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故人】

【第三章 故人】

上元太初历四百四十七年,同一年间,中原九部相继消亡,其余各部惶恐,相约再行祭天大典。典礼中,祭司奉上的玉版上雕刻的文字皆以朱砂填抹,以示郑重恳切之情。同时,安邑的悍勇也籍由合水败亡一事首度为中原人所知,蚩尤威名初振。然而,足可与蚩尤并驾齐驱的那个人,却未被任何人提及。人们日后都称蚩尤掀起了天下的劫难,却从来不知道,这个在合水覆灭时一现而隐的人物,也是扭曲了他们命运的手。

屋中充斥着血腥气,地下蜷缩着的,分不清是人还是尸体,劈空透下的阳光也像是被大滩的血迹染成淡淡的殷红。合水部安稳的生活一日间被打碎,人们茫然地互相对着眼神。女人手里抱着低垂下头的女孩,喉咙中爆发出尖厉的哭喊,陵梓手中的刀仍向他们逼去,沉默显得越发难耐。

沾血的刀锋正对着女孩子的脸庞,她被玄夷折断了颈骨,黑发可怜地披垂在额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未闭起,乞怜的目光似正直直地看着他。陵梓心里一动,想起留在安邑的妻儿。安邑的女孩,和男子一样,生下来便要学狩猎铸冶,别人尚可在父母怀抱中嬉戏时,便要能拉得开弓,射得了箭,俨然成年武士的模样。但那也是自己的女儿,陵梓心里想,如今我为了她们千里跋涉过长流水,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我现在一样闯入安邑,我会做的,和眼前这女人并无两样。他这么想着,眼中看来,那死去的女孩恍惚便有几分像她女儿的样子。陵梓手里的刀不由垂下来,侧身瞥了眼站在身后的玄夷。

一时所有合水部的人都抬起头,他们似乎敏锐地感到一线转机,那女子也咽了哭泣。玄夷的目光在所有人身上绕了一圈,又落在已死祭司的尸体上,最后收回目光,向着陵梓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杀。”

他的声音冷得像根冰刺,紧紧抵在每个人的心口,陵梓一凛,抖直了手中的刀。他抿紧嘴唇,再度跨步上前。人群里有人想要站起来,便被身旁的人摁住了。

玄夷在一旁淡淡地看着,什么异动都没逃过他的眼睛,但他并不追究,手轻抚着黑色短刀的刀鞘,脸色阴沉地像是积霜,身周的寒气又重了几分。

“杀。”

随着这一声,陵梓的刀挟着风声划落,地上的女子闭起眼睛,反而向着刀锋迎上了雪白的脖颈。她似乎已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却也不想死得太过微贱。陵梓突然有些不忍,扭过头去。

但是并未响起惨呼声,也没有刀刃砍入血肉时沉闷的低响,只听见“铿”的一声,一柄连鞘的长刀从旁探出,架住了自己的刀势,他急速扫了一眼,鞘上系着琳琅的璎珞,更像是一件礼器。

“陵梓,何必多生杀戮,”来人谓叹一声,“合水部已经是我们安邑的囊中之物。”

陵梓抽回刀,向临猗微微行个礼。他从来不喜欢临猗,嫌他过于软弱慈悲,不像是个流着安邑血的人,往日只是尊重他祭司的身份敬而远之,今天心里却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感激,言行中的恭谨便真心了几分。

临猗是在辛商口中听到这里发生的事的,那时辛商刚刚离开祭具室,带着十几个人去搜寻合水别处所藏,无论珍宝或是粮草。他们的衣甲上勾着碎玉片,长刀也不入鞘,随意悬在腰间,刀尖虚虚地点着地,脸颊上涌着兴奋的潮红,直到临猗喝住他们,辛商有些迷乱的神情才回复过来,语无伦次说了几句,临猗才知道玄夷为了寻找一个不知名的刀匠,正对合水的俘虏加以非刑。

