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没一件能从老太爷眼皮底下溜过,他老人家也知两只小的出了点事,有些状况了,但在他八十大寿的宴席上,他仍是乐呵呵地玩他自个儿的,吃那些好吃的。小夫妻之间的来来去去,方方圆圆,他暗暗看好戏,就看在外头一向耀武扬威的大岩子怎么个凄惨落魄……是说,也该有谁治治这浑小子喽,他家的孙媳妇儿真行、真好、真妙、真高招,特地在他八十寿演这么一出,真是乖孩子!

办妥老太爷的寿宴,当晚,禾良让两丫鬟服侍着,早早上榻睡下。

她面向榻内侧躺,手抚着隆起的肚腹,瞅着自个儿映在内墙上的孤单淡影,不知怎地,一抹说不出的酸楚整个席卷上心。

思绪浮沉,她想得太多,却没能抓住任何一条思络,于是神魂幽幽漫漫,她似睡非睡,模糊间,听到银屏和金绣在床帷外与谁说话。

“……少夫人上榻睡了……呃,没说不舒服,就是累了……”

“有……有喝了一小碗鲜鱼粥,要盛第二碗,她便喝不下了……”

两丫鬟唯唯诺诺的,快哭似的,但鼻音虽浓,最后仍鼓勇道——

“秀爷……这两、三晚您都睡在院内书房,今晚……怎么跑来了?您别为难少夫人,她真是累了,都、都睡沉了,您就别……别……”

“……别再寻她出气……秀爷要想骂人,就、就骂咱们俩好了。”顿了顿,听得见吞咽口水的声音,很从容就义又说:“但要走远些再骂,别在这儿骂。”

“出去。”男人低沉命令,声音不大,但威力十足。

侧躺在床帷内的人儿微乎其微一震。

把两个红着眼眶、被他瞪得眼泪欲掉不敢掉的丫鬟赶出去后,游岩秀这把心头火仍旧“噗噗噗”地腾烧。

她们把他说得像是只会欺凌女人、惹女人伤心泪流的混蛋!唔……好吧,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他本性原就不可理喻、蛮不讲理,尤其对上自个儿的小娘子,她不理他,他昏头转向,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

是说,她对他也太狠,他那天盛怒中,说了几句混账话,她不痛快了,可以骂他、咬他、踢他、捶他,就是别不理他呀!

她拿这招对付他,他还能活命吗?

哀哀怨怨地叹气,他撩开帷幕,轻手轻脚坐上榻沿,原以为妻子已经睡熟,却见她搁在腰腹上的纤指动了动,怜弱背脊亦似有若无地颤了颤。

她醒着,明明听见他了,偏不回眸吗?

“你就是不想看到我,宁愿装睡,也不肯跟我说话,是吗?”他坐进些,大掌抚上她的肩头,感觉她忽地紧绷起来。

他心也跟着紧绷,手慢吞吞挪移,改而覆住她的手。

她小手没有如以往那样反握他,而是轻颤着,指尖甚至微透冰凉。

她这是在恼他?还是……怕他?

胸中一郁,他放开她,收回手臂,侧躺的人儿没回眸瞧他一眼,要不,准能觑见他眉宇间满布的落寞和懊恼。

“禾良,跟我说话。”心中很慌,但他只会命令。

要说什么呢?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禾良想,若她那样问,他必定那样答,可她说的话,他不爱听的。

她也叹气,泪水溢出,流过鼻梁再流入另一眼里,然后两眼的泪混在一块儿,坠落在枕上。唉,她怎么变爱哭了?越来越爱哭,这不像她呵……

深吸口气,她掀了两次唇才出声。

“秀爷动手伤人就是不对。”

听见妻子轻轻哑哑的声音,游岩秀一时间还闹不清楚她说些什么,只知她终于开口了,他双目一烁,两耳发热,然后……慢了半着才听明白她的话。

大爷俊脸陡沉,目底变黯。

“你非要我认错不可吗?”他硬声硬气。“我没错。要是相同情状再一次摆在眼前,我照样会扑过去,照样压着对方狠揍,绝不留情!”

他听到她叹息,然后沉默了,仿佛她已无话可说。

她不肯说话,他心头又痛,肚子狠挨一拳似的。

哎呀,铁青着脸,他眯眼怒瞪她的背,很想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很想野蛮地扳过她的身子,强迫她看他、听他、理他;很想对她大吼大叫,要她也对他大叫大吼;很想重重吻她的唇,把脸亲匿地埋进她颈窝和胸口,让她因他的热火而浑身发烫;很想……很想……

但,他听到她在轻轻吸鼻。

那强忍泪水的声音教他恨起自己。

可恶、可恶、可恶!

他两手握成拳头,握得死紧,张口欲言,却怕说出来的话非但安慰不了她,还要更惹人伤心。

混账!该死!可恶!

他内心爆出一连串精彩绝伦的诅咒,瞪着她轻颤的身背好半响后,他终于头一甩,起身离开内房。

他一离开,床帷内的人儿却哭得更厉害了。

泪珠一颗颗掉,禾良的脸湿漉漉的,青丝沾上泪,枕面也弄湿一片,她哭着、哭着、哭得睡着了……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通了。”

俊美男子近来饱受“两地相思”之苦——妻子睡寝房,他睡书房。

造成这悲惨局面的罪魁祸首,经过他彻夜未眠再三深思,终于水落石出。

“你确定?”

