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结局

第83章 大结局

第83章大结局

远方在一天一天地长大,离上次唐三造访后,转眼又是一年多了。

远方快三岁了。

三岁的远方,渐渐会产生很多奇怪的问题,譬如娘亲为什么会一直躺着,为什么那么冷,为什么不和她说话。

每次被远方问及这个问题,南司月就会极和蔼地回答她,“因为娘亲睡着了。”语调轻松,面色平和。

这么久了,他已经能够不动声色地掩饰住自己的怅然与思念。

远方仍然不解地问,“睡着的人都会那么冷吗?”

“嗯,娘亲睡得比较熟一些。”南司月哄着孩子,很是温柔。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舞殇正准备推门叫他们吃饭,她站在门口,逆着光,看着此时浮在南司月脸上的笑,顿时恍然:好像记忆力,那么冰山般的男子,即便只是靠近,就可以将你冷得体无完肤的南王殿下,只是久远的,久远的,一个不切真实的梦。

现在,情况被倒置。

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冷意,一颦一笑,都那么温暖,像阳光遍布的海面。而云出呢,她身上的冰冷,却每每会弄伤他的手,不可及近。

“吃饭了。”她叫了一声,随即弯下腰,笑嘻嘻地对远方说,“有你喜欢吃的蛋蒸汽水肉哦。”

远方欢呼一声,拍着手掌跑了出去。

舞殇含着笑望着远方跑远,然后转头,看向南司月的时候,笑容却慢慢敛起了,“夜泉那边有消息了。”

“嗯。”南司月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惊也不喜。

这么长时间,他已经希望过太多次,也失望过太多次,固然没有被完全打击,但心境已经平和。

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云出一直醒不来又怎样?

他也能习惯,虽然午夜时思念刻骨入髓,因为有了远方,有了对她的承诺,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然而想归想,当他重新面对她的时候,还是无力于那种相望不相亲的痛楚。

“夜泉说,请王爷亲自去一趟。”舞殇低声道,“好像,发现了另一个墓地。”

“另一个墓地?”南司月挑眉。

“嗯,上次在夜泉的墓地不是没有发现夜泉的尸身或者骸骨吗?原来那只是外围,这几年,夜泉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那里,终于启开了另一层开关。”舞殇将原话说了一遍,脸上又露出担忧,“既然开关都那么隐秘,属下担心,那里太过凶险……”

南司月轻声打断她,“我不是说过,不要再在我面前称属下吗?”

舞殇赧颜,“这么多年,早习惯了,不容易改口。”

南司月也不再追究这个问题,拂了拂衣袖,淡淡道,“去准备一下吧,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可解之法……

他摇摇头,转头重新看着那张永远年轻娇艳的脸,低而坚定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提前离开。”

没有尽力而为,只有全力以赴。

吃饭的时候,南司月对远方说要带娘亲出几天远门,远方虽然不开心,可南司月确实时常会出门,她也习惯了,嘟哝了两句,埋头往嘴里扒拉着最喜欢吃的汽水肉。

南司月宠溺地看着她绝对谈不上优雅的吃相,想了想,转头叮嘱坐在他左侧的阿堵道,“如果有什么不测……你--将远方送到圣山,托付给唐宫主。”

“王爷。”阿堵闻言,脸色微变,同舞殇一样,极担忧地看着他。

“不过,应该不会有事的。”南司月宽慰了他们一声,又伸手细心地拈去远方唇边的饭粒,轻声嘱咐道,“爹爹不在的时候,你要听阿堵叔叔的话,知道了吗?”

远方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顺便朝阿堵‘和善’地笑笑。

阿堵整个头都大了。

天地良心,他绝对是爱戴这位小郡主的,只是,远方总是和舞殇‘同流合污’,把阿堵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实在让阿堵苦不堪言啊。

也不知道王爷这样清冷的性子,怎么生个这么个小魔头?

阿堵默默地腹诽。

第二天,南司月与云出离开的时候,远方还在睡觉,他没有吵醒她,只是在远方圆鼓鼓的脸颊上吻了吻,宠溺地摸着她开阔光洁的额头,低声道,“爹爹会把妈妈叫醒后带回来的,远方不会一个人等太久了。”

睡梦中的远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南司月微笑,眼神柔得可以挤出水来,这种表情,大概连云出看见,都会忍不住吃醋吧。

他们是乘马车,一路上京的。

南司月坐在车厢里,撩开帘子,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经过这几年的和平,天朝已经恢复了当初的繁华稳定,比起夜嘉在任的时候,并不差多少。

如果在此之前,南司月还曾怀疑过夜泉的实力,到了此时,则完全放下心来了。

夜泉,还是担得起大任的。

当然,这里面有多少是夜之航的辅佐,也不得而知了。

待马车听到皇宫前面时,早已经得到消息的夜泉已经派人来接,只是,他本人却没有亲来,站在前面的,只有君澄舞和包子。

包子还未等马车停稳,便跑了过来,一看到云出的模样,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但又怕南司月看着伤心,他用袖子急忙抹掉眼泪,带着人,先将云出带到房里安顿好。南司月则随着君澄舞去见夜泉。

皇宫还是如往常一样空寂,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兵,只看到飞檐耸入云霄,白墙红瓦,琉璃在阳光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显得那么巍峨雄壮,也那么高处不胜寒。

“陛下一直没有纳妃,他又不喜欢太多人伺候,这个宫里的人被遣散了很多,所以有点空。”大概是看出了南司月的疑问,君澄舞在旁边轻声解释道。

南司月颌首。

这两年来,君澄舞也已经完完全全长的大姑娘了,长得高挑窈窕,面目娟美,眉宇间,比同龄人成熟细腻,但那抹决绝的固执,仍然很清晰,让那张绝美的脸,多了几分冷艳。

此时的她穿着翠色的长裙,系着蓝色的宽腰带,非常干练爽利。

她现在已经完完全全是夜泉的得力助手了吧。

“夜泉这些年做得很好,将天下交给他,也许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南司月大概明白夜泉不纳妃的原因,心中不忍,但也知道多说无益,想了想,淡淡地赞了一声。

这是真心话。

君澄舞听见后,却似乎并不开心,她停下脚步,站在昊天殿的门口,转身望着南司月,目光犀利,且带着淡淡的哀怨,“你们不该把这么大个担子交给他。”

南司月探寻地望着君澄舞,安静等着后文。

他知道,君澄舞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这一通话。

“陛下的身体变得很糟糕。”君澄舞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他本来身体就不好,一直以来劳心劳力,从前是和你斗,现在,他必须和自己斗,你甩甩手就将一切给了他,却没有留给他任何可用之人,可倚靠之势,这几年,陛下都是一个人撑起这个偌大的江山的,你知不知道?”

南司月默然。

君澄舞的话是实情。

南王府固然听从了他的意见,以夜泉马首是瞻,但他们心中真正臣服的,始终是南府中人。至于夜氏王朝本身,有了那一个帝都流血月,夜泉身上的仇怨,已经结了很多很多。

他一直是孤家寡人,即便他真的想通了许多事情,即便他想努力,但也只能是孤家寡人了。

因果循环,这个事实,已经不可更改。

“夜之航呢?”等了一会,他问。

夜之航与夜泉父子和解,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难道夜之航不帮夜泉吗?

至少,他也应该教会夜泉如何玩弄权术,如何让自己过得不这么累。

“别提那个并肩王了。”君澄舞撇嘴,神色复杂道,“他走了。”

“他走了?”南司月有点始料未及。

他一直以为夜之航在帮夜泉,所以才能够如此放心,如果夜之航一直不在,那这么大个摊子,果真是夜泉一个人担起来的吗?

那他确实很累。

“他说不再干涉夜泉的任何事情,所以走了。”君澄舞郁闷道,“陛下也不想让他帮自己。”

南司月还没有说话,一抬头,便见到夜泉从大殿内侧走了出来。

黑袍金边,头发齐整地束在金冠里,身形瘦削高挑,之前有点微黑的肤色,早在这几年的深宫生涯里,养得白净起来,但太白的,那种白与南司月的白皙清透不一样,没有血色,几乎有点病态。

他的状况看上去并不好,可周身散着一种无以伦比的气质,孤傲而威严。

映着身后的峨峨宫宇,就像一副写意的水墨画,他是画师伶仃信笔的一抹墨,在他身后,则是大片大片地留白,突兀,也孤立无援。

南司月目光微滞,心中亦滑过唏嘘,他有点明白君澄舞的话了。

“南王殿下。”夜泉款步走到南司月面前,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两年多未见,南司月还是和以前一样,并没有多少改变,只是,之前那种渊临岳峙的感觉,慢慢地收敛了,就好像一枚已经打磨完全的璞玉,将所有的锋芒光晕,都藏在岁月磨砺后的圆润里,赏心悦目,幽不见底。

相比之下,他却始终不曾收起自己的锋芒。

“我已经不是南王了。你才是。”南司月微微一笑。

夜泉没有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南司月身后望了一眼,“她呢?”

“包子哥哥已经将云出姐送到房里了。”君澄舞在旁边插话道,“你们先聊,我让其它人下去。”

说着,她似乎不太敢看夜泉,目光有点闪躲,面红如潮,或者更准确地说--她不忍看夜泉。

他太瘦,却站得太笔直。

且不说君澄舞了,连南司月都几乎有点不忍心。

君澄舞走后,夜泉咳嗽了两声,手从唇边移开时,面色更为殷白,颊上却浮出几缕红晕。

南司月是懂药理的,见状,不免劝了一句,“很多事情,不一定要亲力亲为,什么病都可以治得好,但如果一个人不珍惜自己,就是无药可治。夜泉,你要学会依赖别人。”

这才是夜泉真正的弱点。

他不是没有才干,而是不会用人。

什么事情,只相信自己,从不肯将自己身上的东西稍微转移到别人身上,为人又傲气,自然不招人待见,所以,大事小事,才都会压到他身上。底下的人虽然老实,却大多虚与委蛇。

再能干的人,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何况如夜泉这样不会武功、本身状况也不好的人。

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活活累死。

这绝对不是南司月脱身而走的初衷。

“我也想,可似乎并无可依赖之人。”夜泉淡然地笑笑,很自然地转开话题道,“算了,不谈这些,我们言归正传,说说古墓的事情吧。”

南司月也知一时半刻解决不了问题,索性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那个密室,你已经进去了吗?”他问。

夜泉摇头,“我试了一下,折损了十几名大内侍卫,还是没能进去。外面机关重重,我正在破解。”

他虽然不会武功,却读尽了天下奇书孤本,对阵法机关的成就,更是惊采绝艳,百年出此一人。

如果他都没有办法,那便是真的棘手了。

南司月迟疑了一下,转身对夜泉道,“你留在外面,不用和我一起进去了。”

夜泉原本的打算,确实是想与南司月一道进去的。

闻言,很自然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不需要为她冒险了。”南司月心平气和道,“她现在是我的责任。”

古墓里既然如此凶险,人进去后,一定凶多吉少。如果出了什么事情,他心甘情愿,为了自己的妻子,男人是可以舍弃很多东西的。可夜泉却没有必要再拿命去赌了。

更何况,形势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南司月不能让夜泉去涉险。

夜泉闻言,也不好反驳什么,想了想,道,“那好,我照顾云出,你自己当心点,如果遇到什么不妥,你就出来。”

南司月颌首。

他长途跋涉而来,一身疲乏,今天便不去古墓了,晚上则留在南院休息,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竟然下起了雨,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上溅落,因为这雨声,皇宫反而更显静谧。

