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章免费)

纽约的冬天特别寒冷。

在曼哈顿第六大道的街头,手提设计稿箱的苏珊,裹着厚厚的大衣,贴近街边缓慢地走着。

穿过第六大道和百老汇大道的交叉口,苏珊在接近三十四街的转角处停了下来。她解开大衣腰带,拉了拉被风扯得皱皱巴巴的大衣,重新把腰带束紧、扣好;又把倒塌了的大衣领子竖起来,往脖子里按了按;然后将设计稿箱紧紧夹在手臂里。她略弯些腰,迈开步子,一转弯,走进了三十四街。

凛冽的寒风朝苏珊劈头盖脸地刮来。她稍一停顿,横着移向街边,侧着身艰难地迈着步子。风忽而横扫,忽而直驰,在马路上乱碰乱撞,呜呜呼啸。她没再停下来,或左或右转动身体朝前走着,走着……渐渐地,风的势头开始减弱,威力逐渐变小了。她变得轻松起来,脚步愈来愈轻捷,一抬头,名声显赫的曼哈顿帝国大厦出现在了眼前。她知道,只要走过这栋庞然大物,就到第五大道了。

出了街口,她点上一支烟,站在街角望了望朝向,确定只要沿着第五大道往北走,便可以找到今天要去的JNC·C公司了。她之所以这么急着去这家公司,那是因为这家公司的凯文总裁前几天亲自给她打了几次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跟她面谈。一天前她和这位总裁约好了今天下午三点见面。

很快,她按照凯文总裁告诉她的地址,在第五大道上一栋白色大楼前停了下来,推开高大的玻璃门,走进大厅,在墙上看到了的JNC·C公司字牌。她走到一张沙发前,放下设计稿箱,脱下厚厚的大衣,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着,双手捂了捂被风吹得有点僵硬的脸,然后拿起箱子和大衣,挺直身子走进电梯,上了三十六楼。出了电梯一转弯,便到了JNC·C公司。当她走进这家公司的接待室时,发现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大小不同的游艇模型,觉得非常奇怪。心想,自己以前没有和这家公司有过来往,难道这家公司的老板需要请一个设计男人领带的设计师?

前台的接待小姐很礼貌地问了苏珊的姓名后,将她领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在高大的玻璃窗前,站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手里拿着烟斗的老人。他一动不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那样子犹如一幅色调有些凝重的油画。

苏珊站在办公桌前。老人缓缓转过身来,挪动着不太灵便的步子走到苏珊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苏珊的脸上。老人看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苏珊被老人看得有些慌乱,刚才还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会儿变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苏珊?你是苏珊吗?”老人轻声问道。

“是,是的,凯文先生。”苏珊有些拘束。

“苏珊,你坐吧。”老人指了指边上的一张三人沙发后,自己先坐了下来。苏珊迟疑一下,坐在了老人的边上。老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气色不是很好,有些花白的头发却梳理得整整齐齐。当发现苏珊在看着他时,他浓长的眉毛下,一双眼眶凹陷的大眼睛透出了慈祥的光亮。老人嘴角微微一颤,眼睛里隐隐约约地有了些泪光。“你还认得我吗?”

“不,我不认识。”

“难道一点儿记忆都没有吗?”

“是的。”

这时,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位小姐走进来倒了两杯咖啡,放下咖啡壶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姓孙,中文名叫孙承中。”老人挪动了一下身子。

“孙……”苏珊瞪大眼睛,说出一个字便愣住了。

怎么可能?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重新端详着眼前的这位老人,紧张地在他脸上搜寻着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心怦怦地乱跳着。

“苏珊,我是你的父亲……我老了,可能和你童年时记忆的不一样了……”老人说罢,眼光垂了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缓慢的语速像是在教堂里的十字架前作着忏悔。

苏珊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老人的脸上。老人欠了欠身子,甚至抬起头,向苏珊凑近了些。这是想让她看得清楚些?还是……还是向她表示些什么?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她像触电似的,浑身一颤,老人浓眉下凹陷的大眼睛,和她每天早晨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是一模一样的。这是我的父亲?她问自己,刚一摇头,又停下了。她曾无数次在脑海里描述过父亲的形象,却没有一次是完整的,唯独这双凹陷的大眼睛,总是那么清晰。这是她五岁时,父亲给她留下的最深记忆。