他心中不安,匆匆赶来,刚进木屋,就被强烈的腥气冲得步伐一滞,眼前陵梓举起的刀口往下滴着鲜红,他未及多想,为那个女子架住陵梓的一刀。然而他常佩的刀终究是祭司所服之物,饮过的,无非是牲礼的血,执刀的人,也是风范巍然而少凌厉。一旦与陵梓的刀相交,临猗只觉得刀光如浓云般盖在顶上,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就能将自己的刀斩断。

但是陵梓一顿之后旋即撤回了刀,只是缠绕在刀鞘上的珠串缨络已然崩断,悉悉索索地落了一地。

临猗心底长出了一口气。

他环视四周,只见玄夷站在一旁,灰暗的面容上显着冷笑,脚边躺着身着祭司服饰的男子尸体,宽大的衣袍被他不经意地踩在脚下,精致的玄鸟绣纹已然绽裂。

临猗并不理睬他,上前几步,径直走到蚩尤面前,目光肃穆,宛如正执掌大典,临猗年长,此次安邑出征的人,都比他小了一辈;又是祭司,行止间自有与蚩尤不同的威仪。边上的陵梓觉得有些不安,悄悄地向后错了一步。

“杀降不祥,这是历来的道理,就是在安邑时,每次出猎后,也要从猎物中放回一只以减杀戮之恶。合水全然败亡,何必逼迫过甚,”临猗一挥袖,袖底划过半屋的人,不意外地瞥见玄夷的目光微微闪烁,“他们已与就擒的猎物无异,妄加杀戮,不过是徒然的功劳。”

蚩尤皱了浓黑的眉毛,他心里有话,却一时不知如何说得道理分明,沉默了一瞬,一个冷恻恻的声音从旁插出。

“临猗,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忘了我们来此的本意,打来猎物,可以吃饭穿衣,这些人留有何用?现在尚未找到藏粮所在,我们一路南下,所得的只够我们度日,留在安邑的老弱妇孺,还在翘首等我们的消息,哪里顾得上这些人。若说无异,他们既已败了,便是和死人无异。”

临猗觉得玄夷有些讥刺的目光紧盯着自己,背上薄薄地出了层冷汗。他从来不怕触怒蚩尤,恃着祭司的身份时时与他意见相左,但他却对玄夷抱着因厌恶而生的一点点恐惧。玄夷是个不可捉摸的异乡人。

他并不回头和玄夷争辩,仍只是紧紧盯着蚩尤,问:“玄夷虽然有功,但非我安邑族人,他代你所说,未必是你心中所想,你放任陵梓屠戮这些无用之人,真是为此?”

陵梓却突然插口:“玄夷虽不是生在安邑,但他助我们过河那时起,就是我们一道的兄弟。”

临猗回头瞪了他一眼,喝道:“陵梓!”

“不错,玄夷应当算得上是我们安邑的人了,”蚩尤举一举手,止住临猗的抗声,“我很感激他的恩情。”

渡河以来,蚩尤信赖玄夷,这却是第一次说出个谢字,玄夷淡淡听着,没有一丝动摇,晦暗的目光仍然扫视着紧靠在一起的俘虏。

虽然语言不尽相同,合水的人们也知道这祭司打扮的人是自己活下去的一线之明,然而碰上玄夷的目光,那一点点微弱的期望顿时又凉了。

临猗刚要开口,蚩尤截断他的话头,简略地说:“你说的对,逼问的事,不好。”

听着的三个人都愣了一愣,陵梓惊讶,临猗听他赞同自己,反倒露出怀疑的神色,玄夷闪念之间像是猜到什么,压低声音一叹,嘴角的笑意却显得尖刻。

临猗的脸上透出点高兴,道:“那就下令……”

“我说不好,不为临猗你的原因,”蚩尤的声音低沉凝重,自有锋锐的傲气,“洗安邑的刀,沾的是敌人的热血,败而不死的人,冷血而已,只会钝了我们的刀。”