南司月倚在窗边,手里拈着那枚红色的种子——本想取一件远方的随身之物放在身侧,挑来拣去,终于只选了这样一粒石头。

这段时间,他也好好地研究过,却一直没有明白,为什么那天云出的手中会捏着它,而且,也查不出它的材质。

正沉吟着,窗外有一个人冒着雨疾行而至,到了门外,也不敢走到屋檐下,只在雨幕密密的庭院里跪了下来,朝南司月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王爷。”

南司月虽然几年没有出世,可积威犹在,只要他发出了信号,凡南王府中人,无论正在做多重要的事情,都必须赶来见他。

至于能亲自见到南司月的,必定是附近职位最好的主管。

南司月没有叫他进来,只是拉开门,一手负在身后,冷然地望着来人。

那人既不敢问,也不敢动,甚至连疑惑的表情都不会流露出来。

只是恭敬地跪在雨幕里,弯着腰,静侯着南司月的发落。

“我听到一个谣言。”南司月站了一会,见那人已经淋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落汤鸡,这才大发慈悲地开口,平淡至极的声音,但总让人觉得隔阂冰冷。

——如果此时舞殇在场,便会发现,原来南司月这两年来的温和与无害,都只是一个表象。

或者说,只是对待家人与亲近人的面孔。

当在需要的时候,南司月依旧是南司月。

始终是那个让人心惊胆寒的南王殿下。

“你们并不服夜泉的管束,虽然没有故意作对,但一味地推脱懈怠,对吗?”他的语气依旧平静,雨幕中的那个人,却惊起了一身的寒栗。

他没有辩解,在南司月洞悉而冷然的目光中,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

唯有将身体压得更低,等着殿下的雷霆之怒。

“也许我交代得还不清楚,现在,我再重申一遍,从今往后,见夜泉,如见我。你们要尽心尽力地辅佐他,而不是消极添乱,听到了没有?”南司月缓缓地说,并没有追究责任,可是这渐沉的语气,已然让那人汗颜。

也不知道这背上的冰冷,到底是冷汗,还是雨水。

“下去吧,把陈主管,李大人叫来。半柱香内,必须出现在我面前。”他挥手。

那人如释重负。

那一夜,南院一直不停地有人来,到了天大亮时,雨终于停住了,晨曦钻过云层,微打在他的脸上,南司月揉了揉微涩的眉心,回到屋里,看了一眼依旧在恬睡中的云出。

他弯下腰,有点苍白的唇印在她额前的冰上,稍触即逝,“你很快就会醒来的,云出。醒来,亲眼看看远方。看看我。”

那天早晨,夜泉刚起床,便见到君澄舞已经等到在了寝殿的外面,听到声音,君澄舞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夜泉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丝绸内衫,黑发迤逦着披在脑后,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她脸颊绯红,赶紧低下头,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夜泉。

夜泉倒不觉得什么,咳嗽了两声,信手将东西结了过来:是一份空白的折子,翻开来看,却见上面寥寥地写了十个名字,其他什么都没写了。

那十个名字,有几个夜泉是知道的,都是朝中大臣,有几个听说过,似乎是南王府那边的人,还有几个,根本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这是什么?”夜泉诧异地问。

“是南王一早交给我的。”君澄舞实话说道,“他说,这几个人是值得信赖的。陛下如果有解决不了、或者无暇去办的事情,可以交给他们。他们定然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十个人,也是南司月连夜密会的几人。

夜泉太孤傲,他自己不可能在短期内发展出亲信,除了君澄舞,他身边再无他人。

可是君澄舞到底年轻,办事也不周全。包子虽说也是自己人,可包子心慈,也是不能做大事的人选。

南司月自忖,这一进去后,未必还有机会活着回来,所以才会急着在最后一夜,为夜泉做好安排。

如果放是以前,夜泉或许会恼羞成怒,觉得是南司月的又一次施舍:即便他离开了整整三年,只要他随随便便地一出来,天下间便再也没有比他更有威望的人了。

不过,现在的夜泉却能够坦然,闻言,他重新淡然地扫了那十个名字,只在心中感叹了一句:没想到这几位朝中重臣,也一直是南王府的人,朕倒是看走眼了。

然后,他把那份折子重新递给君澄舞,“让吏部的人去安排,朕要他们都能在朕身边当差。”

他是真的累了,也是真的需要帮手。

君澄舞应了声,想了想,道,“南王已经去了古墓。”

夜泉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陛下想去看看云出姐么?”君澄舞又问。

夜泉神色一滞,然后摇了摇头,侧身,望着君澄舞,转开话题道,“你现在怎么一直称呼我陛下?”

从前还是一口一声‘小树哥哥’,不知道何时,竟改了口。

君澄舞微微一笑,仰面,望着夜泉,安静道,“虽然一直不想放弃以前,但我们毕竟都不一样了。”

就像,她也不再是小萝卜,而是陛下身边的君姑娘:能干,神秘,狠毒而利落,但绝对地忠诚。

夜泉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从君澄舞口中听见后,还是觉得怅然。

“今天好像还要商议北方旱情的救治问题,你去准备一下吧,他们也快到了。”夜泉结束了清晨的话题,又要开始自己繁忙的一天,君澄舞欠了欠身,大步朝来路折了回去。夜泉也打算重新返回寝殿梳洗换衣,在转身的时候,他的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凝滞了下来,目光遥遥地望向南院的方向。

云出此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无知无觉,不变不老。

他们终于以这种方式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他却不敢再去见她,心境也不再如往昔,只是淡淡地怅然,淡淡的欣喜,淡淡地伤楚。

他终于收回目光,手微拢着,放在唇边,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这一次,心都被咳嗽抽痛了,一阵痉挛,他扶着门楣,好容易才站住。

——大概是染了风寒吧,回头让御医开几贴药。

夜泉并未往心里去,现在,就是等着南司月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南司月重新站到了夜玄的墓前。

第一次他试图闯墓的时候,因为夜泉的及时赶到,在夜泉的帮助下,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夜泉懂得很多机关奇门,又是夜氏的正宗传人,无论那些机关在明在暗,都奈何不了他们。

取出极地寒冰的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

那个时候,南司月还在想:夜玄大帝的墓地千年来一直设为禁区,又在皇宫深处,怎么会那么容易便闯进去呢?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外围而已。

这副棺木,一直没有等来夜玄的皇后,所以,他把它放在了外面,继续等着她。

而真正的古墓,还在很深很深的地底。

重新站在古墓前面,南司月看着面前坚固巍峨的千斤石,并没有急着打开入口的机关,只是仔细地看了看周围:这已经是皇宫的边缘,这片几乎占据了夜都一半的宫殿群,本就大得离谱,而围绕在夜玄大帝墓地周围的,全是凄凄方才,长风盘旋着从此处掠过,诉说着千年前太过久远的是是非非。

在墓门的对面,正是云出上次去过的禁园,冷宫在禁园的那一头,而那堵被刻了字的断壁残垣,与墓地遥遥相望,好像对视了整整一千年。

只是,夜玄到底在看谁呢?

是看着自己已逝的少年时光,还是,眷念着那个与自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美丽少女?

南司月不得而知,他也根本不了解这桩公案,手终于探向了千斤石旁边的开关,石纽旋动,千斤石悄无声息地滑了上去。

南司月并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个时候,他犯不着逞强,在他身后,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南王府暗卫,各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纵然这个墓地真的凶险万分,只要准备充分,并不是没有闯进去的可能。

南司月简短地嘱咐着让他们小心,按照上次的经验,轻而易举地穿过大厅和中间的甬道,到了里面的一个密室,也是他与夜泉取走极地寒冰的地方。

而在他们对面,原先是一堵墙的地方,现在,赫然有一扇被打开的门,门很窄,仅容一人通过,里面黑洞洞的,即便南司月他们带了火把,早已经将这间小小的石室映亮,却始终未能照亮那个小门,好像光线也是实体,被什么挡在了这扇门的外面。

它如一只诡异的巨兽,连光都被它吞噬殆尽,更别说人了。

“王爷,这个地方实在诡异。”身后有一个人低声提醒道,“还是让属下先去探探。”

南司月没有反对。

做了这么多年的上位者,也许,某些方面,他真的无法与云出达成统一。

那个人执着火把小心地走到了门前,脚谨慎地伸向那个黑色的小门里,觉得无异状后,才放心地踏了进去。

没有声音,没有反应,他就这样进去了,然后,一直没有出来。

这种寂静,比惨叫声更让外面的人觉得胆寒,这个小屋,真的如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兽,走进去的人,便是自动送进了它的嘴里,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王爷。”随行的人已经有了怯意,正想劝南司月不要轻易涉足,南司月已经拿过其中一人的火把,大步朝那扇窄窄的,看不出端倪的门,走了过去。

“你们在外面等着。”他淡淡吩咐。

手却下意识地握住那枚红色的小石子。

他也有种不详的感觉,这种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传达给他的危险讯息,比上次在神庙时的感觉还要强烈。

如果说神庙里的是一股长达千年的怨气,而这里,则是完完全全的敌意。

渗肤入骨的敌意,与这片诡异的黑一样,还没走近,已经让人遍体生寒。

可即便如此,南司月也不能允许自己在此时撤退。

——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宁愿放手一搏,也无法再忍受相望不相亲的痛苦了,云出。

对你的承诺,大概,只能履行到这里了。

还有一章,不过会很晚……凌晨一点的样子

南司月终于踏了进去。

脚下是实体,材质坚硬,应该是石头之类的材料。

火把,在他踏入小门的那一刹,突然熄灭。

好在,南司月早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他并没有吃惊,也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将火把轻轻地丢到地上。

火把落下去的时候,竟无声无息,好像轻若无物。

那门,在此时突然合上了。

被南司月留在外面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王爷进去,火把顿失光芒,然后,那扇门呼啦一下关紧,与墙壁严丝合缝,几乎要融成了一块。

“王爷!”属下全部扑了上去,想重新将那扇门打开,可整个墙壁就好像连在了一起,怎么也撬不开了。

“先去通知夜王陛下,问问他是怎么打开这扇门的。”穷折腾了一番后,到底还有个镇定的,止住大家无谓的行为,在旁边提醒道。

他们看了看已经没有了一丝缝隙的墙壁,没法子,只能听取意见,着几人去通知夜泉,其余的人继续守在这里。

而墙壁里侧,南司月也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

他没有试图转身开门,仍然站在原地,细心地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哪怕是气流的嘶嘶声,可是,太安静了,什么都听不到,好像他身侧的世界空若无物。

南司月突然想起,在一本早已失传的古书里,曾经记载了这样的阵法。

名字,便叫做虚无。

入阵之人,如陷入三界之外,无知无觉,只存在于布阵之人的幻象里。

那么,这片黑暗,也是一个幻象罢了。

南司月一念至此,索性什么都不管,只是一味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随着南司月的靠近,那光点越来越大,就好像另一扇门,另一扇、通往未知的门。

他终于站到了门口,徐风缓缓,一望无垠的苜蓿铺展在他面前,那粉白的、鹅黄的,斑斓而梦幻的色彩,映头顶碧蓝如洗的长空,让人胸口的郁气立即一扫而空。

南司月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终于踏了进去,柔软的苜蓿,掩住了他的脚背,脚下没有太明显的质感,仿佛整个人都踩在云端之上。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过这片苜蓿园,面前是一条宽阔而平静的大河,河那边,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河边洗刷着什么,神色悲苦,动作机械而麻木。

