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父亲

第七十六章 父亲

“你是谁?”再度问出这句话时,我正身处一家温泉旅馆中。苏仪坐在我身边,我们一起面对着那怪人――他的忍者装和蒙脸布已经去掉了,却又换上了一张面具――我依然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正值盛夏,离温泉旅馆的旺季到来还很远。这家小小的旅店竟然只有四个人入住,其中三人自然是我、小仪和那怪人。另一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竟然是北村次郎――当然,他是非自愿的――当晚他离开宿营地不久就被‘寒’制住了。早一些时候,我们已经对北村进行了一次很不友好的“询问”,得知这一次忍者的刺杀行动正是由J国柔道联盟的好几个大道场联合授意并出资进行的。

现在我发现这个叫“寒”的怪人是个很懒的家伙。比如,我和苏仪在他面前正襟危坐,而他却很不雅观地四仰八叉在我们眼前躺成一个大字形。看来,这是个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家伙。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的答案。

“我只说了我会教你一些东西,可并没有说过我要告诉你我的身份。”他懒洋洋地说。

这时苏仪插嘴道:“那小光和我怎么称呼您?我听见唐霜叫你‘寒’?”

他怔了怔,然后才说:“什么寒啊热的?我听不懂。你们可以叫我大叔啊!也可以叫我前辈嘛!”

苏仪莞尔一笑:“要是您的年龄和我们差不多,那我们叫您大叔或者前辈岂不是被您占便宜了?”

“喝!小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呐!说来说去,还是想逼出我的真实身份。”‘寒’笑了一声,坐起身说道,“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我绝对有资格当你们的大叔或者是前辈!”

接着他转而面对我说:“喂,小子,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么厉害的丫头……”

我望了苏仪一眼:“是!”

“你打算娶她?”这个问题就有点涉及个人**了,而且问得也很无礼。不过,却让我有一种不得不回答的感觉:

“是。”

“年纪轻轻的就被一个厉害女人捆住手脚,真是没出息。”‘寒’不屑地说道,“真是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优秀的基因呢!”什么基因?

这一来苏仪却不乐意了:“当大叔或者是前辈的人,可以这样教坏自己的晚辈吗?”

‘寒’干咳了一声:“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他不敢看苏仪,还是对我说道:“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着他:“自然是回国……”话音刚落,头上挨了轻轻一凿。‘寒’骂道:“我说小子,你搞清楚一点,那些J国人可是派杀手来取你的人头呐!你就这样算了?等你回国以后,人家问你去J国都干了些什么呀?你怎么回答?‘我刚到J国就被刺杀,所以我吓得屁滚尿流地逃回来了’?”

“我不是还没说完呢嘛!”我悠悠道,“J国人干这么卑鄙下流的事,回国以前,当然要让他们头痛一番!而且,我也不用有什么顾忌,反正大家都撕破脸面了。”

‘寒’赞许地一笑。笑容扯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显得生硬古怪无比:“这就对了!这次派忍者来刺杀你的几大道场中,最有名的就是J国东京江道柔道馆,就把他们作为第一个目标吧!听说,在二OOO年九月,俄罗斯普京总统访J参观该柔道馆时,曾经被馆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叫五味夏生的来了一个过肩摔呢!”

“哦!”我吃了一惊,“这么厉害?”

“江道馆可是一直把这件事拿出来到处宣扬炫耀。”‘寒’冷笑着说道,“天知道,普京总统可是柔道黑带高手,再加上俄国人天生的大块头,如果不是不愿意和一个小女娃娃较真,怎么会被摔倒在地?”

“问题在于……”苏仪再次插话,“您一声不吭地把我们带到这里来,说是要教小光什么,却又不肯透露真面目。我们为什么要按你说的做?”

我看了苏仪一眼。她的话不错,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们的确应当学会小心谨慎。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眼前这个藏头露尾的“大叔”,我竟然本能的不愿意去怀疑他――这感觉很奇怪,让我有些惊惶失措。不能不说,苏仪问出了我想要问、但却被自己的内心阻挡了的问题。

‘寒’望向苏仪的眼光里竟然有褒奖之意――为什么?然后他说道:“看来,在你这样聪明的女孩面前没有必要作什么伪装吧!”他站起身,伸手向脸上揭去,揭到一半时却又停了下来。他很严肃地看着苏仪,使用着恳求的口吻:“但我在露出真面目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苏仪点了点头:“你说吧。”她很聪明地没有马上给予肯定,而是用了模棱两可的回应方式。

‘寒’苦笑了一声:“看得出来,你的想法是可以影响小光的。当我揭下这张面具,我要请你引领小光选择正确的方向。”

苏仪一皱眉:“为什么?”是啊!为什么?我也疑惑地看着‘寒’。难道当他揭下面具后,我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吗?应该不会的!