提到敌手二字,蚩尤的脸上突然亮起跃跃欲试的神采,拍着腰间的长刀,他刚在一天内毁去合水,又开始期待下一场争战。

“既如此,追问藏粮之事,不如交给我这个祭司也好,”临猗平端自己的刀,正对蚩尤,低声说,“此刀祭天所用,想与征战的长刀一较高下。”

他面向蚩尤,看不见背后陵梓向蚩尤作了个阻止的眼色,玄夷本就不愿让临猗知道他真正所图,见此更是一言不发,刀交左手,隐在临猗看不见的一侧。

蚩尤虚按下临猗托刀的手,头摇了又摇,苦思着拒绝的话。

临猗望着蚩尤,并不松手。

两人僵持不动,满屋人屏息不语,像是化成了木像。

忽然,寂静崩裂。

西角冲起一阵喊声,尖锐得像要掀翻屋顶,人们同时望去,他们看见一人将脊背紧紧顶着薄薄的木板,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巨大铁钉将他钉死在上不能逃脱,周围人害怕得让开了一个缺口,他似乎不能再忍受生死狭缝间漫长的等待,十指插在发间,抱紧自己的头,一边猛力撕扯着头发,左颊上有一条深长的伤痕还在淌血。嘴里翻来覆去,不知在念叨什么,玄夷认出他就是刚才陵梓提刀上前时,想要站出来的那个人。靠在他身边的人奋力压着他颤抖扭动的身躯,试图用衣襟掩住他的嘴,但没有成功,那个不断挣扎的年轻人咬伤了他的同胞的手指,张开挂着血痕的嘴喊道:

“我说!我知道!”

玄夷看见陵梓和蚩尤猝然变了脸色,焦虑同时笼罩他们的脸,陵梓还能掩饰,蚩尤已伸手一把抓住转身过去的临猗的胳膊,有什么话冲口欲出。

玄夷瞬间明白,那柄刀,那个铸刀的人,也许就是他们说过的襄垣,也许和临猗有莫大联系。

他当机立断,瞬间喝道:“好!说出藏粮所在,便可饶你一命。”

他的同伴只是一怔,立刻放开按压的手,抖开被他抓紧的衣袍,匍匐向前爬了几步,向着玄夷高喊:“我愿说出藏粮的所在。”

陵梓紧握刀柄的手略松,悬起的心还未放下,先前的人跳起来推开他,反手擦去嘴边血沫,大声地嚷:“我知道谁是铸刀人!我带你们去找他!”

他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完这两句,整个人松软地倒在地上,过一刻,他抬起头,眼睛呆滞地一转,干巴巴地朝着玄夷问:“你说过的,说出铸刀人,就饶他一命。”

他嬉笑一声,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伸腿踢了踢那个阻止他的人,说:“可不是说藏粮的地方……”

所有的合水部人,脸上都浮起一层绝望的灰色,有人颓然地喃喃一句:“祸端……”。

玄夷看见蚩尤明显的怒色,而临猗的惊愕愤怒也不下于蚩尤,他吸了口气,平静地走过去,扶起古怪地笑着的年轻人,看他眼底涌起一点希冀,反手扣紧自己的手臂。

边上的陵梓把刀柄捏了又捏,恨不得要杀死他的样子。

身后临猗僵硬的声音响遍整个屋子。

“蚩尤,是什么刀,是什么铸刀人?”

没有人想得到,回答临猗的是抓着襄垣的年轻人,他神智似乎不明,又像抛掉了一切顾忌和烦恼,急切地指着玄夷左手,流畅得有些呆板地说:“你们要找的凶刀,我带你们去找,父亲说这东西能害了整个中原,可我不怕。”

玄夷看见他的衣角绣着玄鸟,才知道他是那个死去祭司的儿子。

临猗的目光也落在那里,他神色一动,将祭刀挂回腰间,走过去查验了合水祭司的尸首,尔后长吐了一口气,十指灵巧地为他抚平衣饰,掬了地上的薄土,细细地洒在他身上,垂目低颂了咒文,然后站起身,在玄夷身边一尺处停下脚步。