“动作快点!”有一人骑在马上,朝他们扬了扬鞭,鞭梢上还挂着倒钩,下一刻,便划拉开他们本就单薄的衣物,身上、脸上,皆是一道道或新或旧的血痕。

“大元帅明日便要回来,你们再不快点,把凯旋门给修出来,就用你的尸体铺设大元帅的地毯!”马背的人如此威胁。

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动作更快了。

南司月站在河对岸,隐约觉得这一切有点熟悉,但又不能完全回想起来。

正踌躇着,他远远看见了云出。

或者说,第一眼看上去,很像云出。

可是再看一眼,才发现,只是一个与云出长得非常神似的少女,眉眼更凌厉一些,云出偶尔也会成为一只倔强的小兽,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温和无害的,可是,那个少女却不一样,眼角、唇形、下巴、眼神,每个地方都尖尖地收尾,如一只透出来的锥子,洋溢着让人错不开眼的生命力与年轻的意气。

他又想起:这个女孩,他也是见过的。

在神庙里,当他站在那高高的祭台上,那个苜蓿铺满的河边,抱着水瓶,与他的马相撞的少女。

虽然那时的她更慵懒更茫然一些,可南司月能认出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南司月屏住呼吸,不知为何,心竟有点隐痛。

不由他控制。

少女并不在做工的人群里,她躲在靠近河边的一个山坡后,在她旁边,还有一个眉目清澈的少年,神色老成而温润。

两人的年龄,都不过十五六岁吧,或者更小。

在马背上的人扬鞭继续要打的时候,少女有点蠢蠢欲动,几乎都站了起来,又被男孩压住后背,将她按了下来。

“云焰,你现在出去也无济于事。”他低声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唐罗哥哥。”云焰嗔怨地唤了他一声,“可是李大叔他们都在那里……”

“走吧。”唐罗没有接话,只是隐忍地说了两个字,紧紧地拽住云焰的手,生怕她会不小心做出什么出轨的事情。

云焰抿抿嘴,又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边的情形,踌躇了许久,终于答应和唐罗一道离开。

然而,他们走了还没多远,身后突然蔓起一片刀剑入肉的噗嗤响,还有鲜血溅到空中,那优美的声线。

云焰和唐罗的身影同时一滞,他们转过头去,河边逡巡的几名神族士兵,已经将刀剑收回腰侧。

原先还在河边洗涤的人们,已经全部倒在了地上,鲜血淌过他们刚刚擦洗干净的砖石上。

“用血浸过的砖石,才配得上我们伟大的司狐大元帅。”其中一个人,不以为意地扫视了一眼这满地的尸骸,蔑声道,“这也是他们的荣幸。”

云焰的手拽紧,脸色苍白,漂亮如宝石般的眼睛,顿时溢出了泪。

唐罗也咬着唇,但更多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云焰身上,怕她忍不。

“我们走。”他使劲地拖着云焰,将她拖离这里。

这次,云焰没有再别扭,很乖顺地被唐罗拉走了。

南司月站在对岸,远远地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开满苜蓿的山坡后,又看了一眼被血水慢慢染红的怒江支流。

他突然记起了:是啊,自己就要回来了。

在平息了另一场人族暴乱后,他大获全胜,带着歼灭的数万个头颅,凯旋而归。

许久后,他还会沿着这条河微服踏青,然后,遇到了她。

……遇到那个手抱着水瓶,仰着脸,眼睛亮晶晶,足可以让大属的漫天骄阳黯然失色的白衣少女。

一切都是算计。

连最初的相遇,也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这场持续百年的仇恨,人族与神族间不断的性命冲撞,一开始,就注定他们之间没有纯粹。

光影重叠,南司月身边的景象陡变,他又似乎不再河边了,在他面前,是一个破陋的村落,已是黄昏,有灯光从旁边的茅屋里泄了出来,南司月缓步走了过去,透过窗棂,看着里面的人影,仍然是那个少女,十五岁的云焰,正双手托腮,很仔细地看着面前的另一个少年,眼睛依旧很亮很亮,满满的,都是少女隐秘的心思与崇敬。

“南司狐真的很厉害吗?”她眨眼问,“反叛军一直在输,夜玄,你能不能赢他?”

“现在或许还不行,因为他真的很厉害。”那个被称为夜玄的少年心平气和道,“至于以后,我总在不断地变强大,而他却已经到了一个巅峰,终有一日,我会超过他。”

寥寥几语,便让南司月对夜玄的印象极为不错。

至少,他既不妄自菲薄,也不妄自尊大,年龄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可眉宇沉静,俨然已经有了一派枭雄之像。

此人便是夜玄。

终有一天,他会成为那场千古传颂的、灭神战役里的夜玄大帝,成为神一样的传奇与存在。

可此时在南司月眼前的少年,那英俊坚毅的轮廓,还显得有点青涩,便如此时的云焰一样,都不过是两个大孩子,谈着理想,揣着红尘儿女的小心思。

“南司狐……”云焰沉吟着,在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满是陌生与迷离。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传说,代表:尊贵、强大,与仇敌。

念了一通后,云焰的目光缓缓地挪到了窗外,她看见了南司月,或者说,她的目光已经穿刺了南司月的身体,移向了更深远的天幕。

她看不见他。

南司月心如明镜:他知道,此时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景,是夜玄的记忆,或者说,是夜玄营造出来的幻景,它还原了千年前的大属,那个在神族统治下的大属。

人族正经受着苦难,然后,作为人族的救世主,夜玄大帝应运而生。

就像传说中描述的那样。

南司月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躲开云焰的注视,脚刚往后一挪,耳侧便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巍峨的凯旋门前,南司狐得胜归来。

长街两边,夹道欢迎的人群,他们捧着鲜花,摇着手中的彩旗,向他们最伟大最传奇的大元帅致敬。

南司狐则坐在马背上,一身藏蓝色笔挺的军装,腰背挺直,柔软的金发在微风里轻拂微扬,唇角的弧度淡而矜持,噙着说不出的高贵与骄傲,碧色的眼睛,流光异彩,只是随便地一瞥,便能让视线里的女性恨不得当场昏厥。

他是大属最不可动摇的偶像,即便是长老院的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南司狐,才是大属国民真正的精神领袖。

南司月也站在人群中,准确地说,他站在云焰的身后。

身为平民的少女,是没有资格站得很近的,她离南司狐的仪仗队很远很远,远得只能隐约看到那个轮廓。被夜玄推崇,在近期内,又欠下了人族数万条性命的神族大元帅。

她真的很想看看,那只向众人挥动的手,取下白手套,手掌上是不是早已沾满了洗刷不掉的累累鲜血?

当这行人行到凯旋门正对的台阶前时,欢呼声慢慢平息,仪仗队的鼓点也停了下来。

帝国元帅终于扯住缰绳,姿势优美地跃下马。他要在万人瞩目中,接受长老院赐予他的勋章。

站在南司狐前面的,是一个身穿白袍的长老,手中端着的托盘上,放着一枚璀璨的勋章。

南司狐走上前,单膝扣在了台阶前。

长老执着勋章,端正地别在他右边的胸口上,璀璨的金色,与他的金发交相辉映,俊美如神祗般的面容,也被这道胜利之光照耀着,如此年轻华贵,意气风发。

“你是神族最英勇的勇士,会得到万神庇佑。神族人民,亦会爱戴你终生。”长老后退一步,望着这位年轻的帝国元帅,诚心实意地说,“请谨记这份荣耀,任何时候,不要辜负帝国对你的期望。”

南司狐一手横在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司狐必不负帝国,如有违背,生生世世,永坠地狱,不得安宁!”

长老满意地笑笑,又从托盘内取出另一样东西,交给他。

“这是帝国的希望之树,现在,交由你保管了。”

南司月站在云焰身后,离那个加冕的祭台很远很远,他看不清长老交给南司狐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依稀,觉得那么眼熟。

南司狐恭敬地接了过来,又向长老行了一礼,而后站起来,转身,迎接着国民又一波山崩海啸般的欢呼与敬意。

整个大属疯狂了。

他们为这位年轻的,英俊的,传奇的,高贵的,完美的元帅而痴狂。

云焰却在此时默默地转过身,远远地离开了那片欢声的海洋,她的手拽得很紧,身躯有些微地颤抖。

南司月静静地看着她走远,直到看不清了,他才回头望了望随南司狐一起踏入凯旋门的士兵们。

每个士兵的马背旁,都挂着一大串所谓反叛者的头颅。

亦是,他的勋章。

下一章基本都是千年前的往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会很长很长,不愿意订阅的人,就跳过去吧。

南司月站在原地,前尘往事纷至杳来,又如流沙般从他身边掠过去。

在他面前,是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雾霭蒙蒙,他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男子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帝王气息,让他恍然。

“夜玄?”他开口。

黑衣男子卓然而立,雾色里,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笔直地看向南司月。

南司月突然觉得玄妙,这样与千年前的人物对峙,他非但没有一点自己是南司狐的自觉,甚至觉得,这也是一场戏,戏中的故事很精彩,戏中的情节揪痛了他的心,可那不过,是别人的故事。

他依旧是南司月,是南王府的南司月,不是南司狐,云出,也只是云出,他的云出,与那个美丽决绝、叫做云焰的女子没有半点干系。

云出永远没有云焰的理智,她总是不懂得权衡,可却是他爱着的女孩。

这就足够了。

“我知道,你等的人并不是我,可是,她永远不会来这里了。我也不会允许她来。”南司月开口,对着那个虚空般的人影,轻声道,“云焰已经死了,南司狐已经死了,所有的故事,尘归尘,土归土,你不该再执着什么。”

夜玄未语,依旧是皑皑的暮色里,极犀利地望着他。

“告诉我,夜玄,你到底想得到什么答案?”他静静地问。

风乍起,前面那个看不清面貌的黑衣男子,在这阵风里,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围一片极深极深的雾气,缭绕在他周身,一个清冷傲然的声音,恍如远古飘来,潜入了他的耳侧。

“我只想让自己甘心。”

因为不甘,所以,才有了这个墓地,这场等待。

然而,千年的时光,真的太长太长,在这悠长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等待里,曾经的爱恋,已经消失殆尽头,也许,透过墓门,远远地看着那堵断墙,看着墙壁上依稀的记忆,夜玄也曾想起曾经的纯美,但更多的,是岁月冲洗过的虚无。

最终的最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下来,自己想等待的,到底又是什么答案。

没有问题的答案,没有答案的问题。

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等下去,直到南司月将它点破。

夜玄无从回答,却已经再也回不了头。

雾气依旧浓浓,南司月陷入了最彻底的黑寂里,夜玄也好,前世的记忆也罢,统统消失不见,他安静地站在原地,手则紧紧地握了起来。

他不会承认自己与南司狐有什么关联,可是南司狐的记忆,却告诉了他一个极其有用的信息。

火树种子。

代表希望的火树种子。

他又想起那个山角村,想起艾棠说过的话,这便是他最后的、唯一的希望。

只是,怎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在这个幽冥空间里,一切都似幻似真,时间似乎没有了尽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活的还是已然死去,可是,手心的质感是真实的,他必须找个地方,种下它,让那一朵朵烈焰般的希望之花,帮他唤醒云出,他的妻。

黑暗,那么沉那么沉,沉得看不清了。

南司月一筹莫展。

夜泉已经知道了南司月被困的事情,他亲自到那面已经紧闭的墙前看了很久,却再也找不到打开的机关。

“朕就不信打不开。”夜泉恼了,转身吩咐道,“叫人把这里炸开,还有,之前的神器呢,也拿过来,就算把这个目的轰成平地,也要把南司月给朕弄出来。”

“可是陛下……这……这是夜玄大帝的墓……”众人闻言,脸都吓白了,忙不迭地劝阻道。

夜玄大帝对于整个夜氏王朝的人来说,那便是神一样的存在,夜玄身为新一代夜王,竟然要轰掉他的墓地?