‘寒’再次苦笑,他指着自己的脸:“这张面具一旦除下,你们就会明白为什么。我想过了,如果我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于你们,就无法取信于你们。而且……而且霜儿也迟早会告诉小光。”

我承认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寒’成功地勾起来。我急迫地看向苏仪,等待她的答复。

苏仪的回答不见得会令‘寒’满意:“等你揭下面具,如果发生什么事,我会给小光我认为正确的建议。”

‘寒’哈哈地笑起来。他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冲我挤了挤眼睛:“我说小子,我看你傻头傻脑的,怎么能让一个如此绝顶聪明的女孩对你死心踏地?”他没有等我回答,径直伸手将那张碍事的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我“啊”的一声,腾地站了起来。苏仪飞快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以免惊叫出声。“你、你、你你你你……”我指着‘寒’,说不出话来。

他不乐意了:“你什么你?见到老子也不叫声‘爸’?”

其实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亲――他在我懂事之前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妈很少提到他,偶有几次说起,也只是一句恨恨的“但是我仍然可以确定,眼前这个人的确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跟他长得太像,像到仿佛是同一个模子倒出来般!所不同的只是他已经有了苍老的痕迹,而我却正值青春年华。

眼泪“唰”地涌上了我的眼眶。一声“爸”已经在喉咙里打转。但我终究没有叫出声来――我要怎么去喊这一声?这么多年来,是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可不关这个抛妻弃子的家伙的事!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尽可能把自己的目光变得像冰一样冷:“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我的事也不关你的事。”我转身向房间外走,拉开木纸门,走出去,关上。然后,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飞快地奔出旅馆,个子矮小的旅馆老板一个劲地冲我点头哈腰,没理他。旅馆外是一片树林,再过去就是温泉浴。我冲进树林,一拳打在一棵较粗的树身上,没用内力,鲜血一下子迸溅出来。

难怪听唐霜叫他“寒”的时候我会有熟悉的感觉,难怪我对他兴不起敌意和警觉,难怪他对我如此随意――只因他是我的亲生父亲:林寒。这个名字只听妈说过寥寥几次,但我却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

少年时,偶尔看见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我知道是为了他。那时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让我遇到他,我一定会揍他一顿为妈出气。长大一点后,知道了儿子打老子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我想着到时就狠狠地骂他一顿吧。最好那时他穷困潦倒,无限后悔。那时我会让他跪着去哭求妈的原谅,但是我一定不会原谅他!再后来,练了武,妈也嫁给了徐绩,我再没有想过他。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今天、会在J国这个异乡、会在我危难之时被他救下。我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一个大高手。而且,就算给我的脑袋装上“联想”芯片,我也绝想不到他竟然和唐霜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牵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狂叫一声,惊起林中飞鸟无数。然后我无力地倚靠着树身坐倒在地,将脸埋在双手中间,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柔软的身躯靠着我坐下。“小光。”苏仪的声音平静地在我耳边响起。“你父亲他……”

“不要对我说关于他的事!他不是什么父亲!”认识苏仪以来第一次,我如此粗暴地对她说话。“他救了我俩的命,我欠他的还他就是!”说着狠话的同时,我的心脏却在软弱无力地收缩着。

接着,我捂在脸上的双手被苏仪温柔而又坚决地拉开了。她看到了我因为挂着泪痕的一脸苦相。苏仪轻轻地扑嗤一笑,随即又端正了面容。“你啊!挺大个人了,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她掏出一张手绢揩去了我眼角和脸上的泪水,接着用那张手绢将我鲜血淋漓的手包了起来。“小光,不要总像长不大一样,你至少得听他解释吧?”

“有什么好听的!”虽然还是忍不住犟嘴,但我心里的坚冰却已经在飞快地消蚀――哭了那么久,情绪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而且苏仪的温柔就是我永远无法悖逆的要求。更何况,那个人是我的生身父亲,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恩,”苏仪显然已经体察到我心境的变化,她开始娓娓道来。“刚才,前辈已经把他的事大概向我讲了一遍,我相信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什么?”不自禁地问了一句。转脸就马上看见苏仪脸上得意的笑容,好像在说:瞧,你还是想听的嘛!

“前辈承认他年轻时”苏仪说道,“他也有不得已之处。”

“就这?你信?”我问道。

苏仪摇摇头:“当然会有更详细的事实。前辈也只向我透露了一点点,具体的恐怕他想要等到你愿意听时再说。我想,这些事一定跟天一门和唐霜有关。”

半个小时后,我在苏仪的陪同下回到温泉旅馆。他还在房间里等着我们。走进房间时,我瞥见他对苏仪感激地笑了笑。

“你妈……她还好吗?”他并没有马上说自己的事,而是先问道。他看了一眼我包着白手绢的手,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表示一下关心,但他终究没有提。

我哼了一声:“妈已经嫁人了。”

“这个我知道。”他说道,声音中有一丝苦涩的味道。“婚礼那天我还悄悄去看了。我只是说你最近一次看到她时,她好吗?”他什么时候去看的?我怎么没发现?想想大概那天他也是戴着面具去的吧?