这时的临猗,周身流动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仿佛真能通神意、明祸福。安邑不如中原的部落那么看重祭司,但这一刻,陵梓却在这柔和的压力下低了低头,蚩尤漆黑的眼中,爆出一星赤红的光芒,他有一战的冲动,并非向着临猗,而是被临猗侍奉的神袛激起斗志,他们纵不现身,也能让一个普通人脱胎换骨。

临猗低头看着两个年轻人,温和地说:“你们的父亲,是侍奉天皇伏羲的大祭司,自有明断,能被他称为凶刀之物……”

他猝然将眼光射向玄夷,玄夷神色不动,缓缓地将刀向他递去。

刀甫入手,陵梓的手腕不由一坠,沉重的祭刀在他身侧不安地颤动起来。蚩尤等三人静静看着他,他满脸震惊之色,俯下身扣住告密的年轻人的肩。

“快说,襄垣在什么地方?!”

合水祭司的儿子名叫临汝。

此刻他正引着蚩尤、玄夷、临猗和陵梓向远离村落的荒坡走去。

临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切,说那是个误闯入合水的外乡人的佩刀,自己的父亲卜占出这人和刀生着凶性,会成为祸乱天下的凶煞,于是将刀收入祭具室,为的是在下次祭典时向天销毁。

那外乡人挣扎到合水时,身上各处带着伤痕,虚弱不堪,父亲不忍杀他,只并命人远远地另起了一座石屋,将那外乡人锁在里面,不许人靠近,唯恐沾染他身上不祥之气,危害合水。

至于那个人的名字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我带你们找到此人,就放我离开?”

一刹停顿之后,玄夷漠然的声音响起:“自然。”

临猗脸色不悦,却也缓缓点头。

临汝看着陵梓强忍怒火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低头匆匆向前走去。

陵梓心中已暗暗认定那外乡人就是襄垣,不忿临汝在临猗面前说出襄垣的下落,一路用刀架着他的脖子,只等他稍有异动便一刀斩下。一路上还看得见安邑人在寻找粮库,扫荡合水残留的妇孺,略有抵抗的,当即就是一刀,他们并不想将她们劫回安邑,充作奴隶,丝毫没有把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所以看见蚩尤等人走过,也不惊讶。

临汝带的路,越走越是荒僻,渐渐地听不到人声,脚下是几乎只容一人侧身过的小道,两肩擦着密密的灌木。陵梓有些不安,押着临汝走在最前面,自己在他身后,隔开他和临猗等人。

又走了一刻,前方隐隐传来人声,陵梓按着临汝的肩,不让他再走,玄夷和临猗都非擅武之人,呼吸自然平缓,而他和蚩尤,则暗暗谨慎地放缓了呼吸。

陵梓侧耳细听,却听得那阵人声很是混杂,里头还夹着个高亢的喉咙,正发出怒骂声,他觉得不对劲,往后一看,身后的三人也是同样古怪的表情。

“听起来,像是辛商的声音……”他喃喃道。

临猗点了点头,不知说什么好。

玄夷倒是笑得很真诚:“一场大战,也没能磨掉精神,算得上是安邑的栋梁之材……不知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转身看看蚩尤,像是问他。

要问蚩尤为什么,他自然是不懂的,被玄夷一看,他只能在喉咙里把辛商来去骂了几遍。

临汝被陵梓盯地说不出话,不断地摇头,不知是说自己没有带错路,还是没有把这秘密告诉过旁人。

临猗催促道:“既然是辛商,没什么好怕,只要能尽快找到襄垣。”

陵梓并不出声,锐利的眼神游移在他脸上。

临猗镇定地道:“如何处置,等找到襄垣后再说。”

蚩尤不耐烦地大喝了一声辛商的名字,绕过玄夷等人,冲开拦路的荆棘,大跨步向前走去。

那边果然是辛商和其他十几人,听见蚩尤的喊声,也大声作答,不高的树木被他们的声音震得沙沙作响。

陵梓他们也快步上前,转过一个弯,眼前陡然一亮。

那里是一片小小的山坳,绵延着高大的树木,本来葱茏的树冠泛黄了一半,干枯的树叶还抖索着挂在枝头,树下是黄土筑的空地,上面立着一间小小石屋,约莫半人多高。

石屋的门已然洞开,几人执着长刀朝里搠刺。

陵梓顾不上再警惕临汝,飞奔过去,推开那几个人,正要探头进去,被辛商一把扯住。

“放手!”

