第二集

第二集

第七章海皇

那些西荒的大汉簇拥着闪闪离去,恍如一群恶狼裹去了一只小羊。

那笙拉着晶晶的手,一边安抚着失去姐姐的哑巴女孩,一边仰望着苍穹,愤愤不平——该死的,西京大叔跑到天上看苏摩怎么看了那么久?连闪闪被那群恶人带跑她都无可奈何。

而九天之上却是一场静默的对峙。

只凭了那一线鲛丝便纵上九霄,空桑新剑圣站在龙背上,定定看着那个黑衣的傀儡师,脸色凝重。苏摩却是看也不看对方,自顾自的低着头抚摩龙的顶心。

“快斩断吧——趁着你还可以控制这个东西。”西京斜眼看那个偶人,眼里再也压不住焦急,“你看看,它长得实在太迅速了!不当机立断,迟早会被它反噬!”

他咔哒一声抽出光剑,倒转剑柄递过去。

剑柄上那颗银色的小星隐隐生辉,阿诺身上的引线忽然颤抖了一下。面对着剑圣之剑,便是那个诡异的偶人也露出了避忌之情。

然而傀儡师眉梢挑了一下,嘴角却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关你甚事?”

“现在我们是盟友。”西京没有缩手,将光剑直直的横在他面前等他来拿,“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苏摩,难道你能指望这种东西来解救你的族人?就算海国复生了,可如果这个东西吞噬了你,成了海皇,海国又将是什么局面!”

苏摩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一直望着北方,似乎并无反应。

然而,那一群空桑冥灵早已消失了踪影,黎明的天空里只有风和云在相互追逐,发出柔和的呼啸。傀儡师的眼睛空了下去,是一片茫然的碧色,对旁边剑圣的劝诫置若罔闻。

然而茫然散漫的眼睛,无意对上了半空中飘着的偶人时,却不由微微一凝。

那个偶人在笑……他弟弟在笑!

无声无息的笑着,在半空里飘摇,随风翻飞,带着一种自由而恶毒的快乐,仿佛也知道方才那一刹那白璎那种欲言又止里,蕴藏着永久诀别的意味。苏摩悚然一惊——他的孪生兄弟、那个在母胎之中就因为败给他而永远不能来到人世的苏诺,此刻居然如此的快乐?

甚至比一生下来就苦苦挣扎于这个浊世的获胜者,拥有着更多的欢乐。

看着逐渐成长为英俊少年的偶人,苏摩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了一种苦痛。

虽然身为海皇,他却如那些苦难的凡人一样,先生后死,生之欢乐在靠近死亡时渐渐萎缩;而阿诺……他的兄弟,却是先死后生,在死亡中绽放出生的快意来。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几百年,他还在母亲胞衣中与孪生兄弟手足相接。他是吞噬了自己的兄弟而诞生的——他一生下来,身上就流着罪孽的血。

然而来到这个世间后,那样漫长的几百年里,他所有的一切都被逐步践踏得粉碎。

那时候若知今日种种,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世间、背负起这样深重的绝望和苦难么?

“壮士断腕,时尤未晚。”西京的手一直平举在他眼前,剑圣之剑上,那一颗银色的小星光芒四射。傀儡师陡然间有一种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银色的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线飘忽而透明,纠缠难解。

恍如命运。

龙发出了低低的吟哦,回应着空桑剑圣的提议——苏摩明白,龙神是在表示赞同。腾出苍梧之渊后,“海皇”随着蛟龙一起复生,即便是他因为斩断引线、消散了后天苦修而来的全部灵力,龙神也会让他继承先天属于海皇的力量。

那就是说,一旦斩断引线,苏诺和他都会两败俱伤——但是,他还可以成为海皇;而阿诺就只能成为毫无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手腕微微一转,吞吐出剑芒。苏摩提剑望向那个风中飘飞的偶人,眼神一刹那极其可怕:母胎里那一场争夺,它输给了他;而出世后他们之间的争夺却从未停止过——在逃脱了宿命的摆布,将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后,看到他逐渐强大它居然还试图吞噬他的灵魂。

它一次又一次地将阴暗和猜忌散布到他心中,推动着他在每一个命运的选择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后,居然还想将他在这个世间仅剩的所有,一并清扫干净?

怎么能再这样下去……怎么能再这样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苏摩低头半晌,霍然提剑而起,望向那个偶人。

是否,挥剑一斩、便能和过去一刀两断?

仿佛感知到了傀儡师心中骤然而起的杀意,阿诺眼里恶毒的笑更加明显了,咧开嘴巴,转头望向这边,身子却渐渐飘远。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图,陡然惊呼,“快动手!”

随着剑圣的低喝,傀儡师一剑挥出,绝决而酷烈。

剑圣之剑在他手里划出一道闪电,带着重生般的勇气切向半空中十根飘飞的引线。然而就在同一瞬间,轻微的噼啪声一连串响起,十根引线在光剑接触到之前、居然根根断裂!

“你,逃不过的!”主动挣脱了引线,那个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飞着,周身滴落鲜血,却发出了真真切切的声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诞生,又以我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为提升!今日,我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离开你——苏摩,苏摩,你逃不过的!”

在引线全部断裂的一瞬,傀儡师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样踉跄着跪倒在龙的脊背上,全身各个关节处迅速涌出鲜血,浸透了黑衣。

镜像和本体脱离的刹那,他和它都处于极度衰弱的状况。

西京闪电般地一俯首,将苏摩掉落的剑操在手中,足尖一点、便向着那个飘飞的偶人扑出——必须要马上杀了这个东西!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将这个恶的孪生彻底消灭,将来必定会成为云荒的一个可怕祸患!

然而在他扑出的瞬间,阿诺已经顺着风远去,恍如轻不受力的风筝。

唯有长长的丝线还在风中飞舞,晶莹透明,在飞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来,落在西京脸上。

西京踏着虚空掠出,手指如闪电般探出,抓住了引线的末梢,收紧,拉回——然而那些锋锐而坚不可摧的引线在瞬间断裂,脆弱得犹如蛛丝。就那么一迟,那个偶人已经向着北方尽头飘去,刹那消失得只剩下一个黑点。

“龙!一起追啊!”空桑剑圣准备继续追出,头也不回地对着背后龙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龙一动不动,背着全身是血的傀儡师,只是在半空里注视着那个偶人飘走。

“嘻嘻,除了苏摩,谁都杀不了我。”半空中那个偶人的声音传来,带着欢喜恶毒的笑意,渐渐远去,“等着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苏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声音消散的时候,苏摩挣扎着吐出一句话,阻止了西京,“你……你杀不了它。”

西京一惊停步,惊骇地看到从血池中走出来一般的苏摩。

虽然只是十指上的丝线被斩断,然而仿佛他成了断了引线的傀儡,身体各个关节上出现了细而深的洞,血无法休止地涌了出来,浸没了龙的金鳞,滴滴坠落。

“你……!”西京大吃一惊,顾不上再去追那个傀儡,一个箭步冲到苏摩身旁,俯身查看伤势,“怎么会这样?那东西居然能把你伤成这样?”

“拆骨斩血啊,必然会一时溃散如废人……不过,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里去。”苏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决裂的心。”

傀儡师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苍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么多年了……它忍受着他,他也折磨着它。因为心知一旦离开对方,彼此都会付出极大代价:他将失去通过“裂”得来的所有修为,而它在未长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会像断掉脐带的婴儿一样夭折——他们都在内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彻底的吞噬对方的精神和**,从而获得完美的、至高无上的新生。

仰望着苍穹,苏摩忽然轻笑了一声。那么多年来,他们在相互牵扯中不停的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坠落——时至今日,终于可以解脱。

西京看着脸色苍白如死的傀儡师,暗自忧心,脱口问,眼睛却是看向了一旁懒洋洋挥动尾巴的蛟龙:“为什么不趁机除了后患?它现在也很衰弱,是么?”

“无论、无论多衰弱……你也杀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时间罢了。”苏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里的碧色涣散开来,似乎体内的血都已经流尽了,“在这个世上……力量从不可能被凭空创造或是凭空消灭。只能相互转换,或者……或者保持着一种均衡……”

傀儡师的精神力在涣散,龙急急地回过头来,卷起尾巴将他包裹。喷出了湿润的云雾,将鲛人包围起来,可失去了如意珠,龙的力量也减弱了很多,一时间居然无法立刻止住苏摩身上如泉涌出的血。

苏摩缓缓说着,吐出的却是一切术法者都必须遵从的至高无上准则。

“和阿诺对应的……”苏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气,筋疲力尽地阖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时,我一定会不惜代价的将它消灭。”

“天啦!这、这是……怎么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脸上的血,那笙仰头望着天空,急得变了脸色,不由跳脚,“这是谁的血?谁的血?是大叔还是那个苏摩啊?”

然而,不管是谁的,都让她心急如焚。

再也顾不上什么,把晶晶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后,她对着小姑娘竖起了食指:“嘘,你先呆在这里一会儿,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个姐姐从怀里拿出了一卷书摊在地上,急翻。

“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页,那笙脱口叫了一声,然后从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为其穴;木,通于天?撮土为坛,截一段无本之木……木在哪里?”

苗人少女临时抱佛脚,惶然四顾。

昨夜漫天的烈火焚烧了一切,那些树木早已成了焦炭。

“喏。”晶晶爬在篱笆上,从火没有烧到的地方折了一支娇嫩的藤蔓下来,递过去。上面还星星点点开着红色的六芒星状花朵——这是九嶷郡特有的铃兰,据说在一年一度风从九嶷山掠下时,这些花会一起发出歌唱般的声音。

那笙来不及挑剔,连忙接过,插在那一撮土里,然后一手拿书,一手开始划起了符咒。

八岁的晶晶在一旁看得好奇无比,眼睛晶亮。

“破!”在最后一笔闭合结界的刹那,那笙咬破手指将血滴入,一声低喝——啪的一声轻响,那断折下的藤萝忽然破土而立,径自发芽开花起来。在藤长到三尺高的时候,那笙一手拉过,缠绕在自己的腰间,一圈又一圈。

“起!”又一声低喝,那颗藤如活了一般,按照号令从地面冉冉升起,向着空中生长。

“呀!”晶晶仰头看着那颗藤越长越高,不由惊喜地叫出了声,拍手大笑起来。

然而就是这一会儿,藤萝唰唰地又高了几长,带着那笙升往虚空,她连忙对底下仰头观望的小女孩嘱咐:“别乱跑,等着我下来!”

那笙第一次运用木系法术,心里也是忐忑的很,紧紧抓着那颗藤,不敢看一下脚下的大地,只是抬头四顾,看着巨龙的影子越来越近,从一点慢慢变成一片。

“醉鬼大叔!你们、你们在上头么?”她鼓起勇气,对着天空大呼,“在干吗啊!我上来找你们了。”

声音未落,头顶的黑影忽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啊!”那笙吓得惊叫了一声,忽然觉得那颗一直向上长着的藤萝瞬间软了,几乎是瘫痪一般向着地面掉落,她也随着一头栽下去。

“胡闹!”黑影上忽然掠下了一个人,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把她从藤萝上拎起,“第一次用木系的术法,居然就敢培出无本之木?还拿着一株藤来滥竽充数,万一掉到地上成肉泥怎么办?!”

那笙惊魂方定,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西京,忽然间就哇地哭出来,跺脚:“你还说!你还说!闪闪被那群西荒强盗掳走了,你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还来骂我……!”

西京陡然张口结舌。

“别跺,痛啊。”那笙正发作,却听有个声音不满地喝止。

“痛什么痛……”那笙一边跺着“地面”,一边喃喃,忽然睁大了眼睛,“哎呀!”

这才发现自己是到了蛟龙背上,少女失声。然后目光一转,又看到了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再度惊呼:“苏摩!”

只是一瞬,龙已经降落在一片旷野上,舒展开爪牙,轻轻将背上驮着的傀儡师放到地上。

“他、他怎么了?”那笙看得触目惊心,拉紧了西京的衣袖,指着苏摩,有点结巴起来,“死了么?怎么会这样……谁能杀的了他呀!”

“没死。”西京顾不上和这个女孩说话,帮着蛟龙将苏摩放到了地上,止血。

也许是觉得落地后行动不便,蛟龙将庞大的身躯在地上一卷,忽然间就缩小成了三尺长。然后灵活地转过头来,吐出真气,催合着苏摩身上的伤口。

“咦?”看到那样庞然大物瞬间就变得如此玲珑娇小,那笙脱口吃惊,只觉得好玩。

龙可大可小,或潜于渊,或战于野,千变万化无所不能。

西京却是顾不上其他,在一旁查看着苏摩的伤势,急促开口:“龙,快想办法,苏摩的身体快不行了——这不是**的伤而是灵体断裂产生的!我止不住血!”

“啊,不用急,”那笙倒是胸有成竹地安慰西京,气定神闲,“我记得苏摩他有一种法术,可以自己愈合伤口的!——就算砍下他脑袋来,都会自己长出一个新的呢!”

“你知道什么!”急切间,西京毫不客气地呵斥那笙,“这种术法极其恶毒和损耗自身。苏摩会操纵自身的时间,使其加速或者放缓——他采用了‘缩时’的术法,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压缩到一两天、作用在自己的肌体上,才会获得这样迅速的痊愈!每次使用,他的寿命就会相应折减。这种方法、怎么能用?”

那笙听得目瞪口呆,想起从慕士塔格雪上上初见苏摩时,就看到他一次次的自残和恢复,不由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头透上来。

这个人……为什么一直以伤害自己和别人为乐,又不停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呢?

龙神刚刚送走了那一批女萝,听到了剑圣的呼喊,回头看着血泊中一动不动的傀儡师,眼神凝聚起来。然而这个活了几万年的神袛依旧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有着大智者一样不紧不慢的语调:“不用担心……鲛人的身体太脆弱。他,也该换一副躯体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同时脱口诧异。

“海皇复生!”龙忽然长吟了一声,摆尾直上九天!

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苏摩的身体直飞起来,卷入了龙神搅起的漫天风云中。龙盘起身子,围绕着海皇上下飞翔,无数金光和祥云围绕着他,令地下所有人不敢直视。

“这是、这是什么……”那笙用手挡着眼睛,结结巴巴。

“海皇复生!”然而,另外一个由远及近的狂喜的喊声答复了她,“龙神……龙神腾出苍梧之渊了啊!海皇复生,海国复生!”

西京和那笙诧然回头,看到匆匆赶来的却是宁凉和另外两名鲛人战士。

复**的战士陆上奔跑的速度及不上西京一行,此刻才来到九嶷山下,然而一眼望见半空里的光和电、便立刻跪倒在地,对着天空伸出双手。带着狂喜的表情,然后开始疯狂地不停叩首,直到鲜血从他们白皙光洁的额头渗出。

“他们、他们怎么疯了一样……”看到那样狂热的神色,那笙隐约觉得害怕,往西京背后退了一步。

“别怕,没事。”西京安慰地拍拍她的肩——

这个孩子、怎么能了解受尽了苦难的鲛人们此刻的心情啊。

天上忽然起了轰然的巨响。金光碎裂了,以一种汹涌澎湃的力量四射开来,宛如红日般耀眼,让地上那些虔诚的鲛人都不敢仰视。

轰然盛放的金光中,浮凸出一个人的影象。

高冠博带,广袖长襟,一头蓝发在风中飞扬,王者的右手上缠绕着蛟龙,左手平举,托起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珠——只是一瞬的凝聚,这个幻象又轰然碎裂了,随着四散的金光一起化为千百片,消失无踪。

“海皇。”空中传来低沉的呼声,那是龙的低吟响彻了这一片天空,“复生。”

金光中幻象重新凝聚,然而,那个王者的脸却换成了苏摩。

那笙咦了一声,只见幻象里苏摩静默地闭着眼睛,阴枭妖异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仿佛在无始无终的光阴里沉睡。他的右臂上缠绕着金色的龙,左手握着宝珠,轻轻放在胸口,珠光流动在他身上,他的眉心缓缓透出一线碧蓝的光。

忽然,那一线光急速扩大,无数的幻象从沉睡的眉宇间飞出,遍布天地。

碧海蓝天,幽冥水底,龙和鲛人,巨大的宫殿和无数的宝藏……那些幻象无穷无尽的飞出,短促地在天地间浮凸一刹,又宛然湮灭无踪——仿佛是烟花的盛放和消散。

“天啊……”那笙怔怔仰着头,望着虚空里不可思议的一幕,“那是什么……?”

“是往世。”西京一起仰头看着,静静回答,“苏摩正在龙神的帮助下,继承着历代海皇的记忆和力量吧?”

在所有记忆碎片如烟火般湮灭的瞬间,龙发出的低吟震动了天地。

风云在瞬间聚拢,九嶷上空风起云涌,雷电呼啸!

无数的闪电穿透了云层下击,发出嗑啦啦的巨响。然而那些电光却是金色的,宛如一柄柄巨大的利剑从九天之上刺落,交织成一道光网。

那样刺眼的光,让所有地上的人不敢仰望。

然而在这金色闪电的间隙中,却露出了三双巨大的黑翼。如云的黑翼之上,隐约看得到三个女仙御风而来,衣袂飞扬。那些金色的光芒,就是从她们手心里放出的。

“天啊!”那笙再一次惊叫起来,指着闪电交错的天空,“三女神!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云荒三女神?!”

“海皇复生,惊动天地。”西京感慨万千,喃喃对着天空低下头去,同时也按下了那笙仰着的脑袋,“不要看。”

“为什么!”那笙恼怒地扭着脖子,惊奇不已,“我要看神仙!”

“敬仰天上的神,和热爱自己的国家一样,都是必要的。”西京叹了口气,却放开了她,“不过,你毕竟也不是云荒上的人。不勉强你。”

那笙立刻惊奇地抬起头,继续望着天空里神奇的景象:

漫天的金色闪电里,云荒三女神仿佛听到了龙的召唤,乘着比翼鸟御风而来。曦妃,慧珈和魅婀静静地在空中呈三停住。以三位女神为中心,那些闪电纷纷击落在一处,到最后汇集成了巨大的金色光球。龙神围绕着光球上下飞舞,仿佛用尽全力在催化着什么。

女仙们在比翼鸟上阖起双手,静默地对着天地祈祷。

在天宇间的闪电完全消失的瞬间,那个巨大的金色光球轰然盛放!

光在天空中裂开,幻化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如飞鸟,如奔马,如游鱼……在金光中,一个人的身影浮现出来,在虚空中不受力似的漂浮,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飘拂。

然而这种静止只是一刹,那个光芒中诞生的影子便忽然从九天之上坠落了。

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化成了一道电光——然而,那样惊人的速度、在落到水面的刹那却忽然静止。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托住,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轻轻地躺在青水上,衣襟和长发刚刚接触到水面,无声荡漾,就仿佛是一个刚刚诞生的婴儿被安然地放上了摇篮。

“苏、苏摩?!”那笙跟着那几个鲛人战士奔到水边,探头一看便惊呼起来。

还是一样的容貌,但是躯体却在刹那间完全变了——片刻前还支离破碎血流不止的苍白身体,奇迹般地全部愈合,变得如同玉石般的光洁坚硬,没有一丝伤痕。

“海皇!”宁凉带着鲛人战士跪倒在岸边,看着水面上浮起的苏摩,恭谨地呼唤。

深碧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先是看着天空,然后再看到了岸上的一行人,眸子里有某种变化——仿佛茫然、又仿佛释然。

“咦!”在他睁开双眼的刹那,那笙却忍不住脱口惊呼了一声。

不对!这、这眼神不对!——这不是苏摩的眼神。

那甚至已经不再是盲人的眼睛!里面流转着种种困惑、悲伤、坚强和光彩,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阴枭的傀儡师所能具有。甚至,也不像任何同一个人所能具有。

在方才的刹那、龙神召唤出了历代海皇所具有的那种力量,注入苏摩体内,并赋予了他全新的身体,取代了原本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躯体。

同时,也将历代海皇所有的记忆、一并注入。

现在的苏摩,已然不是过去的那个傀儡师。

在那一瞬间,空桑剑圣隐约有一种释然,却也有一种失落。

释然的是那个嗜杀的傀儡师终究已消失,对这世上很多人都不再具有威胁力,也消弭了某种不可预见的灾难;而那种失落却是莫名的——多少年来,自己一直难以原谅这个鲛人对小师妹的伤害,然而如今,看到那个曾经痛苦挣扎的灵魂终将消失,却有一种茫然的失落。

在族人的召唤声中,新生的海皇睁开眼睛。

他的容颜依然是那样俊美,宛如旭日初升,无可比拟。

青水在他身下荡漾,仿佛受到了某种操纵,用一种温柔的力量托着他,瞬忽升起了一丈,形成了一个透明的水制王座。文鳐鱼飞过来,亲切地吻着他的衣襟,旋绕着上下飞翔——一切有水有血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苏摩在水的王座上低下头,用手撑住额际,仿佛脑海里有什么在搏斗。

之前无数世海皇们的记忆汹涌而来,冲乱了他本有的记忆。

经过方才那一次召唤,龙神仿佛也有点疲倦,再向着九天上三位女神致意感谢之后,缓缓从空中降低了身姿,向着他飞来。躯体慢慢缩回三尺,盘绕在海皇的右臂上。

“自由。”

过了许久,忽然间,王座上海皇抬起了头,仿佛终于在无数记忆的重压下清醒过来。垂落的蓝发间、碧色的双眸闪闪发亮,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吐出了复生之后的第一个词。

鲛人战士们被那两个字悚然惊起,抬头望着自己的王,举臂高呼,重复着这个让所有族人心神激荡的词:“自由!自由!”

新的海皇随着呼声,在水的王座上缓缓举起了双臂,指向苍天。

随着他的举手,整条青水都沸腾起来!就在那一刹,不止青水,整片浩瀚的镜湖,甚至远在大陆外的七海,都一瞬间波涛翻涌!

一切有血有水之处,便是海皇无所不能之处。

碧色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薄唇顿了顿,仿佛在努力搜索记忆,吐出了第二个词:

“白璎。”

所有人都呆住。连龙神都不自禁地翘首,诧异地观望着这个新生的海皇。

王座上的人张开手来,俯视着掌心的纹路。他的手也已经换了新的肌肤,光洁如玉石,然而手指上十个样式奇特的戒指依然赫然在目,断裂的引线飘然垂落。

海皇看着那些断裂的引线,似乎看到了某个被截断的时空中去。

那些引线连着的,是某种“过去”和“往昔”。

“只要循着这条线,无论身处哪个时空,都能返回彼此身侧。”

即使在无数生无数世的回忆重压下,那一句话依然清晰地浮凸出来,回响在重生后的心灵上空,将一切不愿意忘记的记忆唤醒。是的……不愿意忘记。他要记住在这一生里,无数的苦难之中,也曾绽放出一朵纯白的莲花。

哪怕和这一朵莲花伴生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记忆。

执**一起,脑海中那些呼啸汹涌闯入的激流就安静下来了,在某种强大的力量下平息,有条不紊地沉下来,潜伏在心灵的深处,不再和“本世”的记忆争锋。

那一瞬间,那笙重新看到了往昔熟悉的眼神——冷冷的,空洞的,似笑非笑,带着某种颓然无望的锋锐,仿佛暗夜的黑。

“白璎。”水的王座上,那个新帝王抬起头,看着天际重复了一遍,眼神有某种变化。

他将手放在胸口正中,蹙眉,仿佛那里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是的,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管他什么海皇重生,什么前生后世——他只是苏摩,属于他的记忆只有那一份,历代千秋四海**都不会再有别的。

白璎……白璎。他一遍遍的回忆起那个名字主人的音容笑貌,回忆起在一起的短暂时光。那个从不说出口的名字复活在他胸臆里,并且将永远的活着,直到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那笙抬头看着他,不知为何反而松了口气,觉得莫名的欢喜。

“苏摩!”她在岸边叫起来了,对着那个鲛人的王者招手,“你没摔坏脑子吧?记得我是谁么?”

“那笙?”苏摩蹙了蹙眉,说出了她的名字。

然后,不去理会苗人少女的欢喜笑声,他望向这片烧杀过后的九嶷土地,眼神一直投到了半山的宫殿里。沉默了良久,忽然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青王……青王。杀了他!”

所有人又是悚然一惊。

居然还记得!

在过了上百年、两次脱胎换骨,前朝空桑贵族加诸于这个少年身上的极端的屈辱和仇恨,居然还这样深刻地烙在这个鲛人的灵魂深处。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可怕力量。

如此的坚定深刻,只有死和爱可以与之相比。

九天之上,闪电乌云都已经消散。神鸟的双翅如云般铺开,三位女仙静默的低头,望着青水之上诞生的新王者。

“海皇苏摩啊……纯煌之后,鲛人一族里终于诞生了新的王。”曦妃轻轻叹息。

“我们对这片大地的守望,也终于结束。”慧珈微微一笑,有轻松的表情,望着手心里护着的一缕白光,“我们是不能插手异界事务的——所以自从七千年前替纯煌保管起了海皇的力量后,就只能一直等待着新海皇的诞生。”

曦妃的眼睛望着大地,神情寥落:“是的,自从湮离开后,我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魅婀轻轻叹了口气:“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将湮的灵体送回云浮吧——七千年了,好容易等到了她可以重新返回天界的时刻。”

她望着慧珈手里捧着的一缕白光——那一缕光华流转不定,在慧珈手心温柔地闪动,是刚刚被她们从黄泉之路上迎接回来的生魂。多么熟悉的气息……她们最好的姊妹,云浮城最美丽也最慈悲的女子。然而转瞬间,竟已是暌违千年。

魅婀望着那一缕光,眼神渐渐悲哀,轻声道:“走吧,不要再注视着人世了——如果违反了天规,城主如何肯放过我们?”

三位女神脸色齐齐一凝,不自觉地抬起头,望向黎明前黛青色的天空深处——那里,连飞鸟都不能到达的九天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一点白色的光,仿佛晨曦里的一颗明珠。

那是云浮城。她们翼族最后的一座城池。

——是的。她们在云荒的人眼里是神,是天人,拥有着超越凡世的力量。

关于三女神和九天之上天人的种种传说流传于云荒大地,然而她们却始终并未插手过历史半分。因为,她们始终记得自己真正的身份,和族中的禁忌。

她们,只不过是天地间仅存的几个纯血翼族。

她们这一族诞生在鸿蒙开辟之初,早于鲛人和空桑人而存在。她们拥有强大的力量和先进的创造力,一度是天地之间最骄傲的民族,曾和龙神、创造神、破坏神一起,在这一片海天之间留下最初的脚印。

然而,那之后她们一族却逐渐退出了历史,随着帝都云浮城的飞上九天,最终消失在云荒海天之外。

那之后她们的身影从未出现在云荒大陆上。隔绝万年的岁月让她们这一族蒙上了种种传奇色彩、在后人的口耳相传里,被附会成接近了神袛定义的存在。她们的真正来历被岁月掩盖,没有谁记得宇宙洪荒之前、她们也曾翱翔于天地之间,随意地栖居和生活,与其他族类一模一样。

如今,天地间仅存着寥寥可数的几个翼族,活在九天上的孤城里,与世隔绝。

她们拥有着超越云荒大地上所有种族的力量,孤独地生活在九天之上,守望着这片大陆,拥有长久得看不到头的生命。

九天是翼族的领域,七海是鲛人的疆土,而云荒大陆则是人的国度。

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界限,一直各安天命地生存。

直到七千年前,那个悖逆天地的星尊帝打破了这一界限,将所有本已稳定的平衡全部打破。海国覆灭了,就连长久退出云荒舞台的云浮翼族,也被卷入了那一场浩劫。

“我们尽快回去向城主复命吧!”

在第一缕日光洒落大地之前,三位女神齐齐展开了背后的双翅,离开比翼鸟,向着九天上的云浮城飞了回去。她们背后的羽翼是洁白的,展开的时候就如同白云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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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女神化为飞鸟离去,然而地面上的人都未曾留意。复苏后的苏摩毫不迟疑地向着九嶷王宫乘龙飞去,眼里带着腾腾的杀气。

宁凉带领着其余鲛人战士,想也跟随着他而去,却被坚决地阻止。

“你们回镜湖大本营去!”重生的恍惚仿佛只是延续了刹那,很快新的海皇便恢复了便捷的思维,对着战士吐出指令,“——已经两三个月了,左权使炎汐应该从碧落海鬼神渊返回。你们替我回去迎接他,然后,把他带回的那个石匣拿到这里,转交给……”

顿了顿,湛碧色的眼睛投向遥远的白塔倒影,语声放轻:“给白璎。”

等到六体复原,她的丈夫、空桑人的王,便可以复生了吧。

而她呢?……那些冥灵,在复国大愿完成后,又该如何。

苏摩颓然低下了头,用苍白的手扶住了额头,感觉尚自混沌的内心里有某种激烈而深刻的潜流涌起,压住了所有其他思绪——“或许,让空桑万劫不复比较好一些?”

然而这个**头一动,身侧的龙神霍然感应到,回身凝视着海皇,那目光无声却宁静,充满了安慰和宽解,直到他将心头的恶**压制下去。

“可是,王你要——”宁凉领命,却不解地看着苏摩。

新的海王将目光转开,重新看向九嶷上的宫殿,嘴角忽然再也无法克制地涌上杀意,霍然一拂袖,便乘龙飞去:“我,要先去杀一个人!你们先走,在镜湖等着我。”

“是!”宁凉不敢迟疑,立刻带着下属战士离去。

只有那笙有些发呆地站在了当地。

“多少年的血债,终于要偿还了。”西京望着高耸入云的九嶷王宫,低微地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过去插手的意图。

——虽然青王魏算是同族,也是昔年旧交,然而即便是悲悯的剑圣、也没有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的打算。

“我们走吧。”他拉了拉那笙。

“去哪里?”那笙有些发呆,继续看着九嶷王宫,看到那里很快腾起一股烟尘。

“继续上路。”西京扯了这个苗人少女一把,拉着她往九嶷王陵的帝王谷入口处奔语气急促去,“苏摩去报仇,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得趁着九嶷郡大乱,赶快去神庙里把真岚的右脚拿出来!”

“啊……那只臭脚,居然被放在了神庙里么?”那笙喃喃,忽地觉得好玩,笑了起来,“好,我们赶快去,不管苏摩了!”

被西京拉着,她的速度也陡然加快了。

两人的身影转瞬消失在九嶷山麓的苍青色里。

经历诸多变故后,心情急切的少女为着肩上的使命奔波,直奔九嶷而去,一时间竟然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翘首痴痴地等待着她。

“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来——你可别乱走啊。”

她对着这个七八岁的哑巴孩子这样叮嘱,于是胆小听话的晶晶就找了个偏僻的水边草丛躲了起来,乖乖地抬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那个腾空而去的神奇姐姐回来找她。

闪闪姐姐被强盗虏去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爹是去了黄泉……那应该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而娘……即便是她年纪幼小,也是隐约地明白娘早已不要她们姐妹了。现在,该怎么办呢?

