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一三三 她还会回来

章 一三三 她还会回来

在雷峰塔中,若水柔已被关了四十多天。

这一天,正值八月十五。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西湖里的最后一滴水,消失了。

雷峰塔,轰然倒下。

杭州城,欢声雷动。

漫天的灰尘烟雾中,若水柔从金山寺中缓步走出,神态自若,面带微笑。

上万名杭州百姓蜂拥至金山寺所在的南屏山下,遥望着站在百米高的南屏山上那位临凡的仙女,齐齐下拜。

“自由!平等!”老少妇孺兴奋地欢呼着。他们之所以肯为她出力,并非完全是出于她的说教,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她“在地震的时候施法,拯救了杭州百姓的性命”。若非小青替她吹嘘,若非娄敏中在原有的基础上鼓动百姓,想要西湖水干,想让雷峰塔倒掉,几乎不可能。

凉爽的秋风中,若水柔一语不发,就那么站在山顶,面带微笑,望着百姓。

上万名百姓欢呼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若水柔的身体终于被风吹得再也忍不住哆嗦起来时,才让百姓散去。

等到南屏山下再也瞧不见半个人影,已是后半夜。若水柔已被秋夜的冷风吹得摇摇欲坠,俏丽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

她是被白月生抱回厢房里去的。站了一整天,她的腿脚早已麻木不堪。

“装神仙的滋味怎么样?”白月生趴在炕上,笑眯眯望着这位浑身僵硬的美女。

若水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直视着白月生,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缓缓地转了个身,将自己的脑袋缩进白月生温暖的怀中。

“受万人景仰的感觉,虽然不错,但是,不如做你的女人感觉好。”她笑着说道,“虽然我很想在出塔的那一刻,就扑进你的怀里,但是,请原谅我,我还是选择给百姓以感谢,给百姓以希望。我给了他们感谢和希望,但是,我却不能再给你什么。因为,这具身体不是我的。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前,我曾经跟阎罗王有个约定:他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来到这里,去见识见识那些我梦想中的英雄好汉。作为前提,我答应阎罗王,一年之后,要原封不动把这具身体还给阎惜娇。”

听到这话,白月生笑了笑,但笑得并不是那么自然。因为他看到,若水柔的脸色很平静,因为他听到,若水柔的语调很柔和。她平时说话,不是这个样子。

白月生望着她再镇定不过的表情,他的脸上,再也难以露出半丝笑意。

“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白月生严肃道,“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阎罗王跟你是什么关系?他凭什么让你来这儿旅游一年?”

“他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刚死的时候,去到地府,看到我父亲正在跟他喝酒,我父亲的酒量不错,把他给灌醉了。他迷迷糊糊的,就答应了我的要求,让我托身到阎惜娇身上,再活一年。不过,在他酒醒以后,他就后悔了,因为阎惜娇不该死。但是‘君无戏言’,就算他喝醉了,他也是地府的主宰者,他不得不履行对我说过的话。可是,阎惜娇又不能死。为了解决这个矛盾,我跟阎罗王就有了为期一年的约定。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来了。我对自己说,我要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去见见武松,去见见花荣,去见见燕青,去见见鲁智深,去见见扈三娘,我要去见见很多很多的梁山好汉。但是,我没想到,我第一个见到的梁山好汉,居然是拥有着最不帅气的长相、拥有着最平凡的身世的白胜。我更是没有想到,阎惜娇居然跟白胜有什么‘婚约’,虽然后来证明,这是你在骗我,但在当时,在城隍庙中,我和你搂抱在一起,我还是信以为真了,于是我就跟你打了个赌:比赚钱。我自信,作为大商人‘若半城’的女儿,我在赚钱方面,不会输给一个流浪汉。可没想到,我居然输了。

“我们的赌约,很荒唐。我之所以跟你打赌,是害怕你看出我已经不是阎惜娇。却没想到,你居然也不是白胜。于是,我上了你的贼船。”

若水柔甜甜一笑。

“刚开始的时候,我知道你是小佛寺那个被我骗了的人以后,很是吃惊,又很是内疚。缘分,竟然会如此奇妙,换了一个世界,居然还会让我再遇到你。当时,虽然我对你没什么好感,但我对你的外貌一点都不在乎。我活了二十七年,没有谈过恋爱,在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后,我突然想要尝试着,去跟你谈一次恋爱,突然对那些花荣啊武松什么的,半点兴趣都没有了。因为,我在重生之后,再次见到具有现代人气息的你,我就突然感觉到,我距离这个时代,太过遥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真正懂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真正愧对了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应该去在乎的人。在我打赌输给你以后,我当时对你的感情里,最大的是内疚,我愿意用最后这一年还能拥有记忆的时间,去补偿我对你犯下的错。

“但我没有想到,我会真正爱上你。我爱上你的原因,不是别的,只因为,你的心地很善良。虽然你这个人比较懒散,不思上进,安于现状。但是,你的善良,打动了我。”