“这里只是个石牢,一粒米粮也不见的,”辛商沮丧地喝道,“这见鬼的合水,以为来了个好地方,也像前几处似的,一颗谷子都剩不下。”

他自顾自地咒骂,又骂起那个给他指路的合水人,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狞笑。

“……我那一刀真没砍错。”

陵梓知道辛商轻贱人命的脾性,必定问出所谓藏粮所在,顺手一刀将告密的人剁翻了。

他看见临汝颤抖起来,悄无声息地向临猗靠近几步,伸手抹着额头。

陵梓忽然放下心,临汝绝没有胆量来欺骗他们。他稳住呼吸,问辛商:“牢里的人呢?”

同时蚩尤、临猗和玄夷都上前几步,四人像是围成个圈,将辛商裹在中央,人人神情郑重。临汝被抛在圈外,他抱着双手,迟疑四顾,也不敢动,远远地几个安邑战士手持长刀,隔地虽远,刀锋所指正将他前后左右封住。

辛商被这架势惊得一跳,心里紧张,一振刀,指着墙根阴影处。

“牢里关着一人,拖出来就杀了。”

头顶白茫茫的阳光泼溅下来,瞬间所有人屏住了呼吸,连玄夷从不动摇木石般苍白的脸上都显露出惊诧无比的表情。

陵梓的掌心潮湿,血冲上头顶,耳根红得发烫。他看着那个蜷缩的影子,不敢近前察看。

“怎……怎么……我顺手就杀了……”

辛商这时也不敢放开嗓子,声音里竟带着点畏怯。

陵梓和临猗茫然对视,直到蚩尤的脚步声把他们惊醒。

“襄垣能逃开安邑,就不会轻易死在这里。合水部算什么,安邑不会有一人折在这里。”

他毫不犹疑地走去,蹲下身翻过那俯卧的尸身,陵梓借了他的勇气,也走近前去。临猗仍是惊疑不定,而玄夷则想起安邑的铸匠身份与他人不同,不得到族长和祭司的准可,不能私自离开部落。这条禁令无人不守……

私逃的铸匠一旦找回,便要由祭司加以惩处。听了蚩尤这一句,玄夷才明白为何他和陵梓都不愿让临猗察觉襄垣之事。

他不由想,当年造此禁令的人,会不会和自己抱有着同样的担忧。

如果这被辛商无意中杀死的人真是襄垣,玄夷的眼光飘向被“襄垣”二字惊得还没回神的辛商,对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中上的结局。

而安邑部族之间无可斩断的坚固羁绊,又会发生什么样的动荡?

玄夷静静地自问。

蚩尤失神地凝视着手下的尸体。

比常人略矮,身形偏瘦,双腕间扣着带刺的铜环,辛商那一刀干脆地穿透胸膛,血还未冷,缓慢向外淌着。蚩尤拂开乱发,扳过他的脸,整整半张左颊覆盖着新鲜的烧伤的伤疤,暗红色皱起的肌肉虬结成一团,蚩尤怎么都不能将他和记忆中的襄垣重合在一起,但他明明白白看见脖颈上挂着的石珠串,正中悬着兽牙。

他用手指搓着兽牙,这原来是颗猛兽的尖利犬齿,长年累月下来,尖端已经磨得发圆。

蚩尤此时,已失了平日里雄浑的气势,就像一支黯淡下来的火把,他并不信死在这里的就是襄垣,然而手里握着的,也确是安邑人独有,生死不离的信物。

他和襄垣在少年时,并非没有猜想过未来,他们以为将会死在一场和敌人的混战,或是一匹猛兽的爪下,而绝非如此可笑,束手于孱弱的部族之下,无声无息地死去。这样的一死,在蚩尤心中显得不切实际。