外面是一片战乱后的哭号之声,晶晶有些害怕地抱肩躲在水边一人高的泽兰丛中,咬紧了嘴唇,等待着那个小姐姐回来找她。然而,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藤断裂,半空中的光芒消失,那个小姐姐却再也没回来。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悄悄地往水边蹭过去,去寻找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毕竟是穷人家孩子,知道野外哪些东西可以吃。

打捞着漂浮青水上的植物,剥出一粒粒洁白圆润的菰米,塞到嘴里。

水边的草丛里蚊子奇多,她忍不住噼噼啪啪的打起来,满耳是嘤嘤嗡嗡声音。

然而,那种扰人的嘤嘤声里,忽然夹杂了另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苦痛的低呼。她低下头,看到缥碧的青水里,蜿蜒着一缕血红色!

晶晶吓了一跳,缩回了草丛里。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茫然而苦痛,似乎也不是对着她发出的。

“帝……帝都……回、回去……碧……碧。”

八岁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好奇心,从草丛后探出头,小心翼翼地循着血流的方向看了一眼,脱口叫起来。

一个人!水边的软泥上陷着一个人!

仿佛是落到了水里,又拼命挣扎着上岸,一路拖出了长长的血迹。那个面色苍白的人全身是血的,在青水岸边昏迷过去,身上长长短短地戳着好几个血洞,无数的蚊子和蚂蟥聚集过来,在伤口上吸血。

咦,不认识……似乎不是村里的人呢。

晶晶好奇起来,大着胆子靠近这个昏迷的人,替他赶走那些讨厌的东西,轻轻推了推他:“咿?咿?”

然而那个人一动不动,随着她的一推、发出一声闷哼,身上的血流得更加快了。

晶晶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

急切中,她无意识地低头,注意到那个人身上的衣服颇为奇怪——完全不像这一代村民穿的长袍短衣,而是用一种没有见过的料子织成,虽然浸在水里、居然没有湿。显然也受了烈火的舔舐,有些发黑,却没有焦裂。

她看到衣服的前襟上,用金丝银线,栩栩如生的绣着一只飞鹰。

如果换了是九嶷郡的大人们,多半立刻就会明白眼前这个人是征天军团的军人,而且军衔颇高——然而八岁的晶晶却还不懂这些,只是有点好奇地往前凑了凑,掬起水,用柔软的草叶擦去了这个人满脸的血污和淤泥。

“咦……”看到那张因为失血而显得惨白的脸时,晶晶发出了一声简单的低呼。

军人的剑眉紧蹙着,显露出痛苦的神情,在昏迷中断断续续地呻吟,用手捂住胸口上的贯穿性伤口。然而这个人的眼角眉梢却有一种让孩子都觉得安全的气质,毫无杀戮和攻击的味道,那样的安静和无辜,仿佛一只落入猎人网中的白鸟。

“啊。”迟疑了片刻,哑女晶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挪动双膝到了他身侧,一粒一粒地、将手里剥出来的菰米喂到他嘴里,然后折了一片泽兰的叶子,卷了一个杯子,去河边盛回水,用叶尖将水一滴滴引到他干裂的嘴角。

“碧……碧。”那个人在昏迷中喃喃醒来,吃力地睁开眼睛。

头顶是斑驳的青色,一点一点,洒下金色的阳光,投射在他苍白的脸上。耳边,有着淙淙不断的连续水流声音——

这……这是哪里呢?

凌晨时分,征天军团变天部和玄天部,全军覆没于九嶷郡苍梧之渊上空。

他没有当一名逃兵。在孤注一掷刺中巨龙后,他的风隼在狂怒的烈焰里四分五裂。他被抛下了万丈高空,向着九嶷大地坠落,最后在轰然的巨响中失去知觉。

原来……自己还活着么?

“嘻。”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欢喜的稚嫩笑声。他努力转过头,尚自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张满是血污的小脸。那个孩子正对着他笑,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不是鲛人,也不是空桑遗民。这、这是……九嶷的百姓么?

他忽然间有某种愧疚,想起了那一场战乱会给地面上的九嶷人带来怎样的灾难。忽然间他又感到了自己的幸运——如果不是被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现的话,作为这场灾难的制造者,他会被那些九嶷百姓在愤怒中撕成碎片吧?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对着这个孩子伸出手去:“你……叫什么名字?”

“咦?”晶晶歪着头,显然听得懂他的话,却不能回答,只是咿咿喔喔地比划着。

看他还是不懂,就急了,低下头在河岸的软泥里划了两个字,指给他看。

晶晶。

他看清楚了,却微微叹息了一声——是个哑巴孩子么?

“晶晶,带我回你家,但不要让别人知道,好么?”他叮嘱这个孩子,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锦囊,“这里有钱——麻烦你回家找人替我去买一些药,我得尽快离开这里。”

金铢从锦囊里叮当坠地,那是足以让九嶷一般百姓劳作一年的收入。

然而晶晶却是一动也不动,转头看着远处依然烈火升腾的村庄废墟,眼里忽然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家……”她喃喃发出一个单音节,哭了。

她是说,她家里人都死了?!那一瞬间,飞廉的心里陡然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痛苦,让身经百战都不曾动摇的军人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孩子的眼神。

他只觉得无法直视,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愧疚和痛悔,却无可奈何。

他是军人,是门阀子弟,是十巫门下新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帝国的统治者。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和那些同僚们完全无法相同。

他不喜欢杀戮,不喜欢征服,他不明白为什么战争和杀戮会是必需品,而所有的种族不能在同一片大地上和平相处。

云焕曾经说过他是个优柔的人,耽于理想化的臆想,却缺乏对现实的行动力。他不得不承认同僚那句尖刻的评价是正确的。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连所爱的女子,都没有公开出来的勇气——因为,碧只是叶城海国馆里的一名鲛人歌姬,被所有冰族人歧视的卑贱奴隶。

他花了巨款替碧赎身,让她秘密的住在了帝都的外宅里。然而作为巫朗一族的第一继承人,门阀的贵公子,他依然不得不按期和巫礼一族的长女订婚。

他从心里推崇鲛人一族的美丽纯洁,私心里认为这些大海的儿女是云荒上最美丽的种族,不比任何种族、哪怕冰族低贱半分。然而,这种观点在他这个阶层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多年来,他只能尽可能的善待身边的鲛人傀儡,却无力去扭转整个帝国里鲛人的悲惨境遇。

无能为力。他一直反感着现实里的一切,却缺乏云焕那种彻底反抗的勇气。

他这种懦弱的人,将遵循着这种铁一样的秩序逐步长大,直至逐渐老去,死亡。

然而他的心,却会在漫长的一生里一直受着折磨,不能安宁。

无法忘记第一次从军,出发去平定砂之国一个小的部落叛乱的情形——据说那里的牧民不肯听从帝都的命令搬入造好的定居点,坚持着自古以来游牧的生活方式,认为在马背上生长和死去、是天神赋予他们的骄傲,宁死也不能放弃。

为了杀一儆百,安定西荒,帝都断然下令将这个小部落彻底灭绝。

仅仅为了这种事,就要杀人?……作为一个新战士,他在内心激烈地反抗着,不情不愿地和云焕一起跟随齐灵将军出征。

双方的力量是悬殊的,不过十数天,征天军团就基本上全数歼灭了反抗者。

砂之国的最后十多名战士在被追杀到穷途末路时,齐齐驰马来到空寂之山脚下,对着暮色中巍峨的高山跪下。那些桀骜的西荒战士爆发出了一阵惊动天地的哭泣,对着神山举起双手,狂呼着他听不懂的话,任凭追赶上来的风隼从背后洞穿他们的胸膛。他们的血,如红棘花一样绽放在荒凉的大漠里。

那种宁死不屈的反抗眼神,让他震撼莫名。

然而让他永生难以忘怀的,却是那个部落里的一个小女孩。

族里的青壮年都战死了,只留下一些老弱妇孺,被羁押在帝**队里。齐灵将军对着这些西荒人宣布了帝都的命令,说明他们这些人只要肯放弃游牧生活,杀死骏马,焚毁帐篷,安分地住到帝国建造的定居点里去,就不会受到进一步的处罚。

然而那些老人和妇女却是一样的桀骜不逊,漠然听着,然后一口啐在将军脸上,个个眼里有着野狼一样疯狂的亮光。

没的商量了。齐灵将军愤怒地回过身去,下令将所有叛乱的牧民处死。

帐篷被焚毁,骏马被杀死,牛羊被分给了另一个驯服的部落。这一支小小的牧民村寨,最终是消失在了历史里——一个深深的百人坑,活埋了剩下的不服从的牧民。

然而在死亡面前,那些老弱妇孺没有丝毫的失态,只是静默地一个一接个走入挖好的坑里——那静默并不是一种麻木和怯懦,而包含着无比的勇敢和尊严。没有哭闹,没有呼号,连被老人抱在怀里的孩子都很安静。

他在一边看着,铁青着脸,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

当云焕在一旁下令将砂土铲入坑里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忽然踮起脚尖,趴住了大坑的边缘,仰头看着头顶上的靴子和军人们漠然的脸。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在前些时间的交战里死去了,而家人们还骗着她,只说是父亲出了趟门,很快就会回来找她。逡巡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了他脸上,扯住了他的衣袂,怯生生开口——

“叔叔……能不能把我埋得浅一点?我怕爹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所有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的战士都在那一句话后沉默下去,停止了动作。连云焕都有点讷讷,一时间忘了催促战士们继续着最后的清洗。

他却在孩子的眼睛里崩溃。

那个瞬间他爆发出了一声低喊,踉跄着跪倒在坑旁,不顾一切地对着那个孩子伸出了手,想把她从坑里抱起。那些木然站在坑中的牧民也被惊动了,个个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穿着沧流军服的年轻人忽然跪下来,将族里的孤女从坑中抱起。那些牧民的眼睛里再度燃起了亮色,仿佛火焰跳跃。

“云焕,拉开飞廉!”齐灵将军的断喝,将所有战士惊醒,“拉开他!他疯了!”

云焕上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他,断然地采用了格斗里的手法,将激烈反抗的同僚从坑边拉走。他手里的那个孩子被夺走,扔回到了坑中。在那些牧民开始反抗之前,泥砂如洪水般倾泻而下,湮没了那双眼睛。

他疯了一样的挣扎,一个回肘,用力撞在云焕的肋上。

然而云焕沉默地承受了那一下击打,却不放开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封了他的穴道,然后松手,让他瘫倒在活埋坑前。

随即,无数的战马赶拢来,在镇野军团的指挥下,呼啸着在这个刚刚埋葬了数百人的大坑上来回驰骋。铁蹄踩踏之下,一切都归于无形了。

他在同僚面前失态,为了一个贱民的孩子哭出声来。如此的软弱。

他永远作不到如云焕那样无动于衷——所以说,虽然出身比云焕显赫,但在军团中的晋升速度却落后于同僚,也是应该的吧。

那之后他再也不曾被派出去执行这种任务,是他自己刻意的逃避,也是叔父对他的照顾。

都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

那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也该在深深的砂子里腐烂,化成了土吧?

然而,为什么他的心里,却一直难以忘记呢?

多年之后,在苍梧之渊上空,全军覆没。

战争再度张开了吃人的巨口。仅仅一夜之间,那些多年来亲如兄弟的战士们,全都将年轻的性命留在了这一方天空里。连巫抵大人都死去了……而他,却还活着。

在九嶷郡青水畔的泽兰丛中,他看到了一个有着同样眼睛的小女孩——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觉得是多年前那个被活埋的孩子、终于被归来的父亲找到了。她从浅浅的沙土下爬了起来,回到了他面前,笑吟吟的看着他。

“别、别哭啊……”他茫然地伸着手,想去擦这个小孩子脸上的泪水,然而负伤的手却衰弱无力地垂落下去,“对不起,对不起。我带你……回帝都吧。”

他喃喃说着,感觉神智又开始模糊了。

晶晶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

然而,垂死军人眼睛里的某种神色感动了这个孩子。她哑然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决然地开始包扎和清洗他的伤口,然后拿起金铢往村里跑去。

很多年后,后世在议论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都说飞廉是幸运的。

因为以当时九嶷民怨沸腾的情况来看,如果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拣到了少将,这个军人必然会被暴民们群起杀害,而云荒将来的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

然而,没有人想到、其实那个哑女也是幸运的。

她的生命原本平凡,却因为那一刻的选择、而和历史上诸多传奇人物的命运轨道有了交错点,不再如她的母亲和弟弟那样过着平凡庸俗的生活,在田地和水泽里劳作,庸庸碌碌一直到死。

她在一个月后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军人返回了帝都——那个云荒的心脏。

十大门阀侧目:整个军队都覆灭了,飞廉却带回来一个九嶷的哑巴孤女!沧流帝**令严苛,政局复杂,虽然战死的巫抵作为这一次行动的主帅,承担了最大的责任,然而少将依然因为这一次的失败而受到了严厉的处罚。

他被从军中解职,勒令回家思过,直至元老院认为他已得到了足够的惩罚、才能被重新起用。然而少将反而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并不以这种处罚为意,也没有作出任何的努力去挽回这个局面。

将翅膀上系着的黄金解下,白鸟才可以自由的飞翔。

将那些名利的枷锁抛弃,他才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生活方式。

眼看他的前途毁于一旦,未婚妻当即翻悔,退掉了联姻。他却毫不挽留。

巫朗那一派的门阀贵族在竭力培植了飞廉多年后,终于颓然地承认他始终不堪重任,同样放弃了努力,转而令立新人,全心全意的去对付那个刚刚从西荒返回帝都复命的云焕,力图置其于死地。

飞廉的生活散淡下来。他居住在别院里,和鲛人歌姬朝夕相对,不再和以前那一帮朋友来往。同时,他不顾叔父的反对、收养了那个九嶷郡的青族孤女。他不顾整个阶层的耻笑,耐心地教导她学习诸多的知识技巧,带她出来见识各方人士。

仿佛从九嶷郡逃生后,他失去了对权势的任何兴趣,渐渐的懒散颓靡。

然而没有人知道,正是经过了这一次的死里逃生,那个优柔散淡的贵公子心里、某一种力量终于坚定起来,让他不再一味地顺从和畏惧。

而一年以后,正是这个轻袍缓带、与世无争的贵公子,参与了那场扭转时局的剧变。

第八章帝王谷

天马的双翅掠过黎明的天空,向着无色城归去。

然而顺利的完成了如此一件大事后,空桑人的队伍里却是反常的沉默。

没有人去问太子妃,上古白薇皇后的力量是否已经苏醒,六王和冥灵战士们只是静静地按辔返回,赶在太阳的光辉降临前回到水底那个城市。

方才的驻足遥望中,所有空桑战士都看到了太子妃和那个鲛人傀儡师话别的一幕。

返回到队伍的短短路上,太子妃不停的回望着昔年的恋人,依依不舍。

于是,所有的空桑遗民都沉默下去。

百年前,所有空桑人都将这段畸恋视为奇耻大辱,用各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这个被玷污白族少女,不惜动用火刑来维护种族的尊严;然而亡国灭种之后,这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浓重的血腥下变淡了,作为战士守护了空桑百年的白璎获得了所有遗民的尊敬。

她和真岚皇太子一起,作为空桑人重见天日的最大希望,被所有族人仰望。

然而,直至今天,所有人才发现、百年前的故事,原来尚未结束。

“没事吧?”

“还好。”

短暂的问答后,仿佛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延展开来,让小别重逢的两个人沉默下去。

白璎从赤王手里接过金盘,托在自己肩膀上,乘着天马向着无色城归去。不知为何,她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倾诉**,却终归说不出什么。盘里的头颅一直望着妻子,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在考虑着什么,同样的沉默。

“等空桑复活后,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吧。”忽然间,真岚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转过头去看着后方天空里巨大的蛟龙,“等得这一切责任和使命完结了,请你自由地……”

白璎震了一下,看着金盘里孤零零的头颅:“说什么傻话。”

她已经是冥灵……和其余五王一样,在九嶷王陵的神殿里自刎时,她许下了唯一的心愿:让空桑复国,让族人在这片云荒大地上重新好好的生活。然后,她的头颅落入了神殿前的传国宝鼎里,六王的血注满了这个神器,打开了无色城的封印。

六星齐陨,无色城开!

——她成了靠着这一**存在的、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冥灵,一旦心愿完成,便会烟消云散。

金盘上的头颅一直凝望着背后的方向,嘴角浮出一个笑意:“用刚刚获得的‘后土’的力量,来交换冥灵的复生,应该是可以的吧?我记得古籍上记载有一个交换的法则,是逆着‘六星’的预言来的:献上极大的力量,同样可以获取新的生命。”

“用后土的力量?”白璎惊呼了一声,不知是她自己的反应还是体内另一个人格,“这怎么可以?……这是白之一族自古传承的守护空桑的力量啊!”

“呵,”真岚微微笑了一下,眼神却是黯然的,“你若死了,白之一族还有人么?”

白璎一怔,沉默下去,无言以对地抓紧了马缰。

“而舍弃这种力量,至少还可以换回一条生命。”空桑皇太子的眼睛是安静的,没有了平日一贯的调侃玩笑,“至于空桑,以后就让我来守吧!虽然他们说没有了后土的力量就会打破天地平衡,可是你看,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之后、空桑毕竟延续了几千年——说不定到了那时候,会有另外的机缘。”

“真岚。”白璎叹了口气,探过手去,握住了他的右手,微微摇了摇头。

皇太子眼里却有一种深沉的表情,握紧了妻子的手:“我曾经想,如果空桑复活了,那应该是一种彻底的‘复活’,埋葬掉以前那个腐烂的空桑,摒弃多年积累下的偏见、腐臭、特权和种族仇恨,让这个国家和这个云荒,重新的活过来!”

金盘上的头颅顿了顿,轻声说了最后一句:“当然,也包括每个人的、‘全新’的生活。”

天马飞翔,已然将近了无色城入口。

“你回头看吧……他哭了。真的。你看到了么?”真岚低声道,望着背后虚空里蛟龙背上的那个人,眼神复杂地变幻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你回头看一看吧,就什么都知道了……那样骄傲偏执的人,却这样哭了。他是爱你的。”

白璎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握紧了缰绳,眼睛里慢慢笼罩上了一层雾气。

真岚……为什么你要我回头呢?你以为我若回头、便会得到拯救么?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速催马前行。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

心头有一个声音强烈地响起,严厉地。再回头也已是百年身,倥偬的时光中终究成了错过的路人,到了如今,回头又有何用?你应该知道你现在肩上的责任。

那是……白薇皇后的声音?

白璎身子微微一震,终于还是强行克制着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催马一跃,返回了水底的无色城。

波浪在头顶盘旋着,闭合起来。

光之塔下,六王归位。

“你不回头么?”金盘上的头颅却是茫然地叹息,没有半丝喜悦,“其实,仔细想起来,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机会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是的,”白璎终于开口,承认,却看着他,一字一句,“其实,你也一样。”

皇太子微微动容,却无言以对。

“我们是一样的人,走着同一条路,也必须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白璎咬着嘴角,声音却是坚定,仿佛她灵魂里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提醒她坚守自己的职责,“就如当年开国时的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样!”

真岚却茫然地看着背后的虚空,喃喃:“不,我就是怕和他们一样。”

“为什么?”白璎霍然问。然而那语气、已然和平日有了略微的不同。

“因为他们不是好的范本。”真岚吐了一口气,“而我,却希望你幸福。”

“……”太子妃忽然能沉默下来,将天马交给战士带走,自顾自静静地看着金盘中丈夫的头颅——她的表情,忽然间也有了奇异的变幻。

“你……身上真的是流着琅玕的血么?”她喃喃,伸出手去捧起头颅,放到和自己齐高的地方,凝视着,叹息,“不一样啊……七千年以后,已经不一样了!”

“你是?!”那一瞬间感觉到了变化,真岚脱口惊呼,看着面前白璎的眼睛。

眼睛里面,又有一双眼睛。

重瞳里,隐藏着两种表情和两个灵魂,一起凝视着他。

外面的,是哀伤而悲悯的,熟悉的温柔。内里的却是坚定明亮的,隐隐带有一种男子也罕见的高慨。望了他一眼,然后,内里的那双眼睛渐渐游离出来了——最后,离开了冥灵的身体,漂浮在无色城的水底。

“白薇皇后?!”在看到那双眼睛时,真岚和赶来的大司命一起惊呼出来。

一瞬间,空桑皇太子和大司命都怔在了当地,说不出话来。

虚无飘渺的无色城,终于迎来了七千年前的缔造者。

“琅玕的血,流到你身上时、已经变淡了么?”那双眼睛一瞬不瞬地审视着真岚,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仿佛能看透一切,默默地衡量着,忽地变了语气:“不对……不对。你没有继承全部的力量!?为什么?……皇天也不在你手上。”

“皇天……”真岚刚开始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说了两个字,语调终于恢复了常态,挑了挑眉毛,“皇天送给一个中州人了。”

“什么?”白薇皇后的眼睛里流露出震惊的表情。

“圣后勿怪……皇太子殿下是想、是想借助那个人的力量,去寻回被封印的各部分躯体。”大司命也回过了神,结结巴巴地替真岚解释,“那些冰夷用车裂的方式,镇住了皇天,夺走了帝王之血的力量——皇太子殿下必须六体合一,才能恢复。”

“车裂?”白薇皇后却皱了皱眉头,“不对。车裂,怎么可能镇得住琅玕的力量?”

“……”大司命和皇太子伉俪听得此言,齐齐震惊。

“可、可是,术法的化境篇里,就是如此记载的啊……”大司命苍白了脸,却不敢置疑眼前这个千古一后的说法,只是搬出了历代司命秘藏的典籍来。

白薇皇后眼里有怀疑的神色:“化境篇?是谁著的?”

“是……是星尊大帝暮年留下的著作之一。”大司命迟疑着回答,“这卷书和**书的其余部分一起,成为皇家和六部王族修习术法的必读摹本。”

“琅玕写的?……”白薇皇后喃喃,眼里有说不出的表情,忽地一笑,“难道琅玕在死前留下遗书,说用车裂可以封印帝王之血?”

“是的。”大司命恭谨地低下了头。

“呵,”白薇皇后冷笑起来了,眼里光芒四射,“梦呓!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有神之右手可以抗衡。怎么可能仅仅通过车裂来封印?”

“可是,百年前的那场灾祸里,分明是……”大司命苍白着脸,看向金盘里的头颅,不敢再说下去。

百年前,冰夷的确是靠着这种方法、封印了皇太子的力量。

“是有些奇怪……”虚空里那双眼睛瞬了一下,投注在真岚脸上,凝视。

“不像……真的不像啊……”白薇皇后最终还是喃喃叹息,闭合了眼睛,“你是我和琅玕的后裔,我儿子姬熵的第八十六代子孙——可是在你身上,那所谓的帝王之血,为什么已经有了如此大的改变?”

真岚眉梢一挑,淡然回答:“你是在说血统?我的母亲,来自砂之国。”

“哦?”白薇皇后的眼睛霍然睁开了,看了他一眼,“不是白族人?”

“你们白族的白莲皇后,生不出孩子。”真岚无谓地转过头去,抬起右手抓了抓头发,“所以帝都派兵,把我从母亲那里强行夺了回去,塞到这个王位上。”

白薇皇后忽地微微笑了,看着这个混血的皇太子:“看来,和血统无关。”

“嗯?”大司命诧异地脱口。

“应该是从琅玕写下那一卷书之时开始,帝王之血便已经改变了,变得可以以人世的术法来封印住——”注视着金盘里的头颅,默默地竭力追溯,白薇皇后眼里有了迟疑的光:“能做到这一点的,没有别人……难道,是琅玕?”

皇太子伉俪和大司命已经跟不上她的思绪,只是有些莫名地看着那双眼睛里的表情不停变幻,喃喃自语。无色城的虚无幻影里,白薇皇后的眼睛如同一双美丽的蝴蝶,瞬忽漂移,不停的俯仰观望。

她终于回到了这个千年前亲手创造的城市。

“魔之右手的力量还存在着……就算被封印在苍梧之渊,几千年来我依然能感觉到!”白薇皇后的眼睛微微抬起,顺着光之塔看向头顶无尽的蓝色,眼神凝重,“琅玕,还存在于某一处,虽然衰竭、却未曾消失。”

眼睛雪亮如电,忽然看了过来,盯住了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子妃——

“白璎,我的血裔!我已然衰竭,所以将所有力量转移给了你——如今唯有你能封印魔之右手。不仅为了空桑,更为了整个云荒的将来安宁,在我的灵体消散前,我们一定要寻到那个毁灭一切的魔,将其封印!”

白璎微微震了一下,无声地垂下了眼帘,颔首。

那样艰难的任务,几乎是有死无生的。然而,在下了舍身成魔的决心时,她就已经不畏惧这些——其实,获得力量之后随之而来的新使命,白薇皇后已经在苍梧之渊就详细地告诉了她。她必须以冥灵之身,用后土一系的力量去寻到破坏着这个世间的魔。然后,用同归于尽的方法、封印住他。

因为,作为白族最后一个可以承载后土力量的女子,她已经是不能复生的冥灵。而且,白之一族已然没有任何血裔——一旦她烟消云散,后土的力量便再也无法传承下去。

所以,她必须要在自身消亡之前,封印住魔之左手。

从此后,皇天后土,这两种代表创造和破坏的巨大力量、就将进入一个漫长的相持阶段,保持着绝对的平衡,静止着,不让任何世人察觉到它们的存在。

——宛如七千年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镜湖中心发现这种远古神魔力量时的状态。

那是一个轮回的结束,和新一个轮回的起点。

――――――――――――――――――――

苏摩站在空无一人的九嶷宫殿里,无言四顾。

金壁辉煌的废墟里有无数宫人惊叫奔逃,然而逡巡了一遍,却始终看不到那个王者的影子。站在废墟里,用幻力反复遥感,然而在九嶷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术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时有时无起来。

深碧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愤怒,一挥手,又击毁了一面墙壁。

轰然巨响中,空荡荡的别院里只留下了一座东西的孤独地矗立。

那是望乡台上的坠泪碑。

——空桑人追忆亡灵的神物,凝聚了千百年的血泪。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苏摩的视线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无一字的光洁碑上,久久凝视。

忽然,他走过去,缓缓弯下腰,握住了碑底上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腾起在废墟里!

坠泪碑底座上,那个骷髅的嘴应声张开,吐出了那把衔着的剑,随即重新闭合。那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

傀儡师轻易地拔出了那把千百年来都不曾有人拔出的长剑,在日光下横剑凝视。

辟天……这就是传说中星尊帝的佩剑辟天!

传说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轻时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鲛人居住的海国璇玑列岛上。当时的海皇纯煌协助了这一对年轻人完成心愿,指点他们去寻求上古封印在镜湖中心的神魔力量,还以龙牙制成这把长剑相赠,倾尽了心力。

然而,十几年后,正是这个握着辟天的人,灭亡了海国。

这件海国的神物从此流落云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干戈后,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坠泪碑底座上,作为镇住碑上无数阴灵之宝,再也没有出鞘过。

七千年后,新生的海皇来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这把长剑。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转动手腕,划了半个弧——所到之处,土石飞扬。

那一瞬间,废墟的一面墙背后、有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霍然望去,却是一名女子——虽然蓬头垢面,却难掩天姿国色,惊慌地躲在一面墙后,看着傀儡师:“求、求求您饶了我吧!离珠……愿听从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里?”苏摩持剑在手,漠然地问。

——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气质,美得邪异,却完全不像鲛人。

“青、青王?”女子慌乱地问,“您是说……是说九嶷王殿下么?”

苏摩懒得再说,垂下剑尖,遥遥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离珠指着北方山腰,结结巴巴,“从王宫北方的玄武门出去……左转,再过三道山门,就是……”

“带我去。”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

偏殿,花园,宫墙……玄武门。

出了北玄武门,就是后山。一片浓绿的碧色逼人眼帘,带着无处不在的游荡的白色雾气,仿佛一群群幽灵在山间徜翔。

那是九嶷神山的区域。

宽阔的辇道通向山上:中间是大块的平整石头,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错铺着,雕刻出繁复美丽的花纹,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专属道路;而路两侧平砌着淡青色的砖,则是供随行妃嫔和百官行走的。而在盗宝者嘴里,也将这条路称之为“幽冥路”。

沿着辇道上山,穿过三道石砌的门楼,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后再上去,才是供奉着神灵的神殿。

随后的辇道折向山后,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

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

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后的长眠之处。

一路飞奔而来,耳边一直有不绝的流水声。那些从苍梧之渊裂缝里流出的黄泉之水,居然是逆着山势向上奔涌,沿着辇道倒流,最终在帝王谷的入口处化为一道向上的巨大瀑布,隔断了幽冥两界,消失在云荒北方的天尽头。

从北玄武门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么长的距离,居然就在一瞬间过去。

离珠被人抓着腰带提在手里,晃晃荡荡地一路掠去,只吓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觉到那个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脚步,长久地伫立。

她刚想抬头看为什么,腰间的那只手霍然一松,她一声惊叫,脸朝下地跌倒在坚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护着头脸,只觉双肘剧痛。

挣扎着起身,却看到那个诡异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脸色苍白,激烈地变幻着。忽然下意识地转开了头去,仿佛不想看见某物。

——怎么了?

离珠诧异地从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着空桑历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栏围着的广场。玉阶晶莹,上面依稀有暗红色的血迹,百年未褪。层层台阶上去,居中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青铜鼎,正面用高浮雕手法刻着手持莲花的创世神,背面用阴线绘有高举长剑的破坏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辉映。

宝鼎上镌刻着繁复的符咒,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时期开辟这个帝王陵之初,就铸造的传国宝鼎。

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看的不是宝鼎,而是围绕着宝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灭国时,自刎于此的六王!

传说中那一战极其惨烈。穷途末路之下,为了保存仅有的百姓,空桑的六部之王合力杀出了重围,一路血战,回到供奉着历代先皇的九嶷享殿。在向历代先祖祈祷后,六个王围绕着传国宝鼎一起横刀自刎,以性命作为交换、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无色城。

当六星之血在鼎内汇集的瞬间,虚实的界限被打破了。

所有的魂魄归于无色城、裂镜对峙的两国出现后,这六王的尸体便化成了无头石像。百年来不管风吹雨打,都伫立在享殿前,静静守护着王陵。

只看得一眼,便烫伤般地转过头去,不敢直视。

片刻的沉默后,又艰难地缓缓转过头来,长久的无语凝视。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让她震惊。

这个人,有着如此惊人的容貌……一定是鲛人吧?那种美是超越了种族和性别的,让一直以来被所有人都夸为世间最美的她,都难以抑止地感到嫉妒,眼里流露出隐秘的恨意——原来王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个世上,最美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她。

鲛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六星,然后仿佛难以抑止地、举步向着台阶走上去。

“别过去!”离珠一惊,脱口,“那里有结界!”