这……这太匪夷所思,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夜泉闻言,只是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

夜泉不曾在皇宫里长大,对于什么老什子夜玄大帝,根本没有如其他人一样的尊重,事实上,他骨子里是讨厌夜玄的,死便死了吧,还整出一个夜后,还整出一个世代传承的夜王血统,是,他选中了夜泉,可他也因为这份‘眷顾’,而耽误了他的一生!

如有选择,他宁愿有一份平静的生活,从小父爱母慈,生活无忧。

他根本不稀罕做这个夜王。

也根本,不把这个已经死了千年的夜玄大帝放在心上!

“他已经死了。”夜泉冷冷地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人,重新将这句似惊心动魄的五个字,重申了一遍。

这本是一和再正常不过的常识。

夜玄死了,死了一千年了,他已经是一个过去的人了。

可是,对于整个夜氏王朝的人来说,没有人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他们依旧在延续千年前的规律,住着千年前的宫殿,守着千年前的城楼,将夜玄留下来的每一句话,当成盛典一样遵循。

却独独忘记了一件事。

夜玄,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个死去千年的人,又怎么可以去左右一个民族千年的风霜起伏,又怎么能够,影响他夜泉的判断!

诸神已灭,活下来的,是他们后人。

夜泉一身镶金的黑色长袍,卓然立于夜玄的墓地前,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轮廓深刻,气度宏然,俨然,有种近乎邪戾的傲气,睥睨天地。

“就算把这个墓地,这个皇宫,都给我轰平了,也要把南司月找出来,就算找不到南司月,我也要这里成为平地!”他冷冷地,一字一句下达命令。

天地之大,没有能把他挡在门外的地方!

他的话音刚落,底下众人,刷刷地跪了下来,仰起头,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却没有人敢执行那个近乎逆天的命令。

底下的人,刷刷地跪了一地。

风声呼啸,四野寂静,没有人动,但也没有人说话,只是,那些人的身影却挡住了通往墓地的路,他们要守住他们的信仰,守住他们传承了千年的英雄。

夜泉无可奈何,在一次次强令无果后,他沉默了。

那些人,竟然为了一个死去千年的人而违逆他!

夜泉恼恨之余,突然觉得无比悲哀。

他追求了那么久的至高权力,甚至比不过区区一个墓地。

还未功成,他已经感觉到一种难言的疲惫与虚无。

没过几个时辰,闻讯赶至的官员将领越来越多,他们密密麻麻地跪在夜玄大帝的墓地前,唯恐这个杀人魔头一时心血来潮,真的将墓地给毁了,夜泉苦心经营地那么久,转眼间,便成为了孤家寡人。

在这件事上,根本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夜泉终于拂袖而去。

君澄舞是晚上才回宫的,她被派出去有任务,还未走进宫门,便听说了这件事,她连忙问夜泉现在在什么地方,最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

君澄舞在各个大殿里找了一通,依旧没看到夜泉的身影,想了想,她终于来到了云出所在的南院,果不其然,透过半敞的门,有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出。

今晚的皇宫,气氛很是诡异,文武大臣全部守在墓地那边,侍卫和宫女也都派过去维护秩序了,本来就空寂的皇宫,变得更加寂静空廖了。

君澄舞一路跑来,只听到自己落在石板上的脚步声,她越跑越心慌,唯恐夜泉出了什么事情,直到看见那抹灯光,心才静静地沉下去,脚步也放轻了,当她踩到那道铺在地面的光柱上时,君澄舞突然有种错觉。

仿佛,她又回到了粤州。回到了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骑楼,她只是在海边玩得晚了一些,正赶上他们吃晚饭的时候,屋里嬉笑融融,云出姐用锅铲敲着铁锅,招呼那群屁孩子们安静下来,包子在一旁协助,小树哥哥酷酷地坐在旁边,低头的时候,却笑得无比宠溺。

她推门而入。

屋里,并没有印象中的喧哗声,可是灯光依旧如斯温暖。

夜泉依旧坐在云出的身边,可是眉眼清晰,变得越发英俊,却也洒上了薄薄的沧桑。

包子也在,他坐在另一侧,托着腮,一面敲着深眠中的云出,一面静静地想着什么。

屋里的气氛很祥和,与外面的剑拔弩张,垂于一线决然不同。

君澄舞重重地松了口气,踮着脚走了进去,站在夜泉身前,轻轻地叫了一声,“陛……小树哥哥。”

夜泉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声,“回来了?”态度堪称亲切。

君澄舞点了点头,也在包子旁边坐了,她突然意识到,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四个,却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呆在一处,没有争端,没有利益关系,安安静静地,守着一盏灯,守着长夜。

“外面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吧?”夜泉低声道。

“听说了。”君澄舞点头。

“我已经决定一意孤行,可是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所以,过了今晚,你们就带着云出先走。”夜泉的语调很轻缓,可又那么坚定沉稳,不留一点退路。

包子一脸担心,几次欲言又止。

相比之下,君澄舞的神色则平静得多,她点点头,薄唇轻启,“好。”

“你不阻止我吗?”夜泉笑问。

所有人都在试图阻止他,都在告诉他这件事有多么疯狂,多么不可理喻,他怎么可以公然对夜玄大帝不敬?身为夜氏王朝的君王,怎么可以如此任意妄为!

唯有君澄舞,就这样清清淡淡,回了一个“好”字。

他有点讶异,可心里不是不温暖的。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君澄舞浅笑地望着他,柔声道,“小树哥哥,你想做什么,都去做吧。我就算帮不了你什么,但也会一直支持你的。”

甚至于,你喜欢云出姐,我也一直支持你。

“可我这次,是要彻底毁掉夜玄大帝留下来的东西……”夜泉低声提醒。

“我不认识夜玄,他到底如何伟大,也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一直在我身边的、活生生的那个,是你小树哥哥。对我而言,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都已经在这个屋子里了。”君澄舞微笑,打断他,旋即低下头,望着云出道,“一直以来,我挺对不起云出姐的,如果一直不能为她做什么,我会良心不安。”

夜泉默然片刻,道,“她不会责怪任何人的,自然也不会怪你。”

无论他们做错了什么,走了多远的弯路,只要有云出在,都可以让他们有地可回,那种回归,不是一个地区,甚至,也不是一个家,而是一种心境,一种毫无原则的包容与原谅。

因为他们知道,家人之间,永远不需要说对不起。

君澄舞笑笑,可不知为何,泪就涌了出来,她重新站了起来,“既然明早便要离开,我先去收拾东西。”

“好。”夜泉颌首。

包子却没有动。

他不想错过,这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情。

君澄舞走到门口时,又听见夜泉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她扭过头,看着夜泉越发瘦削苍白的脸,心中涩涩地痛,可又出奇安宁。

“小树哥哥……”她喃喃地自语,眼睫低垂,掩住深深沉下去的目光,终于转身离去。

暮霭沉沉。

那些跪在墓地前死谏的人仍然没有离去,他们其实也不太相信,夜泉会真的头脑发热,将自己的基业给毁了,世上对夜王的崇敬,很大一部分原因,便在于对夜玄大帝的崇拜。

他如果毁了夜玄大帝的遗迹,也是毁了自己的威信。

可是,夜泉一向不是一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的狠绝无常,许多人都已经见识过了,所以,他们也不敢离奇,仍然密密麻麻地堵着墓地门口,纵然辛苦,可好歹能博得一个忠臣的名号,似乎还划算。

待挨到天亮,大伙儿就能撤了。

有几个人,已经跪坐在地面上,垂下头呼呼大睡了。

君澄舞来的时候,只看到一个个臃肿而腐朽的官员,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昏昏大睡。

这样的夜,真的,黑得彻底呢。

君澄舞仰面,望着丝绒一般的苍穹,唇角弯出一轮绝艳的笑。

“记住,你们是死士,等下无论遇到任何事情,只能唯我是从,你们的家人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赡养,你们死后,也不会有名字留下来,所以,就算遗臭万年,臭的也只是我,不是你们。”

低下头,她对面前那些精心训练出来的黑衣死士这样嘱咐道。

她反正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什么都没有,她的一生,都给了那个男子,纵然为他背上这千古骂名,那又何妨?

她不在乎。

就像,她从未在乎过名节,在乎过谣言,在乎过那些伦理与对错一样。

在她的世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准则。那就是——夜泉。

夜泉,如果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个罪名,去背负它带来的一切责罚,我宁愿那个人是我。倾尽所有,我也要保你安康。

杀戮与袭击,发生得毫无征兆。

火光中的君澄舞,笑得无比张狂。

那双执着得近乎阴狠的眼,竟是美得出奇。

“你们无需诅咒我,我也没有受命于任何人,就只是——看你们不顺眼了,那又如何?”

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妖女。

那些被驱逐的大臣们肆意地辱骂着,也有人想去通知援兵,但又被黑衣死士截杀,她成功地打入了墓地深处,炸药被埋了一路,引爆的时候,惊天动地的响动,让整座皇宫都摇了三摇。

夜泉讶异地抬起头,他吩咐包子看好云出,自己则快步走去。

天已渐亮。

东方翻起了鱼肚白。

皇宫西侧,巨大的烟雾,在夜都上空袅袅升起。

呛鼻的烟,让夜泉又是一阵极猛烈的咳嗽,那么剧烈,抽动着心脏,也跟着咳嗽声,一悸一悸地痛。

黑色的长袍下,他的脸色愈加地白。

有侍卫快步跑来,到了他面前,噗通地跪了下来,急声道,“陛下,君姑娘……不,君澄舞造反了!她,她竟然炸了夜玄大帝的墓地!”

夜泉闻言一怔,一口气有点上不来,好像有什么堵在了胸口,“她怎么样?”声音还是冷静的,冷静沉着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两位大人已经派人去追捕她了,她已经逃到了城门那边,不过陛下放心,她逃不掉的。”侍卫急忙回话道。

夜泉这才松了口气,宽袖拂动,滚金边的衣袂映着晨曦翻飞不止,“马上备马,朕要去看看。”

他赶到的时候,君澄舞已经被围住了。

她身边的死士,已经死伤殆尽。

皇宫的西方,连绵不断的炸药,仍然响个不停。

墓地外围已经轰然倒塌,即便是那个紧闭千年的幽冥世界,也在轰然作响的爆炸声中,摇动崩塌。

夜泉从马上急跃而下,他冲到队伍前面,越过那些整装待发的弓箭手,停到了君澄舞身前。

“为什么?”他问。

君澄舞身上血迹斑斑,可依旧站得很稳。

这让他安心。

他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本应该由他做的事情取而代之;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解释、这本是他的原意;为什么要甘心被这些人追杀,被人说成叛乱造反。

君澄舞却给出了一个奇怪的答案,她笑,当着众人,面朝着他,“因为我嫉妒,我明明那么喜欢你,你却只喜欢那个不能动不能笑的冰美人,所以,我要毁了你,可是又杀不了你,就只能毁掉你们夜家的墓地了。”

众人哗然,他却愕然。

脚步微挪,在众人的劝阻声中,他轻轻地停在她的面前,压低声音,“为什么要说谎?”

为什么要说谎呢?

