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殷菱歌来到她身畔的时候,她正被陆芳远抓去炼丹房浸完药浴,洗浴过后又被抓去施了针,微敞的胸前「种」着十来根银针,樊香实脸蛋红扑扑,被公子命令不准乱动,丢下命令后,陆芳远自行走掉,留她闷闷卧着,就在这尴尬时候,殷菱歌翩然到来,在炼丹房用来打坐的宽榻边撩裙坐下。

「小、小姐……」看清来人,她先是一怔,随后真是满面通红,连脚趾头都热了。她心想,她跟公子在一起,小姐肯定是……肯定是瞧得出的……再加上她此时衣衫不整,春光半露,至于是谁下的手,用膝盖想也知,因此就克制不住地脸红心虚。

殷菱歌瞅着她许久,细细看,看得无比仔细,最后探出皓腕摸着她的深紫发,仿佛那发丝有年么珍奇,值得用心碰究。

樊香实心口发紧,硬是挤出话来。「我其实……还、还满喜欢这种发色,小姐别想太多……」养药就养药,取她心头血就取她心头血,既是过往之事,她撑过来了,那就向前看,不再萦怀不去,怕只怕小姐心怀歉意要哭给她看。

殷菱歌抬起羽睫,脸容是一贯的清美脱俗,她望着她许久又许久,葱白般的纤指画过樊香实的蜜颊,低幽出声。

「阿实真傻。」

樊香实一下子就弄懂她的意思,想着,小姐定也从公子那边听到有关她在江北干下的事,取过第一次血还不够她怕,还兴起胆量再取第二次心头血,结果闹到自己胸中空虚,气血两亏,不是傻,是什么?

然而,她没后悔的。

「小姐比阿实还傻。」她大胆道,仍听话地直直躺着不敢乱动,能动的只有眼珠子,溜溜转动,充满生气。

殷菱歌闻言竟怔了怔,反问:「是吗?」

「是啊!」樊香实义正词严地点头。「小姐跟着封无涯走,还不够傻吗?」

「那阿实一辈子卖给她的公子,应该比我傻吧?」殷菱歌问道。

「唔……」她扭眉,努力想词。

殷菱歌忽地笑出,那抹笑当真好看,好看到让樊香实都看傻了。

「阿实,大恩不言谢,我总之……很承你这份情。」她握了握樊香实的手。「你能在师哥身边,待他好,让他也待你好,我心里真欢喜。」

「小姐……」

「阿实,我明儿个要走了。」殷菱歌淡淡道。

「小姐都回来了,为什么还走?」双眸略瞠。「……还要跟封无涯回南蛮吗?」

殷菱歌点点头。「我和无涯的家在那儿,如今是该回去了。」

樊香实两片唇张合了几次,终于低声问出。「小姐可曾后悔?」

那张总让她感到有些冷淡、不好去亲近的美颜,对她露出难得一见的女儿家娇态,殷菱歌霞染双腮,菱唇勾扬出一抹恬静风情道——

「阿实,若是从头来过,我仍要跟他私逃。」

一辆马车停在山道旁,负责驾马车的封无涯一脸出恭不顺般,望着站在不远处交谈的一男一女。

那青衫男子,他从来就没看顺眼过,至于那女的,他封无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看不顺眼他。

绿草如茵的小坡上,殷菱歌脸容微红,对特地前来送行的陆芳远低柔道:「师哥,当年用银匕伤了你,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

陆芳远微微一笑,目中悠然,已不将当年之事搁于心上。

他瞥了眼马车那头的封无涯,那男人明明很不痛快却仍乖乖憋着,难得。他笑笑道:「你能把『五毒教』的封堂主调教成那模样,也算厉害。」

殷菱歌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封无涯,接着眸光挪回来,静瞅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陆芳远被她带笑的古怪眼神瞅得直挑眉。