苏珊无法再看下去,一股酸楚从心里涌起。她转过脸,咬着牙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来。她忽然很想抽烟,摸了几个口袋也没找到,她已经想不起来把烟放在了哪里。

“你叫我来……指望……叫你一声‘爸爸’?这对我们……是一种奢侈……是一种残酷。”苏珊突然语无伦次地说道,声音在发颤。

“宝宝,你为什么要像你妈妈那样刻薄呢?如果当初你妈妈自尊心不那么强,我也许就不会离开你们了。”老人向苏珊靠近。

“不要用这种牵强的理由来搪塞我,我已经不是五岁的‘宝宝’了,这个小名只有妈妈才有资格叫!因为你……你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宝宝,从来没有!”苏珊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转过身,泪水从眼睛里一下子涌了出来。

老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想去安慰苏珊,但伸出来的手又颤巍巍地放了下來。屋里陷入了沉寂,只有直立在墙角的那只高大落地钟在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对不起,孙先生,我……要告辞了。”苏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提起箱子,朝门口走去。

老人急忙向前迈了几步:“别……别走,孩子,我不是乞求你来叫我一声‘爸爸’的,我……我一直是想见你的,是你母亲在惩罚我,不让我……”

走到门口的苏珊,听到了老人抽泣声。这声音凄凉、悲咽,像一把锋利的钩子,扎在她的心上,走一步,钩扯一下,钩得她心脏阵阵作痛。她再也迈不动腿了,转过身,看见满眼泪水的老人脸色灰白,全身颤抖。她扔下箱子,上前扶着老人,慢慢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孩子啊,我得了绝症,刚做完大手术……如果你不愿意认我这个父亲,也许……我就无法弥补对你的亏欠了。孩子,我恳求你……能原谅我……”老人握住苏珊的手哽咽道。

……当我想要坐在你的膝上享受宠爱的时候,你在哪里?放学的雨天,所有的孩子都被家长们接走,我渴望着你把我驮在肩头带回家时,你去了哪里?苏珊曾在心里无数遍默念过这样的话。她曾想,如果有一天见到父亲,她一定会这么问他,一定要让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什么。可此时,她面对老泪纵横的父亲,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或痛,或苦,或悲,或伤,都变成了从眼睛里流下的串串泪水。

“我和你妈妈都是太要强的人,‘文革’时因为成分不好,一起受了很多的罪……我们都是画画的……我天性浪漫,把写诗作画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为此吃尽了苦头。孩子,幸亏你生下来就跟着外婆,没有尝过这种苦……因为许多原因,我和你母亲分开了……唉!如果我们继续在一起,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我根本就没有创作的激情和灵感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事实上在和你母亲分开前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已经开始了这种可怕的生活……所以,我走了……你母亲恨我……孩子,对你母亲和你,我心里一直有着深深的愧疚……”老人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爱上了别人……妈妈是爱你的,因为太爱你才那么恨你!”苏珊低着头,边哭边说。

“所以她不愿意让我再见你们……这对我是一种惩罚……好在你能健康地成长,没有跟我们一起在大西北受苦受难……”老人一面说,一面拿起茶几上的纸巾递给苏珊。

苏珊忽地抬起头,哭诉道:“你错了!我羡慕那些跟着父母在大西北一起受苦,却还能被父母疼爱的孩子……而我,每次外婆生病住院,就得去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你知道吗?就因为我吃了一块堂弟的饼干,就会被他的母亲辱骂和抽打嘴巴!你的妹妹我的亲姑姑,就因为我洗脚时玩了盆里的水,把我的大腿掐得青一块紫一块……”说着,她以纸巾盖住脸,大声哭泣起来。