她这样保全他,难道他可以心安理得接受?难道他会将她推出去,当那个承受众人怒火的炮灰,自己再心安理得地当这个夜王?

“我没有说谎。”君澄舞仰起头,夜泉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他站在她面前时,她总是要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可即便仰起头,也永远没有真正看清他。

他于她,是永远的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我没有说谎。”她的声音轻而飘渺,甚至是甜美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哪怕梦见有朝一日会离开你,我也会从梦里哭醒,哭上一整夜。这个位置,这个王朝,是你在乎的东西,你放弃了那么多才得到它们,我不想让你到头来一无所有。”

“我不在乎。”夜泉沉沉地说。

“你现在不在乎,只是因为你还没失去,等你失去了,就会变得在乎了。”君澄舞微微一笑,身体突然晃了晃。

夜泉慌忙张开双臂,将她接住。

她的手抓着他的胳膊,指甲那么用力,几乎要刺穿他的衣服,扣进他的骨肉。

“我告诉他们,你只是听命行事……”夜泉断然地丢下一句话,正要转身,君澄舞却更紧地抓住他,喘着声,急促道,“不要,不需要了!”

他困惑地看着她。

迎着她的目光,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目光于是一点一点地挪下去,越过她的肩膀,顺着她的脊背,一直,停在她腰部上方三寸的位置。

那里,隐隐约约,透出一枚折断的箭簇。

有血汩汩涌出,早已经侵染了她后面的衣裳,只是,她一直面向着他,她身上又有那么多被别人溅上的血痕,他竟没注意。

他竟然没注意!

“我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你应该成全我的苦心,对不对?小树哥哥……”君澄舞依旧在微笑,那抹淡若柳丝,但又纯美无争的笑容,成就了她此生,最美的时刻。

身体终于软了下来,刚才紧扣住他的手,无力地垂落。

夜泉双臂一紧,稳稳地接住她。

她没了呼吸。

身体仅存的热量,随着依旧不止的流血,迅速地抽离。

夜泉没有动,也没有哭,只是突然捂着嘴,在这片浓烈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里,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堵在胸口的东西,终于随着那阵剧烈的咳嗽扑了出来。

却是点点腥甜的血,带着心口最痛最烈的热度,灼烧了他的喉咙肺腑,溅到她微微含笑的脸上,如百合花瓣上新点的朱砂。

从此印在他的心中,至死无法磨灭。

目睹这一切的众人,都是惶惶然,他们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个状况,一个胆子大点的大臣上前一步,劝慰道,“陛下,这个妖女……”

“住嘴!”夜泉神色一冷,用指腹抹去嘴角的残血,那双黑如永夜的眼,如烈焰的狂炙,震慑着那人说不出话来。

“她是朕派去的,这个墓地,也是朕下令毁掉的,不仅如此,夜氏留下来的很多规律,朕都会一一取缔。你们如果想因此而反我,尽管做好了,不过,事先别怪朕没有提醒你们,对于失败者,朕一向不手软!”说完,他再也不看其他人,只是打横抱起君澄舞,大步朝昊天殿走去。

东方,太阳已经升起老高,金芒四射。

小萝卜,你虽然苦心造诣,也请原谅我不能领情!

抱着君澄舞,大步走进昊天殿,巍峨的殿门在他们身后悄然合紧。夜泉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他不想去说服众人,也不想召集军马。

夜泉很清醒地知道,当他再次迈出这个大殿时,可能会有一半的人叛逆自己,他们会打着夜玄大帝的名号,弹劾他,驱逐他,可更多的,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然而这一切,突然都不重要了。

权势如云烟,那些建立在利益纠缠上的东西,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大殿中央,包子早已经带了云出,等在那里了。

宫门已经被封锁,夜泉现在也只能等待那些仍然站在他这边的援兵前来救驾。

他们再怎么妄为,也不敢拿昊天殿怎样。

毕竟,昊天殿是夜玄大帝当初登基、君临天下的地方,整个夜氏王朝,无人敢亵渎。

在这里,他们会很安全。

见到夜泉回来,包子松了口气,他急忙迎了过去,却意外地看到了躺在夜泉怀中的小萝卜。

她似乎睡着了,很安静地缩在夜泉怀里,乖巧得像个孩子。

她极少这样乖巧了,让包子看得心底发涩。

“小萝卜她怎么了?”他一面迎面走向夜泉,一面奇怪地问。

“嘘……”夜泉却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停在包子面前,将君澄舞小心地移到包子已经伸出的手臂上,“你先照顾她,我还要去个地方。”

“哦,好。”包子有点无意识地将君澄舞接过来,可是挨着她的躯体时。他脸色剧变,惊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夜泉。

手有点颤抖,他几乎不敢去接。

夜泉却在此时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要问,她和云出,都先拜托你了。龙椅上有个开关,里面有一个密室,如果真的遭遇到什么不测,你们便躲进去,等外面的一切结束后,再出来。”

包子怔怔地站在原地,有点麻木地将君澄舞已经冰冷的身体抱过来,紧紧地搂住,但没哭,只是呆呆的。

“古墓已经被毁了,我必须先去古墓那边看看。也许援兵马上就到。也许……永远没有援兵了。包子,你会不会害怕?”夜泉又问。

包子使劲地摇头,苍白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轮虚弱的笑,“不会,只要大家还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会怕。”

无论以什么方式离开的,至少在最后关头,他们站在了同一个立场上。

活着的、死去的、睡着的,醒着的,都还在这个大殿里。

夜泉扶着他的肩膀,重重地按了按,最后看了云出一眼,又扫过小萝卜乖纯的脸,终于转身。

皇宫西侧,那连绵的爆炸声,终于接近了尾声。

厚重的烟雾,几乎弥漫了整个皇宫,遮天蔽日,将那轮初升的太阳,也遮蔽在浓厚的烟雾后,皇宫灰蒙蒙的,到处是烟硝的气味,灰尘铺天盖地,人走出去没多一会,衣服上、头发上,都已经沾满了奇怪的残屑,恍若世界末日一般。

惊恐无助的情绪弥漫了夜宫,继而是那座刚刚苏醒的夜都,不明真相的寻常百姓纷纷涌到街头,望着不远的地方,那片不断扩大的浓雾,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跑路了。

夜泉却逆着风,迎着那刺鼻的硝烟味,大步流星,往那座正成为废墟的禁地走去。

偶有经过的宫人,朝他匆忙地请安,夜泉矜持地点了点头,俊颜冷漠,很快,便在大家讶异的目光中,消失在浓雾深处。

南司月已经感觉到了震动,那么强烈的震撼,好像风雨交加的海面一样,而他,则是这巨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这个世界似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来。

南司月下意识地往风口的方向走了几步,结果,他又看到了夜玄。

这一次,他看得无比清楚。

那个黑衣长立、英俊绝伦的男子,此时,正坐在暮霭里的一张圆桌前,圆桌的式样和雕花都很奇怪,大概是千年前的事物了,

南司月突然发现,夜玄的眉眼与夜泉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神里的冷静与沉定,却是夜泉无法企及的高度。

“南司狐。”他在那头叫他。

南司月欠了欠身,坦然道,“我不是南司狐,不过,如果你有什么未解的心结,我可以帮他回答你。”

他虽然不是南司狐,却在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获得了南司狐全部纤毫入微的记忆。

夜玄微笑,“这里快消失了,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南司月有点惊讶,可是什么都没说。

“她始终没有来。”夜玄叹息。

未免遗憾,但更多的,是千年岁月磨练出来的从容,连遗憾,也那么迟缓而沉定。

“就算她真的来了,也不再是云焰了。”南司月也有点惘然,他望着那个孤寂冷傲了一千年的帝王,轻声道,“其实故事早已经结束了,只是你一直不想接受那个结局罢了。”

夜玄依旧微笑,淡然却透悉,“我知道。”

他并不是会被心魔纠缠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有夜氏王朝近千年的兴盛,说到底,终究是意难平。

“现在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夜玄又问,语调安静。

“云出啊,”南司月的脸上露出极温柔的笑,完满而宠溺,“她是一个小笨蛋,可一直很努力,待所有人都很好。不过,所有人也都会愿意对她好。”

“是吗?”夜玄有点神往,似乎无法将‘小笨蛋’三个字,与那么清透聪明的云焰联系在一起,“那她现在幸福吗?”

“很幸福。”南司月的声音自负而笃定,“只要有我在她身边,就一定会让她幸福。”

夜玄定定地看向他,突然冒出了一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跟着她一起跳进了怒江,轮回会不会因此改写?”

南司月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反问道,“你会吗?”

夜玄几乎未做思考,因为,在这个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经将这个问题思考了无数遍。

“不会。”

那个时候,虽然痛极,可是,他从未想过追随云焰而去。

因为,对于当时的他,还有那么多必须要去做的事情,他要从一个废墟里,重新建立一个国度,他要为夜氏王朝,缔造千年基业。他要给那些追随于他的人一个交代。

他永远不是南司狐,不是那个为了一个女人能舍弃一切的男子。

他甚至,无法像南司月那样,毫不犹豫地说出,“只要我在,她就会幸福”。

所以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夜玄突然豁然,既已心服口服,又何必还留在这里?又何必还要等着她?

她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

夜玄站起身,他朝南司月微微地颌首,“无论如何,谢谢你千年后的赴约。如你所说,故事其实早该结束,执念太深,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南司月……再见。”

在最后的那一刻,夜玄不再称他为南司狐。

他承认了南司月的存在,也承认了,经过一个轮回后,每个人都是重新的开始。

南司月也朝他点了点头。

那阵阵飓风越来越大,这个世界的缺口被重重地撕开,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这沉沉的暮霭里,随之而来的,是夜泉的高呼,“南司月!”

南司月怔了怔,他朝夜泉那边望了一眼,待重新转向夜玄时,却只看到一缕流沙般消散的黑烟,泯灭在这幽幽的天地间。

风越发大了,在夜玄离开的那一刹,忽然狂风大作,呼啸着,龙卷风一样卷走了他身边的一切浓雾,但很快,又被刺鼻的硝烟味所取代。

南司月下意识地抬起手,捂住口鼻,那边,夜泉也捂着嘴,快速地赶至。见到南司月,他终于放下心来,随即诧异地打量了四周一圈。

不过是一间寻常的石室,为什么刚才,怎么也进不来?

夜泉终于找到了南司月,见南司月安然无恙,他也略略地放下心来。情况也不及多说,夜泉什么都没问,只是转身示意道,“快离开这里吧,宫里很快便不太平了。”

南司月微微一怔,抬眼看了看渐渐清晰的四周,那座宏伟的墓地早已经在轰鸣作响的爆炸声中销毁殆尽,可是随之动摇的,似乎,还有整个夜宫。

而墓前的那道墙,夜玄与云焰曾指点江山的那面墙壁,也早已经被气流震塌,成为了真正的断壁残垣。

尘埃落定。

从此,没有前世今生,没有云焰,没有南司狐,没有夜玄,没有往昔的一切。

他们顶着一身的硝烟味,折返到昊天殿的时候,才发现昊天殿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住了,显然,夜泉的这个举动大失人心,或者,更准确地说,那些心怀异志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来反对夜泉了。

命定夜王的光环,已经随着夜玄大帝墓地的消失,而彻底消弭。

夜氏千年的统治,也至此,岌岌可危。

“他们不会有事吧?”南司月远远地看见那一切,想起云出还在里面,不免揪心。

“你忘记昊天殿的那间密室吗?”夜泉提醒他。

所谓关心则乱,放在南司月身上再合适不过。

南司月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可是昊天殿如果一直被围着,包子他们也无法出来。

而且——

皇宫在动。

那种震感初时并不明显,出了少数感知敏锐的人,其他人尚未察觉,昊天殿还能在这越来越大的震动里坚持多久?