——这个人要来这里,就是为了穿过这个六星结界,试图去往无色城么?

然而那个鲛人疾步走上了祭坛,却并没有直奔传国宝鼎中的结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微微迟疑了一瞬,然后仿佛终究难耐地、对着一尊无头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间,随着她的惊叫,虚空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触及石像的刹那、轰然的响声中,一袭黑衣被结界中放出的光芒击中——

完了,她想。心里却居然有某种释然:自此后,世间再无比她更美之人!

这个以六星之血汇聚而成的结界,位于无色城入口,作为分割两界的屏障,它所具有的力量是异常强大的。

空桑六部的王者以毕生的灵力结成了屏障,守护着无色城,不让任何云荒地面上的人类进入——即便是沧流帝国建立后,元老院的十巫倾巢出动联手施法多日,都无法破除这个结界。最终曾请示智者大人出手,然而那个神殿里沉默的神秘人却没有答应。

如今,这个不知好歹的鲛人竟然敢闯入这个禁忌之地,怎能不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她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光芒散去,那个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发未伤。

——怎么会?

离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和六星结界正面交锋后依然无恙的鲛人。

显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当凌厉的一击,他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然而他的手、却已然是穿过了屏障,缓缓伸了过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气中。

那尊石像的头颅早已被斩断,然而那个鲛人却痴了一样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轻轻触摸着,描摹着轮廓,眼神忽地变得说不出的哀伤和温柔,仿佛触到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脸颊。

那座石像是六星里仅有的两个女子之一,束着白色的战袍,上面绣有蔷薇的标记。

到了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了,低声惊呼——

原来是他!是那个鲛人!

那个一百年前被驱逐出云荒,一直背负着“倾国”和“堕天”之罪的鲛人。

——难怪会有着这样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容貌,令日月都为之失去光彩。

离珠又惊又妒,却是难以自禁地目不转睛看着这个黑衣的鲛人。越是看,越是绝望——枉她一生自负美貌,有着几辈子积累起来的美丽,然而这种刻意经营谋求而来的美,却依然难以和这宛若天成的出尘之美相比。

如果说,她是尘埃里开出的凡世之花,那么、这个人就是云上不染片尘的光。

仿佛已经忘了要追九嶷王,那个鲛人只是静静站在祭坛边缘上,承受着结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术法、随着手指的描摹,断颈上的虚空里缓凝结出了一个淡白色幻象,如雾般恍惚。

那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秀丽而宁静,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红痕。

离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暗自诧异,隐隐有些不屑。

想来,这个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这样的容貌,不要说和这个鲛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远远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秀丽,却不是什么绝色。

可为什么这个有着天下无匹容貌的人,会倾心于这样一张脸呢?

“咦,苏摩在这里!”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忽然听到辇道上传来清脆的惊呼。

祭坛上那个鲛人一惊,手迅速地放下了。

离珠应声转头,却是一个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飞奔而来。

——九嶷也真是乱了,居然连接有外人就这样闯入了宫殿后的神山禁区。

然而,少女身边那个落拓男子在看到那个六星结界时,也蓦然站住了。

“阿璎……”西京看着那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叹息,眼里掠过深重的悲哀。

那笙粗心惯了,却没有反应过来苏摩在干吗,只是看着他,诧异地嚷嚷:“咦,你不是说要去杀那个青王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摩脸色微微一变,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从祭坛上走下。

“啊?”那笙这是才注意到了祭坛上那几座石像,吃惊地打量,“这是什么?怎么有六座没头的雕像在这里?咦,可是他们的脑袋哪里去了?被盗宝者偷去了么?”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这个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们快去神殿!得赶快找到那个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毕竟还是知道好歹,被那么一提醒,也不多事,直接飞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离珠看着他们在一旁争论,想起那个秘密的嘱托,她终于强自忍住了逃走的冲动,颤巍巍地开口,“他、他应该去拿宝物了!”

“什么?”同时脱口的,却是三个人。

“我带你们去……”出乎意料地,离珠挺身而出,“我知道有一条小道、比辇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谢你。”那笙也不去问这个和苏摩一起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只是感激。

西京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这个女子美的有点奇怪,让他一眼看去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云荒各族里罕见那样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属于于鲛人一族——在经历风霜,阅人无数的剑圣看来,这个看似娇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邪诡秘的气息,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女子显然是九嶷王的宠妃,此刻却是主动请缨为敌方带路,显然是恨九嶷王入骨。

在快奔到神殿的时候,忽然间他们听到了一种奇异的歌诵之声。

“啊,那些巫祝还在那里!”离珠只一听,脸色便变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迟疑着,“这、这可怎么好……我以为他们这些巫祝看到变乱来临,也会吓得跑掉。想不到他们还在那里死守着。那么……那么我们是进不去了的。”

“怕什么。”那笙却是不以为意,指了指苏摩和西京,“苏摩和西京有他们两个,谁能挡得住呢?除非是十巫。”

“苏摩和西京……”离珠一惊,难掩脸上的惊讶,脱口,“果然是你们。”

“嗯?”那笙没反应过来,西京却是一扬眉,冷笑起来:“怎么,是有人指使你来的吧?不然哪有那么好心。”

离珠脸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种妖艳的恨意:“不错,我奉九嶷世子之命,来带你们几个去杀了王!”

“九嶷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想篡位了么?”

“王他实在是活的太久了……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触不到王座。”离珠却是老老实实的一口承认,无所畏惧地抬起头看着空桑的将军,眼里有一种亮光,“他知道昔年这次苏摩回来是寻王报仇的。他说,如果我引得你们趁乱杀了王,就可以烧毁我的丹书,还给我自由。”

这样的一席话,让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里是信了**分,然而却顾忌着苏摩是否同意——毕竟,这个脾气诡异的傀儡师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

然而仿佛被离珠那的话触到了某一处,苏摩眼里的神色慢慢平和下来,望着那个美得有几分邪异得女子,微微点了点头:“你,也想要自由么?”

顿了顿,又道:“为了那个,不惜拿一切来换么?”

离珠掩嘴微笑起来,眼神一瞟:“是啊——和你当年一样。”

气氛陡然为之一肃。没有奴隶会不想获得自由,哪怕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做任何违背自己意愿的事。瞬间,连那笙都想起了当年苏摩的经历,连忙乖乖地闭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话——说起来,他们两个还当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类。

“那么,走吧。”苏摩阖了一下眼睛,漠然,“别让那家伙跑了。”

一语出,便知道他是默许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后山神庙掠去。

离珠想跑在前面带路,然而她哪里能跟的上。苏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将她提起,足尖一点飞掠出去。

“左边!推开那块假山石。”离珠指点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飞奔而去。

一路穿过享殿,直奔位于山腰的神殿而去。

还未到神殿,便听到了如潮涌来的祝诵祈祷之声,一眼望去,神殿前的广场上一片雪白:那是白袍高冠的巫祝们,在九嶷大难来临时对着神明祈祷。

那种虔诚的声调,让杀气腾腾掠近的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这一次变乱来临时,一路上走来,连守护神山的士兵们都早已逃离,而这些巫祝神官居然丝毫没有离开神庙的意思,似乎是完全将生死置之度外,专心专意地对着神明祈祷。

那种虔诚的信仰,让所有人肃然起敬。

殿内供奉着空桑人自古就信奉的神袛:孪生的两兄妹,创造神和破坏神。高大的神像是用九嶷出产的青玉雕刻而成,黑曜石和金晶镶嵌成了眼睛,创造神坐北面南,脸朝着神殿门口,俯瞰九嶷山下的土地。在她的背面,是她的孪生兄弟破坏神。

神殿古旧,有九嶷特有的阴凉森然气息。黯淡的神殿内,只有黑瞳和金眸闪着隐隐的光,俯瞰着殿下的人群。

神像下,摆着七盏巨大的青铜灯——那个传说中和空桑王朝兴亡息息相关的七星神灯。

此刻,神庙里却传来奇异的咔咔声,仿佛什么机械正在缓慢转动,带动了七盏铜灯沿着地面镶嵌的轨道移动!灯火随着灯盏的移动,在黯色里飘摇。

“哎呀,不好!他想逃!”看到了灯火飘移,离珠霍然明白过来,惊叫,指着神殿里一个金冠锦衣的老人背影,“灯下有秘道通往地宫,他想逃!”

——变乱一起,九嶷王在离宫遥望,看到巫抵的军队全军覆没,早就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向着后山神殿方向奔逃,原来是想通过秘道逃离!

一语出,一行几人同时发力,扑向神殿。

然而,虚空中仿佛有看不见的屏障,发出轰然的响声,白光弥漫。

苏摩在广场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止住了脚步,和西京一起讶然抬首。

有结界!——随着这些巫祝的祈祷,有一个无形的结界,笼罩了整个神庙和广场。这是空桑王室供奉的巫祝,有着自古相传的自成一体的术法。

在远古的传说里,这些巫祝力量非常强大。在魔君神后的时期,甚至曾以“人”的力量极限,在帝都的九重门里封印过衰弱的创造神!

而现在,这些巫祝,是在保护着王者从秘道内逃走?

“快追!”那笙却焦急地喊起来了。因为此刻,手上皇天闪了一下,射出一道光,正投射在神殿内匆匆离去的人身上——九嶷王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只封印了真岚右腿的石匣!

西京不等她说完,光剑已然出鞘,化为一道闪电、直劈向虚空。这边苏摩一眼看到他动手,同时也是反手拔剑,用新佩戴的辟天长剑合力砍在虚空里的同一点上。

轰然盛放的光芒中,神殿里的巫祝身子晃了一下、口吐鲜血,倒下了一大片。

然而虚空里的屏障,却依然微弱地存在着,阻拦着他们一行人的脚步。

神殿里的祝诵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咔咔的机械转动声。七盏青铜灯按照地面上镶嵌的轨道变幻着位置,最后咯的一声,仿佛卡在了某一个固定的位置。

那一瞬间,神庙里的神魔塑像发生了变化——

庞大的雕像霍然转动,只是一瞬、创世神和破坏神便交换了位置!

逆位的破坏神转到了正位,金色的瞳子在黯淡的灯火里闪出光芒。雕像手里拿着的长剑忽然动了起来,在虚空中缓缓下劈,虽然慢、却力道千钧,最后一剑劈在灯前的供桌上。

喀喇一声响,那由从极渊里万年寒玉雕成的供桌竟然整齐地断裂了,露出一个深黑色的入口,深不见底,从中吹出冰冷的风。

应该也是感觉到了仇家的逼近,九嶷王虽然在这个诡异的洞口前迟疑了一瞬,还是一咬牙,抱着神龛上的石匣,踏入了地道。

“他把臭手的右脚带走了!快追啊!”眼见地道重新关闭,那笙焦急起来,不顾结界尚自存在,自顾自的跑去。

“小心!”西京急喝,然而那笙已然一步踏进了结界!

她自己也有些惊讶,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看着结界外的苏摩和西京,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对于皇天的佩带者来说,这个结界居然宛若不存在?空桑王室供养的巫祝的力量,是无法对皇天起作用的么?

“快去追!”西京率先反应过来,低喝。

那笙啊了一声,如梦初醒地回头过去,向着神庙急奔。

然而,轰然一声响,地道已然关闭。

“快打开!快打开!”她跑到神像下,焦急地用手锤着万年寒玉做的供桌,对着庙里那些白衣的巫祝大声叫喊,“快把它打开!”

那些巫祝只是用敌视的眼神看着她,其中几个似乎是刚才在阻拦住苏摩和西京时耗尽了灵力,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委顿在地。

结界轰然倒塌。

“这个地道,只能用一次。进去后,就从里面毁坏机簧。”巫祝之首看着她,目光落在了她手上的皇天上,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王已经走了,你们休想将他再从地宫里找出来。”

“可他把真岚的右腿带走了!”那笙看着巍然不动的供桌,急得跳脚。

“那我们也下去好了。”耳边忽然有森冷的回答。

苏摩和西京已然穿过了结界来到神殿,但也已经来不及阻拦九嶷王的逃离。黑衣的傀儡师蹙眉看着匍匐一地的巫祝,眼里有怒意,手指缓缓握紧。

“别动手!”西京生怕这个乖戾的傀儡师一怒之下又开杀戒,急忙低声阻拦。

“哈哈哈……动手吧,谁怕?”巫祝之首忽然大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鲛人,眼里有一种不屑和冷嘲,“一个鲛人,居然还踏进了神庙……当年就该杀了你,这个卑贱的鲛人奴隶。王怎么会让你这种家伙活下来了呢?这个玷污空桑荣耀的贱人!”

“唰。”话音未落,他的喉骨忽然被人捏住,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苏摩只是抬了抬手,便毫不费力地卡住了这个白发老者的咽喉。傀儡师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被人刺痛就露出狂怒的表情,他只是漠然地一寸一寸地、将身形瘦小的巫祝提起,冷冷凝视着,手指慢慢加力,看着老人的眼睛凸出来。

“别……”那笙忍不住劝阻。

虽然这个老人言辞尖刻,可也不至于一抬手就要杀了他吧?

然而苏摩嘴角只是露出一丝笑容,忽地一松手。

巫祝之首如同一只破麻袋一样落到地上,他的同伴抢上去围住他,却忽然惊叫起来。

“你!你这个妖人对长老做了什么!”看到长老眉心的一点血迹,感觉到他身上灵气的溃散,巫祝们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惊骇地抬头怒视着这个鲛人。

“他不是以身上空桑王室正统的力量为傲么?——那么,我就将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全击溃。从此后,他和普通人没两样,再也不要想修习术法。”

苏摩漠然转过身去,甚至连看一眼他们的兴趣都没有了。

西京默不作声地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已然是按住了光剑,想在千钧一发时阻拦苏摩。然而,不想这个诡异的傀儡师转变了性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放过了这个肆意侮辱他的人。

想来,重生后的苏摩,也已经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吧。

“你们怎么能这样?!”看着那些仇恨的目光,那笙忍不住了,跳起来指着那些巫祝,“你们还是空桑人么?那个青王……不,九嶷王,出卖了空桑,你们还为他拼命?”

然而那些巫祝毫不动容,冷冷地看着她。

“我们先是青族人,然后再是空桑人。”昏迷的长老醒来了,眼里有昏暗的光,吐出的话语却是坚定的,“我们不管你们如何指责……王他毕竟保护了整整一族的人,从战乱里幸存下来……别的五族都覆灭了,唯独我们活了下来……这还不够么?”

“说什么民族大义呢……那是奢侈的。对普通百姓来说,大家只想好好活着。”

“所以,九嶷百姓,都爱戴我们的王……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你们……”

话音未落,筋疲力尽的长老头一沉,再度昏迷过去。

然而他身边的其他巫祝,却毫无退缩地看着一行闯入的人,拦在前方。

被那样的一席话惊呆,那笙站在原地睁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原来……九嶷王在领地上是这样受到民众爱戴?

那个阴暗龌龊、不择手段的家伙,竟然也有人爱戴?

苏摩和西京同样沉默下去。那一席话,在他们两人的心中也不啻于惊雷落地。仿佛一瞬间涌起了无数回忆,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目光复杂地变幻,甚至没有察觉离珠已经悄悄走进了神庙,站到了身侧。

“我们走。”苏摩淡淡地说话,也不再去管那一地的巫祝。

“怎么走?”那笙有些茫然,“去……去哪里找呢?”

“我知道!”一个声音回答,是离珠又一次开口了,“我知道秘道通往哪里!”

“你!”所有巫祝回头,怒视着这个美艳异常的女子,带头的怒斥,“妖女,你居然也敢进神庙?快滚!你这个肮脏下贱的东西,怎么敢陷害我们的王!”

“通往哪里?”苏摩眉也不抬,只是往前一抬手,拦住了一道刺向离珠的白光。

“最深处的墓室,星尊帝寝陵!”

苏摩漠然一挥手,那些拦在前方的巫祝神官惨叫着纷纷倒下,甚至连紧闭着的后门都轰然碎裂!沿着离珠手指指向的方向,现出了一条直通后山的道路来。

道路的尽头,是汹涌而上、隔断阴阳两界的黄泉瀑布。

而瀑布的两侧,是壁立千仞的神山,飞鸟难上。

冷冷的风从中吹出来,一团团白色的雾气在山谷中游弋,宛如没有脚的幽灵。雾气中,是一片浓绿得让人迷失的青翠,其间高低错落地露出几点苍白或者金黄:那是各座帝王陵墓前的牌楼或雕刻,以一种迷宫状的布局排满了整座九嶷山。

那笙只看得一眼,便感觉到了莫大的惊惧,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拉住了西京的袖子。

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惊扰,深深的山谷里,隐隐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般的低吟。

――――――――――――――――――

那声低吟响起的时候,盗宝者手一颤,没有拉住冥铲的提绳。

装了满桶土的铲子唰然滑落,重新落到了深坑的最底部,深深插入泥土。所有盗宝者都被惊动,顺着低吟响起的方向看去——那是帝王谷的最深处。

那里,似乎是星尊帝的墓室?

九嶷山阴这块隐秘的空地藏在一个山麓里,方圆不过三丈,和山谷轴线垂直。空地上有金粉洒过的痕迹,无数的细线纵横交错,最后汇聚在那个挖掘盗洞的点上。显然,是有人进行了精密的计算,然后将位置锁定在这小小的一点。

那样小的一片土地上,竟井然有序地站满了将近二十个西荒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不同的工具,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埋头工作

在那些骠悍或者怪异的西荒汉子里,其中只有一个女性。

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一直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手里执着一座青铜色的烛台,躲在一个高大的西荒汉子背后。

在低吟响起的瞬间,所有盗宝者一起抬头。

——然而,陵墓方向什么都没有发生,静静的山谷里雾气还是一样的飘移着。

而地底却有微微的震动,仿佛有什么在一路潜行,所有盗宝者悚然往后退。

“是邪灵!”挖盗洞的西荒汉子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惊呼,“是邪灵醒了!”

听得那一句喊,大家心底某种尚未说出来的恐惧猜测仿佛一下子落实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做出了夺路而逃的准备。那个少女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却不知往哪里跑,只是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左右观望。

惊呼未毕,“唰”地一声,一道红痕落在那个人的肩膀上!

“别瞎喊!”细细的长索执在一个少年手中,正是那群骠悍汉子的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手腕一抖,长索如同灵蛇一样缩回,盘绕在他的手臂上,细长的眼睛里有冷冷的怒意,一眼扫过去、就镇住了全场的汉子。

“第一次出来的人就是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被皇帝老儿压在地底的邪灵有那么容易复苏么?”他抬起手,点着脚下的土地,冷笑,“几千年了,哪一次听说过邪灵复苏的事情?你们父辈祖辈,行走地下几十年,见过邪灵醒来么?”

盗宝者们一阵沉默,想起以这些年来的经验,这的确是不可能出现的事。

“那边在交战,说不定刚刚有架风隼坠落在谷里。”音格尔淡然地吐出一句话,瞬间就消解了这些汉子们的疑虑。

不错,来的时候九嶷就在打仗,那些该死的征天军团不知为何居然烧杀掳掠到了这里,还杀了和世子一起赶来的第二批同伴——最后,卡洛蒙世子还是被鸟灵之王驮着飞过战阵,和率先抵达的莫离他们汇合的。

那边打得如此激烈,长年寂静的帝王谷里有些声响也是理所当然。

所有人暗自松了口气,那个小姑娘也放松了手里一直握着的烛台,抬起眼睛。

“执灯者,你不需害怕,”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个新任执灯者的恐惧,音格尔上前一步,对着这个小姑娘微微点头,“你父亲去世了,要你陪一群亡命之徒下到那样深的地底。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这是卡洛蒙世家和你们祖辈定下的誓约,我必会以性命来维护。你叫什么名字?”

“嗯……”显然是对“执灯者”这个称呼还感到不适应,少女有些畏缩地点了点头,讷讷,“我……我叫闪闪。”

“好,闪闪,你相信我,”少年老成的卡洛蒙世子对着这个小姑娘肃然起誓,手指压着后颈的那个纹章,“就算这一行人全死了,你也不会有事。”

“嗯……”闪闪扑扇着眼睛,终于低声细细回答,“我……可不希望你们有事。”

“妈的,个个都是娘们养的?”看到大家安静下来,站在闪闪身前的那个大汉趁机叫了起来,稳固着人心,一把将方才那个脱口乱叫的家伙扇到了一边,“听一声响,胆都吓没啦?没胆子还来干这趟营生?邪灵!邪灵又怎么啦?有邪灵你们就不敢下去了么?”

那个盗宝者是第一次来九嶷山,凭着以前从纸面上得来的对邪灵的了解、在方才的一瞬间受惊后大呼。此刻被世子和莫离总管一骂,脸色顿时阵红阵白起来。

“去,把铲子拎回来!”莫离推了他一把,抢步走到挖了十丈深的洞前,身子一横,“我站你旁边,你放心挖好了——就算什么邪灵真的出来了,老子也替你挡着!”

那个西荒汉子被那么一激,脸上浮出愤然之色:“总管,老子不怕!让开!”

说着便一把退开莫离,走到了那个盗洞旁,探臂下去,想把散落的提绳重新拉起。

他盗洞很深,绳子虽然挂在了半壁上,可他还是需要把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伸长手臂才能勾到——那个盗宝者的脸压着地,扭曲的有点诡异,他的身子晃了几下,显然是在努力够着那条落下去的提绳。

“好了。”那个盗宝者松了一口气,屈膝,想要站起。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地底忽然又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迅速地呼啸而来!

“啊——!”那个刚要站起的盗宝者发出了一声骇人的惨呼,身子忽然被急速扯倒在地,向着地下缩进——仿佛手里的那根绳索在拉着他,整个人就往盗洞里栽了进去!

“老么!”莫离大喝一声,立刻不顾一切地扑上,腾出手去拉他尚自露在外面的脚跟。

然而只是那么短短一瞬,那个汉子已经全然没入了盗洞。

等莫离扑到洞旁时,十丈深的洞里已然空无一物,只有四壁上洒落着森然的血迹和一个个抓刨的手印——显然是被拉落时拼命挣扎留下的痕迹。

聚集到盗洞旁的所有汉子都变了脸色,说不出话来。

这是多么诡异的情况……站在这里看下去,这个挖到一半的盗洞底部还是夯实的泥土。这种九嶷山特有的白色稀土、标明了目下这个盗洞还只挖到了墓室的最外层封土上——离开墓道顶上的木结构层都还远,更不用说是核心的墓室。

可是,那么精壮的一个汉子,居然就消失在这个可以看见底的小小盗洞里!

“邪灵……邪灵!”这一次,不知是哪个,重新喊出了一句。

瞬间所有盗宝者都不自禁地往后退去,再也不敢站在那个小小洞口附近。

空出来的中心里,只站着音格尔和莫离。

“世子……世子……是邪灵……真的是邪灵!”手里拿着金粉盒的老者叫了起来,这个知晓一切盗墓常识的老人是卡洛蒙家族的智囊,也不自禁地感觉到了惊惧,“地底下……的确有邪灵在动!……它从封印中出来后,应该很衰弱……在寻觅血食……大家小心,它、它很快就要出来了!”

邪灵……音格尔?卡洛蒙站在盗洞旁边,看着那个小小的洞穴,蹙眉。

他记得《大葬经》里说过,邪灵是指存在了千年以上的鸟灵。这些邪灵因为漫长的岁月,身体都起了可怕的变化,和鸟灵已然完全不同。当然,凝聚了千年的怨**,这种东西的力量也是大到可怕,只要一只、就能把天下搅得动荡不安。所以历代空桑的皇帝都以皇天的力量来镇压这些邪灵,在他们驾崩时、也会把生前收服的邪灵带入墓中一起陪葬,设下强大的封印,以自身的灵魂来束缚这些怪物。

他在家族历代相传的手卷里看到过邪灵的样子——然而,从来没有听说过邪灵复苏的事情。且不要说解除封印需要极大的力量,这个世上,又有谁会去释放那些可怕的东西呢?

然而,此刻,在他第一次踏上九嶷土地时,却立刻遇上了这个传说中的邪灵!

音格尔凝视着脚下的盗洞,感觉地底的震动又迅速远去,嘴角露出了一丝莫测的表情。忽然间,头也不回地一抬手,长索如同长了眼睛一样飞出,勒住了一个细细的脖子,将那个正悄悄四脚着地爬着离开的侏儒扯回来。

“老三,你想逃么?”莫离看到那个不停挣扎的小个子,怒斥,“你不想想,你走了兄弟们还怎么下去?”

那个侏儒,是盗宝者团队里必不可少的“僮匠”。

这些贫寒人家的孩子自幼就受到残酷训练,在十岁不到就被人为的用药物压制了生长,身材如同幼童,可以在直径两尺不到的盗洞里自由出入。他们的前肢粗壮有力,一旦盗洞打得足够深,探到了墓道的上层,他们就被吊入洞中。在抵达木结构层后,他们可以熟练地在光线黯淡的地底熟练地破除一切屏障,在墓道上方打出一个洞来,将同伴一个一个接下来。

“世子……我、我……”那个僮匠脸色苍白,知道盗宝者团队里纪律严苛,这种临阵脱逃的一旦被发现便立刻要被杀一儆百,然而他实在是忍不住恐惧,嘶声大喊起来,“那是邪灵!我不想下去!……下去、下去就会被……所有人都会死!”

听得这个出入王陵多次的僮匠发出如此惨厉的呼号,所有盗宝者心下莫不惊惶,相顾无言,心里暗自盘算。

“胡说!”莫离眼看人心动摇,当机立断勒紧了僮匠的喉咙,不让他再说话,雪亮的刀抵住了侏儒的咽喉,逼他张开口,“老三,莫怨我——你也知道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族里会如何处理……你认命罢!”

一粒黑色的药丸出现在总管的手中。裹着薄薄的糖衣,丸里尚看得出有一物微微扭动。

“不……不……”僮匠极力反抗,扭动着身体。

莫离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制服了他,将他力大无比的双手按住,强迫着他吃下那粒东西。

“老三,你吓破了胆,我只好用傀儡虫来替你壮胆。”放开了僮匠,莫离叹了口气,看着这个眼神开始痴呆凝滞的同伴,“放心,如果大家有命从地底下重新出来,我就给你解了傀儡虫的控制。”

旁边的盗宝者默不作声地看着,倒吸入一口冷气,原本有些动摇的人也定住了脚步。

毕竟都是刀头上舔血的汉子,干了这一行的早已有随时交出性命的觉悟。此刻虽然尚未进入墓室就遇到如此险恶的状况,但惊魂初定后,血气重新涌上,想起这一次要进入空桑千古一帝的墓室,不知有多少如山珍宝在地底等待着他们,个个便又恢复了常态,继续按分工开始动作。

片刻后,盗洞已然深达三十丈。长长的绳索吊着沉甸甸的冥铲放入洞底,发出了不同于插入泥土的“咔哒”一声断响——仿佛有什么木质的东西断裂了。

“到了!”莫离耳目聪敏,凭着这一声便发出了一声断喝,“僮匠下去!”

为了避开陵墓正入口铜浇铁铸的封墓石,有经验的盗宝者一般依靠地形起伏来判断地底陵墓的布局走向,从墓道上方的覆土内挖掘盗洞,垂直挖通,直抵墓道中央的享殿区域——这样,便能大大缩短来到此处的距离,同时避开陵墓正门附近为防外来者而设下的机关。

根据经验,空桑王陵的墓道一般采用千年如土不腐的桫椤巨木构筑,四面均为木构。从地面的地宫之门开始,墓道以平缓的坡度倾斜,伸向地下深处。大约一百丈后,会出现一个开阔的地底石构墓厅。那里是供奉先王的享殿,明堂辟雍,金壁辉煌。享殿旁有大批殉葬的墓葬坑,其中分为牲畜,奴隶,妃嫔几大类。

享殿是地底唯一一个开阔的空间,也是通道汇聚的节点。

墓道到此分出了四条支路,除了墓室大门的那一支外,其余三条一模一样的路却是通向各处密室,那些密室有些储藏着珍宝,有些却封印着邪灵魔兽。

当然,也有一条是通向寝陵密室的正路。

听到断响,便知道已然挖掘到了墓道最上层的木构,莫离一声断喝,眼神痴呆的侏儒被一根长索吊着,缓缓放入了三十丈深的盗洞里。然后各种工具依次被放下。

僮匠小巧的身躯没入狭窄的盗洞中。在这个普通盗宝者只能勉强塞入身子挪动前行的洞里,畸形的僮匠却能行动自如。

所有盗墓者以一种只有行内人才明白的奇异序列站好了位置,手里拿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得,做好了随时发动的准备,脸色肃穆地听着地底发出的断断续续声响。

闪闪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音格尔身边,手里握着那个烛台。

音格尔听到地底发出了“空”的一声响,便知道僮匠已然凿穿了墓道,他的手迅速从盗洞上方一掠,似乎“抓”了一把空气,放在鼻下一嗅,便已然知道端倪,作出了判断,“还好,没有积累起腐气——不用散气了,可以马上进去。”

“是!”听到世子吩咐,身后传来低沉的应合。

所有西荒盗宝者眼里此刻已然没有了恐惧,各个眼里都闪着光芒,仿佛一队训练有素、时刻准备扑出夺取猎物的猎豹!猎豹中,有一头悄无声息地走出队列,系上长索,手一按、便要跃入挖好的盗洞内——

作为首领,音格尔?卡洛蒙是必须第一个进入地底的。

“执灯者,你需跟在我身后。”在进入前,他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对着身后略现畏缩的闪闪低声吩咐:“请为我、照亮黄泉之路。”

第九章古墓

下了盗洞,才发现这个小小的通道并不是垂直的,而是有一个微妙的坡度,可以让人攀着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于一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尔赤手攀援着,一尺一尺地下去。而闪闪从未下过地底陵墓,地面上留守的盗宝者只能用绳子系着她的腰,将她吊下去。

在她身后,是一行经验丰富的西荒盗宝者,一共七名。

盗洞小而潮,直径不过两尺,就算闪闪身形娇小,一下去也觉得挤得无法呼吸。

音格尔在前方引路,他的头在她脚下三尺之外。闪闪感觉头顶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便立刻点起了那盏灯,用手护着,照着漆黑的洞。灯光照出了一张少年人的脸,眉直鼻高,眼睛狭长闪亮,有着鹰隼一样的冷意。

闪闪被吊在半空,用手护着灯光,给底下的人照着路。看着前方用手抠着土壁缓缓下落的音格尔,心里暗自诧异这个少年身手的敏捷。

静默中,两人磕磕绊绊地下降了数十丈,感觉地下吹出的风越来越阴冷。

灯火在风中飘曳着,焰灵们纷纷起舞,闪闪凝视着那些小人,忽然眼神涣散了一下——看到了!那一瞬间,她看到了所有内心所希望看到的景象,脱口叫了起来:“晶晶!”

她的妹妹,正在青水边上,和一个征天军团的军官在一起!