蚩尤平放下怀中的身体,闭了闭眼,他说不上究竟是不是襄垣,一枚兽牙珠而已,并不能作绝对的佐证,然而倘若真的是,多年后的重逢,竟不能再说一句话,这种孤独的感慨,并不是他所愿意体会的。

辛商手中的刀不觉坠地,他不敢近前,心跳地极快。

他听说这里藏着合水全族的粮草,带着人走到这里,看见的是低矮不透光的石屋,自己先把刀伸过去探了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弓身进去。自己从左侧起,弯腰沿着干燥的石壁摸索,没有一粒粮食,辛商记得摸到那个缩成一团的人体时,他被欺骗的愤怒已到了极点,他抓着干枯蓬乱的头发,把这个人拖出了石屋。他曾听到一阵含混的哀鸣,也许在那刹那,阳光便把他的眼睛刺瞎了。同伴们鼓噪着,天空干燥得没有一滴水汽,自己心中的愤懑爆涨开来,什么都不想再问,反手一刀贯穿了他的胸口,拔刀出来时,带起一股浓艳的血水,喷洒在青铜扣环上。辛商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和恳求声,当这个罪人被囚禁时起,可能已有人割去了他的舌头。可是,并没有分毫的征兆,表明这个人可能是襄垣啊。即使自己认不出他,他也该能认出自己,是因为不能说话吗?可是他也应该能拉出颈上的兽牙珠,自己一定能知道的。

辛商反复回想着自己的举动,沙哑着声音问:“这真会是襄垣?”

或许只有玄夷的心情十分安然,对他来说,能铸造那样的兵刃,又违禁从安邑私逃的铸冶师,死了比活着更好,他毫不介意死去的是谁。他的嘴边露出一抹飘忽的笑意。

陵梓凝注着兽牙珠,眼睛微红,绷紧的肩背渐渐垂落,拄着刀半跪下来。

他默默俯首想了一阵,扭头向始终未发一言的临猗恭敬地道:

“襄垣既然已死在他乡,逃离部落的罪责也该消除了,恳请祭司为他行安邑的葬礼,好让他的魂魄平安轮回。”

“原来你们隐瞒,是怕我见到襄垣追问他的罪责,这虽不可恕……我非要找到襄垣不可,并非为此小节……况且,”他指定地上的尸体,“这人不是襄垣。”

“怎么说?”蚩尤和陵梓同时出声。

临猗低声问:“你们凭什么断定,铸造这把刀的是襄垣?”

他将黑鞘的短刀平举在额前,像是要他们看得更清楚似的。然而蚩尤和陵梓的揣测,一半来自对兵刃的熟识和直觉,另一半则自负天下铸冶之术,无人能出安邑之右。如果要说什么实在的凭据,是绝没有的。

“这样锋利的短刀,除了安邑,除了他,没人能打造出来。”

临猗摇头:“我也猜测这刀是襄垣所铸,却不是为它的锋利。”

他轻弹刀身,侧耳倾听金铁的鸣叫。

“刀锋虽利,却不至于惊世骇俗,比蚩尤你现在的佩刀尚且不如。合水的祭司为何要称它作凶器,甚至全族人都不惜生命来保住它不被外人所知。”

玄夷的眼底泛起极亮的光芒,他猛地一探身,追问道:“为什么?”

陵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玄夷和临猗平素针锋相对,从没见玄夷如此迫切地追问过临猗。

临猗并不回答他,却问蚩尤:“你还记得,襄垣私离后,在他的铸冶场中留下了什么?”