不得而知。

他不能冒险。

“召集附近所有南王府的人。”南司月当机立断,“他们应该没有加入叛军。”

夜泉也以为然。

不得不承认,南王府人对南王的忠贞,比夜氏本身更坚固。

不过,夜泉还没来得及燃烧信号弹,他们便来了帮手,却不是南王府的人,而是御珏与草植。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的消息,无数蛮族人,潮水般涌向了皇宫。双方很快打了起来,南司月和夜泉来不及与御珏他们打招呼,已经趁着那个间隙,进了昊天殿。

或者说,进去的只是南司月,夜泉则拂袍转身,傲然地看着底下众人,抬高声音,冷冷道,“你们反了吗?”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在夜泉的积威之下,众人的动作免不了一顿,御珏也下令止手,双方陷入僵持。

“所以说,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入主这里?”夜泉依旧站得笔直,冷傲地看着那些挑事的将领大臣。

那些人瑟缩了一下,还是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是你自毁基业,我们可不想看在夜氏王朝毁在你这个昏君手里。”

夜泉不接话,只是冷笑,“夜氏王朝?你们确信,这还是夜氏王朝?”

他是王朝最后一个夜氏,如果他是昏君,接任的人,再也不会姓夜了。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人打破沉静,高声吆喝道,“你们夜氏占着这个位置一千年了,也该让出来了!夜玄大帝已经不在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你卖命!”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心里话。

夜玄大帝已经死了,他们何必还要世世代代为夜氏卖命?

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夜泉的神色却是淡淡,他遥望着远方碧蓝的苍穹,寂寂地一笑:原来,夜氏王朝会毁在我手中的诺言,竟是这样应验的。

可笑啊可笑。

“既然如此……”他从高台上低下头,漫漫地俯视着那些曾经的臣子,英俊的脸,竟出奇邪魅释然,“那你们还等什么?”

去他什么天命,这一次,且用实力说话吧。

他的话音一落,刚刚僵持平息的战况,再次展开。

而那种地动山摇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

只是,在这兵荒马乱中,极少人去关注它。

昊天殿里还没有人。

那些人当初只是围住昊天殿,因忌惮夜泉,还没来得及冲进去。

南司月大步走向那个龙椅,扣开机关,果然见到包子带着云出和君澄舞藏身在那个小小的密室里。

南司月的目光讶异地扫过君澄舞,只一眼,他便知道这个女孩已经死了。

他没有问什么,看包子的神色,他们显然已经经历了这场死别,他又何必再提一次。

小心翼翼地将云出接过来,南司月淡淡道,“你带着小萝卜,跟在我后面。这里很怪,如不出所料,夜宫很快便要倒了,我们要尽快离开。”

包子喏了一声,又问,“找到帮云出姐的办法了吗?”

南司月点点头,脸色终于变得些许柔和。

虽然现在还不确定,可到底,有了希望,不是么?

他们从昊天殿出去时,只见外面的战况越发激烈,不过,对于这种近身肉搏战,蛮族人显然更有优势,御珏与草植已经带着一堆人冲到了台阶上,见南司月带着云出他们出来,他们赶紧迎了上去,既然已经接到了他们的神使,蛮族人也不恋战,毕竟,夜氏的军队比蛮族还是多出许多,现在只是他们来不及调兵遣将罢了,过不多久,南王府的人与叛军那边的援兵也一起赶到了,不过,那个时候,南司月、夜泉和包子,已经在御珏他们的掩护下,撤出了夜宫。

而且,果然不出南司月所料,在他们刚刚离开夜宫后,那座美轮美奂,巍峨森峻的宫殿,摇晃得更加剧烈,那些正纠斗得如火如荼的人们,终于发现不对劲,皆惊惧地朝宫门那边退去。

昊天殿也在这剧烈的摇晃中摇摇欲坠。

殿前的那几座石狮子,外壳的岩石也成块成块,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里面两尊黑色玄铁般、刻满图腾的石柱。

——同千年前,夜玄从高塔上带走的灵器一模一样。

只是,它们刚刚露出真身,便随着这片被它们镇守千年的夜宫一起,倒塌、断裂、最终,成为齑粉。

那些因为灌注了神族最后灵力,而耸立千年的一切建筑,都将随着它们的消失,而成为历史的尘埃。

除了唐宫。

那是唐罗的心血,与夜玄无关。

夜氏王朝,自此成为了群雄争霸的格局,所有人都试图将自己的姓氏变成这片大陆新的霸主。只是,有这样野心的人太多太多,王朝因此四分五裂,也无暇去顾及蛮族了,而蛮族反而更加团结,最终成为大陆最大的种族,并将其统一。天下之势,种族的优劣,从来没有定数,就好像,草植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拥有夜玄大帝般的名望与地位——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

南司月与夜泉他们退出夜宫后,夜泉问御珏,为什么来得那么及时?

“老师说的。”御珏老实回答道,“老师说,夜氏气数将尽,让我来帮你们。”

夜泉哑然。

除掉了一个祭天司,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大神棍啊。

“先不管这些,到达安全地方再说。”南司月在旁侧淡淡道,而后,他往包子那边望了一眼,低声提醒道,“她也要早点入土为安。”

夜泉神色微黯,脚步顿了顿,望着躺在包子怀里的小萝卜,嘴唇抿得很紧。

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她?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而现在,也没有必要去想了。

夜泉的手指微曲,拢在唇前,又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心一阵一阵地悸痛着,却也很平静。

经历了这种种变故,心反而安宁了,从那日日夜夜的繁忙与孤寂中,彻底地解脱了出来。

夜泉驻足,遥望着身后的一片烟尘,眸中了无波澜。

南司月想,夜泉大概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与实力无关,而是,他再也没有争权夺势的心境了。

如此,也好。

他们将小萝卜埋在了面向粤州的方向,在那个贫瘠的地方,他们曾度过人生中最最欢愉的时刻,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没意识到罢了。

多年后,当他们走到人生尽头时,怅然回首,才发现,那是此生最珍贵的宝藏。

便如小萝卜那晚,推开南院的大门,看着静谧的灯光,倾洒在斑驳的地面上时,那一瞬的感动与眷念。

安葬好她,包子执意要为小萝卜守灵,夜泉没有阻止他,或许,君澄舞如泉下有知,此时现在更需要的人,是他夜泉。

只可惜,直到现在,他也没办法将她放在第一位。

心口隐隐的钝痛,在看着那孤零零的坟头时,仍然会让他难以呼吸,可是,却不能让他忘记周遭。

云出还躺在那里,他总该做点什么。

火树种子已经得到了老师的认可,南司月万分小心地将它种植在丛林最肥沃的土地里。

他每天,像守护最珍贵的宝石一样,去守护那微薄的希望。

外面的世界,已与他无关。

整个王朝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南王府的人此番坚定地站到了南司月这边,与御珏他们一起,保护蛮族的长治久安。

江南再次分了出去,成为了一个独立的诸侯国。

而其他有兵权或者一定实力的领土主,也纷纷自立,成为了一个又一个诸侯国。

夜氏王朝分崩离析。

夜都也不复存在。

据说,在夜宫坍塌的第二天,人们从巨响中醒来,那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在巨响中,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置身于一个没有城墙的城池。

夜都不可攻破的神话,也随着城墙的消失,不复存在。

夜泉得知后,只是微微怔了怔,然后摇头,低头笑个不停,笑声讥讽而苍凉,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暂代南王一职,跟御珏一起,在这个越来越纷乱的世界里,为云出,为这些他能力所能及保护的人们,守得一片安宁。

直到现在,夜泉才真正明白了南司月为什么那么得人心的原因。

因为,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去争夺什么。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行动,都不是为了掠夺,而是守护。

守护家族,守护江南,守护大家,即便他也有任性的时候,可是——大家也愿意原谅他偶尔的任性。

夜泉至此,才算真正安心了。

云出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也许是一件幸事。

整整一月。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整整一月。

夜泉承担起全部的防卫工作,在这方面,御珏他们确实及不上夜泉,许多事情都得倚靠他,御珏这才发现,夜泉其实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天文地理,算数人文,行军列阵,皆有涉及,而且精通。将事情交给他,并没有什么不可放心的,也许,唯一不能放心的,便是夜泉的身体。

他总是咳嗽,脸色越来越苍白,有时候,走路走急了,呼吸中还带着破音。

御珏几次提出要他去老师那里看看,都被夜泉拒绝了。

“只是这段时间太累了。”他这样说。

御珏也不好强求。更何况,老师那边也一个头两个大。

因为——火树没有发芽。

千年时光,真的太久太久了,一粒传承了千年的种子,不发芽很正常。

只是南司月始终不甘心,每天守在那里,恐它太晒,又恐雨水太足,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直小心地看顾着那片小小的土壤。

他的情况简直比夜泉还糟糕。

老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癔症般陪着南司月痴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希望之树怎么可能不发芽呢?怎么可能不发芽呢?这么多年的传说……难道都是假的?”

山角村的传说,他们本是神族后裔的传说,那颗希望之树的传说,难道,都是假的么?

南司月并不接话,这一月来,他从最后微渺的希望,终于陷入了绝望。

没有了神族,没有了那些神乎其技的一切密境,他找不到另一个能救云出的办法。

难道,就要这样妥协么?

让她永远这样沉睡下去,然后,他就在没有她的岁月里,慢慢老去,死亡,腐朽,消散?

他不是害怕腐朽本身,而是害怕独自面临孤单的别离。

就像那一次,云出在神庙里对他说的那样。

没有来世了。

他不要来世,只要今生今世,只要眼前。

——如果今世的结局是这样,那么来世,我愿永不要遇到你!

相比之下,夜泉却淡然很多。

他每天都会去看看小萝卜,与为小萝卜守灵的包子简单地交谈两句,然后,再去探望熟睡中的云出,独自说一些好玩的事情,他的神色渐渐明媚起来,话也多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寡言少语,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也渐渐变得和煦,就好像重生了一般,可是脸色却越发苍白下去,有时候,说一句话,会被咳嗽打断很多次。

御珏终于看不下去了,他跑到南司月那里,把冥思苦想的老师硬拉活拽,扯到夜泉那边,哪知,老师只远远地看了一眼,眼皮子一番,没甚情绪道,“不用看了,没救了。”

“他不痛不痒的,怎么就没救了?!”御珏大惊,扯着老师追问。

“一个人若是自己不想活,那肯定就没救了。”老师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跑到南司月那里,研究那个劳什子火树种子去了。

御珏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夜泉,正耐心地教草植,遇到什么情况,该怎样行军,怎样布阵,又说了一些驭下的心得。因为以前的事情,草植虽然不太待见夜泉,可这个时候却听得很认真。

没办法,夜泉确实讲得很生动,而且,很精准犀利。

这个时候的夜泉,哪里像不想活的样子呢?

他明明在笑,笑容那么温和,夜泉一直很少笑,到了此时,御珏才发现,其实夜泉笑的时候极其好看,像个小孩子一样,颊边会旋出浅浅的梨涡,与鼻翼的阴影交错,英俊而带着稚气。

谁又知道,那个史上最心狠手辣的夜王,骨子里,却带着一股子无法割舍的稚气?