说到这里,她的双眼已含满了泪水。

幸福的泪,啪嗒,啪嗒,滴在白月生胸口上。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但也不是太短了。算到现在,已是五个多月,居然快半年了。在这近半年的时间里,有你的陪伴,我过得很开心。我在雷峰塔中,虽然能跟你说话,但有一件事,我没敢告诉你:我们的时间流逝速度是不同的。在雷峰塔中过一天,相当于在外面过了六天。”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虚弱起来,“我还以为,我要死在雷峰塔里了。现在看来,我还是幸运的,能够在中秋之夜,死在你的怀里,我别无所求。谢谢老公,谢谢你的陪伴,因为有你,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老公,我爱你。”

她的脸上带着笑容,眼角挂着泪水,缓缓合上了眼睛。

白月生愣住了。

愣怔怔瞧着她。

她已没有了心跳,没有了呼吸。

白月生面色惨白,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失声痛哭。

中秋的明月,照在金山寺。

萧瑟的晚风,吹得窗纸飒飒作响。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沙普萨要出来了!”是法海的声音。

白月生没有听见。

他的耳朵里,只有若水柔的声音。他的眼睛里,只有若水柔挂在嘴角的最后一丝笑容。

哐啷啷

法海与邓元觉踹门而入。

望着这俩人莫名其妙表露出的兴奋神情,白月生从炕上跳下,逮住法海,劈头就打。

法海蜷缩在墙角,死死护住头部,任由白月生的拳脚雨点般砸在他身上,嘴里却还在跟白月生讨价还价。

“沙普萨马上要出来了,麻烦许仙师兄,让他给我恢复法力,哪怕只恢复一成也好。”

白月生不说话,只管打。他的愤怒,他的悲伤,无处发泄。若水柔本来还有半年多的生命,却因为被法海关入了雷峰塔中,让她提前半年结束了生命。

白月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要把法海活生生打死。

“就算法海死了,她也不会活过来。”听到邓元觉冷冷静静一句话,白月生停住了手脚。

转过头,望着躺在炕上的若水柔,眼泪再一次奔涌而出,重新回到炕上,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她那渐渐冰冷的容颜。

乌鸦夜啼。

啼的是喜,还有忧?

啼的是欢,还是愁?

法海在墙角蹲着,愣怔怔瞧着白月生。直到此时,他才看出来,若水柔死了。

但是,听到寺院中乌鸦的叫声后,法海苍白的脸上,显现出了一丝红润。

“她还活着。”法海略显激动道,“在佛门之中,有一个传说,乌鸦夜啼,是要把一个人的灵魂接走。但是,并非接到地狱。她的灵魂虽然出离了这具身体,但它将会附身到另一具身体上,继续她的生命。”

白月生不相信法海的话。法海的话,没有一句可以相信。

时间,缓慢流逝着。

法海,喋喋不休地重复着那个传说,犹如乌鸦的呱噪,无论他再说什么,白月生已然心灰意冷。

清凉的月色,伴着清冷的秋风,穿过敞开的房门,袭入厢房之中。

月色之下,冷风之中,一缕淡淡的青烟,自邓元觉鼻孔中缓缓飘出,在半空里飘飘荡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扩散着,幻化着。

邓元觉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愣怔怔盯着那团烟雾越变越大,半晌没回过神来。

它由一团小小的烟雾,渐渐扩散,扩散为一条腿,扩散为两条腿,然后扩散出四肢,扩散出躯干。

直到完全扩散成那个烟雾罗汉,所用的时间,比它第四次出来再次缩短了好几倍。它只用了十五分钟,就完全成型。

放在炕角的九环锡杖,猛然间,金光大作。

将整个厢房,耀得如同白日。

片刻之后,金光散去。九环锡杖杖头上的沙悟净雕像,消失了。

半空中,显现出一尊浓眉大眼、红色连鬓络腮胡、脖子上挂有九个骷髅头的金身菩萨。

南无八宝金身罗汉菩萨,沙悟净。

他缓缓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降落在地上,高唱一声佛号,对白月生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徒弟沙悟净,给师父问安。”偏过头,又对若水柔的尸体呵呵笑道:“给师娘请安。”

听到这个声音,白月生才回过头来。直到现在,他似才注意到沙悟净的存在。

他看见这个徒弟,愣怔片刻,却见沙悟净慈眉善目,面带微笑。

沙悟净的容貌虽然丑陋,但他双眼中那种慈悲的神色,他脸上那种温和的笑容,似是无形之中拥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白月生与他对视片刻,便感觉到,刚刚心神中的悲伤、愤怒、痛苦等等所有的负面情绪,在一瞬间,突然消弭无踪。

此时,他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现在,师娘已过了奈何桥。”沙悟净微笑道,“在这一个月中,虽然我在睡觉,但是,所有的事情,还是通过邓元觉的所有感官,传输给了我。”

听到这话,邓元觉面色大变。

“我跟小青的事……”

“呃……我的脑袋不是很够用,只选择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小青是谁?”