晶晶怎么了?……那笙姑娘,没有照顾好她么?怎么让她和帝**队在一起!

闪闪心里惊慌不已,一瞬间甚至想立刻沿着绳子返回地面,去寻找唯一的妹妹。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音格尔估计了一下此刻到达的深度,松开了攀着土壁的手,耸身跃下,准确地落到了实地上。

“位置完全准确。直接落到四条墓道的汇聚点。”音格尔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摸索,很快发出了断语,同时伸出手臂来,托着她的脚,“闪闪——跳!”

他的声音里有某种不容抗拒的决断,还在彷徨的闪闪听得最后一个字,暂时顾不上想妹妹,不由自主地便是一松拉着绳索的手,往下跳去。

他的手托住了她的脚,然后顺势稍微上托,抵消一部分冲力,便随她落下。

闪闪惊叫着穿过了盗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结实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随即在音格尔怀里站稳。手中的七星灯摇曳着,映出了身侧少年苍白的脸——音格尔在最后一刻横向一揽,将她斜斜带开,缓冲下落的速度。

闪闪连忙站直身子,脸却红了,迅速低下头去,不敢看身侧的人。

——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点都不像西荒盗宝者呢……那样俊秀苍白的脸,仿佛长年没见到过阳光,瘦峭挺拔的身子,那些烈日晒着长大的、虎豹一样的西荒汉子完全两样。

可是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大汉,全都听这个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尔却是心细如发,一瞥之间便看到闪闪飞红了脸,以为这个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体不适,不由一惊:“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么?”

他从怀里拿出药瓶,倒了一颗碧色的药丸:“陵墓阴湿,你含着这个。”

然后,依次倒出七粒药丸,分发给后面陆续从盗洞里下来的同伴。

那些盗宝者显然是身经百战,知道陵墓里将会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险,此刻见到世子开始散发密制药丸,立刻熟练地把药丸纳入嘴里,压在舌下。大家服下药,整顿了一下行囊工具,便摒了一口气,借着灯光开始往各处摸索开去,探着附近的情况。

闪闪忸怩地接过药,却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噜就吞了下去。

音格尔来不及说明,就见她把药吃了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服用的最后一粒重新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压在舌下,然后靠着呼吸将药气带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阴湿气息。

“那……那你自己呢?”闪闪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红了脸,讷讷。

“无妨。我自小就药罐子里泡大,算是百毒不侵。”音格尔却是没时间和这个执灯者多话,借着七星灯的光查看着周围,脸上忽然有了一种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头看着巨大的石室,少年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是到了朝夕梦想朝拜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围的盗宝者低声应合着,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敬畏和兴奋的神色。

发了……这回真的是发了!

地面上盗洞的位置打得很准确,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好站在了四条通道汇聚的中心点上,那是一个开阔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布置里的第一个大空间: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于九嶷山腹内,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凿空了坚硬的岩石,做成了一个石窟。这个石窟高达十丈,呈外圆内方布置,纵横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块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样凝脂般的顶级白玉,随便切下一块便足以成为帝王的传国玉玺——而在这个地底陵墓里,竟被整块的当成了石基。

奇异的是,白玉上还有隐隐的光芒,让整座享殿都笼罩在一种宁静的明亮中。

几个盗宝者细细看去,发现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线绘画出华丽的图腾,金线的交界点上凿了无数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嵌着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入地底,整个享殿便会焕发出美丽绝伦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这里就已经够多了!”在看到脚底下踩着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宝时,有个盗宝者脱口低呼起来,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镶嵌的宝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即缩手不动,看向一旁的音格尔。

——盗宝者这一行规矩严苛。发现了珍宝后、不经过首领同意,谁都不可以先动手。

在大家的注视下,音格尔脸上却依然沉静,脚踩着价值连城的白玉珍宝,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样华美的台基上,建着的却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开间的面宽,四架椽的进深,木构黑瓦,简单而朴素。

“我进去看一看。”打量了许久,看不出有任何机关埋伏的痕迹,音格尔的眼神稍微变了变,终于下了决心,向着那个朴实无华的小小殿堂走去,“你们在外面等着,如果我一出声,立刻散开。”

“世子,小心!”身后,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尔微微颔首,脚步却不停。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空桑贵族历来极讲究等级和阶层之分,就算身后的陵墓里也时时处处存在着这种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贵,星尊帝的享殿,无论如何也该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

而眼前这个享殿的格局,却完全不似别的空桑陵墓里那样华丽庄重。

虽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椤木,可这个享殿毫不起眼,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银装饰,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边一些渔村里常见的房子一模一样。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阶,看到了两侧跪着的执灯女子石像。

那两列女子个个国色天香,手捧烛台跪在草堂的门外,仿佛是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虽然已经在地下闭了千年,这些石像却尤自栩栩如生。

“一、二……”音格尔默数了一下,再度诧异——

星尊帝生前立过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阅读过无数的典籍,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礼。因此,他也知道这些执灯的“石像”,其实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规矩,帝王死去后,他生前所喜爱的一切便要随着之殉葬,化为若干个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处。

而享殿前那一排执灯石像,便是他所册立的妃嫔。

那些生前受宠的女子,在帝王驾崩后被强行灌下药物,全身渐渐石化,最后成为手捧长明灯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摆放在地宫入口处的享殿里,保持着永恒的姿式,静静地等待着传说中帝王“转生”时刻的到来、以便为他打开地宫之门。

空桑王室一贯奢靡纵欲,帝王后宫中妃嫔如云,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时,后宫都为之一空。听说有些空桑帝王陵墓里,执灯石像多达数百——一直从地宫门口,延续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样震铄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尔心里有些诧异,穿过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进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隐蔽的角落,伏倒,仔细地查探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盗宝者也是如临大敌,一声也不敢出。音格尔在片刻后作出了判断:没有机关埋伏。他吐了一口气,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撑着地面抬起身。

然而一抬头,四个大字便跃入眼帘——

“山?河?永?寂”。

那应该是星尊帝暮年独居白塔顶端,孤独终老时,在临终前写下的。那样龙飞凤舞,铁划银钩的字迹里,却有某种萧瑟意味扑面而来,让人千载后乍然一见,依然不由一震。

音格尔缓缓从死角走出,小心地举目打量,发现这座享殿里完全没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态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皇家气派,一切陈设都来自民间,带着浓厚的南方沿海气息。

器物极其普通,桌椅都有些旧了,上面放着用过了的细瓷茶碗,细细看去,竟然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宝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华丽珍贵,而享殿内部却是如此简朴?那样强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尔的好奇,他没有因为找不到宝藏就立刻离开,反而开始饶有兴趣地查看屋子里的一切。

“望海?白”——翻转茶盏,他在盏底看到了几个字。

茶盏上,还用银线烫着一朵细小的蔷薇花,仿佛是某种家族的徽章。在细心地检视所有器具,发现这些陈设上,无不烙有同样的印记。

看着那个蔷薇花的徽章,音格尔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不正是空桑历史上三大船王世家里,望海郡蔷薇白家的家徽?

他恍然地抬头四顾:这间房子……原来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旧居!

这里,便是帝后两人在为成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过童年、少年时期的地方。

音格尔嘴角一动,露出诧异的神色,将茶盏握在手里,抬头四顾——不错,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户人家民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没有朽烂的迹象。

他沉吟着看向中堂里挂着的那一幅星尊帝的手书,看着上面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嘴角忽然浮现了一丝洞察的表情:原来,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将望海郡白家的旧居、从千里之外丝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里!

那个帝王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让自己的一生首尾呼应——发迹于这间草堂,也长眠于这间旧居。这位伟大的帝王,拥有了**八荒中所有的东西,足可以只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终,他所想要的、原来不过是一间装有旧日记忆的房子?

看着这间旧居里的一切,音格尔恍惚觉得自己是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逆流远上,抵达了那个海天龙战血玄黄的乱世。

地宫的时间是凝固的。千年无声无息地过去,而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饭,却都保持着久远的原貌,发出简朴幽然的光泽。

桌上还铺着一张七海图,岛屿星罗棋布,朱笔在上面勾勒出一条条航线,纵横直指大海深处,在最大的一个岛屿前,有人注了四个字“云浮海市”——字迹秀丽洒脱,应该白薇皇后少女时代的手笔。传说中,出身于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后喜欢探险,十三岁便开始跟着船队出海远航。

而地图旁边,却是散放着一堆算筹,被摸得润泽。

那一瞬间,执着七星灯在外远远观望的闪闪忽然脱口低低叫了一声——

是幻觉么?

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红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着海图,对着身侧的黑衣少年说话,朱笔在地图上勾画着,满脸神往雀跃;而那个黑衣少年则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算筹,仿佛在计算着命运的流程,仰头望天,有着空负大志的眼神。

然而,只是一眨眼,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见。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里,草堂千年依旧,人却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里那一幅帝王临终的墨宝,仿佛被那四个字刺中了心底某一处,闪闪不自禁地转过头去不敢看。

这样短短的四个字里,又蕴藏着怎样不见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尔细细地在享殿里走了一圈,想了想,只是卷起了桌上那一张七海古图,便没有碰任何其他东西,静静地退了出来——西荒的盗宝者有着极其严格的祖训:对于无法带走和不需要的一切东西,无论价值大小,都必须原封不动的保留,不许损害一丝一毫。

这样,也便于最大程度的不惊扰地底亡灵,也便于把器物留给下一批盗宝者。

走出享殿后,他对着满脸期待的下属摇了摇头,示意里面没有找到任何宝藏,然后自顾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开始低下头查看玉上的种种繁复花纹——既然享殿里无甚可观,也不必在此处多留了,得快些进入寝陵寻找到星尊帝得灵柩……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个密室里的吧?不知他的尸身,此刻是否还完好。

想到这个名字,音格尔的眼里便是一暗,不知什么样的滋味。

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酝酿多年的开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实并不是为了夺回黄泉谱,而只是为了寻找清格勒——那个曾如此残忍地想置他于死地的胞兄,不知为何却在他幼年的心里留下了极其特殊的烙印:依赖,背叛,憎恨,以及疲惫。

八岁那年,靠着鸟灵的帮助从毒药下死里逃生后,他原本就虚弱的体质变得更加令人担忧。幽灵红藫的剧毒让他一度全身肌肉僵化,不能动,不能吃,甚至不能流汗,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母亲疯了,父亲为了保住这个幼子的命费尽了心思,最后请来了大漠上最好的巫医,开出了庞杂昂贵的药方,一丝一丝拔出他体内的毒性。

他足足在床上木偶一样的躺了一年多,毒性才开始慢慢缓解。手指一根一根的开始能动,然后是手臂,是脚踝——然而,没有人知道,在手腕能动的瞬间,九岁的孩子第一反应却是去摸身侧的刀,想割断自己的喉管。

然而,不知为何,他最后还是活了下来,并且逐步康复。

或许是为了父亲的殷殷期望,将家族的事业一手相托;或许为了母亲发疯呓语里依然不忘喃喃音格尔和清格勒这两个名字;或许,只是因为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清格勒的尸体从地宫里带回来,不让如砂风一样豪放的他的尸体在阴暗的角落里腐烂?

接掌卡洛蒙家族后,他默默筹划了数年。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尽出精锐,孤注一掷地下去那个号称从来没有盗宝者可以返回的星尊帝的墓室、

音格尔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将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声地观察着,静静地注视着魂引上指针的颤动。

细细的金针,直指东方那条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统传承力量,只有王侯以上的灵力高强的灵魂,才能激起金针的反应。以前历代盗宝者都是凭着魂引的这一特性,准确地寻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然而,这座墓和别的帝王墓不一样,只是一个衣冠冢,并无真正的星尊帝尸身在内。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反而必然不是真正的墓室!

音格尔眼神却忽然雪亮,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东侧道路。

“去那里。”他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长发下,眼睛深邃不见底。

在世子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一行盗宝者都不敢出声地守在一旁。

闪闪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捧着灯站在音格尔身旁。举目看去,这个地底享殿是外圆内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圆形的水环绕着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条通路向着四方延展开去,然而通路却在水边止住,水波涌动,簇拥着中间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岛——显然是封墓的时候便有机关启动,自行销毁了水上的吊桥,以免封墓石落下后再有外人闯入陵墓深处。

“不希奇。”盗宝者里有人观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却带着略微的诧异,“才那么浅的水,连僮匠都能跳过去了。”

然而,此话一出,所有盗宝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觑,一起失色——

僮匠!他们居然一直忘了那个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盗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个小个子僮匠却不在这里!

已经被傀儡虫控制了心神,那家伙万万也不能有见财起意、独自先去揽了宝藏的野心。可这个享殿周围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里?

“不用找了。”音格尔却是镇静地开口,看向闪闪,“麻烦执灯者替我们看一下。”

闪闪讷讷点头,第一次开始担负起“观望”的职责——心里默默想着需要了解的事情,眼神凝聚在七盏不停跳跃的灯上,看着那些小人儿各种姿式的舞蹈,眼前浮现出幻境。

“在……在水里!”一瞬间,一张惨白可怖的脸浮现在烛火里,闪闪脱口惊呼。

所有盗宝者瞬间一齐转头,看向玉台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里,这道不停涌动的“水”、却是呈现出怪异的赤色。从色泽上来看,显然不是像空桑别的陵墓里一样,引进九冥里涌出的黄泉之水作为明堂水池。

然而,这赤色的水,却更让人触目心惊!

那“水面”在地底无风自动,不停翻涌,仿佛血池。

挪进一步细细看去,竟是无数的赤色长蛇,密密匝匝挤满了池子,簇拥着相互推挤,一波一波地往池边蠕动!

那些细小的鳞甲在蠕动中发出水波一样的幽光,悄无声息。

闪闪毕竟是个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脱口惊呼了一声,往音格尔身后躲去,差点连手中的烛台都掉落在地。音格尔眼睛凝视着那一池的赤色长蛇,不说话。那一瞬间、这个少年眼里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定。

举手做了一个简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盗宝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后看准了某个长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一扬,一把短刀从袖底飞出,准确地刺入池中。

群蛇哗然惊动,瞬间退开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惨白干瘪的尸体,遍身布满小孔,显然血液已被吸干。虽然面目全非,可从侏儒般的体型和反常强壮的前肢看来,这具尸体、赫然便是那名当先进入陵墓的僮匠!

盗宝者悚然动容。

然而依然没人发出一声惊呼,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里的工具握得更紧。

“烛阴之池……”沉默中,盗宝者里忽然有个人喃喃叹息了一声,“挖了那么多座墓,居然在这里看见了。”

闪闪回头,却是那个在地面上确定盗洞位置的老者在一边摇头叹息。

“烛阴?”音格尔脸色变了变,短促地接了一句。

“云荒极北出巨蛇,名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黄泉之下,世人皆传此蛇出地,则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云荒大旱,烛阴现于九嶷。星尊大帝拔剑斩其首,血出如瀑,黄泉之水为之赤。”

熟读《大葬经》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忆起了那一段记录,手指渐渐握紧。

“九叔,他们……把烛阴镇在了墓室里?”音格尔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语气里终于忍不住露出惊诧。那些长蛇在被那一刀惊退刹那后,立刻又簇拥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还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鳞片!

那些小蛇不足挂齿,真正的烛阴,还伏在地底!

被音格尔称为“九叔”的老人点了点头,脸色严肃——不过是刚刚进入陵墓,就遇到这般可怖的魔物,怎么能不让盗宝者心下暗惊?

“不过,看起来烛阴的封印还没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细细查看着上面的图腾纹饰,“因为我们还没触动机关。”

机关?什么机关?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毫不犹豫地一抬足,脚尖点住了图腾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镶嵌在一朵莲花的中心,发出奇特的暗红色光。

“七步莲花图。”音格尔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几朵莲花花纹上,冷静判断。

这是空桑陵墓里最常用的古老图式之一,《大葬经》卷一里就有记述。据说盗宝者的祖先刚遇到此图时,曾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获得了破解方法,辨别出七个机簧的位置所在,而幸存者则把这一鲜血换来的图解绘制下来,传给新的盗宝者。

后来的数百年里,这个破解方法挽救了无数盗宝者的性命——因为在几乎所有的空桑王陵里,都存在着以七步莲花图为蓝本的机关。而从盗宝者们的经验总结里,在越古老的墓葬内,这种机关就用的越多——想来,大约是自从星尊帝陵墓里首次采用过后、后代帝王便沿用了下来。

依靠着先辈们鲜血换来的经验,此刻音格尔毫不犹豫地立刻辨认出了关键所在。

“别动!”看到世子一脚踩动机簧,九叔急忙呵斥,脸色唰的苍白,“如果触碰了,会把伏在地下烛阴惊醒!”

“可总不能无功而反,或者被困死在这里!”音格尔脸色也沉了下来,狭长的眼睛里隐约有可怕的光,“九叔,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可没有想出应付之法前,不能贸然……”谨慎的老人还是在阻拦。

然而就在一瞬间,音格尔不想和前辈多话,身形展动,已经如白色的飞鸟扑了出去。足尖准确地按先后次序踩踏着七朵莲花,将这个机关启动。

“咔,咔,咔……”七声短促的响声过后,七朵莲花缓缓下沉。

然后,仿佛地底忽然活动了,整个玉台开始缓缓的转动。

“大家小心!”音格尔断喝了一声,顺手把闪闪拉到莫离身侧,“等下浮桥一旦出现,立刻带着执灯者走左侧那条路!不要管我!”

“是!”没有丝毫犹豫,所有人握刀低首。

吩咐语音未落,音格尔落到了最后、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莲花上,一脚踩落!

整个玉台颤抖起来,绕着玉台的水池开始缓缓拱起,凸现四条道路。居中那朵莲花忽然动了,莲房打开,玉石裂开之处,伸出了一个巨大的蛇头!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惊呼,看着那个有着一张人脸的可怖蛇头。

那颗被斩下的蛇头开始颤动,绕着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时开始激烈地动荡,赤色长蛇纷纷逃开——仿佛地底有什么要挣脱出来,来和这颗孤零零的头颅汇合。

“快走!别管我!”音格尔一声断喝,便有年轻力壮的盗宝者旋即架开了老人。

闪闪惊吓到腿发软,莫离如老鹰抓小鸡一样拎着她,迅速朝着东侧通道奔去。

眼角余光里,看到那颗巨大的蛇头开始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音格尔拔出了武器:两把短刀迅速而准确地刺入,将巨蛇的眼睛死死钉住!

烛阴的身体仿佛也感受到了剧痛,冒出地面,开始不停挣扎。

巨蛇的身体有比享殿还粗大,长更有数百丈,整个开阔的享殿空间里瞬间被赤色的蛇身塞满。无头的巨蛇看不到东西,庞大的身体只是一个劲的扭动。

整个石室开始摇撼,石屑纷纷坠落。

“快走!快走!”音格尔一边厉喝着催促手下离开,一边霍然拔地而起,冒着被巨蛇扫中的危险,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烛阴吃痛,也不管到底敌人在哪里,整个身子猛然蜷缩回来,瞬间把音格尔包住。

蛇的一片鳞片就比脸还大,少年在巨蛇环绕中仿佛一颗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间音格尔觉得无法呼吸,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烛阴收紧身子的时候,他听到了怀里发出喀喇的轻响——那是护心镜在碎裂的声音。若不是衣内衬了这面护心镜,此刻断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尔没有拔出那把刺入烛阴脊骨的匕首,用尽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开手臂——这把匕首上,涂了从从极渊里盲鱼胆汁里提取的毒素,合着赤水里幽灵红藫的孢子,几乎是一切魔物的克星。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个动作之间,音格尔已经两眼发黑,几乎断了呼吸。

喀喇喇一声脆响,巨蛇沿着脊柱被剖开!

那一瞬间,趁着缠绕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缓,音格尔收起匕首,手腕一扬——那条长索从他袖中掠出,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顶上那个盗洞,唰的一声缠上地面上垂落下来的吊索,猛一使力,整个人从巨蛇中脱身出来,钻入洞中。

被剖开的烛阴在疯狂的扭动,却再也无法抓住那个惊扰了它长眠的人。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的流出,令人惊异的是,那些赤色长蛇都仿佛疯了一样,往母蛇身体的血肉里钻进去,大口的啃噬。

整个享殿瞬间变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尔在盗洞里剧烈的喘息,一手攀着土壁,一手将衣襟内碎裂的护心镜一片一片拿出。尖锐的碎片已然划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肤,他闭上眼睛喘息良久,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莎莎声,万蛇在咀嚼着烛阴的血肉,听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宫里传来一声惨呼!

音格尔脸色一变,眼睛霍然睁开:东侧!是从东侧那条通路上传来的声音!

再也来不及等底下的长蛇吃尽烛阴血肉,他冒着万蛇噬咬的危险从盗洞里重新钻出,踏着那些恶心的长虫,向着东侧通路急奔过去。

直径三丈的巨大石球从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过,留下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东侧石道高不过三丈,宽也不过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处墓室。然而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却不知在何处触动了机关,通道中忽然就滚落了巨大的石球。

刚开始听到地面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时,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是以为地底又出现了异常,或者是邪灵再度出没,个个握紧了武器提防。只有经验丰富的九叔感觉到了脚底石地的微微震动,脸色一变,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三丈直径的石球出现在甬道尽头,填满了整个通道,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压顶而来!

墓室甬道的石壁坚固平整,左右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处。莫离首先反应过来,断然大喝一声,带领所有盗宝者返身奔逃,和石球比赛着速度——然而最先进入东侧石道的盗宝者最终没有逃开,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间碾成扁平,内脏摊了一地,白骨支离破碎。

闪闪被莫离拎着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间,迅速闪到了一侧。

巨大的石球随着惯性飞速滚落,笔直地出了甬道后,直奔那群长蛇,一路将满室的赤蛇碾的血肉横飞,然后在烛阴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闪闪和其他盗宝者一起紧紧贴在甬道出口外侧的石壁上,看着这一切,惊得全身发抖。

“拿好了,”莫离脸色也是铁青,手却依然坚如磬石,将半路掉落的七星灯递回给她,“你不用害怕,我们所有人就算只死得剩了一个,也会护着你安全返回的——执灯者不能有意外,因为每一代盗宝者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然而闪闪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

想起那个盗宝者支离破碎的惨象,她再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真是的,那么脆弱啊……毕竟是第一次下地的执灯者。”莫离却是不经意地摇了摇头,将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小心点,可别把含着的药也吐出去了。”

闪闪哽咽着,用力抓紧那盏灯,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

莫离抬头,看到石窟顶上白衣一闪,脱口:“世子!”

长索如长了眼睛一样荡下,音格尔从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们已经逃出了甬道,他却没有直接返回那边,半空中一个转折,准确地落到了巨大的烛阴骨架上,长索一扫,赶开了一群粘腻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尔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却毫不停歇,一刀横切开了烛阴的一节脊骨。

“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骨节裂开,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应声而落,足足有鸽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发出了惊惧的咝咝声,退后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惊叫起来,眼睛放光,直盯着音格尔手中那枚珠子,“对了,我怎么忘了?烛阴这种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尔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手落如飞,只听一路裂响、转瞬已破开了巨蛇的二十四节脊椎骨。每个骨节里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如鸽蛋,小如拇指,音格尔用衣襟揽着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长索荡出,身形便风一样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侧。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闪闪,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里,“喏,送你这个玩儿。”

闪闪从小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毕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时把心思转到了珠宝上。身子还在发着抖,但看着手心上那颗大珠子,破涕为笑,终于能说出话来了:“这么大……这么大的珠子,别人一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离又好气又好笑,拍了小丫头一下。

音格尔却是微微一笑:“底下这种好东西还有很多呢,我们走吧。”

又扬手,把一袋珠子扔给了老者:“九叔,你点数一下,分成十份。”

十份?闪闪有些错愕地看了看一行七人,又看了看甬道深处那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想起死去的另外两个人,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亡命之徒也是讲义气的,无论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点上,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将和幸存者获得一样份额的财宝。

因为了有了头领的威信保证着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盗宝者们才如此不惧生死,只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给贫寒的家人带来财富。

“可是,怎么上去?这里的机关太厉害了,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台子上这些东西,也够本进来一趟了。”盗宝者里有人现出了畏缩之色,迟疑着发声,左右看着同伴的脸色。

闪闪转头望去,却是个个头最大的络腮胡大汉。足有九尺高,如一座铁塔似的,真难为他怎么从狭小的盗洞里钻下来。

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纠结,手上没拿任何工具,只套着一副厚厚的套子。

闪闪好奇,想着这个没戴任何工具下地的盗宝者,究竟有什么专长呢?

“巴鲁,还以为你是萨其部第一大力士呢!不想是个孬种。”莫离率先冷笑起来,生怕这个怯懦的同伴影响了军心,将身旁的闪闪一把揽过,“亏你还是个西荒人!喏,就是这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强!”

一下子被推出来,闪闪倒是慌了神,左顾右盼,下意识地想躲到音格尔身后。

然而盗宝者的首领却挥了挥手,阻止了这一场小小的纷争,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语气开口:“巴鲁,你也知道每次行动之前,兄弟们都喝过血酒,对着天神发过毒誓,宁死也不会半路退缩,抛弃同伴。如果你想违反誓言,那么作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狭长的眼睛扫过一行人,最后落到高大的汉子身上。

仿佛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鲁挺直了身子,脱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个懦夫。盗宝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饶恕。”音格尔却是及时地给了他一个下台阶,谅解地对着西荒大汉微笑,那个笑容却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诚的,“只是你的母亲病的厉害了,你急着拿到钱去叶城给她买瑶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盗宝者悚然一惊,眼里的神色随即换了。

巴鲁低下头去,有些讷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眶红了一下:“巫医说……她、她怕是活不过这个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来不及给她买药……”

这个粗糙的大男人显然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声骂:“我该死!我真他妈的该死!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胡涂!”

音格尔微微笑了笑:“好。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出发前就得知了你母亲的事,所以托管家从家里拿了三枝瑶草过去,让巫医好生照顾。”

“啊?”彪形大汉诧然地张开了嘴,一时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你回去的时候,她的病说不定已经好了。”音格尔手指转动着长索短刀,微笑。

巴鲁说不出话,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忽然嚎啕了一声,重重跪倒在他脚下。音格尔慌忙搀扶,然而对方力大,根本无法阻止。少年只好同时也单膝跪下,和他平视,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礼。

闪闪看得眼眶发红,心里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看着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

然而旁边的九叔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向这个自己教导出的孩子投去了赞许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具有天生的领导能力,能收买人心和操控大局,让一帮如狼似虎的恶徒为自己肝脑涂地。

“大家跟着我,一定能下到最深处的寝陵!”扶起了巴鲁,音格尔朗声对着所有盗宝者喊话,“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后,毗陵王朝开创者的墓!有多少宝藏?”

所有盗宝者不做声的倒吸了一口气,眼里有恶狼般的幽火燃起——根据史料记载,当年灭海国后,光从海市岛运送珍宝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

在这里不远处的地宫里,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宝。

“而且,空桑人欺压我们几千年,如今能把他们的祖坟都挖了,他妈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离看到大家情绪开始高涨,不失时机的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说,就算没钱,拼了一身剐能把皇帝拖下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盗宝者们轰然大笑,齐齐举起了手里的武器,粗野地笑骂,“他妈的老子要去砸烂星尊帝的棺材,然后撒上一泡尿,写上‘到此一游’,才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音格尔始终在一旁微微地笑着,平静地看着一切。只有九叔眼里流露出叹息,凑过来,低低说:“世子……你也真狠心,为了从清格勒那里拿回黄泉谱,明知道此行是送死,还引诱他们继续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里神色不动,嘴唇轻启吐了一句话,“我会把他们该得的那一份,丝毫不少地带回给他们家人。”

这边盗宝者们情绪重新高涨,闪闪却是拿了七星灯照了照黑黝黝不见底的墓道,不敢看深处那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怯怯地问:“可是……我们该怎么过去呢?”

盗宝者们经历了方才一轮死里逃生,逐渐消弭了惊慌,九叔观望着那条墓道,仿佛想看出那个掉落石球的机关设置在黑暗里的哪一处。老人不停的弯腰指敲击着地板,用手丈量着墓道倾斜的角度,沉吟着站直身子,和盗宝者们站在一起相互低声商量。

片刻,便有一人越出,自告奋勇:“世子,我愿意上去试试!”

“咦?”闪闪看了看那个人,只见对方身形颇为瘦小,在一行西荒人中有鸡立鹤群的感觉,不由诧异了一下——那样的人,被石球一碾还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

然而音格尔却是点了点头,仿佛心里早已料到会是这个人选,只道:“其实,如果僮匠活着最好。不过现在也只能让你去试试了——阿朴,你的速度是一行人中最快的,缩骨术也学的差不多了。你贴着墙跑,千万小心。”

“是!”那个名叫阿朴的盗宝者仔细地聆听着世子的每一句话,表情凝重。

“我估计机关就在甬道尽头转弯处。”音格尔凝望着黑黝黝的墓道,抬起手,用力将一颗从玉台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进去。细小的珠子没有招来石球滚落,滴滴答答的蹦跳着停住,珠光在墓道深处闪现,照亮了方圆三尺。

“阿朴,你必须在石球赶上你之前,起码跑到这一点。”音格尔脸色凝定,语气平静,“不然,你很可能再也回不来。”

“是!”阿朴估计了一下那一段墓道的长度,断然点头答允。

“机关应该在那里!”九叔也凝视着黑暗中那一点光亮,抬手指着某一点。

闪闪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远远不及这些盗墓者,什么也看不到。一急之下,她把手握在七星灯上,凝视着烛火心里默**着,想去看到他们在说的机关。

然而,就在她开小差的一刹,盗宝者们的行动已然雷厉风行地开始!

“退开!”莫离一把揽住她,把她从墓道出口拉开,同时所有盗宝者做好了各自的准备:或是抢救同伴,或是准备引开滚落的石球,每个人都神情紧张,额头青筋毕露,肌肉一块块凸起,仿佛一队猎豹绷紧了全身、对着猎物发起袭击。

在所有同伴撤离墓道的刹那,阿朴向着墓道深处直奔过去!

闪闪从未见过一个人奔跑时候的速度可以这样快。阿朴仿佛是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闪电,没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贴着边奔跑,脸都几乎擦到了石壁。

“咔”的一声轻响,黑暗中,不知第几块石板上的机关被触动了。

隆隆的震动声缓慢响起,从墓室深处传来,由慢及快,由近及远。

那是死亡的脚步。

阿朴用尽全力奔跑,向着石球迎去——因为由高处落下的石球越到后来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险,他必须在石球速度没有加剧之前奔到汇合点。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辉里,终于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过来!

等高的石球一瞬间充塞满了整个墓道,一路摧枯拉朽地碾来,将一切粉碎。

“嚓”的一声,那粒明珠被轻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线消失的那一瞬,闪闪惊讶地看到和石球正面相遇的阿朴忽然“缩小”,然后“消失”了——然后石球仿佛毫无遇到阻碍地继续滚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奔而来!