老人垂下眼睛,泪水从他的脸颊流下来,顺着嘴角边的皱褶,一滴,一滴,掉到地上。他靠近苏珊,伸出颤颤抖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突然,老人的手一下子从苏珊的头上滑落了下来,整个身子歪斜着重重地靠在沙发的后背上。他一脸煞白,双眼紧闭,嘴角不停地抽搐,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药,药……”他软弱无力地喊着。“爸……你怎么了?爸!”苏珊惊恐失色,一面扶住老人,一面急切地喊道。当看到老人哆哆嗦嗦的手伸向衣袋时,她急忙从老人的衣袋里摸出药瓶,打开瓶子取出药。发现身边没有水,又慌忙起身,跑到办公桌前拿过一杯水来,扶起老人,帮他服下了药。

十几分钟后,老人慢慢睁开眼睛,长吐了一口气。

“孩子,我的心脏血管里装了好几根支架……你不要害怕……我现在有点心绞痛……服了药就好了……”老人说话的声音很微弱,但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因为他刚才听到苏珊叫他爸了。

看着眼前满脸沧桑的老人,苏珊心里一阵阵地绞痛。离开了她二十多年的父亲,就坐在她眼前,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陌生。从今天她第一眼看到父亲时,他脸上就满是愧疚、不安,眼睛里就透着恳求、期待。她想,把那些聚积在自己心里的痛苦和怨恨,统统发泄在他的身上又能改变得了什么?他内心的苦楚又有谁能理解?苏珊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她极力控制着情绪,站起身,拿起父亲喝水的杯子,走到办公桌前,擦了擦眼泪,往杯子里倒满水,回到沙发前,将杯子递给父亲。

老人有点吃力地向前倾起些身子,一面接过水杯,一面拉着苏珊的手说:“宝宝,来,你坐。”

老人的脸色好了点,苏珊的情绪也平缓了些。

老人喝了口水,慢慢地告诉苏珊:他和她母亲离婚后,带着后来成为他第二任妻子的一位芭蕾舞演员,去了伊犁的大草原和敦煌的大沙漠生活。那里原始的大自然风光,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创作激情和灵感,画出了很多高水准的作品。后来,他被美国一所大学作为特殊人才聘用赴美,她也跟着到了美国。可是没有多久,难耐寂寞的她攀上了高枝,离他而去。所以他的第二次婚姻,留下的是伤痛和悔恨……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孤身一人的他,日子过得很苦。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游艇设计和制造,并对这个有着优美线条,充满动感的产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毅然放下画笔,从代理销售欧洲法拉帝集团(FerrettiGroup)的游艇零配件开始做起,经历了从一个画家到商人的艰难过程。现在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游艇设计公司和三家规模很大的游艇制造企业……

老人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却没接着说下去。他拉着苏珊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本很精美的影集。他翻开第一页,指着照片上一位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的女人告诉苏珊,他的第三位妻子也是个画家。虽说她不是专业出身,却在绘画上极有才气和灵性。她曾在曼哈顿成功举办过个人画展,受到了广泛的好评。

照片上是一位很有风韵的女人,她迷人的笑容和高贵的气质,给人温柔、典雅的感觉。苏珊看着照片上的女人,心想:如果我是男人,也很难抗拒这个女人的魅力,也会找出一万个理由,离开原来的生活和她在一起的。苏珊小时候就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是个绝对的唯美主义者,是那种需要肉体伴侣之外更向往灵魂慰藉的人。从照片上父亲和这个女人的笑容里,苏珊觉得父亲也许真正找到了他要的灵魂伴侣。

老人翻到影集的第二页,指着照片上一位很是瘦弱的女孩说:“这是你唯一的妹妹,她刚考上NYU医学院,只是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有先天性心脏病。”老人一边翻动影集,一边讲述着他们一家的生活,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站在一旁的苏珊,心里隐隐作痛,她想起了至今还是孤身一人的妈妈。她想,她是应该可怜妈妈的孤单,还是应该羡慕父亲的美满呢?父亲在享受爱和被爱的时候,是不是知道她的母亲还在忍受着失去爱的痛苦呢?母亲是个不善表露的人。离婚后,母亲选择了自闭和放弃。为了逃避那个伤心的地方,在亲戚的帮助下,母亲带着年幼的她移民到了美国。曾经在多少个夜里,她陪着母亲一起流泪,至今仍然记得,她在母亲五十岁生日那天写下的诗句:你无情地走了/带着背叛后的潇洒/牵着母亲的手/只有寒夜里的泪花/你留下的背影/模糊着我渐渐长大……这一切,站在面前的父亲知道吗?

