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驴车(7)

祖先的驴车(7)

如今南疆的坎土曼依旧是铁匠铺手工打造的。几十年前,工厂生产的坎土曼也曾大批运到南疆,试图取代铁匠铺的手工坎土曼。可是,那些坎土曼没卖出几把,哪儿来的,又回到哪儿去了。铁锨却完全变成了工业化产品。如今已经很难找到一把手工打制的方头铁锨了。

铁锨更像是一件兵器,《西游记》中沙和尚的铲,就是一把铁锨。猪八戒使的耙子把齿变成刃就是坎土曼。唐僧的原型玄奘到过龟兹,在昭怙厘大寺住了数月,他的两个虚构的徒弟--沙僧和八戒,分别操着铲和耙子这两个近似铁锨与坎土曼的工具。坎土曼以前叫砍头曼,也是兵器,后来把“头”换成“土”,还原成了地道的农具。不过,农民手里的铁东西,哪件不是兵器,坎土曼、镰刀、铁叉,连木棍都能打死人。农民很少用农具打人。在历史上,农民一次次地把兵器还原成农具,又一次次地被迫揭竿而起,把农具变成残酷的兵器。历代统治者安抚农民的方式大都是:让农民手中的农具有活干,有事做,不能闲着。同样,我们现在面临的依旧是,如何让农民手中的铁锨和坎土曼有事情做。我在新长篇《凿空》中写到一个村长,为村民的生计四处奔走,到哪儿都是一句话:有坎土曼干的活吗?库车有数十万把坎土曼,握在农民手里。我们不能让它闲得生锈。坎土曼的活在哪里。

中原人为种地发明制造了数不清的手工农具。龟兹人只用两件农具:坎土曼和镰刀。前者种,后者收。两种都是手工打造,镰刀像他们的浓黑眉毛,磨开的刃像他们的目光。坎土曼像他们的脸。龟兹--库车人用这两件工具面对世界。他们不改变。我们变来变去,最后被这些不变的东西吸引,来到他们身边,想问一句:你们为何不变?突然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悬在头顶:我们为何改变?

六、祖先坐的驴车

我离开库车时正是晚上*十点,隔着火车窗口,看见灯红酒绿的库车新城,看见城外荒野上朝天燃烧的油气火炬,和遍野的灯光火光。这片古老的龟兹大地已经被石油点亮,老城是它最暗的部分,那些街巷里的平常生活,将越来越不被看见。

在库车的几个黄昏,我一个人走到龟兹古渡桥头。我不知道来干什么,仿佛在等一个人。又好像要等的人都来了,全走在街上,坐在街边,却又一个都不认识。我眯着眼睛,等夕阳的光线弱下来,不再耀目,等太阳落到桥西的清真寺后面,等清真寺的影子漫过大桥河滩,我有一种莫名的怅然,又觉得内心充盈,被一个馕填得满满。在夕阳对老城的最后一瞥里,一个人的目光也迟缓地移过街道。什么都不会被照亮。看见和遗忘是多么的一样。街上只有我一个汉族人,我背着相机,却很少去拍什么,只是慢慢地走、看、闻,走累了蹲在路边,和那些老人一溜儿蹲着,听他们说话。一句也不懂。在他们眼里,我肯定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天黑了还没找到去处,在街上乱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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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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