“啊!”她忍不住惊呼起来,捂住眼睛不忍看,听着巨大的石球带着呼啸风声从身侧的墓道里滚落出来,撞在享殿的玉台上。

她知道石球滚过后,墓道里又会多出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然而,耳畔却听到了音格尔一声断喝:“好了,大家可以进去了!”

“啊?”闪闪被莫离拖着走,却惊诧地睁开了眼睛——七星灯的映照下,墓道地面上没有出现第二具尸体。

她惊讶万分地抬起头往里看,却看到了最深处的黑暗里一个模糊的人形,站在甬道的尽头,出声说话:“机簧已经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阿朴还活着?他逃过了石球?

一直到走到墓道尽头的房间,看到阿朴活生生地站在一个神龛前招呼众人时,她还没回过神,用灯照了又照,想看对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离看到她纳闷,好心地低下头来,笑着拍了她一下,“刚才阿朴用了缩骨术,从石球和墓道的死角里钻了过去关掉了机关,你以为他死了么?”

阿朴还在剧烈地喘息,闻言咧嘴对着少女一笑,挥了挥手里掰断的机簧,示意。

这是一个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间,一切都是漆黑的,石头接缝之间抹着细细的泥金,金线在纯黑的底上绘出繁复难解的图形。

奇怪的是那个图形一眼看去,竟隐隐接近一把弓的形状。

黑色石室里唯一的亮色,是阿朴身侧一个嵌在墙壁上的神龛:纯金打造而成,镶嵌着七宝琉璃,在灯光下耀眼夺目。神龛中供奉着云荒最高的神袛:创造神和破坏神。而破坏神手中举着的长剑却已经被阿朴生生掰断。

——原来,那便是石球的机关所在?

在盗宝者们的哄笑声里,闪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往前直走。

“别动!”音格尔却忽然严厉地喝止,毫不客气地一把将她拖回来,“站着!”

“怎……怎么了?”闪闪吓了一跳,抬头看着盗宝者的首领。

“这是第一个‘玄室’,不可大意。”音格尔脸色凝重,把闪闪一直推到了神龛前,按下去,“你坐着,不要乱动,先替我们看一下这条路后面的情况。等我们找到了下一步的方法,再来带着你走。”

“下一步?”闪闪有点不服气,却隐隐害怕音格尔的威势,“这里……才一个出口嘛。”

享殿东侧的这条墓道,大约有三十丈长,通往这个三丈见方的小室,然后转向,在另一边有一道门,继续向着九嶷山腹延伸。她用七星灯看了看,发现这条路大约是上一条墓道长度的一倍,末端还是一个同样的石室,坐在这个玄室里就能看到那边那扇紧闭的门。

她继续凝视着七个不停跳舞的小人,贪心地想在火焰的光芒中看得更远,想知道对面那个紧闭的石门背后是什么,这条路的末端是不是真正的王陵寝宫。

——然而,她的眼睛很快就看不见了。

在火焰的光亮中,她眼前却是一片空白。

原来七星灯的力量大小也是和主人息息相关的,如今这盏神灯所能给予这个新任执灯者的,竟然也是有限的数十丈。

闪闪觉得有点沮丧,只能尽力地把她所能看到的东西告诉了音格尔,末了不忘补上一句——还有什么方法呢?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了。

然而盗宝者的首领听了,却是长久地沉默。

怎么了?不走了么?

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侧头和九叔开始商量什么,两人眼神都很凝重,不停地在玄室中心点和拱门之间来来回回的走动,仿佛丈量着什么距离。然后九叔忽然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趴了下去,用耳朵贴着地倾听着什么。

闪闪看到盗宝者的眼神在瞬间都严肃起来,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学着将耳朵贴在地上,忽然,她听到了轻微的噗噗声,仿佛地底有一个个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么?她悚然一惊。

传言里都说,九嶷地下就是黄泉,可黄泉阴寒的水,怎么可能发出沸腾一样的声音呢?

那些盗宝者显然是知道的,然而没有人有空来解答她的疑问。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地在玄室内等待着首领的决定。音格尔和九叔商量了许久,最后两个人长时间地坐在拱门的门槛内,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纸,不停上下望着那条墓道的顶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碳笔在羊皮纸上画着什么,繁复地计算。

周围的盗宝者没有一个人敢于出声打扰。

“不行。”长久的计算后,九叔长长吐出一口气,划掉了最后一行演算数字,“超出了所有人体力的极限,没有一个人能做到。”

“六十丈长,三丈高,底下还是血池。”音格尔也叹了口气,低声——地面是虚盖着的,一踏即碎,而且整条道路都会在三个弹指的时间内坍塌。血池里是沸腾的血浆,无论任何人跌落进去,必然会被瞬间融化!

“三个弹指的时间,阿朴也跑不完这条路。”九叔摇头,有些无可奈何。

一时间,整个玄室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六十丈?我可以试试。”片刻,喘息平定,阿朴站了起来,主动请命。

“你到不了。”音格尔蹙眉,望着那条通路,“你的速度,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只有死。”

“那总不成在这里打了退堂鼓窝窝囔囔地回去!”阿朴却是扬眉,眼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光,握紧了拳头,“做这行本来就是提脑袋搏命的事,谁怕过死来着?世子,让我试试。如果死了,麻烦你把我那一份带给我妹妹——她明年就该嫁人了,没有足够丰厚的嫁妆,是会让婆家看不起的。”

“好。”迟疑了一下,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音格尔断然点头。

然后,轻轻加了一句:“你抓着我的长索跑,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拉你上来。”

一边说,一边将臂上一直缠绕的长索解了下来,把末端交到阿朴手中——世子习惯用长索配着短刀,然而谁都不曾知道他那条细细的、伸缩自如的长索,究竟有多长。

“多谢。”阿朴将长索末端在手腕上缠绕了一圈,点头,然后转向门外,深深吸了口气。

“喝!”他发出了一声低喝,右足踩在门槛上,整个人忽然如一枝箭般射了出去!

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闪闪还没来得及惊呼,他已然没入黑暗。

然而,火光在他身后一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仿佛是纸做的,一触即碎。在阿朴足尖踏上的一瞬间就撕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地面裂开,一块块的塌陷!

塌陷后的地面裂缝里,腾起了火红色炽热的光,仿佛熔岩翻滚。

那条裂缝在迅速无比地蔓延,向着阿朴脚下伸展开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闪闪尖叫了一声,看着阿朴脚下的地面在瞬间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盗宝者齐声惊呼,看着同伴在离石门十丈的地方一脚踏空,向着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尔苍白着脸,手用力一抖,整条长索竟被他抖的笔直!

已经延展开了五十丈的细细长索,原本根本不可能传力,但在他的操纵下,末梢竟然灵蛇般扬起,将那个坠落的人往上带!

“喝!”阿朴发出了最后一声断喝,将胸腔内最后一口气吐尽,整个身体借着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着向前冲刺的惯性,一下子又离甬道尽端近了三丈。

还有两丈就能触到石门!

音格尔的薄唇抿成一线,脸色有些发青,显然方才一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扬手,抖动长索把末梢扬起——然而,就在那一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蹿起,将阿朴的身形吞没!

“呵呵呵!……”血池里有声音发出了模糊的笑声,诡异而邪恶。

“血魔!”九叔脱口,脸色苍白,“这底下……居然有血魔!”

长索上的力道猛然一失,空空地荡回。末梢上,只有白骨支离。

只是一转眼,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变成了这样!

所有盗宝者脸色都有些青白,但没有一个人惊呼失措,更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一丝退缩之意。只有闪闪在惊呼,转过头去不敢看。她全身微微发抖,把头埋在手心里,感觉泪水一滴滴的沁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生命不是轻贱的,可这些人,到底为什么这样不顾一切?

“还有谁想试一试?”九叔沙哑的嗓音响起,问众人。

盗宝者们迟疑了一下,居然又有一个人越出,昂然抬头:“我。”

“不。”然而这一次挥手阻止的,却是音格尔。少年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因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还是方才发力过猛。

他的眼神凝视着地底血池内潜伏着的怪物,慢慢凝聚起来:“先处理了这个。”

九叔皱起了眉头——这陵墓里的种种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时封印在地宫里的,一般人哪里能奈何半分?比如这个血魔,传说便是星尊帝灭了海国后,从漂满了尸体和鲜血的碧落海面上诞生的食人怪物。

它以鲜血为水,吞吐怨气,潜伏在地底。又有什么能收服它呢?

音格尔忽然回头,对着闪闪说了一句话:“借你的灯一用。”

然后,不等闪闪回答,他就夺了七星灯,快步走到门槛旁,俯身。

蒸腾的热气几乎灼伤了他的肌肤,然而他却尽力伸长了手,对着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闻到了活人的气息,登时兴奋起来,轰然跃出,一口咬过来。

“哗啦啦……”忽然间,凭空起了一声惊雷般的巨响!

一团巨大的火光从半空盛放开来,轰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趴倒,莫离也死死地按着闪闪的头,把她护在身后。那个魔物发出了可怖的哀嚎,竟然在接触到音格尔手腕的一瞬间变成了一团火,转瞬燃烧殆尽。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抬起头来时,只看到站在门槛旁的世子。

苍白的少年被熏的满面烟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条狭长通道的地底却已然干涸——没有血,没有火,只有空荡荡的黑色裂缝,深不见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这样消失了!”九叔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惊呼。

音格尔点点头,将手中的七星灯交还给发怔的闪闪。

“就用这个?”九叔活了七十多岁,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也不过是试试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尔苍白着脸笑了笑,极疲惫的样子,“七星灯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应该对其有所畏惧才对——所以才用一只手当诱饵,趁机把整盏灯都送到了它的嘴里。”

然后,那个巨大的魔物就仿佛被从内部点燃一样,轰然爆裂!

闪闪接过那盏灯,看着上面火焰里跳舞的七个小人,果然看到了那些人儿的舞蹈里带着某种杀气。她不由自主抬头看着音格尔,那个正在用布巾擦拭着脸上烟火气的少年有着狭长冷锐的眼睛,眉眼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可眼神却完全是冷酷镇定的。

然而,那种冷酷里,却有一种让人托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其实和自己一样也不过十六七岁。

第十章密藏

对着那条六十丈长的裂渊沉思了一个时辰,音格尔还是坐在门槛旁丝毫不动。

有盗宝者纷纷献策,有说从侧壁一尺一尺打了钉子再攀援过去,也有说冒险下去从裂缝里过去的——然而九叔每次都用一句话便否决了那些看似可行的提议。

“这是黑曜石的甬道!你去试试打入钉子?”

“九嶷之下是什么?黄泉!谁敢下去地裂处?”

所有盗宝者绞尽脑汁,想不出方法可以越过那一道甬道,看到世子在出神地思考,便不敢打扰,悄悄退了下去。在莫离的安排下所有人坐在神龛下,拿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开始进食,培养体力以应付接下来的生死变故。

昏暗的甬道尽端,是一扇紧闭的石门。

没有钥匙,即使到了彼方,又能如何呢?

看来,是当时的能工巧匠们将白薇皇后的灵柩送入最深处密室后,在撤回的路上沿路布置机关,一路倒退着将这条甬道寸寸震碎,以免让后来人通过。

想到这里,音格尔脸色忽然一动,瞬间抬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不对……不对!白薇皇后比星尊帝早逝四十余年,这座王陵落成后,她的灵柩先运入墓室,多年后,地宫第二次开启,她的丈夫才来到这里与她相伴。所以这个地宫落成的时候,不可能不留下第二次运送的余地!

从这边细细观测,彼方密室的门也是整块黑曜石做的,上面有一个锁孔——奇怪的是,那个锁孔远远看去,居然是莲花状的。

音格尔看着身周无处不在的黑曜石,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这种石头的坚硬程度在云荒首屈一指,用专门的工具奋力一个时辰,才能极缓慢的凿出一个手指大的坑来——如果要硬闯,破门而入,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那么……星尊帝驾崩后,又是如何二度开启地宫,将灵柩送进去的?

必然有什么途径,可以不必触动机关而安全抵达最深处。

那个瞬间音格尔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身形陡然向后转,面向玄室内,低头凝视。

所有正在咀嚼的盗宝者都被吓了一跳,连九叔都不明白世子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在想什么,只是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落到地面上那个描金的图案上。

那是由石块接缝里的泥金线条随意组合成的图形,看似杂乱无章,但隐隐呈现弓形。

“不对……不对。”音格尔喃喃自语,似乎是呕心沥血的思考着什么,手指在那些线条上细细磨娑,仿佛想破解出地面上的什么秘密,试图一把将那个图形抓到手里,“应该在这里,关键应该就在这里!需要一把弓……可是……怎么弄出来呢?”

九叔隐约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却不知如何说起。

“你想干什么?想把那把弓抓出来么?”闪闪却是看得莫名其妙,看他徒劳的在地面上摸索,不由好笑,“那又不是真的弓!画饼要能充饥,你就是神仙了。”

九叔恼怒这个丫头打岔,瞪了她一眼,闪闪下意识地往莫离背后一缩。

就在这个瞬间,音格尔狭长的眼睛里却闪过了雪亮的光,霍然抬头!

“是了,是了!”他脱口低呼,一跃而起,“神仙!应该是这样的!”

他向着闪闪直冲过来,吓得少女连忙躲开。音格尔却是冲着那个神龛而去的,一个箭步扑到神像前,用颤抖的双手合十向神致意,然后小心地握住基座,缓慢地扭动——“咔哒”一声,创造神被扭到了面向那条甬道的位置上。

神像手中握着的莲花悄然下垂,末梢指着地面某一处地板。

“这里!”九叔这回及时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过去,按住了那一块黑曜石地板。

“咯”,轻轻一声响,玄室中心的地板果然打开了!

那一瞬间,所有盗宝者都倒吸了一口气,吃惊地看着地底下露出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珍宝,而是一把足有一人多高的白玉长弓!

平躺在地底石匣中,装饰着繁复美丽的花纹,发出千年古玉特有的温润光泽。

可是,放一把弓在这里,又是干什么呢?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俯下身,缓缓将那把弓极重的弓拿起,转向门外。

“箭来。”少年凝视着黑暗的彼端,拿着那把比他还高出一些的弓,另一只手平平伸出,头也不回地对着身侧的九叔开口。

什么箭?哪里……哪里有箭呢?

旁边的盗宝者显然和闪闪一样的莫名其妙,听得世子如此吩咐,已经有人手忙脚乱地检索各自的行囊,看工具里是否携带了可以充做箭的东西。

只有老人明白了世子的想法,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从创造神的雕像上轻轻地拆下了那一朵莲花,倒转花茎递了过去——那朵莲花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玉石雕刻的,精美绝伦,触手温润,莲房中粒粒莲子都绽放光华。

“大家躲开一些。”音格尔根本没有欣赏那一件绝世珍品的兴趣,淡淡吩咐了一句,一手拿到了莲花,便反手搭到了弓上!

箭头直指黑暗,对准了几十丈开外的莲花状锁孔。

盗宝者里发出了恍然的低叹声,不知是震惊还是拜服。

少年紧抿着嘴角,一寸寸地举起了那张巨大的白玉弓,弓上搭着一朵莲花,对准了长长甬道尽端那扇紧闭的大门的锁孔,深深吸了一口气,拉开了弓弦。

拉开那样一张弓,是需要极大力气的;而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瞄准六十丈外的锁孔,更是匪夷所思——这一行西荒人里,不乏射雕逐鹿的箭术高手,然而所有人里,自问谁也没有如此的把握能一箭中的。

音格尔微微眯起了细长的眼睛,拉满了弓,霍然一箭!

一朵莲花穿透了黑暗的甬道,准确无比地插入了六十丈外的锁孔,吻合得丝丝入扣——那一瞬间石门发出了咔哒的响声,轰然打开!

打开的第二玄室内透出辉煌的光芒,刺得人眼晕。

然而就在所有人视觉暂时空白的刹那,一道劲风猛然从中袭来,直射第一玄室。

“躲开!”音格尔再度发出了断喝,自己也立刻侧头躲避——玄室发出了轰然巨响,整个震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极大的力量打了过来。

在短暂的失明后,大家终于看到了那个东西:

石门一开,立刻便有一条索道从第二玄室内激射而出,似被极强的机簧发射而来,末端装有尖锐的刺,飞过了六十丈甬道,直直钉入了神龛上方。

黝黑不见底的地裂上方,陡然架起了一座畅通的索桥。

想来七千年前星尊帝驾崩后,第二次开启地宫门的时候,空桑王室便是这样将帝王的灵柩送入墓室去和皇后合葬的吧?

“原来是这样!”盗宝者们恍然大悟,忍不住激动地叫起来,“真是绝了!天神定然将大漠里所有的智慧都给了世子!”

然而,脸色苍白的少年在这一瞬却仿佛力气用尽,一个踉跄往前跪倒,手中巨大的白玉弓砸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碎裂为数截。音格尔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下头去不住的喘息,抚摩着自己的胸口。

“他……他怎么了?”闪闪看得心慌,连忙问旁边的莫离。

莫离却只是摇了摇头,仿佛已经见怪不怪:“没事。世子自小身体就弱,九岁时生过一场大病后留下了后遗症,一旦用力过度就是这样。”

闪闪扑闪了一下眼睛,眼里流出怜惜的光:“是么?……真可怜。”

“嘘。”莫离却是连忙按住了她,摇头示意,“可别让世子听见!他要强的很,最恨别人说什么可怜之类的话。”

侧眼看去,果真是如此:一众盗宝者看着少主,个个眼里都流露出关切焦急,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去询问半句。任那个倔强的孩子独自挣扎喘息,自行恢复。

虽然体力在一刹衰竭到了极点,音格尔的神智却是一直清醒的。他跪倒在地上,舍弃了玉弓,用手指急切地压着自己胸口的几处穴道,用力到肌肤发青指尖苍白,才平息了体内乱窜的气脉,止住了喘息。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视觉又开始模糊——

不行,时间……快要不够了!得快一些去!

他用手按着地面,想站起来,然而力量不够。手一软,整个人几乎向前跌倒。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让他免于在下属面前跌倒。

“你……没事吧?”在他下意识恼怒地甩开时,那个人却蹲下来了,低眼看着他。他的视线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容,但他知道那是执灯者的声音——眼前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双眼睛:没有下属们对他的敬重和顾忌,只有纯粹的担忧和关怀,明亮地闪烁。

那样的眼神……

他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记起了极其遥远的某个瞬间。

记忆里,只有在孩童时期,母亲才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吧?但是母亲的眼神没有这般明亮清澈,而始终带了一种神经质的疯狂。

不知什么样的感受,让他不再抵触,顺从地握住了那个女孩伸过来的手,借力从地上站起。闪闪执灯,照着少年苍白的脸,眼里含着担忧的光。

旁边的同伴这时才敢上前,递过了简易的食物和水:“世子,吃点东西再上路吧。”

虽然心里焦急,迫不及待地想继续往地宫深处走去,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是无法支撑下去,便不再逞强,点点头拿了东西,靠在第一玄室的一角开始进食。

“喝水么?”在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带下来的食物时,闪闪在旁边递上了水壶。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终于缓解了一些,视线重新清晰起来。

但是他知道,毒素的扩散,已经侵袭到了眼睛,很快,他就要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身体,自从九岁时被胞兄下了剧毒后,就一直处于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宫里,他再一次因为疲倦和衰竭而精神恍惚。身侧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关切地看着他,递过来清凉的水——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母亲的眼睛。

从小到大,用这样真挚的关切目光看着自己的,便只有母亲了吧……

他是卡洛蒙家族第十一代族长阿拉塔?卡洛蒙的最后一个儿子。按照族里世代相传的规矩,幼子将继承一切——当时阿拉塔已经将近六十岁。当其余八个妻子预感再也无法怀上更幼小的孩子时,尚在襁褓里的他、便成了一切阴谋诡计的最终目标。

他有过极其可怕的童年。

母亲纱蜜尔本是个温谨的美丽女性,经历了几番明刀暗箭才顺利产下幼子,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渐渐变得脆弱而神经质,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想要置她们母子于死地。

从音格尔诞生第一天起,她就摒退了所有侍女和保姆,坚持自己亲自来照顾幼子的一切饮食起居,不容任何人插手。父亲宠爱母亲和幼子,听从了她的请求,在帕孟高原最高处建起了一座铜筑的宫殿.

那座铜筑的城堡位于乌兰沙海中心,高高地俯视着底下所有交通来往,不容任何人接近。城堡里,每处转角、走廊、甚至天花上都镶嵌着整片的铜镜,照着房间的各个死角;房内日夜点着巨大的牛油蜡烛,明晃晃眩人眼目,连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被照得纤毫毕现。

那座铜筑的城堡,成为他整个童年时代的牢笼。

他一岁开始认字,却直到五岁才开口说话。因为生下来就从未见过黑暗,所以他无法在光线阴暗的地方久留。房子里没有侍从,每次一走动,巨大的房间里照出无数个自己,而他就站在虚实连绵的影象中,怔怔看着每一个自己,发呆。

他就是这样长大。

那时候感觉不到什么,长大后回想、才觉得那样的环境是如此可怕,而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安静自闭地长大,没有崩溃也没有失常。

小小的孩子一个人攀爬在巨大的书架之间,默不作声地翻看着各种古书;一个人装拆庞大的玑衡仪器,对着瀚海星空钻研星象;一个人苦苦研究各种古墓结构,和机关的破解方法。

他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长大,没有一个伙伴。

一直到八岁,他竟只认得四个人的脸:祖母,父亲,母亲。

——还有唯一的同胞哥哥清格勒。

清格勒比他大五岁,但沙漠里的孩子长得快、早已是一个驰马如风的健壮少年。哥哥和他完全不一样:剽悍,健康,爽朗,身上总是带着外面荒漠里太阳和沙尘的气息,是沙漠上矫健年轻的萨朗鹰。

不象被藏在铜墙铁壁后的他,哥哥十岁开始就随着父亲出去办事,经历过很多风浪。到十三岁上、已然去过了一趟北方九嶷山——那所有盗宝者心中的圣地。

每隔三天,清格勒就会来城堡里看望这个被幽禁的弟弟,给他讲自己在外面的种种冒险:博古尔沙漠底下巨大如移动城堡的沙魔,西方空寂之山月夜来哭祭亡魂的鸟灵,东方慕士塔格上那些日出时膜拜太阳的僵尸。

当然,还有北方尽头那座帝王之山上的诸多迷宫宝藏,惊心动魄的盗宝历险。

只有在镜廊下听哥哥讲述这些时,童年时的他,苍白静默的脸上才有表情变化。

清格勒是他童年时最崇拜的人,那时候,他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变得和哥哥一样的强悍和自由,可以走出这座铜筑的城堡,驰骋在风沙漫天的大漠里,做一个真正盗宝者。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依赖哥哥——以他的性格和境遇,如果没有清格勒,他或许会连话都不会说吧?对孤独到几乎自闭的少年来讲,清格勒不仅是他的哥哥,更是他的老师,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所憧憬和希望成为的一切。

然而,童年时的快乐总是特别短暂——

他不知道何时开始,清格勒看着他的眼里有嫉恨的光——不再同童年时一样关爱和亲密无猜。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天真的孩子渐渐明白权力和财富的意义,知道了这个弟弟的存在对自己来说是怎么样的一种阻碍。

在后天形成的**在心里悄悄抬头的时候,他的哥哥,清格勒,便已经死去了。

母亲半生都在为他战战兢兢,提防着一切人,唯独、却没有提防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当他八岁的时候、在喝过一杯驼奶后中了毒。那是他第一次在这个铜筑的堡垒里被人下毒——然而母亲及时叫来了巫师给他放血,挽回了他的生命。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他。然而他剧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他就要绝食。母亲只能让步,但反复叮嘱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由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

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炉的灰里,搅了搅,让罪证在瞬间消失,抬起头,对着惊惶失措的哥哥,微微一笑。第二日,他照旧要清格勒来城堡里陪他——

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后,哥哥再也没有主动接近过他,连和他说话、都仿佛避嫌似地隔着三丈的距离。似乎是为了给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镜廊下从此花木扶疏,鸟雀宛转。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哥哥会搬几盆给他赏玩。

那一年,那颗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

然而没有人认得、那种美丽而诡异的花,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可让人的血肉石化。

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十一岁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几近石像——然而在身体慢慢石化死去的时候,脑子却是分外的清醒。他终于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个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经是**的奴隶。

所有的族人都云集在门外,给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孩子的最后一次心跳中断、便要让巫师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躯体,将血肉内脏一块块抛给萨朗鹰啄食——那些飞翔在天宇的白鹰,将会把亡者的灵魂带到天上。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其余七个妈妈带了各自的儿子坐在毡毯上,虽然裹着白袍、脸上涂了白玺土,却依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按照族里规矩,世子一旦夭折、那么剩下的所有兄长都有成为继承人的可能。

只有钩心斗角和窃窃私语。除了血肉相联的父母,谁又真心为这个孩子的早夭痛心?

没有人注意到、裹尸布里那座石像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然而无法开口。他想寻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里面究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这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以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自觉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残酷的、是让孩子亲眼看到了偶像轰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魂引、开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四岁,他九岁。

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底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从此神智再也无法清晰,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抛弃了少时所有的脆弱、忧郁和幻想,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强势、聪明、缜密而又冷酷,让所有盗宝者为之臣服。

然而,儿时那入侵的毒素虽然被鸟灵们用邪力压住,但依然存在于孩子的身体内。他被告诫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能激烈的运动,否则,体内的毒素便会失去控制。

鸟灵之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慎重。

不知为何,平日疯疯癫癫的母亲对那句话却是记得极其清晰,她近乎执迷地遵守了鸟灵们留下的话,立刻就把八岁的儿子重新裹入了襁褓中,不许任何人触碰——连他父亲都不可以靠近。

从鬼门关里回来的他,面临着一种更可怕的生活。在发疯母亲的照顾下,他被迫困在襁褓内,一动不动地被喂养着长到了十一岁。而十一岁的时候,他的智力和身高,都还停留在两年前,甚至在语言和行动能力上,反而退化回了幼儿。

那是怎样一段令人发疯的日子,他已经不再想去记忆。

他不是没有恨过母亲的,但后来却渐渐明白:正是因为母亲这样疯狂的行为,才保全了他的性命。

在他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只留下疯妻痴子。

家族剧变由此到来,各房的兄长们汹涌而来,将母亲和他囚禁。

除了父亲在世时的宠爱,母亲没有任何外援。族中的九叔自幼喜爱他,但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也不敢挺身而出保护这一对母子。于是,哥哥们召开了族里大会,宣布废黜世子,把这一对无依无靠的母子放逐到北方柯里木去——那里,正是出身卑微的母亲的故乡。

在被拉上赤驼,远赴边荒时,发疯的母亲没有反抗,只是心满意足地拍着襁褓中的孩子,对着那个木无反应的孩子痴笑——在她混乱的心智里,唯一的愿望便是把仅剩的儿子守住,别的什么权势争夺,在她眼里根本如砂土一般不值一提。

他们母子在苦寒的帕孟高原最北方渡过了漫长的五年,九叔悲悯这对可怜的母子,暗地里托人给他们送来一群赤驼和羊,让他们不至于贫苦而死。

奇怪的是,虽然在乌兰沙海的奢华宫殿里的时候母亲的神智极为混乱,但到了这个苦寒的地方,她反而清醒了起来:牧羊,挤奶,纺线,接生小赤驼……一切少女时做过的活计仿佛忽然间都记起来了。她开始辛勤劳作,养活自己和儿子。

他也终于因此得到了解脱。

因为繁忙,母亲不能再每时每刻的关注着他,他终于能从那个襁褓里挣脱出来,尝试着自己行走和行动——十一岁的他瘦弱得如七八岁的孩子,手足因为长年的不动,甚至有了萎缩的迹象,连走路都走不了几步,不得不四肢着地在帐篷里爬行。

他并不怕寂寞。因为自小就是一个人。

孤独自闭的孩子没有一个玩伴,所以童年时他最好的伴侣,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书卷——从三岁识字开始,他就沉迷于家里的典籍,几乎把所有的书都啃了个遍。

他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读过的,全部记在心头。

在荒凉的帕孟高原尽头,外面砂风呼啸,虚弱的孩子被困在帐篷内,无所事事。十一岁的音格尔开始百无聊赖地在沙地上默写那些书卷的内容:从盗宝者世代相传的至宝《大葬经》到空桑古籍《**书》,从讲述星象的《天官》到阐述药学的《丹子》……他几乎在沙地里默写完了所有看过的书。

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劫难,严寒荒凉的帕孟高原上,在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里,十一岁时,他寻找到了解救自己的方法。

——那是一卷从王陵里挖出的陪葬物:《说剑?九章》。

不知在数百年前,这部剑圣门下的不传之秘是如落入空桑王室手中——游离于云荒政治之外的剑圣一门向来和王室保持着若有若无的关系,何千丝万缕无从说起,但却从未收过任何一名帝王之血的继承者入门。

可那一卷剑圣门下的著述,在经过百年后,被卡洛蒙家族从王陵里带出。

不过盗宝世家一贯只重视珍宝器物,对这些古卷虽然也爱护,但归类后便束之高阁——所以在八岁的音格尔把这卷落满了灰尘的书翻出来时,之前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是什么。

苍白虚弱的木讷孩子在西荒的帐篷内,一遍一遍在砂子上默写那一卷书,然后按照上面的开始学习。一开始,只是觉得按照那些姿式做了一遍后,身体的虚弱和不适便能缓和一些。后来,渐渐地他明白了那是一套奥妙的技击之术,可以强身健体,于是开始有意识地每日练习——没有师傅,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比划;没有剑,就拿着割羊毛的短刀;刀太短,就顺手拿起了放牧用的长鞭,作为补充。

剑法调理了他的气脉,也重新激活了萎靡的肌体。

数年后,他渐渐活动自如,甚至可以走出帐篷去帮母亲放牧了——然而已然极度衰弱的母亲却保留着惊人的清醒和固执,无论如何不让他走出帐篷,生怕他会折了寿命。

曾经锦衣玉食的母子就这样渴饮血,饥吞毡,在柯里木过了漫长的岁月。

而在那段时间内,卡洛蒙家族进入了五年内乱。

八位兄长明争暗斗,让整个家族大伤元气,五年里没有组织过一次盗宝行动。手足相残不仅让五位兄长先后去世或残废,更导致了外敌入侵。卡洛蒙家族几百年来在西荒盗宝者中的至尊地位受到了挑战,不停地有盗宝者宣布脱离卡洛蒙的领导。甚至,家臣里都接二连三的出现叛徒,那些内贼打开了卡洛蒙家的宝库,将各种珍宝席卷而去逃之夭夭。

但那些混乱,仿佛离开他的生活很远很远了……

那时候他在苦寒的沙漠里过着放牧的生活,和母亲相依为命,一直成长到十四岁,自始至终没有想到要杀回漩涡的中心,去得回他应有的——

一直到,一场十年罕见的暴雪葬送了他家所有羊群。

暴雪中,母亲不顾一切地追出去,他不放心母亲,随之追出。追了上百里地,才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找到了风暴中迷路的羊群。母亲抱着冻死的羊放声大哭,却不顾自己脸上和手上的肌肤都已经冻得僵死。

有一群饥饿的沙狼闻风而来,在旁虎视眈眈。他焦急地想拉走母亲,可母亲却痴呆地抱着死羊大哭,丝毫不知道畏惧——仿佛是自己的孩子死去了,而她只是哀痛的母亲。

那一夜,他在雪地里和这群沙狼对峙了一整夜。五个时辰里,他用长索短刀先后杀了十一条狼,才自始至终震慑住了那一群恶狼。

天亮了,狼群不得已散去。他走上去,想把哭了一整夜的母亲带回帐篷,母亲却赖在地上不肯走,只是哭。哭着哭着,忽然身子一倾,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办,怎么办啊……”母亲抬起眼,用一种他自幼就熟悉的痴呆疯狂眼神望着苍白的天空,不停地反复喃喃,手里抱着一头死羊,死活不肯松手,“羊……全死了……清格勒和音格尔怎么办……要挨饿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口血在雪地上分外刺目,枯槁的容颜和飞蓬般的白发在他眼前闪动。

只不过五年,铜宫里的那个贵妇人,已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沉默的少年忽然间哭出了声,把疯癫的母亲揽入怀中,用力抱紧:“没事,没事……娘,我们回乌兰沙海去!不会挨饿,我们都一定不会再挨饿。我发誓。”

音格尔的手握紧了短刀和长索,眼里有了某种锋利的光。

那一年,在卡洛蒙家族面临分崩离析时,十四岁的幼子音格尔从柯里木返回。

雪原里经历生死劫返回的孩子有着让所有盗宝者惊骇的身手和技艺,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同时,他也变得冷酷决断,再也不是那个明知别人要害自己却一再容忍的音格尔——他毫不犹豫地用短刀取走了权力最大的兄长的性命,又将剩下的三个哥哥一一胁迫就范。

两年后,在族中九叔的帮助下,少年重新坐上了世子的位置。

将母亲接回铜宫好好安置后,他开始了一连串的报复。

所有当年胁迫他们母子的兄长都得到了严厉的惩罚,失去了权力或者生命;所有背离卡洛蒙家族的盗宝者都被讨伐,每家的当家男丁都被处死;而那些浑水摸鱼,想从卡洛蒙家的宝库里窃走珍宝的内贼,则受到了更残酷的处罚:被绑在沙漠上,慢慢的晒死。

如此严酷的手腕,让音格尔在盗宝者中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威慑力,卡洛蒙家族的权威被再一次确认了。无人再敢反抗。

十五岁时,他带着盗宝者远赴九嶷,虽然是第一次下陵墓,然而凭着博学和机敏,他带着手下成功地一连挖掘了三座王陵,带回了惊人的财富。

然而,这十年来,随着一系列措施顺利实行,他却开始感到衰竭——他知道是因为他违背了鸟灵当初的忠告,经常与人争斗动手,导致了堆积在体内的毒素逐年的扩散。

如鸟灵所说,他只有在余生里静止地呆着,才能保证生命的延续;而一切剧烈活动,都会损害他的性命。

然而……让他在襁褓里僵尸一般的老去,那样的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为了母亲和自己的生存,他用尽了力量和所有外力争夺,终于夺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并牢牢地握在手心。但,他也耗尽了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光。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卷剑圣门下的秘笈,他早已无法支持到今天。

然而既便如此,近几年来,他已然慢慢觉察到了体内毒素的扩散,手脚有时候会冰冷,乏力,甚至眼睛都会出现暂时的失明现象——这种暂时的失明一开始一两个月出现一次,到得后来频率越来越高,在十八岁的今日,竟然每日都会间歇出现一两次!