邓元觉不说话了。现在,不是他该插嘴的时候。

沙悟净对白月生道:“师娘的灵魂,已然过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但是,徒弟算到,她对你还有一丝执念,放不下,她必将请求阎罗王,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与你重逢。”

听到这话,白月生被沙悟净有意控制的平静下来的心情,再一次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她真的会回来?”

沙悟净点了点头:“师父,咱俩这关系,我骗你干什么?你知道,老沙是你最诚实的徒弟。”

听得法海一阵哆嗦。

法海直到现在,才知道白月生不但是许仙,还是玄奘。他本以为,白月生得到九环锡杖,不过是机缘巧合。但看现在这情形,法海招惹了最不能招惹的人。他原本还想揭过白月生,直接求沙悟净给他恢复法力,但看沙悟净对白月生那么毕恭毕敬的,法海哪还能看到一丝半点的希望?一个沙悟净就把他折腾得法力尽失,这要再来个猪八戒,再来个孙悟空,他真不如上吊算了。

法海顺着墙根,偷偷往门口溜去。

但刚走了一步,就再也挪不动脚了。

“小和尚,好生呆着。”沙悟净呵呵笑道,“现在,你的脑袋里,贪欲太多。有贪欲的人,即使本事再高强,也是成不了佛的。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师父,跟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你把自己心头内最后一丝贪念除去,你的法力,老沙自会还给你。但是,你若执迷不悟,不思悔改,等到老沙下个月再次醒来,只能把你送入十八层地狱了。是生是死,是走上成佛的路、还是走上成鬼的路,你自己选择。”

说着话,沙悟净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师父,徒弟与你相见,本该陪在你身边,但是,睡得太久,一时半刻缓不回来,就算像现在这样醒过来,也顶多能维持一刻钟,就必须又得睡过去了。——对了,我师娘不久之后,就会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上,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也许不会像现在这般美貌,也许她根本就不会再有做人的机会,而是会变成一只蚂蚁,或者一棵树,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只要是活物,她都有可能会重生在那上面。”

沙悟净再次伸了个懒腰,迷糊起了眼睛,像个喝醉的大汉一般,摇摇晃晃走到邓元觉身边,搂住目瞪口呆的邓元觉,道:“小邓啊,其实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今生,我和你,是一个人。千年前,我在天庭当卷帘大将的时候,现在的小青,是我当年的情人。所以说,你跟她的事,我就算知道点什么,你也不用太介意,咱俩,其实是一个人。你要愿意,我可以让咱俩的灵魂现在就融合为一体,那样的话,我也就不用再整天睡觉了。”

“啊?”

除了这个字,邓元觉没有任何更合适的词汇,可以表达他此时的心情。

“你不想跟我的灵魂合为一体,对吧?其实,我也不想。虽然咱俩是一个人,但是,咱们要融合在一起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或者是你的记忆被消除,或者是我的记忆被消除,这概率为一半一半。消除了你的记忆,倒也罢了,但如果消除了我的记忆,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算了,你忙你的吧,我要睡觉了。”

话音落地,沙悟净的身体瞬间消失,变化为一团白色的烟雾,和一团金色的光芒,前者钻入了邓元觉的鼻孔,后者回到了九环锡杖上,恢复成金色的雕像。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与至爱之人生离死别。

从沙悟净口中,得到若水柔还会回来的消息,白月生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但是,如果真像沙悟净说的那样,她再次回来的时候,将会变成一只蚂蚁或者一棵树,那该怎么办?

白月生没敢再想下去。

她只要还能活着,无论她是什么,她都是他曾经爱过的,现在爱着的,永生永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的若水柔。

一夜之间,三个和尚的情绪都有着这样那样的大起大落。

邓元觉是沙悟净,沙悟净是邓元觉,他们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邓元觉掰扯了半天,没掰扯清楚这个问题。在出门的时候,他对白月生说:“不管我是不是沙悟净,咱得先弄清楚,我可不是你徒弟,你别指望我跟他一样,对你毕恭毕敬的。”

“知道了!”白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可以把自己看成是精神分裂。”

邓元觉走后,法海跪在地上,给白月生磕了三个头。

“师父,请收下法海吧!”

能拜玄奘为师,除了那个猴、那个猪和那个沙悟净,谁能有这样的机缘?

白月生说了声“收了”,再次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法海知趣地退了出去,关起了房门。

明月西斜。

白月生瞧着若水柔的尸体,愣怔怔瞧了一夜。

红日东升。

若水柔睁开了眼睛。——“这是哪里?”——确切地说,是阎惜娇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瞧着眼熟。南街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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