「师哥也被调教得颇好,阿实确实厉害。」

他长目微瞠,恼即细眯。「是我调教那个老实姑娘。」

「……师哥,你、你竟会脸红?你真的脸红了呢!」惊讶掩嘴。

「殷菱歌,你可以走了。」语气刻竟持平,听起来仍有恼羞成怒之感。

女子轻柔悦耳的笑音于是扬开,马车上的封无涯听了更郁闷,陆芳远则眉峰成峦,薄唇淡淡抿起,同样郁闷中。

她笑声好一会儿才止,双眸水亮温润,忍不住伸手拉拉他衣袖。

「师哥,我喜欢你如今这模样,真的、真的很喜欢……」没有算计,不起恶心,喜怒哀乐似乎都活了,不再掩得滴水不漏。「师哥,你能找到阿实,能带她回『松涛居』,能让我与她说说心里话,我很感激你。我希望你与阿实往后都好,你只要待她好,她会一直陪你,在你身边。」

陆芳远低低应了一声,淡敛双眉,状似沉吟。

殷菱歌见他神情有异,不禁问:「师哥想些什么?」

他抿抿唇,目中略暗。「她很难再信我。」

虽未言明话中的「她」指的是谁,但殷菱歌一听便知。

陆芳远又道:「她喜爱我,却很难再信我……她看我的目光已跟以往不同,不再是单纯的喜爱崇拜,有时是飘忽的,像似不牢牢抓住她,她随时能消失。」

这该是此生头一次,亦是唯一一次,他对旁人说起有关「情」的事。

殷菱歌静静听,唇边带着柔软笑意,听他苦笑道——

「这叫作茧自缚、自作自受吧,现下可领受到个中滋味了。」

当那双全然信任、一直、一直看着他的汪亮眸子,突然不再对他尽情尽意地闪亮时,那感受太过复杂,既愤怒又慌惧,像是一条命莫名其妙掌控在他人手里,自己却无能为力。

「师哥,你别再骗她、蒙她,她总会信你的。」殷菱歌放开他的衣袖,深吸一口气,笑道:「她那么、那么喜爱你,总会信你的。」

陆芳远面色一缓,尚不及再说,被晾在山道上的马车「车夫」终于按捺不住,将马车弄得嘎嘎作响,两匹马也使劲地喷气用鬃。

殷菱歌回头看了眼,「欸——」地叹气,道:「我得走了。师哥,替我多照顾阿实,我欠她很多。」她旋身走开,走离几步又回眸一笑。「师哥,多保重。」

「你也是。」他道,随即见她微撩裙摆,朝等在马车上的人跑去。

他看到封无涯迎向她,紧紧搂住她,抱她上了马车。

不知性封的在抱怨什么,菱歌噘嘴撒赖地笑,抓着衣袖帮姓封的擦脸,那男人立即不闹了,乖驯得很。

马车轮子再次滚动时,封无涯朝他望来,隔着长长一段距离,对他淡淡颔首。

他浅笑,迎风静伫,直到马车消失在他眼界。

这条通往「夜合荡」的长长石阶,樊香实以往提气一奔,一会儿便能直冲到顶端,如今她身子养过再养,练过再练,进展虽缓,至少日日皆有进步,趁今儿个午后春光薄暖前来「挑战」,希望能攀得上去。

踏上石阶,北冥春风带松香,她一直很喜欢那气味,伫足休息时,用力多吸了好几口气。

小姐随封无涯离开已十多天,她仍时常想起那日跟小姐的谈话。

阿实,若是从头来过,我仍要跟他私逃。

「若是从头来过,我仍会跟随公子回『松涛居』吧……」她自言自语低喃,晃晃脑袋瓜自嘲地笑。

就这么爬几阶,停下来调息,再蹭上几阶,再停下来调息,待她爬上顶端时约莫已过一刻钟,较她自个儿所预计的还快了些,而且爬到最后中气虽不足,但已不会头晕目眩,浑身发颤。

步伐徐慢地走过云杉林,「夜合荡」即在眼前。

回到「松涛居」后,公子每晚不是抓她浸药浴,要不就拎她上「夜合荡」浸温泉,助她活血行气。他拎她上来时,夜合香气依旧晚香幽荡,但从不让她有机会钻进那方夜合花丛中。

午后悠闲,她自个儿悄悄蹭上来。

此时夜合虽含苞未放,但那树丛后一直是她独享的小天地,陪她度过许多伤心与快活的时候,是该溜进去瞧瞧的。

有些扯疼左胸肌筋,她忍着,仍固执地弯下身,从矮树从底下钻进去。

她听到里边传出动静!