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尽头。

他一贯做事深谋远虑,对于身后事早已开始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痴呆的疯母。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亲的精神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视眈眈的族人们又会怎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担不起长久照顾母亲的重任,而族里,更无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后,他迟迟不能做决定。

每当面对着痴呆的母亲,听着她反复喃喃着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尔心里就出现了一种恍惚:如果……如果哥哥还活着就好了。无论如何,他会代替自己照顾好母亲吧?

那个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经是他儿时的偶像。记忆中,清格勒也是非常爱母亲的,每次来乌兰沙海的铜宫时,都要给母亲带来精心挑选的礼物:有时候是一条狐皮领子,有时候是一束雪原红棘花——

可是,母亲把大半的关注都给予了最小的儿子,对长子反而冷落。

长大后回想,作为族中的世子,独占着父母的关爱和无限的财富,从小,自己的确从哥哥身上夺走了很多东西。所以,难怪清格勒会恨他吧。

随着成长,他慢慢懂得。曾经绝望的心随着理解而宽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积的恨意。

他开始探询哥哥的下落,试图将兄长的遗骸从不见天日的王陵地底带出——在他们部落的传说里,一个人死后如果不把血肉交给萨朗鹰啄食,灵魂就无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询的时候,族里的女巫却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清格勒或许还活着!

因为他宿命里对应的那颗星辰虽然黯淡,却始终未曾坠落。

“在**的某一处,”老女巫干枯的手指拨着算筹,低哑,“介于生与死之间。”

——介于生与死之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萝附身成为枯骨、却无法死去的盗宝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个刹那,他忽然有了决定:如果清格勒还活着,那么他在死去前一定要将他救出,让哥哥来代替自己的一切:领袖族人,照顾母亲。

因为不方便对族人说出真正的意图,他便借口成为卡洛蒙族长必须具备两大神器,而黄泉谱被清格勒带走,所以必须要从九嶷的地底下将其找回。

于是,他开始谋划,做着一系列的准备,终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带领精英们来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陵墓中。

呆在密室内,望着架起的那一道索桥,神思却逃逸出去很远。

音格尔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直到肠胃不再饥饿地蠕动,才放下了食物——这么多年来,饮食对他来说只为了延续生命,一切奢华享受他都毫无热情。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那个疯癫的母亲,让她丰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负。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灭了。

他不敢想象在他死了之后,母亲又会被怎样对待,所以,他心底才萌生了寻找清格勒的**头。

怀里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发出喀嚓的轻响。

音格尔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着金针笔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处。

“我们走。”抛下了吃到一半的东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属们轰然回应,只有九叔眼里闪过担忧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体……这一路下来,我怕没到最后那个密室,你就……”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手却依然矫健,紧跟在音格尔身后,低声叹息,顿了顿,又摇摇头,“何况,女巫的话怎么能全信——九嶷笼罩着强大的结界,族里女巫的力量,也是达不到这里的,又如何预测?那个死老婆子,定然在骗你。”

“胡说!”音格尔脸色一沉,提高声音,第一次对这个长辈毫不客气。

看到身后那些盗宝者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说话,走了几步后压低了声音:“我出来时经过叶城,便去求巫罗占了一卦,他说——清格勒还活着。”

“巫罗?”九叔止不住诧异,知道那是沧流帝国的十巫之一,如今云荒大陆上法力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传说中他的力量已经接近于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来和巫罗过从甚密——这,他也是知道的。

自从空桑覆灭后,云荒改朝换代,盗宝者一开始以为从此能再无顾忌地“工作”,公然结队进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铁腕的帝**队的狙击,损失惨重。后来,卡洛蒙世家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金钱。

他们动用巨资,贿赂了十巫中最爱财的巫罗,才取得了帝国对他们继续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许。从此后,盗宝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没有想到,音格尔居然为了求证清格勒是否真的活着这个问题,去惊动了巫罗大人。

“请动巫罗,又花了不少钱吧……”对于十巫的判断无法置疑,九叔只好嘀咕,无奈地摇头,“何必呢……清格勒那个家伙,活该被关在地宫里!你又为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到音格尔冰冷的眼神扫过来,老人噤口不言,暗自叹息。

“为了我娘。”音格尔在索道上疾步走着,一脚踏入了第二玄室。

同时,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在进入室内前,少年忽地侧头,对着长者低声:“九叔,我就要死了。”

这一瞬间,他的眼里,隐隐有泪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着音格尔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这个才十八岁的少年,却有着三十八岁人的眼神。

――――――――

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镇定如音格尔,都脱口低低惊呼了一声,瞬间忘记了正在和九叔交谈的话题,手指瞬间扣紧了刀柄。

然后,忽然间又松了口气,缓缓垂下手。

——是假的。

那两只守在门口的巨大金色魔兽,只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猎犬,四肢和鼻梁修长,轻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却是紫色的,低着头做出欲扑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尔踏入玄室的一瞬间,看到门口一对这种姿态的魔兽,不由立刻握紧了刀。

然而,旋即就发现这两只魔兽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并无气息。再细细看去,那魔兽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纯金一丝丝雕刻而成。

“狻猊!纯金的狻猊!”盗宝者中有人脱口叫了起来,惊喜交加。

那样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开成块带回,足够几生几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这魔兽眼眶里镶嵌的紫灵石比凝碧珠更珍贵,一颗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盗宝者都已经走到了门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内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纯金打造的柜子,一直到顶!

金柜上镶嵌有各类宝石,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四面墙壁上,一面是通往下一个玄室的门,而其他三面上则各有一个神龛,供奉着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女神们位于九天之上,背后生出洁白的双翅,比翼鸟在她们身侧翻飞。

三女神的绘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绘而成,真人般大小。

而神像四周,更有珠宝不计其数。

“别动!”其中一个盗宝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触摸那些见所未见的珍宝,却得到了严厉的呵斥,一惊缩手。

音格尔站在玄室中央,面色严肃,隐隐苍白。

玄室中央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白玉台,罩着水晶罩,晶光流动,写满了朱红色的繁复咒语——设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云荒三女神守护着,涂着用鲜血绘制的符咒,显然要比享殿里的烛阴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却空无一物。

音格尔脸色微微一变,却忍住了没有失声——这个封印里的魔物,已经走脱了?!

“巴鲁,我哥哥,当年被困在了哪里?”他转过头去,有些急切的问那位大汉——这也是当年清格勒一行中仅剩的几个幸存者之一,“是在这里附近么?”

“不,不。不是这里,”巴鲁显然也被眼前的瑰丽景色镇住了,结结巴巴地搓着巨手,“我们当初走的似乎不是这条路……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如果走的是这条路,半路看到这样的宝贝,我们早就返回了……才不会一直往里闯。”

“一直往里……”音格尔喃喃重复,“是到了最深处的密室了么?”

“我只记得经过了三个玄室,清格勒说可能走错了,于是我们开始挖掘地道,横向穿越墓室,最后来到了一扇定时会落下的闸门前……”巴鲁极力回忆,显然十年的时间让回忆有些模糊了,“那个房间里一片漆黑,连火把也照不亮!——我们知道是到了空桑帝王的寝陵了:因为只有在帝王的墓室,才会出现这种‘纯黑’的景象。”

“可当时我们匆促而来,没有带上执灯者,清格勒便摸黑先进去探路,让我们在外面等着。”顿了顿,巴鲁叹了口气:“但他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

“第四个玄室……纯黑的阴界么?”音格尔喃喃,忽然声音转严厉,“大家谁都不许碰这里的东西!等我们找回黄泉谱,返回时再带走,现在大家随我进入下一个玄室!”

“是……”盗宝者们的眼神在珠宝上逡巡,回答的声音已然不再斩钉截铁。

“走吧,”莫离对着闪闪低语,“跟在我后头,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恩……”闪闪点点头,紧跟着这个魁梧的西荒人。

莫离却是循着音格尔的脚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尔脸色沉静苍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着脚下落地处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机簧。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他的神色却越发沉重起来——有煞气!

在这个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宫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在悄悄迫近。

怀里的金色罗盘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魂引的指针在激烈地跳动,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应,说明有一股惊人的魂魄灵力在不远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的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门是大敞着的,长长的走道上没有灯,只零星镶嵌着一些明珠,光芒幽然。从第二玄室看过去,第三玄室就仿佛一个空洞的眼眶,里面没有任何表情,深不见底。

那里有什么?那里的背后,就是寝陵密室么?

音格尔的手握紧了短刀长索,悄悄竖起手指,示意身侧下属戒备,准备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间,在这个空旷的墓室里,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那个笑声是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轻快中透出诡异——明明是在极远的地方,可每个人听来却近如耳语。

那样的笑声让一行盗宝者都悚然一惊,心中登时有一层层凉意涌起。连那几个暗地里忍不住对珠宝动手动脚的盗宝者,都被吓得停住了举动,茫然四顾。

闪闪吓得哆嗦,抓紧了莫离的袖子,躲到他身后。

“大家小心。”九叔低声提醒,“原地不要动。”

就在一句话之间,陵墓深处又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跑动声,由近及远,仿佛有一个人在用尽全力地向这边奔逃。

“咯咯……嘻……”那个笑声却在地底响着,漂移不定。

“救命……救命!”终于,那个脚步声从地底深处过来了,用尽了全力踉踉跄跄的奔跑,伴随着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呼声,“别过来!别过来!救命……是邪灵……救命!”

邪灵!

两个字一入耳,所有盗宝者都打了个冷颤。

音格尔的视线立刻落到了那个空无一物的玉台水晶罩内,眼神雪亮——果然,那里封印的本该是邪灵!

尚未下地时他们便损失了一名同伴,九叔说那是寻觅血食的邪灵,他还不大相信。毕竟空桑历代帝王设置的封印是极其强大的,从来没有任何一只邪灵可以逃逸。而且,又有谁会愚蠢到去放出邪灵呢?

然而,此刻,遥望着那个黑沉沉的第三玄室,明珠光辉的照耀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巨大的翅膀影子从室内掠过!

果然是邪灵复苏了!

“救命……”仿佛是看到了第二玄室里火把的光,远处那个人挣扎着朝着这边跑过来,厉声呼救。

音格尔的手下意识的搭上了短刀,蹙眉:是谁?居然会在这个百尺的陵墓底下?是另一行盗宝者么?但没有经过卡洛蒙家族的同意,又有哪家盗宝者敢擅闯王陵?

他又是怎么下到那么深的内室的——东侧这条路分明没有人之前来过。

莫非,他是从三条支路的另外一条下到了核心的寝陵密室,然后因为遇到了可怕的邪灵,再从内部向着这个方向奔逃而来?

音格尔心**电转,却没有立刻出手相助。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黑沉沉的墓道那头传来,微弱的光线下,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形从黑暗中急奔而来——高冠广袖,居然是王者的冠冕装束。挥舞着袖子,狼狈奔逃,踉跄地喊着。

那一瞬,活脱脱就像地底死去的王者复活了。闪闪忍不住惊叫出声来。

那个奔逃的人没能跑到这边的光线里。

刚奔出第三玄室没几步,便力气用尽,跌倒在深黑色墓道内。咔哒一声,似乎他手里有什么沉重的石质东西砸落在墓道上。

“救命!救命!”那个人绝望恐惧地大呼,在地上手足并用地爬着。然而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近了他,将他的身体从地面拎起。

壁上明珠的微弱光芒投射下来,终于依稀可以看到那个人的相貌:带着高冠,依稀是帝王的装束,此刻却跑得筋疲力尽,绝望地瘫倒在墓道内,把手中石匣抱在胸前,神经质地喃喃:“别、别过来!苏摩……苏摩……求求你……”

“我可不是苏摩……”那个黑影眉梢一挑,俯下身去低笑,“青王啊,你也有今日?”

“咯咯……”黑影轻轻笑着,弯下腰去,咔哒一声,轻轻扭断了他的脖子,“嘻。”

“如果……苏摩知道我抢在他前面,扭断了你的脖子……一定会气疯了吧?”

那个黑影诡异地轻笑着,从容地把王者的头颅扭到了背后,听着垂死之人喉中挣扎着发出的咔咔声,只是感觉好玩似地低语着,俯身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石匣。

忽然间仿佛觉察到了什么,霍然抬头,看了第二玄室这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

所有盗宝者悚然一惊——那种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神!

深不见底,充满了杀戮和邪异的气息,仿佛是地狱里逃脱的邪兽。

“喀”,音格尔手中的短刀不由自主地出鞘一寸,随时准备着和这个来自地狱深处的黑影决战。然而就在剑拔弩张的刹那,远处的第三玄室内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吟,仿佛有什么在低语——忽隐忽现的光芒下,隐约有巨大的羽翼状阴影掠过墙面。

那、那是……邪灵!

“哦……那好吧,先放过这小子。”仿佛听明白了邪灵那一句低吟的意思,只听那个黑影喃喃一句,放下了手扔掉尸体,再度望了一眼第二玄室内的盗宝者,冷笑一声,竟然径自飘然而去。

墙面上巨大的翅膀影子缓缓收起,那只邪灵没有从第三玄室内出来,仿佛和黑影一起消失在地宫的最深处。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快如疾风闪电,让这边的盗宝者完全回不过神来。

只有音格尔看清楚了那个黑影的样子——

那是一个蓝发的少年!

绝美的容貌,几乎逼近神袛——那,应该是鲛人吧?但这个鲛人的眼神却是残忍而雀跃的,从陵墓深处鬼魅般地飘出,一直追着那个奔逃的人,脸上一直带着诡异的笑容,出手快如鬼魅,只是一探手便取走了对方的性命。

“一个鲛人?”音格尔诧异地喃喃,脸色有些苍白,“奇怪啊……”

星尊大帝一生对鲛人深恶痛绝,他的寝陵内绝不可能有鲛人陪葬,因此,此处的地底也不会出现其余空桑王陵内常有的“女萝”——那么,这个鲛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而且,身手那么迅捷,显然不是普通的鲛人。

“大家先别动,小心,”音格尔苍白着脸,出声,“千万别乱动身边的东西!”

在世子厉声呵斥的时候,一行中有一个盗宝者微微一震,不易觉察地垂下了手,将一颗偷偷抠下的宝石藏入了衣襟,嘴角露出一丝笑——狻猊眼睛上的这种紫灵石,比凝碧珠还珍贵十倍,带一颗回去就足够吃一辈子了。

然而,音格尔的话音未落,脚下的地面就是一震!

“糟糕!”九叔连退了几步,一眼看到门口的骇人变化,脱口惊呼起来,“大家快躲!狻猊……狻猊活了!”

狻猊活了?怎么可能?黄金雕塑成的死物,怎能活?

所有盗宝者下意识地后退,眼睛却看着门口的一对黄金雕像,脸色唰的惨白——

仿佛封印在一瞬间被解开,死气沉沉的“物”在一瞬间复苏。沉重下垂的金雕毛发在一瞬间失去了重量,变得又轻又软,黄金的脚爪动了起来,从嵌满了宝石的基座上跨了下来,重重踏落到玄室的地面上,一震,发出了低低一声吼叫。

那只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狻猊,就这样活了过来!

“谁、谁动了那颗紫灵石?!”看到独眼的狻猊,九叔霍然惊呼,“快扔回去!”

那个盗宝者混在队伍里,惨白着脸连连后退,手却下意识地紧紧捂着衣襟。然而,那只狻猊似乎完全明白自己的眼睛被何人挖走,也不迟疑,低低咆哮了一声,眼露凶光,纵身便直接朝着那个盗宝者扑过来。

那名盗宝者骇然惊呼,拔足狂奔。

“不许救他!”在同伴们抽出刀剑准备和魔物血拼时,霍然听到了音格尔冷冷的命令,断然不容情,“他犯了戒条,谁都不许救他!退下!”

所有人齐齐一怔,下意识的让开一条通路。

狻猊呼啸着扑过,直奔那个挖去了紫灵石的盗宝者而去。盗宝者心胆欲裂,然而多年培养出的本能,让他极力求生,不顾一切地向着地宫深处奔去,根本忘了片刻前那里还有过诡异的鲛人和邪灵出没。

狻猊发出低吼,毫不迟疑地跟着扑入大敞着门第三玄室。

“啊!这、这是——”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刚刚奔入第三玄室的盗宝者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站住了身子,震惊得居然刹那间忘了背后魔兽迫近的恐惧。

然而,就在这一瞬,狻猊发出了巨吼,终结了他的惊呼。

第三玄室内发出可怖的咀嚼声,血肉摩擦的声音让所有盗宝者毛骨悚然。大家面面相觑,看着音格尔,想知道接下去又该如何——狻猊冲入了第三玄室,堵住了前方的路。无论如何,他们是一定要前去将这个魔物清除了。

可是,面对着那种洪荒传说里复活的地宫魔物,又该如何下手?

“那东西……那东西在吃人么?”闪闪听得恐惧,握紧了烛台,躲到莫离身后,颤声问。莫离的表情也有些凝重,拍了拍小女孩的手,默默点头:“不要怕。”

“嗯。”闪闪咬着牙,不再说话。

一行盗宝者都静默着,地宫里登时一片死寂,远处狻猊咀嚼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等这个魔物吃完了,就要回头来向这一行打扰它的人算帐了吧?

音格尔的脸色也是阴沉的,睫毛不停闪着,显然也是急速思考着对策。

九叔默默地凝视着另外一尊尚未复活的狻猊金雕,神色复杂,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对了!”

霍然间,两个人同时脱口,眼神定在那剩下的一尊金雕上,不约而同开口。

然后,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音格尔缓缓开口:“我记得《大葬经》上说过,狻猊生于天阙,生性专一,雌雄生死不离。因此无论驯化还是封印,都必须成对……”

一边说着,一边走近了那一尊尚自被封印的金雕,伸出手,小心地触碰了一下。

“星尊帝的后裔,用一对狻猊来给大帝殉葬,却把封印设在它们的眼珠上——可恨塔拉财迷心窍,居然不听我号令,擅动了它。”音格尔喃喃说着,看着那一对被称为“紫灵石”的魔兽眼睛,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意,“那么,只能这样了。”

在盗宝者们的诧异的目光里,他忽然一横刀,狠狠割断了雕像的咽喉。

短刀锋利无比,一刀下去,狻猊的脖子登时被切断,金粉簌簌而落。

陵墓深处传来了一声悲痛的吼叫,震得地宫颤抖。

第三墓室内的咀嚼声霍然停止,金色的魔兽仿佛觉察到了这边爱侣忽然发生不测,立刻扔下了吃了一半的食物,返身扑回。一边发出悲痛欲绝的吼叫,一边吐露着杀气,如同一道金色的闪电掠来!

“让开!”音格尔厉喝,阻止了那些剑拔弩张的下属,让他们退出一条路来。

人墙的尽端,他靠着门站在那里,一手拎着那颗割下来的狻猊的头颅,冷冷看着那只扑过来的发狂的魔兽,声色不动。等到那只狻猊扑到他面前三尺,忽然间就一扬手,将那颗头颅远远朝背后扔了出去!

“呜——”想也不想,狻猊红了眼,追逐着那颗爱侣的头颅,扑向虚空。

那一跃,几乎是竭尽了全力,。

音格尔微微侧身,躲过了魔兽疯狂的一扑,将那颗金色的头颅朝着背后的甬道扔出。

没有一丝犹豫,那只刚刚复活的狻猊就这样追逐着唯一伴侣的头颅,坠入了甬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中。

很久很久,才听到魔兽落进去发出的扑通声。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料到如此兵不血刃就料理了这样难缠的狻猊——然而,只有音格尔的脸色是恻然的,静静凝视着深不见底的血池裂缝,微微摇了摇头。

这种的魔兽身上,却有一种人世罕有的东西,倒比很多人类都高洁。

“最后一个玄室了!”神思稍微一个恍惚,耳边就听到九叔发出了振奋的声音,老人眼神闪亮,枯瘦的手指直指向敞开的大门,声音微微颤抖,“过了那里,就到帝王寝陵了!大家都准备好了么?”

“好了!”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发出了断喝,声音回响。

“那么,我们走!”莫离也来了精神,将闪闪一拉,就大步踏出。

“大家要小心,”然而,音格尔的声音却再一次冷淡地响起,仿佛迎头一盆雪水,浇灭了盗宝者的冲动,“记得刚才塔拉进入第三玄室后的那句惊呼么?那里头,只怕不简单。”

一边说,一边踏上了甬道。走到一半,音格尔没有直接进入玄室,而是缓缓俯下身,查看着那具方才被鲛人幽灵扭断了脖子的尸体。

细细看着,他的脸色一变,脱口:“九嶷王?!”

旁边的九叔听得那一声低呼,身子一震,骇然探身过来:“什么?”

这个被幽灵追杀,死在地宫深处的高冠王者,居然会是九嶷王?

——沧流建国后的百年来,卡洛蒙世家用重金贿赂帝国高层,得到了帝国对于他们盗掘前朝空桑王陵的默许。盗宝者从此不再受到官方的追杀,于是,他们最大的宿敌便成了青族封地上的九嶷王。

这位空桑的前任青王曾经出卖了整个国家,从而保全了自己一个人和整个青族。千百年来,青族生活在九嶷山,成为守护空桑王陵的一族。而青王自从被沧流帝国封为九嶷王后,仿佛为了赎罪似的,尽心尽力地守护着空桑的王陵,从不轻易让一个盗宝者得手。

沧流建国一百年来,每年都有数十位盗宝者被九嶷王擒获处死。

因此对于这张脸,每个盗宝者都是深深记在心里的。

所有盗宝者心里都是惴惴,看着那个脖子以诡异角度扭曲,脸耷拉在后背上的尸体——太奇怪了……堂堂的九嶷王,为什么会来到这样深的地宫?又是为什么会被一个鲛人追杀?难道地面上的九嶷郡,此刻起了极大的变故么?

“对了,那个石匣子!”音格尔喃喃,追忆,“我记得他从第三玄室里狂奔而出的时候,手里抱着一个石匣……那里头是什么?只怕是重要的关键。”

那个石匣,最后被那个鲛人幽灵所带走,消失在地底深处。

又是什么东西,值得九嶷王下到了地宫深处,还死死抱着不放?

“神……神之……右足……”忽然间,他听到那句被扭断了脖子的“尸体”,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声音。猝及不防,他被吓了一跳。

——原来方才那个鲛人只扭断了九嶷王的脊椎骨,却不曾将气管和血脉同时扭断,只为了让眼前这人多受一些折磨,活生生的因为疼痛而死去。

此刻,那个被扭转到背部的头颅歪斜着,口唇却还在不停翕动,诡异可怖:

“帝王之血……落入……鲛人手里……苏摩……苏摩。”

神之右足?苏摩?盗宝者一怔,却不知这个人在说一些什么。

闪闪看得这般可怖的情状,吓得掩住眼睛转过头去。然而音格尔却是听得一怔,想起了曾经在一些空桑古籍上看到过“苏摩”这个名字,陡然好奇心起,不知觉地用手贴住了九嶷王的背心,努力护住他急遽微弱下去的心脉,想听到更多的秘密。

“魔啊!”得到了他的援手,垂死的人有了一丝生气,却忽然对着虚空举起了双臂,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呼喊。喀喇一声响,似乎是极力挣扎着,那颗被硬生生扭断到背后的头,居然自己转正了回来!

闪闪吓得大声惊呼,连见多识广的盗宝者们看到如此诡异的情形,都不自禁退了一步。

“我、我这一生,都在按照您的旨意……”被折断的头软塌塌的垂落在胸前,可九嶷王的双手却是直直的伸向虚空,指节大大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眼神狂喜,唇边吐出临死前清晰的话语,“魔,如今,您来渡我了么?”

那样癫狂错乱的话,让所有人听得呆住。

九嶷王的一生臭名昭著,玩弄权谋、背叛故国,杀死同僚……正是他的背叛,直接颠覆了空桑,让千万的同族死去。

而在临死前,他居然是对着破坏神祈祷?

“魔渡众生。”忽然间,地宫深处传来一声隐约的叹息,“龌龊的生命啊,尔可安息。”

那句话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从最深处传来,弥漫了整个地底,让九嶷王的双眼沉沉阖上,也让此刻行进在地宫深处的几行人马都怔住。

第十一章邪灵

“魔渡众生!”

九嶷地宫里的那一句话,并不响亮。

然而在万尺深的水底,一个玉雕的莲花座上,一双眼睛却霍然睁了开来。

“你听!这是什么声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虚空里浮出来,望向北方尽头的九嶷方向,对着一旁静坐的白璎道,“我没猜错,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吓了一跳,白璎讷讷问,“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不是被真岚继承了么?皇天都戴上了他的手啊,怎么还会……”

“真岚继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严肃,望着远处金盘上的那个头颅,隐隐变了变。那个空桑的皇太子刚才打开水镜看了很久,仿佛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此刻正阖上了眼睛休息。

望着自己的血裔,白薇皇后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如果真岚是真的继承了破坏神的力量,那么,是绝对不可能被人间的术法所封印。”

“……”白璎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那么说来,那个声音是……”

“我不能完全确认。但是我们要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断然道,那双眼睛飘起,浮在虚空中望着白璎,“要让云荒恢复平安,得先断绝了这个祸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璎没有犹豫,问。

白薇皇后摇了摇头,望着头顶离合的碧波,那一双眼睛里闪烁过璀璨的光,沉吟:“不,不在九嶷——方才那一刹,我已经稍微感知到了声音的真正来源。他的真身,不在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我们立刻去帝都吧,要马上找出他来!”

“是。皇后。”白璎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光剑。

——虽然这几日里,她还未完全领会如何驾驭这刚刚继承的庞大力量,但如今破坏神乍然露出弥端,无论如何,她也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将其封印的。哪怕,这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

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对等的破坏神的话,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者一起”湮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而作为冥灵的她,也会永久的消失。

她断然回答,但是顿了顿,轻声问:“皇后,此刻已然是下半夜——到了白日我便无法在大陆上行走了……”

白薇皇后眼里闪过笑意,傲然:“不用担心。如今你继承了我的力量,区区白昼日光怎能奈何你?”

