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捧着他的臂膀,凑下嘴,轻轻地对着伤处呵气,见自己的泪珠不知何时滚出来,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肤,她赶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瞧见他已醒来,正定定地看着她,眨也不眨。

「骆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吓死了,你骑这快做什么?你干嘛用追的呀?」要来参加笑眉的婚礼,他可以慢慢来,毋需赶成那样。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让他的妻子离去。

霍地,他像头大熊弹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伤口流血、头晕目眩,双臂一张,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话。

「别走、别走,静眉,你不要走,你说过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让你走,我什么都没有,没爹、没娘、武弟死了,他们都离开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别走,你真走,我会疯的,我会疯……我、我——」他现在就很像疯子了。

静眉好错愕,知道事情的某个环节出错了。她任他拥紧,温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来别乱动,我还没替你擦完药。」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没有要走。你是怎么——骆斌!?」她话陡地止住,感觉他身躯轻轻颤抖,肩胛上,他脸庞紧贴着的地方正慢慢渗进湿热感。静眉心痛无以复加,这个向来冷静自持、严肃峻厉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费尽力气才挣开一丁点空隙,小手捧着他的脸,沾着一手湿,她的唇不住地亲吻他的颈、他的下颚和他的面颊,边喃着:「我说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记得了吗?我永远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会离开你?骆斌……不要害怕,我会爱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骆斌侧过脸,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这种醉人的实质保证下慢慢回复,在她柔声轻谙中平静下来,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来回地游移。

许久,他稍稍离开女子的未唇,颊边有泪,他喘着气,低低说着:「那一年,我十岁,武弟九岁,爹病死在床上,跟着娘亲她、她就疯了,整日喃喃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然后咒骂华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恶毒话语,不住地咒骂……她真的疯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额头抵着她,长声叹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好冷,醒来时,看见娘抱着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桥,我心里会怕,喊着她,可是她仍是唱歌,双臂抱得我好紧好紧,像要掐入肉里一般。她说,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会跟着来……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尽力气挣扎。」他一顿,抬起头近距离地看入她的眼瞳,里头柔软深邃,他认得那样的感情,因她总是那样的瞧着他,带着满腹怜情,团团将他包围。

「在挣扎时,你掉到河里,才让广陵庄的人救走?」静眉替他接起。

他点点头,眉目疲惫。「到洞庭广陵庄后,我开始另一个人生,用尽力气去学习,我不能输,也没本钱输……后来裴庄主夫妇很赏识我,收我为养子,经过好些年,我才得知娘亲在我被救离西安的那一年,带着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缢,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样对我,自然也能应付武弟的反抗……我该恨谁?自己的亲娘吗?我只能坚定的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定要踏上华宅家门,那时,心中只有复仇二字。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下,得知华老爷上广陵庄求才,我自愿前来,以后的事……你都知道。」

这些事三言两句就说尽了,这么轻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却有千斤万斤重。静眉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脸上发泄过的泪痕,而自己的眼眸却成泪泉。

「喔,静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经很久了。」

「很久还是会痛啊!你都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心会痛啦……」

这话好似提点了骆斌,让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泪来的最初原因,没头没脑地嚷:「静眉,不要走。」

怎么又提起这个问题?她泪眼朦胧地睨着他,声音带着鼻音,「我没有要走哇。」

「有!」他不让她讲,重重亲了她微嘟的红唇一下,吼道:「你干什么把东西都丢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没用的土地棉厂做什么?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那些吗?你、你明明说要等我回来,我人到了两湖,可是心里头全在想你,正事一结束,我骑着马拚了命地赶回华家,我只想见你、只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你、你走得一声不响,展煜告诉我你出关中,我就追来了,我追到你了,你马上跟我回去。」

静眉让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档时,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说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队人马入关中迎接华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随他们来了,还带着小宝和舞儿,煜哥说会转告你,要你得空也上兰州一趟,参加完笑眉的婚礼再接我回去,难道煜哥没跟你说吗?」话中完全不提财产过继的事,当作没听见唬弄过去。

闻言,骆斌如遭雷击,换他的表情变得一愣一愣地,情势瞬间大扭转,他脑中艰涩地重新整理,果真没暇追问过继之事。

静眉见他不吼人了,赶忙抢时间发言:「咱们再差一天的路程就进入兰州了,可是你由马背上摔下来,跌得七荤八素、一身是伤,我唤也唤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来,忙着安排客栈,还请来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对你说?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会错了意。骆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呵。」她的脸晕红晕红的,忽地轻喊:「哎呀,你臂上的伤又流血了。」

骆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锁她入怀,重新整理有了结论,原来是自己摆乌龙、闹笑话,没听展煜详说,就发疯似地冲出华府,往关外赶来。

她从未离弃他,不论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诺延续到水恒的未来。

他的妻呵……

「静眉……」他柔声低唤,心情大转。

「你的伤口啦,唉……你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着唇在口子上吹气。

「我不痛,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痛了。」这话一语双关,他的眼尽展柔情。「静眉,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静眉漫不经心轻应着,注意力都在他的伤上。

「我不恨华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为他造就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要待我好,不让谁欺负我,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已不能无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声音更轻更哑,「静眉,我怎能不爱你?怎能?」

是的,他们注定彼此相爱,为对方,也为自己活着。

静眉喜极而泣,她看见了,他终于朝她走来,带着满身光彩。

而未来,幸福可期。

多年后——

黄昏,夕阳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红的霞光中。

骆斌由棉田和厂子转回,刚进门口,就被告知今天兰州来了贵客。

他快步走向后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声已传入耳中。

心一阵柔软,嘴角忍不住往上牵动,他终于步进拱门,看见大榕下,他亲手为孩子架构的两具秋千正前前后后畅快地飞荡,两名孩子比赛着,欢呼和笑声兴奋地响起。而树下草地,由兰州来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妻子秀气地掩着唇,美眸愉悦地弯起。

这时,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缓下速度,随后停止,那女孩儿看见伫立静望着的骆斌,双脚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鸟般轻轻灵灵地跑来,扑进骆斌怀里。

「爹!霍希克带小姨和阿卓来看乐眉,还送乐眉一头小红马!」

骆斌弯身抱起她,亲了亲女孩嫩颊。

「爹!乐眉可不可学骑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听到允诺,女孩儿好高兴,两臂把他圈得更紧,香颊爱娇地蹭着他的。

「爹,阿卓说他从没玩过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们若上兰州吃瓜,爹帮阿卓做一个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着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这边,见妻子已朝他走来,唇边噙着温柔似水的笑,容颜如此美丽。

好似……记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觉——

那一年,少年踏入这后院,望住这棵大榕,当时的他,想些什么?

骆斌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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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花与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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