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46)

第二天(46)

每年冬天医院都要给父亲下病危通知书,父亲的肺中过枪,胃挨过刺刀,建国后三次大手术,肺剩下一个,胃切除了四分之三。父亲病床上的床单是粗麻布的,因为只有粗布衣服、粗布被子和粗布床单才能让父亲睡个好觉。将军陪在父亲身边,父亲睡着了,嘴角抽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偶尔能听清一个字,“杀”。父亲说过,对@战争的记忆是所有战士终生携带的行囊。血洒在热带雨林的野草上,压弯了草叶,从草尖上滚落。人的肢体挂在树枝上。麦克阿瑟说,老兵不死,只会凋零。父亲很喜欢这句话。凋零。经历了死亡的凋零。

将军打开窗户。夜空里堆着云彩,月亮躲在云彩后面。父亲让他把小四带回家,他却一心想揪出那个祸害小四的王八蛋。将军是父亲最小的儿子,小四是父亲唯一的女儿。如今,他的妹妹产下了一个私生子,而且拒绝向家人透露孩子父亲的名字。妹妹小的时候可爱极了,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向他讨烤红薯,缠着他抓小鸟,掏鸟窝。许多次,他拉着妹妹的小手,一起站在晚霞中看红蜻蜓。妹妹喜欢红蜻蜓,红蜻蜓像直升机。风吹开了云彩,月亮照着漫天流云,淡淡挂在苍穹。妹妹问将军,太阳到大海那边去干什么。她问了很多遍,将军说,太阳去照耀那边的大海。妹妹从此憧憬那边的大海。将军给妹妹做了一个风筝,妹妹把风筝放得高高的,剪了线。风筝没有了,妹妹很高兴,风筝会飞去那边的大海,看看那边的大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将军走到院子里。风吹起台阶上的玉兰花瓣。他站在玉兰树下,膝盖酸痛,两条腿像灌了铅一般沉。腿里有钢板和钢钉,越南人的机枪子弹在胫骨上穿了几个洞,如果不是直升机及时将他运送到野战医院,只怕已经截肢了。

师长在电话里对昆明军区总医院的主治大夫大吼:“你他妈的给老子听好,救不了他,弟兄们用刺刀给你添两个透明窟窿!”

直升机飞越雨林,他从舱口望下去,高耸的树冠宛如起伏的波浪。那些华美的树冠啊!即便雷火在头顶盘旋,它们也要疯狂生长。那一刻,将军想跳下去,跳到那些挺拔的树冠上去。他默默告诉自己,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战斗。

将军坐在台阶上,伸开双腿,揉搓膝盖。空气中浮动着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父亲在下放农场里开了一个菜园子,挖了一个粪窖,担大粪浇菜。村民送来玉米和红薯,父亲摘新鲜的青菜黄瓜回礼。村民整天围着父亲在田头抽旱烟,父亲递给他们中华,他们夹在耳朵上,揣在衣兜里,或者插在旱烟管里吸。中华抽没了,村长送给父亲一只玉石嘴的烟袋,是土改的时候从地主家里抄来的。春节将军从部队赶回来看父亲,父子二人包了饺子,听广播守岁。初一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房间里冷得待不住,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抽烟。院门外有一株早开的蜡梅,没有暗香浮动,只有一股湿漉漉的泥土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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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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