“是么?”白璎惊喜地脱口,不自禁地抬头望向无色城上空——那里,云荒的一片蓝天,她已然有百年未曾看见。自从那一日和别的王者一起自刎成为冥灵后,本以为,会一直到灰飞烟灭都无法重新回到日光下了。

那一瞬间,虽然明知此去何等艰险,她眼里还是流露出渴盼的光。

“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吧。在你灰飞烟灭之前,我们必须封印住破坏神的力量!”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后一个后裔,威严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丝丝的悲哀和爱怜,轻轻道,“我去和大司命说一下。你去和真岚告别吧……也许不再回来了。”

“是的,皇后。”白璎轻轻低下头去。

远处的金盘里,淡淡的天光透过水面笼罩下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莲花玉座上,水镜平整如新,那颗百无聊赖的头颅正支着断臂,在金盘里歪着瞌睡,浑然不觉已然是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

白璎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这孩子一样的睡容,竟然不忍心惊醒他。

他这一生里,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视了许久,她忽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那个额头,眼里簌簌留下一行泪来。冥灵的吻和泪,都是虚无的,没有落到肌肤上,就毫无觉察地化成了烟雾。

再见。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那个声音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沉默的胸臆。

对不起啊……我就要离去了,却没有勇气亲口对你说诀别的话语。

我一直是这样优柔的一个人,在这一生里我只勇敢过两次:一次在我十八岁嫁给你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今日。我每次最勇敢的时候,都是在离开你的时候。

我要去做我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了,真岚。

真是对不起……我无法给你今生,更无法许你后世。这百年的相伴,转瞬也即将成为你一生里的回忆了。

无数的话语在胸臆里涌动,但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她侧头望向玉座旁的水镜,那里,开阖不定的波光里隐约呈现出碎裂的景象——她怔了一下,认出了那是百年来真岚曾经独自默默注视过无数次的画面。

太子妃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原来,即便是百年的相伴,彼此心中依然保留着一方天地。如她昔年的心路,以及他登上王位前的坎坷,这些,即便是可以言辞中能看似淡然的提及,却谁都不会深入描述,而对方也从不追问下去——那是属于彼此的秘密花园,掩埋着昔日血肉模糊的伤口。时日长久,已然连自己都不会去回顾。

他们是一对多么聪明的夫妻啊……熟稔如老友,密切如至亲,百年来他们抖手相搀走过了那片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相敬如宾。但是心中那一份赤诚,却从未剖露。

或许因为,在真正的相遇时,他们都已经过了那种可以歌哭无忌的少年岁月。

所以在最后的离别来临之时,也唯独只能这样沉默的告别。

真岚……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复国,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阳光之下。而你,将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妻子,她将真正的与你共同守护这片云荒大陆。

你一定会成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们走吧……”她没有久留,无声无息地走开,对着白薇皇后轻声道。

“好孩子。”那个一贯严肃威严的皇后,眼里终于流露出女性温柔的光芒,慈母般地凝视着自己的血裔,叹息,“不要怕。”

“嗯。我不怕,“白璎轻轻摇头,浅笑,“十八岁那年开始,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天马扇动着洁白的双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涡里。

在那个人消失后,许久许久,金盘里的那颗头颅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脸上掠过了难以掩饰的表情变化,忽然轻轻开口,说了一句“再见”。

那两个字轻如叹息,

水镜里,波光离合,一幅遥远的图象碎裂了又合拢——那是远方大漠里的一座孤寂的古墓,正在暮色里悄然矗立。那座墓,被重重的巨石封闭,宛如一个人的内心。

原来,在这一生里,他所在意的人始终都要一个个地离他而去。

九嶷山地宫。

魔渡众生!——进入星尊帝王陵的一行四人,全清晰地听到了这个声音。

“你听!你听!那是什么声音?”那笙吓得一哆嗦,拉住了西京的袖子,拼命扯。

是破坏神?还是……这个陵墓的主人、星尊大帝?

他们一行人没有盗宝者的技术和经验,不能依靠盗洞缩短距离,直接下到陵墓地底。因此在神庙看到九嶷王逃脱后,他们一路追随而来,是硬生生辟开了星尊帝陵墓的大门,一路从正门直闯进来的。

这样硬碰硬的闯入,自然遇到了无数机关和埋伏,颇费了一些周折。因此,在那一行盗宝者都快到达陵墓最深处的时候,他们还刚刚来到享殿。

享殿里狼藉的血肉,巨大的蛇骨,让他们惊觉有人刚刚在之前到达过。看到前方出现了三条支路,苏摩和西京却并不急。苏摩用一个术法封住了那些四处蠕动的赤蛇,让离珠不再尖叫,便开始查看四周的情况,想知道那一行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踏入享殿,一抬眼看到正中四个大字时,苏摩的脸色忽然有了微妙的变化。

“山河永寂”。

长久地凝望着星尊帝写下的那四个字,海皇低下头来,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陵墓深处传来的深沉语声。

在那一瞬间,苏摩脸色一变,右手闪电般地翻出,死死摁住了袖中蛟龙探出的脑袋。

“龙,少安毋躁。”傀儡师望向深不见底的墓穴,眼神凝聚起了冷光,“这真的是‘那个人’的声音?你确定?怎么可能……他的魂魄还在这个世上?”

袖中的蛟龙鳞片剧张,眼里射出炯炯的光,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一贯的温和气度。

那个声音一入耳,便回想起了七千年前的国仇家恨,无限的怒火从地底熊熊燃起,将龙神慢吞吞的好脾气瞬间蒸发。然而,失去了如意珠的龙神力量大不如前,空桑人的地宫里又充斥着神秘的封印力量。被海皇按捺着,蛟龙不得不强自克制着积压了千年的怒意。

然而,龙神这般的怒意,显然印证了一件事——

古墓深处的那个声音,来自于星尊帝!

西京脸色也变了,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光剑,把那笙拉到身侧。

只有跟着进来的美人离珠不明所以,站在享殿中间看着那具巨大的骨架发呆,听得陵墓深处忽然传出的那个阴沉声音,不自禁地就想拔腿回奔——然而,一想起九嶷王世子的承诺,她又站定了。

那个已经白发苍苍青骏世子说:只要她引着这些人去杀了九嶷王,就还给她自由。

自由!一想起这两个字,她发软的腿就坚定了一些。

“我这里有一张图……”离珠从怀里拉出一卷帛,喃喃对着苏摩一行道,“是……是青骏世子交给我的。你们拿去看看……就能找到九嶷王的踪迹了……”

因为自知罪孽过多,九嶷王在位的近百年来疑心都很重。空桑亡国后,他就开始修筑通往山腹的秘道,以便有一天可以做为最后救命用的藏身之处。那条秘道一共修筑了十多年,入口在九嶷神庙内,由神官们守护着,尽端却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也不知道他的养子,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世子青骏费了多少力气,才得来了这张地图。只为出卖他的父亲,借刀杀人,夺来王座。

苏摩只是看得一眼,嘴角就浮出一丝诧异。

“那个家伙逃到哪里去了?”西京忍不住问。

苏摩望向陵墓最深处,眼神空茫却又深思,缓缓回答:“寝陵。”

星尊帝的寝陵?

西京和那笙都变了脸色——星尊帝的寝陵,是七千年前用了当时空桑王族里最强的术法,布置了各式各样的结界和阵法形成。每一重门口,都有上古魔兽守护。是以几千年来一直安然无恙,就算是西荒最强的盗宝者,也无法突破这样的屏障。

如今,九嶷王居然设法逃到那里去避难,再把他找出来只怕是困难重重了。

“走吧。”苏摩却是望着看不到底的黑暗隧道,淡淡说了一句,“里面,已经有高手在了——我们可别落了后头。”

地底深处那个声音刚散去,一行盗宝者却已然在首领引导下来到了最后一个密室,直奔宝藏而去。

魔又如何?邪灵又如何?这一切,始终无法压倒这些世袭盗宝者。

一路上,闪闪护着那盏灯走在前头,一直在揣测第三密室内到底有什么。然而在踏入大门的一刹,音格尔却抢先了一步,轻轻一拉,将她拉到了背后。

“啊……?”她的视线被少年清瘦的肩挡住,却听到音格尔刹那发出了低呼。莫离在一瞬间将她护住,一把推出门外去。

所有盗宝者同时也异口同声的发出惊叹,居然全部不由自主的倒退了一步!

闪闪被推出门槛,差点跌倒。那一瞬间她终于看到了——

第三石室面积足足有一顷,高达百尺,让一行人进去后渺小得犹如蝼蚁。然而,却没有任何别的出口。石室的尽头是大片的石壁,层层颜色分明,似是万古沉积岩的截面。盗宝者们一看就明白那是九嶷山的山体岩层,显示着这座庞大地宫的路径已然是到此为止了。

然而,让所有盗宝者惊呼的,却是那大片石壁前那个巨大影子——

一只足足有几十丈高的赤色魔物,张开了双翅,拖着九条触手,火红的眼睛盯着这一行闯入的不速之客,正狰狞地从岩壁里飞出来!

“邪灵!”九叔一眼看到那个魔物,失声倒退。

然而,他的肩膀被一只手稳定地托住——”大家别怕!”音格尔稳住了老人,眼睛却一直盯着前方狰狞巨兽,扬声,“仔细看!那不是活的,只是一个幻影!”

一边说,他一边急弹了一枚石子上去,击在那只邪灵身上。

石子从中毫无阻碍地穿过,落到地上。邪灵一动不动。

“只是一个幻影。”音格尔只感觉沁出一身冷汗,喃喃安慰周边同伴,“大家别乱了阵脚……只是幻影而已,邪灵不在此处。”

所有人这才从惊慌中稳下了神,站定了,侧头望去。

那只巨大的魔物仍然狰狞地张翅扑来,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九叔定了定神,也弹了一枚暗器过去,暗器穿过了魔物虚无的身体落到地面。老人长长舒了口气——原来,这果然是一个浮凸出来的虚幻影象而已。

九叔小心地上前几步,来到魔物正下方抬头观测——巨大的幻影浮在半空,双翅张开后足有十几丈,拖下来的触手垂落到九叔的脸上。

那是一种奇怪的淡淡荧光交织成的立体幻象,宛如真实一般。

然而,这个墓室的最深处没有一丝光线,这个幻影又是怎样凝聚而成的呢?

“少主,方才那一瞬、你怎么判定这不是活的邪灵?”九叔审视着那个幻影,问。

“因为它的眼睛是空茫的。”音格尔抬头望着那一对火红色的眼珠,答复老人,“里头没有敌意和杀意——就算一切都栩栩如生,但它没有生气,只是一个空壳而已。”

“果然是……”九叔点了点头,也看着头顶那一对红色的魔瞳。这只邪灵被封印在星尊帝寝陵内已经七千年,年深日久和周围融为一体。所以,就算它忽然消失了,它的影子还会暂时存在于原地。

“我们来的路上看到,第二个玄室内那个白玉台上的水晶罩已经碎裂。”音格尔叹息了一声,“而且,是刚刚被人打碎的——真正的邪灵,已然在片刻前复活离去!”

“是谁?谁竟然复活了邪灵?”盗宝者们纷纷惊呼,“不是找死么?”

“应该是……方才那个杀掉青王的鲛人干的吧……”音格尔笑了一笑,低下头去,轻轻抚摩着那面石壁——青王临时前叫那个鲛人”苏摩”……这个名字很熟悉,似乎在某本史书里看见过。

那个苏摩放出了邪灵,夺走了石匣,到底想干什么呢?音格尔想了想,找不到答案,神色转瞬安定,挥了挥手:“好了,先不想这件事——只剩下最后一道门了,我们很快就能抵达星尊帝寝陵!”

所有盗宝者精神为之一振,哄然欢呼。

音格尔来到那个巨大的邪灵幻影下,仔细观察。那个邪灵保持着攻击的姿态,被封印在这面石壁前数千年,显然是空桑人用来守护星尊帝寝陵的。然而,那个邪灵身后却只有一面石壁,并无任何通向寝陵密室的门户。

音格尔穿过了那个幻影,来到它身后的那面石壁上,从怀中拿出魂引,反复地端详。

然而,那一面岩石上什么都没有。

“闪闪。”忽然他抬起头来,叫了那个执灯者一声,“麻烦你过来一下。”

“啊?”那个少女惧怕半空中的魔物幻影,一直躲在莫离背后,此刻听得召唤探出头来。莫离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不必惧怕,然后就一手护着她穿过了那个魔物的幻影,来到石壁前,听候音格尔的吩咐。

“拿你的灯,照一下这个地方好么?”音格尔指着石壁上的某一处,温言。

闪闪瑟缩地探出头来,音格尔对着她鼓励地笑笑,她便咬着嘴角蹭过来,举起了那盏七星灯,用手护着,让上面盈盈的光投射到这片光洁的岩壁上。

七星灯的光也没有什么特别,淡淡地投射出去,照亮了室内。灯上,七个小人儿急速地舞蹈着,做出各种奇异的姿态。闪闪凝视着那些人儿,那些神奇的人儿在用动作向她无声传达着讯息——那是天地间人类肉眼所不能看到的一切。

然而音格尔却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金色的罗盘,一瞬不瞬。他手中的魂引瞬地停住了转动,金色的指针一动不动地指向一个方向。

“在那里!”寂静的墓室中,同时发出了两声脱口惊呼。

闪闪和音格尔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瞬地举起手臂,指着石壁上的某一处。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点出——目光落处,却是三丈高的石壁某处。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九嶷山特有的青岩在这里沉积出奇异的纹理,横截面上那一道道如荡漾碧波,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晶体光芒。但即便是面对着一面空墙,一行盗宝者还是如临大敌,纷纷退开围成了扇形。

因为他们相信,少主的每一个判断都不会有错。

他说进入寝陵的门在这里,那必然便是在这里。

等同伴都退开做好了准备,莫离轻轻一扬手,飞出一枚暗器准确地敲击了一下那个点,听着发出的声音,蹙眉迟疑:“少主,听这声音……”

“就在这后面。”音格尔却截口拦住他的话,手中长索忽然飞出去,如灵蛇探首,轻轻点了点三丈高的上方石壁,“你们看,只有这一个点,是灯光照不到的。”

所有人悚然一惊。

是的,那是目力罕见的一个小小的点,纯粹的黑色,隐没在青色的岩壁纹理中。在整面墙壁都笼罩在七星灯的光芒下的时候,只有这一点是黑色的!

仿佛那是一个湮灭之点,能将所有光线都吸入。

——所有盗宝者都知道,在空桑王陵里,只有一个地方才有这种现象。那就是,安放空桑皇帝灵柩的寝陵密室,那个无法被光线照亮,号称”纯黑之地”的最终玄室!

“从这里挖下去。”长索轻轻点了点石壁,石壁果然喀喇一声,裂开一条细微的缝,音格尔的眼睛里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光芒,“莫离,你带领大家开始干活——小心生死锁,你也知道那个锁一旦受到外力,便会立刻自行内部毁坏并引发机关。”

“执灯者,你先让开。”顿了顿,他招招手,让闪闪过到他身边去,望着莫离和九叔:“大家都是几进几出地宫的人了,应该知道小心吧?都快到寝陵了,加把劲!”

“是,少主!”所有人发出轰然的应合,摩拳擦掌地开始工作。

闪闪伸长脖子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面石壁后沉睡的千年王者是如何模样,然而音格尔微笑着摇了摇头,拉着她来到偏远的角落坐下:“执灯者,不要急,最后一道门是最难解开的,传说里最快打开的也用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闪闪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要那么久啊?”

“嗯。我得去那边看着。你先休息,“音格尔从行囊里拿出食物和水,放到她身边的地上,又将一卷薄毡子打开,铺在玄室的角落里,对她点点头,竟是分外关切,“等寝陵的门打开后,就要真正劳烦你了——此刻好好养精神罢。”

“啊,终于用的着我了?”闪闪却是高兴起来,望着音格尔,“你们要我做什么呢?”

这一路来她只是跟在后头,处处受庇护,竟是成了一个累赘。心里暗自不安,此刻终于听说快有了出力的机会,如何不喜?

然而音格尔只是沉默地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分明有惊讶和不解的神情,有浮现一丝悲悯,喃喃:“原来,你还并不知情。”

闪闪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绞着自己的手指:“嗯……爹死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教给我。我、我虽然能操控这盏灯,却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执灯者……”

“不知道也好。”音格尔沉默片刻,却只是短短说了一句,“你等会儿只要举着灯,给我们照亮就行了。”

一语毕,便转过身去,再不与她说话。

他站在那巨大的邪灵幻象下,仰头望着石壁上迅速搭起的脚手架。定位的金钉银线纵横展开,剩下的六个盗宝者已经开始熟练地工作了——那,都是他们一行世代积累下来的常识,做起来无不迅速干脆。

他静静地等待着机关发动,石门开启的瞬间。

他也预料到了这个千古一帝的最后一道防御会有多坚固,对入侵者的反击会有多狠毒——所以,他的眼睛时刻不离那个纯黑的点,手指在袖中握紧了短刀和长索。

清格勒……清格勒。哥哥。

十多年了,你还被困在那里么?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来到这里带你走呢?

他将手按在那面沉默了千古的岩石上,低下头去,肩膀忽然微微发抖。

闪闪刚刚吃完了一张薄饼,喝了一口水,却望见了他此刻的表情,不由有些微的愕然。这个脸色苍白的少年一路上都是那样的英明威武,每一句话都成为一行人的行动准则,而且从未出过错,宛如天神——

然而,此刻,他的表情却忽然像一个又激动又恐惧的孩子。

闪闪好奇地躲在角落里注视着他,那个盗宝者里至高无上的主宰。

她望望音格尔,又低头往往手里静静燃烧的灯,忽然想起了在第二玄室内看到的那个鲛人少年和扑簌的巨大翅膀,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这个密室没有别的出路,那个鲛人和邪灵,如今去了哪里?

“少主,可以了!”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忽然听到了莫离的声音,惊喜万分。一声嗑啦啦的裂响传来,仿佛真的有什么巨门被打开了。

闪闪愕然抬头,忽然间眼前就裂开了一道银河。

那光是如此璀璨辉煌,仿佛地底闪出一道电光来!那一瞬间她只觉眼睛都被刺瞎,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然而,偏偏那光却只得一瞬,那一瞬剧烈的光亮让她在光线消失后,已然眼前一片空茫,她只听到空气中低沉一声响,仿佛亡灵的叹息。

古墓的最后一道门打开了。

“大家小心!墓门开启了!”九叔在大呼,然而声音却是有条不紊,连番指挥下去,“避开飞箭!蒙住口鼻!巴鲁快上去撑住千斤闸!”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只浮在虚空里的邪灵幻象转瞬消解了。

那一线裂缝里吐出了许多尖利的呼啸,随即沉沉闭合,变成死寂的纯黑。

呼啸声中夹杂着盗宝者们短促的惨呼,显然是有人躲避不及,中了机关。

“小心!是连珠弩、飞蛰和毒瘴!”音格尔在刹那的寂静中辨别清楚了一切,脱口大呼,身形飞扑出去,飞索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将一部分飞弩与毒虫击落,然而毒瘴却在墓门打开的瞬间、势不可挡地扩散出来。

幸而盗宝者早有准备,在进入墓室的时候每个人的舌下都含了解毒药。

然而即便是如此,在这一瞬间,还是有一半的盗宝者挂了彩,连莫离都未能幸免,左臂上被飞蛰咬了一口,迅速流出紫色的血来。

他来不及多想,眉头也不皱地将伤口附近的肉剜了下来。

一刹那的黑暗后,第三玄室里终于恢复了片刻前的光线。闪闪吓得缩在角落,护着烛台,不敢看那边的景象。当然,她也没有发现,在那一线裂缝开启之后,她手里烛台光芒陡然大盛,然而诡异的是烛光全部向着石壁方向投射过去,另一半空间则丝毫照射不到。

“快……快……”三丈高台上,有人发出了呻吟般的喘息。

躲过方才那一轮袭击的盗宝者们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整面巨大的岩壁开启了三尺高的裂缝,而这座空前巨大的闸门下,一个魁梧的力士屈身蹲在缝隙里,用双手和肩背抗住了整面落下的石壁!

原来,在这个玄室里,整面岩壁都是最后一扇门!

“巴鲁,撑住!”音格尔低叱,立刻掠过去,“大家快把支架拿过来!”

“是!”莫离抹了抹臂上的血,挥手带领盗宝者跟上去,折叠着的青钢架子被打开,一支支被放到裂缝中间,代替巴鲁撑住了三尺的空隙,每一支都有一尺的直径。

“好了,巴鲁。”九叔上去拍了拍力士的肩膀,嘉许,“你可以歇息了。”

然而那个跪在裂缝里托住千斤闸的魁梧汉子没有动,在九叔一拍之下,“喀喇”一声,似乎有什么被折断了。他整个人忽然如折断一般向着闸门里倒下。

“巴鲁!”九叔惊呼,伸手拉住了他,用力拖出来。

所有盗宝者惊骇地退开一步——那个号称西荒第一大力士全身瘫软如蛇,脊椎成了数截,七窍都流出血来。脸上插着四五支锋利的短弩,其中一支从左颊射入耳后透出,赫然已经气绝身亡。

大家都沉默下去。

很显然,在方才最后一道门打开的刹那,巴鲁奋不顾身地冲到了迅速重新闭合的千斤闸下,用身体托住了闸门——那也是此行他最重要的任务。

然而门内重重的机关随即启动,劲弩,飞蛰,毒瘴,这些东西在墓门打开的瞬间蜂拥而出,巴鲁为了不让门重新闭合却坚持一步不退,生生死在闸门下。他重病的母亲还在等待他带着宝藏归去治病,而这个西荒第一的大力士,却是永远无法回到沙漠了。

“好了,大家准备,可以进去了。”最先回过神,打破沉默的是音格尔,他将巴鲁的尸体从门下拖出放在一边,举起了手,“执灯者,请过来。”

闪闪压抑着心里的惊骇和颤抖,从角落里拿着灯站起。

音格尔神色肃穆地弯腰行礼,轻声:“这是星尊帝的寝陵,没有任何凡世的光可以照亮的‘纯黑之地’——请执灯者引导我们前行。”

终于要用到她了么……闪闪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望着那一线黑沉沉的三尺空隙。里面的黑暗是如此深邃,似乎可以吸尽所有光线。那个千古一帝,就在里面安眠么?

她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然而,面对着音格尔和所有盗宝者的凝视,她还是硬着头皮弯下了腰。旁边的莫离握紧了手,全身肌肉蓄势待发,音格尔的脸色苍白而凝重,眼神隐隐激动。

“哎呀,你们看,果然是在这里!我们来得正好呢。”

忽然间,一个清脆的笑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凝重气氛,脚步声从第二玄室纷踏而来,所有盗宝者大惊失色,悚然回头。

是谁?居然还有人跟随在他们之后进入了这座古墓、跟随而来!

这种现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八成是想跟着来拣现成便宜、坐地分赃的另一行盗宝者!——音格尔的脸色一变,眼里放出狠厉的光,手按上了腰侧的短刀和臂上的长索。

没有人可以在卡洛蒙世家头上动土。

然而,摇曳的光线下,外头进来的却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

那个云荒上所罕见的异族少女,黑发黑眼,手无寸铁,蹦跳地沿着甬道飞奔进来,一边望着开启的寝陵大门,拍手欢呼,毫不介意面前一群恶狼般的盗宝者满脸杀气盯着她。

“丫头找死!”一个盗宝者按捺不住,一柄飞刀便是激射向少女的心窝。

“啊!”闪闪惊呼起来,认出了来人,“别!这个姐姐是——”

这个姐姐,分明是在村子里救过她们姊妹的那个苗人少女啊!怎么也会到了此处?

然而刀已经投掷出去,又狠又准,立意要毙这个闯入者于刀下!

“叮”,轻轻一声响,白光闪现,那把飞刀在触及衣衫之前忽然粉碎了。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那个跑得高兴的少女,将她拉到身侧,低声教训:“那笙,给我小心些,这里有群豺狼呢。”

那个落拓的大汉指间旋绕着白光,缓缓说着,抬头望向面前的盗宝者。

“我们无意与你们争夺这里的一切宝藏,王陵里的一切我们都不感兴趣。”在音格尔一行开口之前,他沉声说出了一句关键的话,阻拦了对方薄发的敌意,“我们只是来寻找一个人和他手里的东西。”

“西京大叔!那笙姐姐!”不等音格尔表态,闪闪却叫了起来。

“西京?”音格尔悚然一惊,侧过头来,“空桑的剑圣西京?”

“不敢当。”落拓大汉一笑,将东看西看的那笙拉回身边,眼神镇定,“这位看来是卡洛蒙世家的音格尔少主了?黄泉三尺之下的无冕之王啊,幸会幸会。”

“幸会。”音格尔低声回了一句,心下却闪电般地转过了几个**头。

来的,居然是空桑的剑圣……如果贸然动手,只怕自己这边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吧?对方来意不明,虽然说明了不争地底宝物,但又怎能就如此凭了一句话相信?如果是联合这里的所有人发动袭击,对方身边又有一个显然不会武功的少女,取胜,说不定也可以……

心里转瞬想了千百个**头,音格尔脸色苍白,暗自握紧了手中的长索。另一只手放到背后,做出了一个”合围”的姿式。

莫离一眼望见,暗自点头,一行盗宝者默不作声地散开,装作若无其事。

“贸然打扰,少主莫怪。”西京却仿佛不知道对方杀机已起,只是朗朗而笑,“我们是追着一个人下到这里的,只求拿到这个人手里的东西,不会取这里的任何宝物。”

“哦?是么?”音格尔微笑,“不知要剑圣出手的那个人,又是谁?”

“九嶷王。”西京没有隐藏,一口说出,“他跑入了王陵躲藏,不知少主可有看见?”

“九嶷王?!”盗宝者齐齐一惊,相顾失色。

音格尔也是脸色变了变,缓缓道:“难怪九嶷王会躲到这个地方来……”

西京喜道:“那么说来,少主是看到过了?”

“不错。”音格尔点头,手已然缓缓松开了刀,杀气稍缓,“只不过,在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然被人杀了。”

“什么?!”西京和那笙齐齐脱口惊呼,“被谁?”

音格尔正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眼神雪亮的望着他们背后的甬道,脱口低呼:“是他!”

他手指一动,短刀已然出鞘!

所有人瞬间回头,望向背后。果然,无声无息地,有一个人从黑暗的甬道里走过来,手里拖着一件物体,一头蓝发渐渐显露,蓝发下是深碧色的眼睛,面容俊美如妖。

“什么,你们说是他?!”西京和那笙一惊,回头看着后面赶上来的同伴。

“你们说苏摩杀了九嶷王?”那笙忍不住笑起来,“怎么会!他一路和我们一起……”

然而,话音未落,苏摩却抬起手,扔过了一样东西。

啪嗒。那个东西沉重地落到地上,毫无生气地瘫做一堆,王冠骨碌碌地滚动。

“九嶷王!”西京低呼起来,“真的死了?”

“死了。你追着那笙跑过去后,我在甬道角落发现了尸体。”苏摩的声音冰冷,隐藏着可怕的怒意,“有谁抢在我们前头,把他给杀了!放置右足的石匣也不见了!”

“是他!就是他!”看到了那个黑暗里走来的人,闪闪却惊呼起来,“他在说谎!就是他折断了九嶷王的脖子,和邪灵一起拿走了石匣子……他叫苏摩!”

虽然放在只是乍然一见,但是阴影里那个鲛人的惊人之美却是让所有人过目难忘。闪闪死死盯着那个过来的鲛人,一边惊呼一边往音格尔身后躲藏。

然而,她的指认出口,那一行人忽然间都沉默下去了。

西京看向苏摩,脸色凝重,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那笙都明白过来,沉默下去。

“是阿诺……”苏摩低下头去,手指缓缓握紧,十个断裂了引线的指环奕奕生辉,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可怕,“是阿诺!它抢在我之前杀掉了九嶷王!”

明知百年以来、他日夜以杀掉那个人为**,它才故意抢先一步!

苏摩霍然抬头,满眼杀气:“那个家伙分明是在挑衅!”

“嘻……”忽然间,一个声音轻轻笑了,极轻极冷,带着说不出的讥诮,清晰地环绕在空旷的巨大玄室里,“哥哥,你生气了?”

音格尔一惊,抬头——这个声音,分明不是在场所有人发出的!

他侧头,望向那三尺宽的裂隙。

“哥哥。”黑暗里,那个声音细细地笑了,从寝陵深处传来,仿佛诅咒似地不祥,“虽然你在母胎里吞噬了我,但是,你这一生将永远、永远得不到任何你真正想要的……无论是所爱的,还是所恨的。”

苏摩的手在听到声音的刹那间抬起,手指上一道银光直穿入了那一道黑色的裂缝,向着声音来处狠狠扎下。唰的一声,引线的末端却仿佛被一只手接住了。

“你要的王之右足,就在我手里,“那个声音在黑暗中轻笑,“有本事来拿啊……”

苏摩手指一收,拉紧那条引线,整个人瞬间就沿着那条线飞掠了过去!他的身形鬼魅一般滑入那条缝隙,速度之快、让盗宝者都来不及阻拦。

“苏摩,小心!”西京在后面惊呼了一声,顿足跟上——那个傀儡分明在故意激怒苏摩,寝陵的黑暗里安危莫测,不知埋伏下了什么机关暗算!

盗宝者们反应过来,纷纷拔刀拦在前方,不让这些外人抢先进入藏宝的寝陵。

“借过,借过!”西京来不及多说,手指间腾起白光,光剑铮然出鞘,剑气在瞬间吞吐达数丈,直刺向那个黑暗的门后,盗宝者们的刀剑在瞬间被截断了三四把。

“让他进去!”音格尔忽然沉声喝了一句,“大家退开!”

盗宝者悚然收手,纷纷退开,看着西京一俯身从裂缝里钻入门后。

“少主……”九叔吃惊地望着音格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了外人进去。

“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我们根本拦不住,只是无谓折损人手而已!”音格尔摇头,脸色苍白地望着那一线黑色,他顿了顿,转向大家,嘴角浮出一丝笑:“——而且,既然方才的那个鲛人在里面,那么,邪灵一定也在里面。”

果然,黑暗里充斥着呼啸声,仿佛里面有什么在激烈地搏斗,石壁上不时传来巨响,整个王陵都在震动!盗宝者们一惊,齐齐后退。

九叔明白过来,击掌:“不错,鹬蚌相争!”

音格尔缓缓点头:“大家先原地休息一下,等里面安定了——”

“哇,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阴毒!”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女声惊叫起来,手直指到他鼻尖上来,“这不是借刀杀人么?你真不是个好人!”

侧目看去,原来是和西京苏摩一行一起进来的那个少女,此刻还留在玄室里。

听到她公然辱骂少主,盗宝者中已经有人怒气勃发。然而音格尔却定定望着那只伸到他鼻尖上的手,眼神一变,微微摆手示意手下安静。

皇天……在这个女孩手上,居然戴着空桑王室至宝皇天!

传说皇天不但本身蕴藏着力量,更能唤起帝王之血的力量——如今他们一行人身处星尊帝的寝陵,倒是不好对皇天的持有者骤然发难。

“那笙姐姐……”闪闪躲在一旁,拉了拉少女的衣角——这一群盗宝者都是狠角色,那笙不知好歹惹翻了他,可大大不好,她把那笙拉过来,岔过了话题,“我妹妹怎么样了?你把她送回村子里好生安顿了么?”

“啊……啊!”那笙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你说……晶晶……糟了!”

她脸一下子涨红了,自己一急之下只顾着跟西京跑往王陵,根本忘了那个哑巴小女孩还在烧杀一空的废墟里!

“你把我妹妹扔了?”闪闪看到那笙表情,立刻明白过来,急得快哭出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答应了照顾晶晶的!”

那笙的头直低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喃喃:“我……我等下就出去找她……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定会没事的。”

“唉,你!”闪闪急得跺脚——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爽朗侠气的女孩,却是个不可靠的马大哈。

“不要急,执灯者,地面上的征天军团想来也已经撤走了,令妹不会有事。”音格尔轻轻拍着闪闪的肩膀,温言安慰,“等下了寝陵,出去我们立刻帮你找晶晶,可好?”