他分明是开始了新生活,一点也不像厌世的样子。

相比之下,一向从容、运筹帷幄的南司月,反而更厌世一些。

夜泉终于对草植讲完了,然后丢下他,让草植一个人在那里慢慢消化领会,自己则缓步走向御珏,见御珏发呆,夜泉笑问,“想什么?”

“想你为什么不想活了?”御珏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动也不动地凝在夜泉的眼睛里。

他一向自信,能看穿任何生物的内心。

可是,这个时候,他看不懂夜泉。

那双瞳子,太深太深,泛着微蓝,又澄澈明镜。

一个人,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才能把自己隐藏得那么深呢?

夜泉不置可否,只是低下头,理理衣衫,淡淡问,“还是没有发芽吗?”

御珏摇头,“也许——永远也不能发芽了。”

就算是希望之树,也不过是普通的草木种子罢了。

夜泉默然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向君澄舞埋骨的地方,“我等会去看看她。”

御珏莫名其妙地看了夜泉一眼。

他天天都会去看云出,何必在这个时候画蛇添足地说一句?

包子还在为小萝卜守灵。

他说,他们都是孤儿,没有亲人,只能是活着的人,为先行离开的人守灵。

包子的声音很淡,可是夜泉觉得悲戚,他走过去,手搭在包子的肩膀上,郑重地问,“那我呢,我算不算你的亲人?”

包子笃定地点头。

“好,既然我是你的亲人,那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以后,你去找他吧,他可以教你很多东西。”夜泉望着包子,静静地说,“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的。”

包子抬头望向他,又是感念又是不解。

夜泉却已经将脸扭开,望着小萝卜小小的坟茔,旋即弯下腰,捧一抔黄土,慢慢地洒在她的坟头。

“只要有我们在,她也不会是孤儿。”夜泉洒完后,轻声补了一句。

孤儿,便是孤单的孩子,其实,他们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罢了,但并不孤单。

包子点点头。

“多回来看看她。”夜泉又叮嘱道。

包子又点头,随即自然地接了一句,“小树哥哥也要常回来看她,她一直最喜欢你了。”

“我知道。小丫头和我一样笨。”夜泉笑笑,笑容竟是出奇温柔,目光润泽亲昵。

只是,她活着的时候,一直没能看到。

而今,你是否看到了呢?小萝卜。

包子垂眸静听,唯闻风响,掠过树梢,哗啦啦的,如曾经海边,他们一串串银铃般的笑。

夜泉终于离开了,包子知道,他是去看云出姐的。

这几乎是他每日的行程。

云出被安置在老师的屋里,南司月不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守着那粒可能永远不会发芽的火树种子。

夜泉坐在旁边,看着坚硬的冰层下,她静谧的容颜,兀自笑了笑,伸出手指,有点怯怯地,点了点她鼻尖的位置。

“我不想让你睡下去了,云出。”他低声道,“宁愿你腐朽,也不愿你如他们一样,为一个执念,纠缠千年。好好地把握这最后的时间吧。”

南司月依旧很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地面,即便心中已绝望如荒原,可他的神情依旧笃定,他始终坚持着。

因为坚持,所以也努力让自己坚信着。

“也许……这个火树,真的只是一个传说而已。”连老师都沮丧了,捋着乱糟糟的花白胡子,摇头道,“我们在那里住太久了,很多话,总说总说,难免会失真……”

南司月却似没有听到一样,目光盈然,依旧盯着那片了无痕迹的土壤,见老师还有喋喋不休的趋势,他轻然打断他道,“再等等。”

再等等,再给点时间。

不到最后,他绝对绝对,不会放弃。

老师叹了口气,手指纠结着胡须,转身离去。

南司月则单膝跪蹲在远处,俊魅如斯的脸,因为认真,因为这薄薄的日光,映透得青白若玉,恍惚间,有点圣洁了。

树影婆娑,阳光被繁密的树叶筛动,变成游走的斑点,在他的头发上衣服上额上,不住地跳跃。

有阳光刺进了他的眼睛,南司月微微合起眼,正要躲开一些,身后有谁伸过一顶大大的芭蕉叶,为他挡住太阳,芭蕉叶的叶脉颤啊颤,光影浮动,那么调皮生动。

南司月怔了怔,他抬起头,往后仰了去,身后的人却一呼啦躲开了,他正要起身,那人已经绕到了他的面前,认认真真地蹲下来,亦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南司月不敢眨眼,不敢呼吸,只是看着那张日日相对了三年,又久违了三年的容颜,唇角慢慢地,轻轻的,悄悄的,一点一滴地勾上去,连笑容都极浅极浅,宛如午夜一场迷人心醉的梦。

他不想醒。

可是阳光明明那么大,那些跳跃的光斑,也同样洒在了她的身上。

那张小小的,带着菱形的唇,得意地弯着,明亮的眼眸如同月牙,潋滟着万月倾洒的光辉。

他的眼睛顿时湿润了。

这一次,没有下雨。

南司月终于呼出了第一口气,手臂,也在呼吸间,轻轻地伸过去,将她拉近,拉到自己怀里,再狠狠地抱住。

“云出……”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了那么久,终于能宣泄而出。

云出乖巧地靠着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小脸微侧,安安静静的,即便他把她搂得那么紧,紧得似要把她揉碎了。

也不知道他们相拥了多久,云出终于开口,说出她这些年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想去看远方。”

“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南司月拉起她,什么都不去问,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紧紧地握着她冰冷而柔软的手。

这一次,说什么,他也不会再松手。

云出也随着他,随着南司月的脚步,她走得有点慢,太久没有落地了,脚踩在地上的感觉,还很生疏,他发现了,于是转身,将她打横抱起,往马车那边走去。

远方还在阳朔,因为地理原因,阳朔始终能躲过战乱的纷争,所以,南司月授意阿堵他们留在那里,从这里到阳朔,即便马不停蹄,也需要两日时间,可是,她是真的很想远方,很想知道远方现在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了。

南司月没有时间和大家告别,直接上马,让她好端端地坐在马车上,然后,手一抖,扯动了缰绳。

车轮碌碌,马车很快消失在视野里,草植和御珏站在树林后,两人的神色都是黯然。

“真的……只有五天时间吗?”草植叹了一声,轻轻地问,总是故作老成的脸,终于显露出本来年龄的脆弱。

“五天是最多的时间。”御珏低声回了一句,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笑笑,“不过,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一段极长极长的时间了。”

五天的相守,长过一辈子的孤单。

“那夜泉呢?夜泉没问题吧?流了那么多血……”草植又皱皱眉,低喃地问。

御珏还是笑,“你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他现在死了,岂不是更好?”

“我是讨厌他,所以,他如果现在死了,就是得偿所愿,岂非太便宜他了?”草植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扭头朝老师的房里走了去。

御珏赶紧跟了上去。

夜泉看上去大大地不妙,想想这满地的血,都是从那个孱弱苍白的身体里流出来的,草植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这样竟然还没死,这个人的命还真大。

包子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从守灵的地方匆匆赶回,此时,正站在夜泉的床侧,小心地照看着他。

“老师,小树哥哥真的不要紧吗?他……他不会死吧?”包子几乎要哭了。

难道让他在这短短的时期,去接受那么多亲人的离去?

先是小萝卜,五天后,便是云出姐,现在……现在连小树也……

“你再在旁边唧唧歪歪,他没死也被你吵死了。”老师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中拈着银针,又快速地封住了夜泉的几处穴道。

御珏在旁边看了一会,见夜泉的脸真的太白,宛若金纸一样,心中不免担忧,也跟着包子在旁边起哄着问,“老师,他流了那么多血……之前你又说,他救不活了,那现在?”

“现在,他反而活了。”老师打断他的话,朗声道,“大破才能大立,万物皆然。他之前存了死志,一心求死。可现在,他心脉平稳,反而有了求生的意志,不就是失了点血嘛,小伙子年轻,还能养得回来。”

御珏无语了。

这还叫做“失了点血”?

天知道,他过来找夜泉时,看着那流淌满屋的血污,当时那惊心动魄的害怕。

夜泉就这样趴倒在云出的棺木边,一只手安静地放在膝盖边,另一只手,则垂在棺木上,那汩汩的鲜血,从翻开的伤口里,顺着他的手臂,一股股地注入极地寒冰中,屋子上方漂浮着氤氲的水汽,寒冰竟然被血化开了,被封存了三年的人,面色也慢慢地变得红润,像回春时盛开的繁锦。

御珏赶紧给夜泉止血,这时候的夜泉,已经不省人事了。

然后,云出醒了。

御珏正惊喜呢,转头便被刚刚返回屋子的老师给浇了个冷水当头。

“哎,没想到他还是这么做了……五天时间,最多只有五天时间……”老师摇头,喟叹,哀鸣地看着云出,“南司月在外面。”

顿了顿,老师又说,“有我在,夜泉不会出事。”

云出这才出去,她胡乱地套了件长袍,挡住身上的血迹,夜泉的血,滴在她身上,火一般灼烫着她。然后,云出转过身,走到夜泉的身侧,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听着,给我好好地活下去,别让我失望。”

夜泉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至少,他一直很努力。

这一次,云出也相信,他会努力的。

夜泉没有应声,他也不可能应声,可是,长如鸦羽的睫毛,微微地颤了颤。

“吩咐他们炖点补血的汤。让他好好将养,发现得很及时,他死不了。”老师说着,已经站起身,缓步走到门口,望着已经完全看不见影的马车,叹息道,“我现在最担心的,反而是南司月……”

“他到底知不知道……”草植忍不住问。

老师点头,“像他那么透彻的人,会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看他,会不会骗自己了。”

众人默然。

是,南司月什么都知道。

可是,他不需要骗自己。

只要她在身边,无论时间长或者短,他都会觉得无比开心。

这已经是奇迹了。

至于那株一直没有发芽的火树,已经不再重要。

云出在车厢内坐了一会,将里面那件沾血的衣服换下来,小心地叠好,放在了长椅上,然后,掀开前面的车帘,小心地钻了出去,和南司月一起坐在车夫的位置。

南司月微微一笑,单手执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固定在自己身侧。

云出的头也极闲懒地歪到了他的肩膀上,蜷缩在他怀里,整个人都放得松松的,像一只偷懒的猫。

“给我讲讲远方吧。”云出说。

“嗯。”南司月略略低下头,在她还泛着水汽的头发上吻了吻,低沉悦耳的声音,将远方这些年的调皮与聪慧,娓娓道来。

她第一次走路,第一次叫人,如何爱作弄阿堵,如何冰雪漂亮聪慧。

南司月讲得很动情,云出听得也很认真,他的手挽过她的腰,又缠进她的指间,讲着讲着,日已西斜,岁月温柔而轻飘,好像她从未离开过,这些点点滴滴,都是他们一起经历的。

云出在他徐缓安宁的描述里,渐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家小小的客栈,他不忍她颠簸,还是没有太急得赶路,他们刚刚在这里歇了一会,南司月让店小二端来了粥,他吹凉了,才递给她。

云出吃得有点笨拙,太久没吃东西的胃,在粥刚刚咽进去的时候,有点恶心。

她全部吐了出来,南司月赶紧起身,拍着她的背,又让她用水漱了口。

“慢慢来。”他担忧地说。

云出严严地喝了一杯白开水,杯子刚被南司月接过去,她猛地转身,面向着他的怀抱,手张开,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怎么了?”南司月轻笑着问,“是不是胃觉得难受?”