不应该有谁占了她的地方啊,但……真的有人在她眼前!

「……公子?」

她双膝还跪着,手掌犹撑着草地,见到陆芳远跪坐在那儿,双手捧着一株夜合树的根,青衫沾染泥土,长发与俊庞沾着草屑。她当真傻掉,瞠眸结舌好半晌,再难挤出半个字。

陆芳远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出现。

他目珠湛了湛,五官微微一扭。

愣了会儿,他先回过神,放下裹着满满泥土的树根,笔直走向她。

「你自行上来的?」边问,边伸手探她略微泛湿的秀额。额温不再冰凉凉,他微一笑,却见自己把手上的软泥黏到她额肤上,他微乎其微地挑肩,笑意忽深。

「嗯……」樊香实颔首,眨眨眸,再眨眨眸,掀动唇瓣正要说话,眼珠子一溜,人又懵了。

「这些树……这、这这些树……这里……这里怎么了?!」

她的小小所在被毁得乱七八糟!

好几株夜合树东倒西歪,以前能美好地围出一个小穴,如今小穴已毁,但奇妙的是,尽管被毁得不成样,只要根仍扎在土里,树依旧能活,花苞依然莹莹如玉,顽强生长着。

认她无事后,陆芳远转身又回去处理那球树根。

樊香实蹭了过去,挨在他身边,看看搁在地上的铲子和剪子等等器具,又见他将树根重新埋进已挖好的土洞里,然后拨上泥土埋好。他两袖都脏了,沾着黑泥的修长十指竟是……这样好看!

她看得两眼一瞬也不瞬。

埋好一株夜合树后,他扶起另一株斜倒的树,探头仔细观察着根部。

樊香实心神渐定,望着他神态认真的侧脸终于又问:「……公子,这些树怎么了?」

陆芳远忙碌的手顿了顿,敛眉垂目,瞧也没瞧她一眼,静了好半晌才答:「我把它们打伤、打坏了。」

「为、为什么?!」虽已隐约猜出是他下的手,但听他平静道出,她仍然惊愕得很。

以为又得等上半晌,他却很快答道——

「符伯那天告诉我,你出去之后就不见,还托牛家老大送马回来,我一听,心里着实不痛快,就躲来这儿,拿这片夜合树撒气。」

「嘎?!」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瞠得更大,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近来养得稍稍见肉的秀颊也跟着鼓起,不是生气,而是太过震惊。

陆芳远飞快瞥了她一眼后,又转回去碰究树根,嗓音持平再道:「我想,反正你是走了,这个小小地方你也不在乎了,既然不在乎,毁了它正好,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

樊香实傻在原处,一时间厘不清心绪。

她该气恼吗?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红了!得细心去看才看得出,那似有若无的红泽悄悄、悄悄在他肤上漫开,他竟又脸红了!

咬咬唇,试着从一团混乱中拉出一条思绪,她问:「那……那……这些天你都不让我溜进来,正为这原因了?」

「唔……嗯。」他有些敷衍地点点头。

唔……那他是怕她回来见着,心里难过,所以才赶着要把被他打伤、打坏的树丛好好整顿,至少在她发觉时,树都已长好,不再歪七扭八……他是这样打算的,是吗?

樊香实想着,内心渐渐清明,愈是想通了,心跳愈促。

不好意思再问,她学他扶起一株斜倒的夜合树,树上还悬着花苞,为了让树别再歪着长,她取来他备在一旁的竹枝和细绳,帮夜合树撑立起来。

她没再继续追问,陆芳远反倒越在意。

待她绑妥竹枝撑架,取剪子要剪掉过长的细绳尾巴,手刚摸到剪子,已被他一把握住。

她一怔,尚不及扬睫看他,人便被放倒在柔软草地上。

一时间在这个小所在曾发生过、那些关于她也关于他的事,「轰」地一声全涌发上来,她面颊异红,眸珠盈水,仰望悬宕在她上头的男性俊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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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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