蚩尤嗓音干涩,想了想答道:“都是些胡说八道,魂魄怎可与金铁熔于一炉。”

玄夷的手猛地摆了一下,他暗暗掐住掌心,不让心中波动太过明显。

“这就是天下的祸衅,我要向襄垣问的大事。”临猗双目凝视短刀,眼神中混杂着赞叹与惊怖,低低说,“没想到,他竟真能抽离魂魄,将之锁于刀中,实在太过凶险,只怕众神不容。”

辛商迟疑地摸了下刀鞘,舔舔嘴唇说:“这刀,我在祭具室里见过,看不出是活的来。”

“哪里是活的,”临猗道,“铸魂之术,虽有片言只语流传,其实近于子虚乌有。无非是借魂魄之力,催生军器本身的煞气。这刀里铸的还只是弱小的兽魂,所以除了祭司,平常人看不出其中奥妙所在。”

临猗一指地上的尸体,断言道:“世上唯有襄垣,才能想得到铸魂入刀,所以此人绝不会是襄垣。”

蚩尤的眼光变得锐利:“临猗,说清楚。”

“据说用以锤炼的魂魄,会因铸冶的过程太过痛苦,而对铸冶师本身生出怨恨。铸冶师只要受伤,散出的血气一旦被它们闻到,就会躁动不安。这尸体鲜血未干,血气正是蒸腾之时,而这刀毫无反应,可见死的并非铸刀之人。”

“所以,”陵梓探询地问,“这不是襄垣?”

“绝不是。”

“可他戴的兽牙珠……难道他曾见过襄垣?”

临猗叹了口气:“可惜此人已死,不能从他口中问出襄垣的下落了。”

“你错了,”玄夷叹息,“要找到襄垣,易如反掌。”

每个人都惊异地打量他,辛商的眼中还带着丝轻蔑。

“凭借临猗刚才说的,我才能把此事全盘想通。刀在合水,那襄垣也在合水,几年前他既然逃离安邑,现在也不会愿意与你们相认,他所想的,恐怕只是如何安稳地从你们手中逃离。但是他既不能以安邑人的身份出现,而混杂在合水部人中的话,难免不会死在谁的刀下。所以他必定要是个合水部人,又能有安身活命的保证。”

蚩尤听得上文不接下文,只知道襄垣还活着,玄夷能找到他。

只有临猗听出三分端倪,犹豫地说:“难道是……”

“正是他……本来是天衣无缝的办法,恐怕要毁在他自己的谨慎上了……陵梓,去告诉临汝,我们守诺饶他一命,他自可离去。”

陵梓点点头,向遥遥站着的临汝走去。

只见他们说了三两句,两人便一同走过来。玄夷轻轻一哼,道声:“果然。”

临汝脸上仍然挂着呆呆的笑容,陵梓露出一丝不屑,说临汝要亲自来道谢。

临汝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比划着手势。

他站到玄夷面前时,玄夷笑道:“临汝,我这里也有回礼给你。”

临汝一怔,动作迟缓下来。

玄夷目光一闪,突然拔出身边陵梓的长刀,一道圆弧罩着临汝落下。

玄夷不通武技,速度不快,刀上也无力,只取巧在出其不意,临汝的左臂顿时涌出了鲜血。

这时长短不一的鸣叫断续在临猗手中响起,他觉得短刀越来越烫,并且不断地跃动着,最后挣开他的手,整柄刀“铿”的一声跃出刀鞘,落在地上时犹在挣扎,像是离水的活鱼。

玄夷拾起刀,插回刀鞘,交还到临猗手中,淡淡说:“你能知道谁不是襄垣,而我能知道谁是襄垣,这就是你我差别所在了。”

他转头指着那个自称临汝的青年:“如果不信,你可以再看看他袖子下,手腕上一定有扣环留下的伤痕。”

临汝的眼神散了蒙蒙雾翳,变得清醒无比。

玄夷看着肩头受伤的临汝,这个一路上因为密告而变得神智有些错乱的青年突然收敛了痴痴的笑容,脸上还蜿蜒着血迹,却显得沉静而挺秀,瘦削的身体如雪片般脆弱,亦有清隽的风采,疯狂仿佛都压抑在了心底。这就是有铸魂之技的襄垣,被视为天下大患的襄垣。

襄垣有点懊恼地笑道:“蚩尤、临猗、辛商、陵梓,多年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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