“也只好这样。”闪闪叹气,眼神焦急,望了望那座石门,“我们进门看看吧。”

音格尔却扳住了她的肩膀,眼神冷定:“再等一等。”

“再等什么?等里头两败俱伤么?真是个坏人!”那笙一听这话却是火了,愤怒地瞪了盗宝者们一眼,自己身子一弯,径自便进了那个黑暗的寝陵——西京和苏摩都在里头,别人见死不救,她可不能在外头看热闹!

“那笙……那笙!”闪闪看到那笙一头冲进去,大急,“危险啊!”

这个姐姐,虽然粗心大意,可心眼却是真的好的。

“澎!”

黑暗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由内而外的爆裂开来!

“大家小心!”音格尔抢先大呼,想也不想,一手将闪闪护在怀里急速后退。

无数的石块砸了下来,密布整个空旷的玄室。那种力量是极其可怕的,整面石壁在瞬间四分五裂,将外面站着的盗宝者也推得连连后退。

石壁中冲出了一只巨大的怪物,双翅展开几达三十丈,下面拖着九条触手,双目血红。

“天啊……邪灵!是邪灵!”盗宝者中有人惊骇地叫了起来,心胆欲裂。

这一次不是幻影……这一次绝对不是幻影!

从寝陵的黑暗里冲出了真正的邪灵,展开巨翅,吞吐着毒气呼啸而来。一路上它触手不断地抓取着地面上的人,一旦抓到,那个人便瞬间在它触手环绕中萎缩,所有血肉消融殆尽。

闪闪吓得缩在音格尔怀中,抓紧烛台,不敢去看头顶上掠过的那一只巨鸟。

然而,那只从石壁中冲出的邪灵似乎受了重伤,踉跄地飞着,一头撞上了玄室对面的石壁,发出轰然巨响,颓然落到了地面上。绿色的血从它身体下的九条触手里渗透出来,它勉强抬起血红的眼睛,愤怒地望着寝陵的方向。

“苏摩!苏摩!你怎么了?”一地的碎石里传来那笙的惊呼,方才她进入寝陵的瞬间,就感觉到空气中充斥着彭湃汹涌的力量,压得人无法呼吸。那些力量在交锋、搏击,最终将整面石壁都化为齑粉!

她不顾坍塌的石墙直冲过去,想从废墟里扶起不停咳嗽的傀儡师。

“别过去!”然而她刚一动,就被身边的西京扯住了,厉喝,“那不是苏摩!”

“哈……”那个废墟中的鲛人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抬起眼,望着那笙。那笙一看到他的眼睛就明白过来,脱口:“阿诺?!可苏摩……苏摩呢?”

“我在这里。”苏摩的声音从另一边响起,同样衰竭,“我拿到了。”

角落的碎石簌簌而落,一个人挣扎着站起,抖落满襟鲜血,缓缓地举起了手中抓着的石匣。微弱的烛光中,所有盗宝者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仿佛是空气中忽然出现了一面看不见的镜子,两个一模一样的蓝发鲛人,在废墟中静静对峙!

同样的蓝发,同样的碧瞳,同样俊美如天神的脸和邪诡如妖的眼神,这世上,怎么会有两朵并世的奇葩呢?……闪闪看得呆了,左看看右看看,感觉自己宛如做梦。

“几个月不见,你居然长这么大了……难怪敢来挑衅。”虽然手臂几乎完全断裂,苏摩却紧握着方才抢夺到手的石匣,他静静望着废墟里的孪生傀儡,眼神冷酷,“不过,你也是太小看我了——以为凭着一只邪灵,就能伏击我?”

“咳咳……其实论伏击,邪灵的力量……也足够了。我只是没想到、还有空桑剑圣和你一起来了而已……”傀儡在废墟中咳嗽,有一根细细的引线穿透了它的心脏部位,将它钉死在废墟里。然而它的身体仿佛是虚无的,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它在笑,毫不惧怕:“你只是运气好……我千算万算,没料到你会和空桑剑圣同行。刚才如果不是西京帮你……咳咳,你以为你可以逃得过幽凰的一击?”

“幽凰?!”这一次脱口惊呼的除了苏摩,还有音格尔。

那个鸟灵幽凰在自己送到九嶷山下之后,不是已然自行离去了么?怎么此刻会出现在地宫里?音格尔震惊地望着那只重伤的庞大魔物——那个有着双翅九手的邪灵有着红火的眼睛和类似于鸟类骷髅的头颅,完全看不出鸟灵的影子。

“它是幽凰?”苏摩捂着胸口的伤,用幻力催合着心肌,有些不相信地望去。

他差一点点死在这个魔物手里。

刚进入寝陵的黑暗时,他没有寻找到阿诺的所在,却被这只邪灵猝及不妨袭击——寝陵里的黑暗是湮没一切的,甚至连他一进入都无法看到周围的一切。他顺着引线掠入,想从阿诺手中夺回那个石匣,却没有注意到周围还有更大的威胁。

那只复活的上古邪灵蛰伏在黑暗深处,静默地收爪咬牙,等待着他的出现。在他将注意力全部放在阿诺身上时,它陡然掠到,又狠又准,一抓就洞穿了他的心口。他旋即反击,用辟天长剑削下了邪灵的触手——可怕的是那只魔物仿佛疯了,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管不顾地想置他于死地!

这只上古的邪灵,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袖中的龙神在那一刹那腾出,咆哮着将那只邪灵击退,他只怕当时就因为剧痛而失去知觉——而黑暗里,他那个孪生兄弟正虎视眈眈,想将他的血肉啖尽。

龙神和邪灵的缠斗给他带来了喘息的机会,然而苏诺却趁机靠近重伤的他,试图从伤口中挖取他的心脏!它撕裂了他的胸膛,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心脏,眼里带着狂喜的表情。

“我要吃了你的心……”

那个脱离了引线的傀儡握紧了他的心脏,用疯狂的声音低语——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就会在这里死去。

就在阿诺动手的瞬间、西京终于赶到,一剑将那个傀儡砍伤。

那一刹那生死交错——在他活过两百多年里,从未有这一刻的接近死亡。

想来,当初遇到幽凰时阿诺就一力表示亲近,让她留在身侧,已经是存了不可告人的心计吧?那个死去的白族女孩,有着和姐姐一模一样的纯粹执着的激情,无论是爱的极至还是恨的极至,都蕴藏着巨大而可怕的力量。

而阿诺……就是一直蛰伏着,引诱着,想利用她这种力量吧?

终于,它在逃脱后,寻找到了在九嶷附近徘徊的幽凰,达成了某种可怕的协议,来报复同一个敌人。

这样恶毒的计策,定然是阿诺提出的——这个偶人实在太了解傀儡师了,知道他深心里有着难以泯灭的仇恨,必然会来找九嶷王复仇。他们首先跟随着九嶷王进入地宫,然后杀了九嶷王,夺走了**封印。

然而即便如此,分裂后的阿诺已然没有任何力量,幽凰又不是苏摩的对手,他们便孤注一掷地打开了地宫密室内的上古封印,让邪灵在幽凰身上复活,借用她的力量来出其不意地伏击苏摩。

苏摩捂着破碎的心从废墟里踉跄起身,望着那只垂死的邪灵——那对火红的眼睛里依然有着最深切的仇恨,仿佛要将他生生吞噬。

他依稀记起了以前这个鸟灵之王的模样:那个叫做幽凰的鸟灵,有着一张美丽的女童的脸,和白璎有几分像,却更幼小更邪气。在寒冷的苍梧之渊旁,她展开漆黑的巨大羽翼包裹住了他……在他怀里,这只鸟灵没有邪魔的气息,完全像一个人世的少女。

在那个黑夜里,她的羽翼温暖而蓬松,她的笑靥和记忆最深处那张脸恍惚相似。

他得到了她。宛如百年来一次次拥着不同的女子入眠,只为不能抗拒独眠时的寒意

然而在朝阳初起的刹那,他已然将那一夜遗忘。他们的躯体虽然融合,但灵魂却根本没有交汇过。这种相遇,原本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样、不会留下任何印记。

她却恨他入骨,不惜化身为魔来攫取他的心脏。

“不认得我了么?……苏摩?”幽凰躺在血泊里笑起来了,然而骷髅般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嘶哑地叹息,“可惜……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我就可以看到你的心了……”

“就算恨我,“苏摩望着那只的怪物,忽然道:“也不必将自己弄成这样。”

“那又如何?反正……无论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放在眼里。”邪灵扑扇着巨大的翅膀,拖着九条被截断的触手,想挣扎着站起来。浓绿色的血从它身体里不断涌出,它嘎嘎地笑着,声音已然嘶哑:“我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我要把它挖出来看看……”

苏摩眼里忽然有某种悲哀,放开了捂着胸口的手:“那你看吧。”

被邪灵利爪掏出的胸臆内,一颗心安静的躺着,四分五裂。鲛人的心脏是居中的,色做深蓝,左右心室等大,膜瓣上有鳃状的丝。此刻,正在幻力的催合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原来……你的心……早已不跳了。”幽凰勉力抬了抬爪子,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她大笑起来,那种怪异的笑声响彻地宫,让那笙吓得一哆嗦。

“好,好!既然你无心……那么就用命来抵吧!”

大笑声中,旋风呼啸而起。巨大的翅膀扑扇着,垂死的邪灵用尽了全部力气飞起,扑向苏摩,利爪闪烁着寒光,伸出九条触手想将其撕裂。

“小心!”想不到那只奄奄一息的邪灵还会反击,那笙脱口惊呼,想奔过去帮忙。

肩头却一紧,是西京默不作声的抓住了她,对她默默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玄室内闪出了纵横的电光!

羽毛如雨而落,浓烈的血腥味弥漫。扑过来的邪灵被固定在半空,看不见的引线在瞬间洞穿了她的翅膀和触手,她奋力挣扎,眼中冒出火光来:“杀我!有种的你来杀我!”

“我不杀你。”苏摩却摇了摇头,淡漠的垂下了手中的辟天长剑,侧头望着一边的傀儡,“我要杀的,只有它。”

“孬种!我就知道你不敢!”幽凰极力挣扎,不顾那些锋利的引线一寸寸切割着肌体,只是疯狂地大笑,“杀了我,怎么和我姐姐交代?哈哈……卑贱的鲛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是我们空桑人千年万年的奴才!”

苏摩微微蹙眉,低声:“看来我当初是不该惹你——现在,你可以闭嘴了。”

那样的话已然是某种宛转的歉意,然而幽凰却仿佛疯了一样,根本停不下滔滔不绝的谩骂,眼睛因为兴奋而血红:“啊呸!你的底细谁还不知道?什么傀儡师?分明是西市里出来的贱货,老爷贵妇们玩腻了就送人的奴隶!被转卖到青王府之前,还不知道有过多少个主子呢!世袭的奴才!还敢觊觎空桑太子妃……”

“喂,你给我闭嘴!”那笙大怒,挣扎着要上去揍她。

西京按下了她的肩膀,却是担忧地望向一旁的傀儡师。

然而出乎意料地、苏摩竟然并未向以往那样对污言秽语发怒,只是沉默地扣紧手中的丝线,束缚着那只不断扭动的邪灵,表情冰冷而漠然。

这样的恶毒语言,竟然完全不能激发他的怒意,他只觉得恍惚。

那又如何呢,这些恶毒的话其实讲的是事实——从出生以来,他就被无所不在的黑暗和屈辱包围。那些话,就算不骂出来,也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的心里隐藏着吧?那些摧折、侮辱、白眼和凌虐,无复以加……

他一直一直的忍受,咬碎了牙也不让自己自杀也不让自己发疯,发誓总有一天将报复所有的空桑人。

是的,所有空桑人——包括那个故作可怜、对他示好的白族太子妃。

……

仿佛多年来积压的愤怒和仇恨全部宣泄出来,幽凰不顾身上的剧痛,只是破口大骂:

“也只有白璎那个小贱人才被你迷昏了头!天生的贱!她老娘放着好好的白王妃不当,跟冰族人跑去了西海;她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居然跟一个鲛人搞上了!丢尽了空桑的脸……”

苏摩的脸渐渐变了,仿佛有火在他眸中燃起。

“给?我?住?口。”他霍然抬起头,眼神雪亮如刀,一字一句低喝。

看到他脸上色变,幽凰却反而兴奋地大笑起来,扭动着身子,嘲笑:“我不住口,我偏不住口!白璎真是个天生的婊子,放着好好的太子妃不当,去和奴隶乱搞——啊,我倒是忘了,那时候你还不是男人,搞不了她。哈哈哈,真他妈的讽刺!你们——”

滔滔不绝的恶毒辱骂,终结于一道雪亮剑光。

辟天长剑在瞬间雷霆般地洞穿了邪灵的巨喙,将舌头连着一起钉住。

剧痛让幽凰扭动着身体,锋利的引线一寸寸个入肌肤,宛如凌迟。她却桀桀怪笑着,眼里有得意的神情——终于是,激怒他了……那一瞬间,他的心是活着的吧。

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好顾惜的——她已然苟延残喘了百年,却寻不到生的意义。

如果要终结,也希望,是终结在某个有意义的人手上吧?

“我说过住口,你不听。”傀儡师鬼魅般地掠上了半空,一脚踩着邪灵的背,一手握剑,对准了幽凰的顶心,冷冷,“那么,就给我永远地闭嘴罢!”

辟天长剑直插邪灵顶心,巨大的头颅连着舌头一起,被斩落在地。

“耳根清静。”苏摩凝视着那只抽搐的邪魔尸体,漠然扔下一句话。

他身上方才爆发出的杀气,让整个玄室都陷入了静默。

连一直旁观的阿诺眼里都有敬畏的表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没有改变么?即便是继承了先代海皇的记忆,这个傀儡师的天性里的阴枭还是没有消除,在忍耐到极限后、还是这样可怖地爆发出来!

邪灵的头颅被斩下后在地上滚了一滚,蓦然缩小,变成了一个少女的螓首,容色娇丽如生——竟是在死前,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天啊!”那笙被吓了一跳,望着那颗邪灵的头忽然变成了同龄人的头颅。

白麟的顶心里贯穿着辟天剑,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苏摩,目光亮得可怕,充斥着怨毒和绝望,竟似要从化为厉鬼去啖食对方。然而毕竟是生魂已散,孤零零的头颅只维持了片刻的神智,嘴唇开阖着,吐出一句话,便再也不动。

“我恨自己……曾委身于一个鲛人。”

那句话过后,玄室内寂静无声。

西京望着地上那颗少女的头颅,想起百年前在帝都也曾见过白璎身边这个小小的女孩——当初白璎被送进帝都册封时,白麟不过六七岁,粉团也似的娃娃,前呼后拥,娇贵而专横。

如今世事倥偬,那个白族的千金竟是在这座古墓里、以邪灵的形态死去。

那笙望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发呆,许久,才大着胆子上前俯身想阖起她的眼睛。然而白麟的眼睛一直大睁着,竟是怎么也无法阖上。

“她一定很恨你啊……”那笙心有余悸,侧头望了望苏摩,而后者毫无表情。

西京此刻吐出一口气来,走过去拍了拍苏摩的肩,沉声安慰:“白麟变成了这种模样,就算你杀了,白璎她也不会……”

“谁管她会如何?”苏摩忽地冷笑,截断了西京的话,“她有本事,就来杀了我为妹妹报仇罢!”

淡淡说着,手中引线忽地如灵蛇抬起,对准了废墟中的阿诺。阿诺望着主人,眼神又是恐惧又是厌恶,手足发出微微的颤抖,显然是极力想挣脱。

然而那一根引线从傀儡的心脏部位穿过,将其钉住。

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就这样在废墟里静静对峙。

“你我之间,终须一个了结。就如当年母亲身体里的养分只能诞出一个婴儿一样,如今也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成为海皇——”许久,苏摩开口,望向自己的孪生兄弟,眼神平静冷酷,“无论如何,这第二次的争夺,还是你失败了……我的弟弟。”

十指一弹,戒指上的引线呼啸飞出,织成了一面无形的网。光网中,苏诺拼命挣扎,却逃不出那个罗网,钉在心脏里的那根引线反而越绞越紧。

“不甘心么?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不曾活过,所以不知道其实活着、并不如想象中的美好……”望着绝望挣扎的偶人,苏摩的声音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倦意,第一次对着兄弟喃喃说出心里的话语,“如果可以,我倒希望从一开始就将生的机会让与你——这样,我这一生承受的,都不必背负。”

苏摩十指紧扣,引线根根如蛇般探首,瞬地钻入阿诺四肢关节,将它钉住。偶人张开嘴,发出一声听不见的嘶喊,四肢不停剧烈挣扎,苏摩的手静静控制着引线,将它狂舞的手足扯住,半晌终于定住了它。

在引线重新插入四肢关节的时候,阿诺眼里妖鬼般的亮色就忽然黯淡了,苏摩一扯引线,它的手脚喀喇一声垂下,仿佛又恢复到了傀儡的身份。

“我并不热爱这场浮生——只是到了现在,却已然并不能中途放弃。我必须活下去……你明白么,我的弟弟?”傀儡师的嘴里,忽然吐出了最后一句低沉的叹息。十戒的光芒暴涨,竟然逆着戒指上的引线,缓缓向着虚空中的傀儡蔓延过去,宛如银色的火在一路燃烧。

“龙,帮助我。”苏摩握紧引线,扯住那个和自己等大的傀儡,忽地开口。

袖中金光一闪,龙应声飞出。

神龙将身子放大到合适这个密室空间,浮在空中俯视着众人。然而,它明月一样的眼睛里却有凝重的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地上那个瘫倒的偶人,并未响应傀儡师的召唤。

“放了它。”许久,从龙的嘴里,忽然吐出低沉的吟哦,“不能这样。”

所有人悚然惊动。苏摩下意识地松手,却也抬起了眼睛,有些诧异地望向半空中的蛟龙。龙的眼神却是认真的,一直望着联结双方身体的丝线,长身一卷,将那个失去支持的傀儡卷起,定在虚空里。忽地一张口,吐出一团火来。

那火席卷而来,汹涌迫人,然而等真正燃及,却竟然只有细细一线。

火舌准确地舔上了十根引线,将傀儡连着引线一起包围!

阿诺垂着头颅和四肢浮在空中,无数的丝线从它的关节上垂落下来,闪出诡异的银色光泽。火宛如红莲一样在它身周开放,伸出暴烈的舌头舔拭着偶人,阿诺的手足在火里抽搐,脸也因为热力融化而出现诡异的表情。

那笙睁大了眼睛,望着那个和苏摩一模一样的偶人在火中渐渐融化。

龙神……到底要把阿诺怎么样呢?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傀儡师,却看到苏摩眼里陡然泛起了妖异的碧光!

“龙,为什么!”他望着虚空的那一团火,忽然厉声大呼,眼里隐隐不甘。

龙神吐出真火,燃烧着那只象征着罪恶与黑暗的偶人,然而龙的声音却从虚空里传来,透出乏力:“不……绝不能……再联结彼此。如果你像方才那样将它‘化’去……它就会重新回到你体内,沉睡,蛰伏,孕育……直到某日苏醒。”

在赤红色的火光中,苏诺的身体渐渐融化。

然而,被火舌舔着,偶人的手足都在抽搐,发出皮革焦裂时候的气息——苏摩陡然间有呕吐的感觉:这,分明是燃烧着他的血肉!

在那个憎恨一切的黑暗岁月里,他感到绝望与孤独,于是疯狂地用那个从自己腹中取出的婴儿尸骨做成了阿诺,而这个傀儡身上每一寸,都来自于和他一样的血。

火在一寸寸的将那个孪生兄弟燃烧,然而冷汗却从他额头涔涔而下。

苏摩强撑着收紧了十指,苍白的肌肤上十只样式诡异的戒指闪出了光芒,仿佛凝聚了某种幻力,焕发出妖异的光。引线那头的火里,隐隐传来绝望和愤怒的气息。

那是他的孪生兄弟,在龙神吐出的真火里绝望挣扎。

然而,奇怪的是阿诺并没有剧烈地反抗,只是稍微抽搐了几下,便终归于沉默。

火光渐渐熄灭,那笙望向半空,惊呼出来:“哎呀!没了!”

烈焰过后的密室穹顶,依旧闪烁出宝石的光辉,在密布的星图下,十根引线轻飘飘地垂落,轻若游丝。然而引线的那头,已然空无一物。

龙神轻轻吐了口气,吹散剩余的火气,仿佛疲惫之极,一转身飞回苏摩臂上。

然而,火光熄灭后,“咔哒”,虚空中传来轻微一声响。

苏摩的目光霍然雪亮!

那是一颗纯黑的珠子,凭空凝结出来,掉落在地。

望着那一颗珠子,苏摩眼神陡然有些恍惚——这个细微的东西上,透出那样熟悉的气息……宛如百年前在最隐秘的地方所闻。这……是阿诺留下来的东西么?它身体尽毁,依然还有一**不灭?

“别过去!”在他伸出手的瞬间,龙神发出了咆哮。

那一声巨响,甚至震动了整个地宫。

然而纵使如此,也已经晚了。疲倦的龙神没有来得及阻拦,苏摩已然在恍惚中将那颗珠子握在了手里——只一瞬间,那颗珠子凭空消失,仿佛从中飞出了一个缥缈的黑色影子,宛如蝴蝶一样一闪即逝,扑入苏摩的眉心,湮灭。

刹那间,傀儡师身体猛然一震,往前一倾,屈膝在地,用手死死按住了眉心,吐出一口血来。

龙飞了出来,绕着苏摩飞舞,发出低沉的叹息。

来不及了……自从失去如意珠后,被封印了七千年的龙,力量也出现了减弱。而不久前让苏摩继承了海皇的力量后,更是用尽了全力,此后暂时陷入了虚弱的状态。如今,吐出了所有三昧真火,却居然无法彻底焚毁那一粒暗的种子!

苏摩用手按着眉心,急速用幻力追溯那一点刺入痛,然而那黑影针一样钻入,只觉眼前一暗,那疼痛就迅速就消失在眉心。

他心里泛起了震惊:原来,那个傀儡忍受着最终的焚心之痛并不挣扎,只是一直在积累着力量!

阿诺靠着最后微弱的力,将所有的怨毒和憎恨凝聚到一点,躲过了真火焚烧——然后,趁着所有人注意力松懈,再借机进入傀儡师的内心。

苏摩跪倒在废墟里,勉力用手支撑着地面,血从他嘴角落下,染红地面。他捂着自己的眉心,仿佛那里有什么在破体钻入,痛苦得无以复加。

那种痛苦沿着脊椎一分分下移,宛如有一把刀在他肺腑里绞动,将血骨生生拆开。然而更震惊的,却是他的心——阿诺消失了,然而它的憎恨和怨毒并未消散,却深埋在了他的内心!这一对胞衣里曾手足相接的兄弟,终于重新回到了同一个躯体内。

阿诺黑暗的那一面,将会被苏摩的精神力所暂时压制。然而他也将承担了这个傀儡身上的所有一切阴暗、悖逆和诅咒,他的痛苦将永远不会结束。

那笙看着血从他全身的关节里不断渗出,吓得不停地扯身边的西京,然而空桑剑圣只是微微摇头——血脉的分割和融合,都是极端痛苦的,就如拆骨重生。然而,这种痛苦旁人却从来不能分担一丝一毫。

那笙跑到苏摩身侧跪下,拿出手巾替他擦去额头滴落的血汗,然而他却一把夺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紧紧咬着。

嘴角的血顺着手巾渗出,很快将整块雪白的布染红。

那笙看得惊心动魄,却无从下手帮他,只是一味地着急。

龙从虚空里一个旋转,飞到了他的身侧,抚慰地对着他吐气。龙吐出氤氲的气息,将温良的风吹到傀儡师身上,盘起身子,将他的身体轻轻扶起。

许久许久,苏摩的挣扎才减缓下去。他松开了嘴里咬着的布巾,将浸满了血的布吐掉,发出一声低缓的叹息。在他仰起头的刹那,那笙诧异地看到他的眉心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刻痕,宛如一朵火焰的形状。

那,便是阿诺消失的痕迹?

龙神低低应了一声,将头蹭到他脸上,也是极度的疲惫。

“龙……我没事。无论如何,我总算把它重新关回去了……”苏摩微弱地笑了一下,抬起手抚摩着龙神的鳞片,低声问,“放心,我会一直把它关到最后……与我同死。”

龙微微定了定身形,尾巴一摆,发出了一声低吟,有忧虑的表情。

苏摩却是听懂了,染血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什么,如今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自生下我就知道,这一生只要活着,我的痛苦将永无尽头。”

那样的话语,让室内所有人都静默了下去。

“哒”,封印的石匣内发出了低低短促的声音,仿佛也感到了某种不安。

仿佛也听到了封印内的声音,知道是谁在一旁同时听见了他的话,苏摩嘴角的冷笑消失了。顿了顿,看了看周围,皱眉转开话题:“那群盗宝者呢?”

那么一说,那笙才留意过来——

就在方才他们对付邪灵的时候,那一群盗宝者竟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是去了内室。”西京却是明了,往内看了看,“大约怕我们和他们争夺宝物罢。”

“可笑。”苏摩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踉跄着站起,将手里一直死死拿着的石匣丢给那笙,“拿把这个回去给真岚……在这里的事情,总算是都做完了。”

那笙一惊,伸出双臂才堪堪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石匣,感觉上面冰冷的花纹烙痛了手臂。她想起苏摩方才正是为了夺回这个才差一点被阿诺和幽凰伏击,不由满心的感激。

刚一入手,她就感觉到那个坚固的匣子里有东西在急切地跳跃,一下一下地敲着石匣的壁,仿佛迫不及待。与此同时她右手一阵炽热,皇天焕发出刺眼的蓝白色光,照彻了整个昏暗的玄室!

“啊……这里头,就是那只臭脚么?”那笙望着不断震动的石匣,喃喃,“你们看,它在用力踹呢……要它放出来么?”

仿佛回应着她的喃喃,匣子里的砰砰声越发强烈了,石匣竟被踹开了一条裂缝。

但是百年前的封印是如此强大,就算感觉到了皇天近在咫尺的呼唤,被封印的右足也无法破匣而出。想来,无色城里那个臭手此刻定然也是同样感觉到了身体的部分复苏,正在急切地想使用这只被割裂的右足吧。

然而那笙忽然放下了揭封印的手,哼了一声:“封了一百年,这只脚不知有多臭呢——等真岚那家伙自己来取的时候再打开吧。”

“死丫头!还不放我出来!”再也忍不住,石匣里传出了熟悉的语声,猛力踹。

“才不!”一听那声音,那笙快活地笑出声来,抱着匣子跳了一跳,低头对着裂缝说话,“你自己来拿呀——想让我抱你的臭脚,门都没有!”

“哼,哼……”匣子里的震动停止了,仿佛是放弃了努力,恨恨,“鬼丫头,等会我过来了,非踢你屁股不可。”

“真岚。”忽然间,苏摩仰起头望着墓室上方,开口。

“嗯?”仿佛没料到傀儡师会主动打招呼,石匣里面愣了一下,回答。

“炎汐已从鬼神渊带出你的右足,会另行送到——到时候我们约定的事情、也算是有一个了断。”口中尤自淡淡发问,“方才青王死之前曾向破坏神祈愿,你听到那句回应了么?”

然而这句话一出,西京悚然变色:方才那一句”魔渡众生”响彻地宫,的确让人有莫名的压顶而来的恐惧感。

“……没有。”石匣里沉默了一下,“在那笙接到这个匣子前,我被完全封印着,无法感知外面的一切。”

“那声音传出的一瞬间,地宫里充盈着一种可怕的力量——但是在我进入寝陵的时候,那股力量忽然消失了。”苏摩口中缓缓道,眼睛望着遥远的彼方,“可怕的是,我看不到那个力量的来源……对方的力量,应在我之上。等会你来的时候,需小心。”

然而那笙却被他最后那句话吓了一跳,脱口:“怎么?你要走了么?怎么不等等?真岚他们大概一会儿就会过来了!”

苏摩却是漠然地摇头,垂下了剑:“如果不是必要,我只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他。”

石匣子里没有声音,真岚仿似知道他的心意,竟也没有出言挽留。

“我得去帝都伽蓝了。”他低手弹了弹龙神的脑壳,袖中探出头来的头瞬地缩了回去,苏摩轻抚着龙的双角:“失了的那枚如意珠,终究得去寻回来——不然只怕难以对付十巫联手,更罔论方才墓里那个声音。”

“……”那笙见得他去意已定,倒是有点依依不舍起来。

说到底,眼前这个鲛人是自己最熟悉的人了——从中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云荒,就仿佛是命中注定一样、无论到哪一处都能遇到。

“这里的事情已然完毕,再见。”苏摩再无半分留恋,便是转过身去——想了想,忽地转身,指了指地上贯穿着白麟头颅的辟天长剑,对着石匣道:“这把剑留给你。”

“呃?”显然有些意外,真岚反问了一声。

然而苏摩没有再回答,足尖一点,已然向着玄室外掠出,沿着墓道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西京和那笙在原地望着那把长剑发呆。

龙万年一换形,遗下龙骨。这把龙牙制成的剑,可辟天下一切邪魔。

当初,纯煌将它送给了星尊帝,而星尊帝持此平定天下,最终灭亡海国。

如今苏摩从坠泪碑下取回了海国故物,却将其留给了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这中间的种种复杂情绪,令人一时难以了解。到底何时开始,这个鲛人少主无声地改变了?

而重新握住这把剑的空桑王者,和海国的新帝王之间,又将会何去何从?

“就这样……拿回去给那臭手么?”那笙小心翼翼地握紧剑柄,拿起。

剑尖上的白麟怒目而视,吓得她一松手。

那笙喃喃道:“他也不怕白璎姐姐看了会难过。”

“他已然什么都不怕了……”西京一直凝望着傀儡师离去的背影,此刻轻轻叹了口气,“象他这样的人,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于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他又有着怎样的过去……那笙望着白麟不瞑的双目,机伶伶打了个寒颤,忽地想起了最后那番极恶毒的辱骂,不由脱口:“啊……这个邪灵她、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

“哪些?”西京一边过去拔起辟天剑,一边随口问。

“就是那些……那些污七八糟的……说他有过很多主子什么的……”那笙的脸微微一热,虽然不大明白,但想起当时白麟的表情,也知道定然是极恶毒的话。

西京霍然明白过来,看了她一眼:“你不用去明白。这一切,谁都希望它从来没发生过。”

那笙被西京的目光镇住,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点头。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沉默中,石匣里忽然传出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抑郁,“西京,这个空桑,实在是沉积了太多罪孽……亡,也是活该的吧……”

西京沉默了片刻,显然心里也极为难受,只道:“你快些来王陵取你的右足罢。”

石匣子里的声音终于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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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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