云出摇了摇头,突然将手挪到他胸前,猴急猴急地将他推到了床边,头一低,便狠狠地吻住了他。

南司月略怔了怔,喉咙突然干得发紧,他抱着她的腰,转过身,反将她压到了身下。

到了此时,此境,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的,也都是无所谓的。

跟随自己的心吧。

也唯有跟随它了。

到了第二天,云出没有头天那么不习惯了,早晨起来,还老老实实地喝完了一碗小米粥,竟也没吐,南司月稍微放下心来,一路上,她的精神似乎很好,神采飞扬的,话也渐渐多了些,仍然像小猫一样蜷在他身侧,玩着他的发梢,手指,脸颊,耳垂,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东西所有的部位全部好好地把玩一遍,兴致盎然的,反而把南司月弄了一个哭笑不得。有时候被她呵得痒了,便忍不住用手扳过她的脸,先把她吻得七荤八素,没了力气,这才得以消停一会。

云出一脸红晕,嗫嚅着说,“坏人。”

南司月莞尔,交缠的手,始终没有分开。

这一路其实谈不上太平,不过,跟在他们身后的南王府暗卫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已经将前路清扫了一遍,正规军队是碰不上的,至于那些想趁机打劫的匪徒,则早早地被吊在林子里哭爹喊娘了,颇是凄惨。

不过这些,云出都看不到。

正如那些暗卫,也看不到两人肆无忌惮的浓情蜜意一般。

第三天黎明时分,他们终于到达阳朔。

阿堵和舞殇早得到了消息,天还未亮,便在路口等着了,待马车驶近,南司月先下车,然后伸出手,将云出给接了下来。

舞殇一见到活蹦乱跳的云出,面上不由得一喜,可想起信里的内容,不由得半信半疑,与阿堵对望了一眼,有点搞不清状况。

不过,王爷王妃回来,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远方呢?”南司月牵着云出,信口问。

“小郡主还在睡呢,我们没吵醒她。”舞殇忙忙地回答。

现在还未大天亮,东方蒙蒙亮,翻着鱼肚皮,四野还是灰灰的,小孩子贪眠,不可能起得那么早。

南司月一听,便要牵着云出去见远方,云出却拉住了他,想了想,才轻声道,“不要对远方说我是谁,好不好?”

南司月转头望着她,神色却并不讶异,甚至是了然的。

“可她认得你的。”南司月说。

虽然云出沉睡了那么久,可是远方日日夜夜瞧着,当然能记住她的容貌。

云出一愣,偏头想了一会,终于狠心道,“那就不要在她醒来的时候见她。”

不然,待远方长大了,她会奇怪:为什么娘亲只出现了一天,就消失了呢?

与其这样,不如让她永远没有这样一个娘亲的印象。

舞殇在旁边听得怔怔的,见他们夫妻还能这么冷静地商量,她简直要发疯了,眼眶有点酸涩,可是语气却异常生硬,“我觉得,还是让小郡主见见王妃好了。”

他们正说话呢,只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在路的那头响起。

“爹爹。”

“娘亲?”

四人都往那边望过去,也不知道远方何时已经醒来了,此时,正揉着眼睛,睡意惺忪地站在他们面前,她穿着一件宽宽松松的睡袍,扎着两个总角,极精致的五官,看上去可爱得紧。

云出呼吸一滞,松开南司月,走到远方面前,蹲下来,拉着远方的手,愣了半天,才微嗔道,“外面风大,怎么这样子就出来了?回头生病了,会很难受的。”

远方歪着头,看着云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小嘴一瘪,又甜甜地唤了一声,“娘亲”,这一次,已经是肯定的语气了。

看得出来,远方很高兴。

想想也是,当初那个只是躺着不能动的娘亲,现在变得和舞殇阿姨一样的,远方还是喜欢这个活着的娘。

云出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将远方抱了起来,笑着亲她的小脸蛋。

南司月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唇角含笑,神色淡得出奇。

阿堵还有点呆愣,倒是舞殇反应快,一把扯过阿堵,扬声道,“既然小郡主也起床了,我去准备早餐。”

还是把时间,留给这一家三口吧。

不得不承认,远方绝对是个乖巧的孩子,而且,还不认生,她与云出很快混熟了,到了中午的时候,就黏在云出的膝盖上不肯下来。

云出虽然是第一次做母亲,但并不是第一次带小孩,她和远方相处得很好,好到舞殇在旁边摇头感叹:到底是亲妈,一个上午,就把我养了三年的小鬼给勾搭跑了。

阿堵在旁边笑,“那你自己也生个去好了。”

舞殇一个锅铲盖到了他头上,“哼,这世上哪里还有王爷那么好的男人,算了,与其将就,不如不嫁了。”

阿堵直接无语。

那是这些年来,他们最快乐的一天。

一家人坐在一起,和和美美,热热闹闹地吃顿饭。远方的嘴巴又很甜,一会儿叔叔,一会儿阿姨,爹爹娘亲更是唤不绝口,

孩子确实是个开心果,任何时候,都能赶走大家心底的乌云。

这个一忽悠,便到了晚上,远方早晨起得早,到了挨晚的时候,便困了,她揉着眼睛嚷嚷着要睡觉,云出于是带着她,一起躺在床上,拍着她的背,唱那些已经忘记许久的歌谣。

就像从前母亲唱给她听的那样。

远方很快就睡熟了。

屋里很安静。

祥和的气息,幽静而绵长。

桌上的油灯,在几经摇曳后,终于熄灭。

远方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境似乎很美,可是,一觉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翻身找昨天拍自己睡觉的娘亲,却只看见了两眼红彤彤的舞殇,远方困惑地眨眨眼,还未起身,便听见阿堵叔叔说:

“小郡主,我们去唐宫找你的唐三叔叔好不好?”

远方其实不记得谁是唐三了,可是她爱玩,所以,她使劲地点了点头。

关于南司月与云出的下落。外界有许多传说,但其中最靠谱的是,南司月殉情了。

在云出停止呼吸的时候,他抱着她,从万丈深渊上跳了下去。

安静而从容。

甚至还有声称自己是目击者的人,在茶馆里绘声绘色地描述:“我记得那天刚好是满月,阳朔清辉遍洒,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南王抱着他的妻子,从夜雾里缓缓地走了出来,你们真该去看看南王的样子,所谓神仙姿容神仙姿容,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穿着紫袍,头发梳在肩侧,用紫色的发带系着,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哀伤,不过,真的好看,我都挪不开眼睛了,然后,就看着他踏着月色一步一步,爬到那最高的山崖上,风呼呼地吹,把他的头发衣摆,全部吹到了身后,可是,他的脚步却很稳,那天的月亮特别大,一整轮,全挂在他的身后,好像要走进月里似的。后来,他低头对他妻子说了一句什么,不过,他妻子那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吧,手都垂了下来——后来,他就跳了。抱着他的妻子,一起殉情了!”

茶馆里一阵唏嘘声。

坐在茶馆最里侧的绿衫少女没好气地将筷子往桌面上重重一放,瞪目道,“简直胡说八道!”

“目击者”正要反唇相讥回去,一抬头,却发现这个少女美得出奇,黝黑里染着异彩的眼珠,柳叶眉,鼻子高挺立体,脸庞圆润而有轮廓,唇微微嘟起,透着娇憨,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但绝对称得上倾国倾城级别了。

看在是美女的份上,那人也懒得和她计较,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意道,“这种事情,大家爱信不信,没必要争论吧。”

少女郁闷地哼了一声,扭头便往外面走,才走到路中间,便见阿堵匆匆地跑了来,见到她,当即舒了口气,“小郡主,你怎么又从圣山跑下来了?唐宫主可发话了,如果你再这样擅自离宫,他就要和你解除师徒关系。”

“解除便解除呗,谁稀罕。”远方将头一抬,没甚好气道,“我也不爱在那个地方呆着。看着唐三吹叶子摆酷,就烦得要命。”

“你怎么能直呼你师父的名讳呢?他还是你干爹。”阿堵忙忙地劝住。

“舞殇阿姨让我叫名字的,她说,不能让唐三捡个便宜干爹当。”远方吐吐舌,做了个鬼脸,又自顾自地往前走,说,“听说临平出了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我想去看看。夜泉叔叔不是常常说让我去临平玩吗?现在这位置,正好离临平很近,我们去见识一下。”一面说,人已经走出了老远。

阿堵没法子,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远方身后,心中默默地腹诽:这小郡主的性子到底像谁啊,和王爷是没得比了,比起王妃也差远了,根本就是被舞殇给带坏了,又刁钻又任性,让人操心得紧。

好容易到了临平,果然在人群围堵中,见到了那个算命先生,却是一个眉目清秀,长相极其俊俏的少年,眸黑唇艳,远远地看,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远方捋起袖子,从人群里挤了进去,她将一锭银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一手支颐,半趴在桌面上,笑吟吟地望着他,“听说你收一锭银子,回答客人的一个问题,现在,你收了我的银子,就得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波澜不惊地瞧了她一眼,淡淡问,“姑娘想问什么?姻缘?前途?天下?”

“呵呵,你连天下的事情都能算出来,难不成还能算出这十几个诸侯国,哪个能当霸主不成?”远方笑着调侃道。

“这是姑娘的问题吗?”少年却不上当,一本正经地指出来问。

一人一次一锭银子,且只能问一个问题。

远方本想蒙混过关多问几个的,见被少年拆穿了,不由得嘟起嘴,讪讪道,“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本名叫什么?”

所有人都叫他小先生,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远方一向对别人都不在乎的那些东西好奇,譬如,植物名字啊,哪些动物是天敌,哪些又是好友啊,哪个诸侯国制的旗帜最威风最漂亮啊……当然,其中也有御珏荼毒的痕迹。

少年怔了怔,似乎没料到远方会这样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会,终于答道,“安宁,我叫夜安宁。”

“和夜泉叔叔一个姓啊。”远方很惊喜,还想搭几句,可少年回答完毕,也懒得和她继续侃白,又接待下一名顾客了。

远方只得挤了出来,正要走,反而是阿堵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夜安宁,不肯动了。

“阿堵叔叔,怎么了?”远方奇问。

阿堵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不知为何,我觉得那个少年的仪态风姿,好像二公子。”

二公子南之闲。

说穿了,也是一个算命的。

远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阿堵则很快回神,笑道,“算了,没事,你不是还要去南王府,拜会你的夜泉叔叔吗?”

远方“哦”了一声,拎起裙摆,快跑了几步,夜泉此时应该在审阅奏折吧,包子叔叔也应该在,前段时间听说包子叔叔成亲了,也不知道新娘子长得什么样……

远方心里头有太多太多好奇,可是,当她真的冲进那座新建的南王府时,还是被惊得,忘掉了所有的问题,所有的语言。

院子里,突然多出了一棵树。

夜泉叔叔正站在树下面,仰面,望着树上那一簇簇,金灿灿,犹如阳光般的叶子。

而上面坠着的花瓣却是红色的,都朝天伸展,似上腾的火焰。

“哇,这是什么树?”远方驻足,惊叹地看着面前美轮美奂的场景,棕色的枝,金色的脉,火红色的花瓣。

“火树。”夜泉轻吟出两字,依旧英俊苍白的脸上,划过淡淡的欣慰与怅惘,“十二年了,它终于长出来了。”

远方不解地望着他。

夜泉并不解释,只是低下头,拍了拍远方的头顶,柔声道,“也许,你父母要回来了……”

十二年前消失的南司月和云出,火树已经长出来了,它竟然长出来了!

可是,你们在哪呢?

渭水尽头,圣山山脚,在一个叫做山角村的地方,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苜蓿,此时,正盛放得热烈而璀璨,一如生命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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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王妃冷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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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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