不过我不想回答他的这个问题,我觉得他在离去之后再装出关心的样子来,显得虚伪。因此我沉默地面对着他。

他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问这样的问题。抛妻弃子就是抛妻弃子,无情无义就是无情无义,这是没有理由可辩解的!”

我又冷冷地哼了一声,言下之意你还算知道啊!

苏仪在旁边可能觉得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连忙开口打圆场:“前辈,请您还是讲讲您过去的有关经历吧!”

“好。”他答道。“不过,请你们先起誓,今天你们俩在这里所听说的,绝对不能够外传。”看我和苏仪神色有异,他又补了一句:“这涉及到国家层面的一些机密,我已经违纪了。”

我们吃惊地看了看面前的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苏仪先发了个毒誓,我想了想,也起了誓。

“我曾经是一个特工。”他的第一句话就把我们吓了一跳。“我自小跟着师父学了一身武艺,用以前的话说:好汉一身本事,自当卖与官家;用现在的话说:本事越大,责任越大,学了好本领,就要报效国家。”他轻轻地一笑,又说道:“这样的话在你们这些年青人听起来可能觉得迂腐可笑,但我这一代人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我的想法,更没有后悔过自己的经历。”

“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六岁艺成时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心比天高,志不在燕鹄之巢,却又……恩,却又生性风流,人生旅程恐怕是一路桃花开,不知要伤多少女人的心,自己最后也不免落得孑然一身。”

这话让我心里听着很不舒服,却又找不到可辩驳的理由,只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来。

“十八岁那年,我作为特招兵入伍。头一年就得了全军比武个人冠军。第二年,我进入国家情报机关,正式成为一名特工。”

“整整十五年,我不知在暗中为国家干了多少大事。有一点我师父没说错,我的确是桃花运不断。十五年来,和我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数不胜数――不是没有想过和其中的那些好女人厮守一辈子,但我的工作却决定我无法在某一处地方或者某一人身上逗留太长时间……”

“那你当初就不应该去招惹我妈!”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你在我面前夸耀这些,只是想说明我妈也只是你的一个战利品,对吗?”此刻,我对他的恶感真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个人渣!苏仪的脸色似乎也并不好看。

“不、不对!”他正色道,“我对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夸耀什么!而且,尹莉对我来说,是不同的!”

“她是我唯一真正娶了的女人。”

我没作声。心里却在恨恨地想着:那还不如不娶的好!反正你也没办法和妈长相厮守,娶她不是害她么?更何况还造了我出来!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光,我娶你妈时已经不是特工了。”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我疑惑地看着他。

“我干了十五年,什么危险艰苦的事都经历过,我累了。再说,当时我已经年过三十,虽然有一身功夫,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候。”他悠悠地说道,眼中满是落寞的回忆。“在一次任务中,我失手了。这次失手导致两名同事被杀。所以,我引咎辞职,上面也批准了。”

“我是在恢复自由身后才认识你妈的,然后我娶了她,生了你。”他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大概是回想起了曾经幸福美满的日子。“那时我想,我师父说错了。虽然我以前身边女人换来换去,那是因为我的工作使然。我仍然是可以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的。”

“那为什么……”苏仪忍不住开口问道。

“因为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特工身份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他叹道,“那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幸福的小家,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是上面却找到了我,对我下达了秘密的召回令――他们说,有一个任务,只有我适合做。”

“这么说,你的突然离去并不是像我妈说的那样是为了别的女人……”我喃喃道。

他苦笑了一声:“那是我骗你妈的,是为了让自己的消失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也是为了让她受到的伤害尽可能地小一点。”

“为什么不告诉伯母真相?像你今天告诉我们一样。”苏仪道。

他笑起来:“告诉她之后,让她永无止境地等待我吗?”他笑着,眼角却有了泪光。“你们知道吗?那个任务是让我长期地卧底呀!上面给了我一个时间:最少五年,最多十年。五年、十年呀!难道要尹莉等吗?如果我回不来了呢?”

我不自禁地一阵心酸――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吗?“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这个任务?”忍不住质问了一句。

“因为,”他的表情恢复了平静。“在我们这个层面上,拒绝、就等于背叛。”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伤感。“我没办法拒绝,除非我死去。小光,我离开时,你好像只有两三岁吧!那时你什么也不懂,一转眼却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

“我懂的。”我轻轻地答道,“那天我看着你和妈争吵,然后你冲了出去――你刚一出家门,妈就抱着我大哭――你没有听到我们的哭声吗?”

“我没有听到,因为我自己一边跑一边也痛哭失声。”他悲哀地摇了摇头。

“伯父,”苏仪对他的称呼已经亲切得多了。“可以告诉我们,你所要执行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任务吗?”

苏仪的这个问题提出的时机很合适。它避免了悲伤的情绪继续蔓延。

他的面色渐渐平静下来:“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我的任务是作为一个武者,加入天一门,也就是当时刚刚崛起的天一集团,监控他们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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