在外漂泊惯了的年轻汉子,因老太爷八十大寿特地赶回永宁,而寿宴已过,再过两天他又要走了,今日无事,索性就陪陪暴躁到快将满屋子藏书一把火焚掉的长兄喝酒说话。

“是。”俊美长兄醉眼蒙,美色无边,但他人美心不美,他也没醉,借酒浇愁愁更愁这道理他很懂,所以他不会把自己灌醉。他心里不痛快,他要报复,有仇不报非大爷,他要让得罪他的那个人,心里比他更不痛快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想通了,然后呢?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年轻汉子两臂盘胸,挑眉问。

“不好。”他露出嗜血的冷笑,漂亮杏目在此时透出奸险神气。“不止一点颜色,我要给他很多、很多颜色,多到可以让他开染坊。”

不妙!他笑了……年轻汉子皱起眉峰。眼尾余光不动声色地瞄了下门外。

“想逃?哼哼哼——”俊美男冷冷哼笑,一句话戳破他的打算。“我独立支撑这么庞大的家业,把你该担的那份也一并但其,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朋引友,聚众成势,而我却要努力养家活口,忙得不可开交,成天累的跟狗有的比,现下我被欺负了,你竞想一走了之?”

“呃……没有没有……”偷偷抬起的臀只好又贴回椅面。

“没有最好。一句话,是不是兄弟?”勾唇笑问,笑得好令人毛骨悚然。

“……当然。”这还能说不是吗?

俊美大爷点点头。“既是兄弟,这事你就给我担下来。”

“喂!怎、怎么担呀?”好惊恐!

“该怎么担就这么担!总之,把你外头的人马全给我带上,把他的货全给我扣了,有多少扣多少,我要他误了货期再误船期,弄臭他‘广丰号’商誉,要他赔大把银子,赔得倾家荡产,赔得连条裤子都买不起!”

这么不入流啊!“……这位大哥,这样不太好吧?要是被嫂子知道,她肯定气得不理你!”

“哪里不太好?怎么不太好?有什么不太好?说啊!你给我说啊!反正她现在就已经不理我了!她都不肯理我了,我还顾及个屁!我他娘的顾忌给谁看啊我!”极度哀怨加上无端恼火,仰首狠灌一大口酒,灌得太猛,把前襟全给濡湿。

“说的也是啦……”糟!不好,说错话了!“呃……不是啦,那个……我是说,如果嫂子气到跑来质问,冲着你开骂,那可不好。”

“那才好,她要肯问我、骂我,我就让她问、任她骂。”也不知是否在赌气,他俊颊嘟起来,八成被酒气醺然,他脸红红,眼红红。

真头痛!好无力!他家嫂子的杀伤力未免太大……年轻汉子暗暗叹气,即便如此,还是要展现一下兄弟情义,相挺到底。

“好,这位大哥,此事就交给小弟我安排,小弟替大哥您出气!”他说的豪气干云,内心却想,反正他是受人“逼迫”、“要胁”、“教唆”,出事了就由大哥扛,他这个当小弟的向来狡兔三窟,往哪里溜都行啊!

“广丰号”十天内出的货,有药材、棉丝、粮油食糖、高价饰物、笔墨纸砚,还有活生生的牲口,无论走陆路或河路,全部出事。

唯一稍感安慰的是,那些明抢暗夺的贼寇只动货不动人,“广丰号”随队的伙计们除几个曾意图反抗而在过程中受了小伤,其余的多平安无事。

听遇事的伙计们说,那批人马交谈多用暗喻和手势,行动惊人迅捷。

究竟是谁跟“广丰号”过不去?

干正经生意的遇上干没本钱买卖的,还北连庄胡抢,这铺天盖地的,要不是曾得罪谁,不会遭此大难,而这种江湖事想要查清,怕是官府方面也施不上力。

今夜十五月圆,“渊霞院”里的昙花开的颇好。

夜来香气,幽幽旋荡,走在回廊上便能闻见。

禾良遣走两名贴身婢子和一名被叫来取干净衣物的小厮,她亲自抱着那叠干净的男子衣物走过花香淡淡的小园前,悬在天边的圆月一直跟随她,跟到“渊霞院”内的大书房前。

听见里边传出水声,她静静呼吸吐纳,缓下略急的心跳后,这才推门跨入。

水声是从一幕临时摆开的山水屏风后面传出的。

“管你是哪个谁,东西放下就给我出去,睡你的、吃你的去,本大爷有手有脚,会自个儿穿衣!”屏风后的大爷粗声粗气道。

她咬咬唇,放下一叠衣物,心想,他哪里是自个儿穿衣了?

自嫁他为妻,“渊霞院”内有丫鬟服侍她,他这位大爷则由她贴身服侍,每日常是帮他梳头穿衣、修正面容,晚上帮他宽衣解发,甚至为他端水洗脚。

她喜欢为他做那些事,喜欢照顾他,喜欢他坦率地在她面前显露真性情,她心里早已有他,一直占据着,全都是他。

脑中晃过当日他那声关于“偏心”的职责,玉容不禁黯了黯,喉头又紧。

她重振精神,脚步宁谧地走向那幕山水屏风。

屏风后有美人沐浴。

丈夫背对她,坐在大大澡盆里,他真的是很美、很美的人儿啊,宽肩劲臂,身形匀称修长,裸露出来的肌理一条条、一缕缕,随着他的动作而动作,精瘦有力,全属于男性的健美。

只不过……他此时的动作不太优美。

“他娘的,忘记拿长柄刷子了!”游大爷背痒痒,自个儿抓不到、洗不痛快,两臂弯到身后乱搓乱揉,一头沾了谁、乌亮亮的发黏在颈上、背上,缠得他很烦。

“谁?混——”突地感觉到身后有人,他凶霸霸地回首。

在荧荧烛光中见到来人,他顿时失语。

那女子轻衣薄罗、亭亭立在那儿,小手仍习惯性地护着微鼓的肚腹,脸上有抹好淡淡的柔笑,凝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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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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