泪水从苏珊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她迅速用手抹了一下,低下了头。老人转过脸,合上影集,对着苏珊一字一句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很伤心,你太像你母亲了,骨子里就是那么善良。孩子啊,以前我没给过你父爱,现在我们见面了……”老人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想接着说下去,犹豫了一下,又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水。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老人拿起电话听着,没有说话,神色有些着急。接完电话后,他拉起苏珊的手回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宝宝,以前的事我们以后慢慢说,好吗?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由你来接着做下去。我老了,身体又不好,我千辛万苦做出来的产业,该交给你来做了。”老人看了看苏珊,停顿一下,接着说道:“我已经决定收购一家中国深圳蛇口的游艇制造厂,同时在那里设立分公司,我的合伙人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了深圳,洽谈得很顺利。刚才来电话,就是要我尽快派人去深圳,完成收购合同的签订。”说着,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本厚厚的蓝色文件夹,走过来递给苏珊:“宝宝,这是收购深圳蛇口游艇制造厂的计划书。你别紧张,我知道你是做艺术设计的,没关系,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相信你到了深圳后会做得很好,因为你是我的女儿。”

“啊?!哪里?深圳?”苏珊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浑身的血似乎都在往上涌,一时间,整个脸涨得通红通红。她不敢抬头,两只手托着厚厚的蓝色文件夹,晃晃抖抖,“这……不,不,不……”她嘴里一连串说了好几个“不”字,心里在不断念叨:中国深圳?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又是那个地方?

老人惊诧地看着苏珊,他不明白苏珊为什么像受了惊吓似的,恐慌、不安,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应该安慰她,还是劝说她。他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苏珊拿着有点分量的文件夹,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她想告诉父亲,她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她心里有着太多的苦衷,中国深圳!她害怕去这个地方。“我……”她低着头,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孩子,你不要急着现在做出决定,我辛苦创下的产业,终究是留给你的,这也应该是你的事业,我相信你会想通的……”老人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很温和地拍了拍苏珊的肩。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办公室宽大的玻璃窗外,林立的摩天大楼早已穿上溢彩流光的外衣,在夜色下炫耀着炫目的奢丽,而天边还残留着一抹青色,迟迟不愿退去。苏珊回到住所已是午夜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没有开灯就躺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忽然,她感到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似的,闷痛难忍,她霍地坐了起来,深深地吐了口气,看见窗口射进来一道蓝幽幽的光,又腾地站起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了窗子。一股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她浑身一颤,两手紧紧抱在胸前。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关上窗子,回到沙发前,拿起一张毯子裹在身上,蜷曲在沙发的角落里。

她的思绪一片纷乱,离开了她二十多年的父亲,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生活里,她似乎没有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特别是父亲不断重复着“深圳”时,她感到了忧虑和不安。那种感觉,在她拿着那本计划书时更加强烈,那是一种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和无助的感觉,现在她更是明白地、痛苦地意识到了。

夜已经深了,她裹着毯子从沙发上下来,在黑漆漆的屋里来回走着。她心里在痛苦地胶着和挣扎,她想,他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已经病入膏肓,如果她不去深圳,又有谁能为他分担呢?可是,她又怎么能再回到深圳?父亲他不会知道,两年多前她是从深圳逃回美国的。她的不辞而别,给那里深爱着她的朋友和同事留下了太多痛苦和伤害,她要是再回到那块刻骨铭心的地方,将如何面对那里的一切?苏珊缓缓地走到窗前,望着已经沉寂下来的纽约皇后区的街头,想起两年半前的那个深夜,她在芝加哥的公寓里,也是站在窗口,那时,她对即将前往中国深圳充满了憧憬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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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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