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2 疑虑

2 12 疑虑

那是归晚最后一次见到林序.那个儒雅温和.清润如竹的男子.

半夜时分.南楚大军突然來袭.赤麟军在仅仅几个时辰的短暂休憩之后.其中的五千人上了城墙迎敌.他们把战马和仅剩的粮草全部留给了护送百姓的袍泽.这些.他们都用不到了.这是一场必死之战.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留下.就是牺牲.就是死亡.

剩余的三万多赤麟军与赵玦的三千守军护着百姓从北城门撤离.赵玦回望赤麟军镇守的南城门.极目望去.只看到隐隐的火光在城墙上浮动.那是这朔月之夜唯一的光明.

不敢举火.百姓们在黑暗中相互搀扶着.磕磕绊绊地前行.人群中夹杂着细细的啜泣声.护送楼嫣然的车驾也在队伍中.这些庆昭帝派來的亲卫军大多是勋爵之后.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耍耍花架子.打打猎还行.一遇到真刀真枪就怂了.也沒了平日里的跋扈.全凭赤麟军做主了.

不止是这些亲卫军.就连赵玦带领的三千黑羽军也隐隐尊赤麟军为首.因为.他们的性命.是留守的五千赤麟军换來的.他们的牺牲.值得所有人敬重.

东方开始微微发亮.当启明星冉冉升起时.郴州方向燃起的滔天烈焰染透了半个天空..城破了.

逃难的人流停了下來.不知是谁先开始.一个.两个.无数的百姓朝着郴州城的方向跪下.嚎啕大哭.那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本以为可以在那里生老病死.如今.一切都沒了.

那里还有五千名士兵.他们平时或许飞扬跋扈.或许也会欺压良善.可是现在.国难当头.他们用年轻的生命.争取了这短短三个时辰的逃命时间.

每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个望眼欲穿的母亲.或者相濡以沫的妻子.可爱聪慧的孩子翘首盼着他们回去.他们.再也等不到了.

“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一名士兵催促着.这几天他见多了牺牲和死亡.那颗悲恸的心早已麻木了.伤心有什么用呢.也许下一刻.死去的人就是他了.

“还不快走.你们想让他们白死吗.”

百姓们含着热泪.砰砰地朝郴州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行.

时间紧迫.为了加快行程.赤麟军都把坐骑让了出來.给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自己大踏步地往前走.浑然沒有了平日里的骄横模样.见赤麟军带了头.赵玦也示意手下的黑羽军照做.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家亲卫.再不情愿.也讪讪地让了坐骑.这一行.竟是前所未有的军民和谐.

归晚望着那被火光染红的天空.脸上一片凝重.林序费尽心急竟然只守住了三个时辰.南楚大军怕是倾巢而出了.

他们正满怀希望地赶往宣州城.但凡宣州牧治下的百姓都知道.李宴楼爱民如子.且沒有丝毫架子.他定然不会见死不救的.

归晚却沒有他们想得那般乐观.宣州不同于郴州.乃是丢不起的军事重镇.不要说是五万百姓.就是十五万百姓的命.与一个雄关相比.也轻如鸿毛.且不说这人群中有沒有混入奸细.被南楚大军跟得如此近.恐怕在城门大开之时.南楚大军就会趁虚而入.城门岂会为了这区区几万人轻易打开.

其实赵玦他们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可是.谁都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事实.因为宣州.已经是穷途末路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离宣州城也只有四十來里了.希望情况沒有那么糟.

“娘亲.你看.那是什么.”一声稚嫩的童音打断了归晚的思绪.她顺着一个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眼睛蓦地一缩.

随着火光减息.西北方向的天空漫起了土黄色的尘嚣.那是南楚的大军追來了.那是骑兵.

“追兵來了.快走.”士兵们催促着.

众人心急如焚.更是加紧了脚步.三十五里.三十里.二十五里.只要他们进入宣州守军的范围.就能获得一线生机了.

这些普通百姓再怎么赶.又怎么比得上南楚骑兵.当众人面对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时.所有人都有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连接两端官道的石桥.被大水冲走了.

“快.搭浮桥.”赤麟军的将领当机立断.他们身上的辎重不多.事先也沒料到过会碰到这种情况.幸而旁边就是树林.材料倒是不缺.

子言一脸凝重:“小姐.这里叫桃花江.虽然河道宽.河床深.但数十年來上游干涸.已经成了一条小溪流了.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水.”

子言不知道.归晚却是从青龙河改建的堪舆图中见到过的.治理青龙河.林千夜采用的方案就是暂且将青龙河分流.这桃花江弯道不多.不易淤积.是天然的分流渠道.这水.应该是从青龙河分流过來的.

桃花江的石桥本就在官道上.來往的人不少.可是.沒有人知道这桥被冲走的消息.可见事情发生就在这一两日.

世间怎会有如此凑巧之事.这是人为.还是巧合.

南楚骑兵漫起的烟尘越來越近了.

可是.在如此湍急的河流中.要迅速搭起一座浮桥谈何容易.用绳子固定的木头很快就被冲散了.

一名参将红着眼睛吼了一声:“筑人桥.”他自己抢先跳下了水.拦住了快要被水冲走的浮木.紧接着.他麾下的士兵也一个个下了水.手拉着手.筑起了一道人墙.他们用肩膀固定住了在水中左摇右摆的浮木.

很快.江面上浮起了三座人桥.

立马有人组织百姓从桥上通过.后面是如虎狼一般的南楚大军.再晚一步.就是死亡.可是此时.竟然沒有一个人争先恐后.

让百姓先过.然后是士兵.马匹骡子等无法通过的.就只能赶到河里.所有的人此时都只有一个念头.宁可死.也不留给敌人.

快快快.无数的人从他们肩膀上跑过.水里的士兵紧咬着牙关.死死拉住旁边人的手.浑然不觉肩膀上已经血肉模糊.他们只知道.要咬牙挺着.一旦松手.一旦倒下.这桥就垮了.这几万人的性命.都在他们肩上.

远远的.能看到南楚追兵的旗帜了.上面龙飞凤舞的赫然是一个“闲”字.來的人竟然是南楚丞相.见月闲.

还有数千人沒有过河.

南楚前锋参将笑了:“我说郴州城怎么脆得豆腐似的.原來.这满城守将都做了逃兵.这些孬种.真是丢尽军人的脸.弓箭手.准备.”

他懒洋洋地一挥手.冰冷的利箭.瞬间就收割了站在后排的十数个士兵的生命.

“格老子的.老子跟他们拼了.”马上就有赤麟军的将士举起了盾牌朝着南楚大军冲了过去.來不及了.剩下的人想要顺利逃脱.总要有人掩护.总要有人牺牲.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是战死的兄弟们拼死保下來的.当然也可以随时为了其他弟兄去死.

赵珏一抹脸上的血.朗声笑道:“黑羽军的弟兄们.咱们可别让赤麟军给小瞧了.有盾牌的.举起盾牌.跟我上.”

几百个人.对着几千万人的大军发起了冲锋.明知是螳臂当车.明知道是不自量力.赵珏还是冲了过去.当敌军的长枪洞穿了他的胸口.他仰面倒下看到了灿烂到刺目的阳光.他想苦笑.却再沒有力气牵动嘴角.他早年丧父.家产被族人霸占.是娘靠着绣花熬坏了眼睛把他带大.來参军就是想要衣锦还乡.光耀门楣.为了这个愿望.他自私自利.一门心思往上爬.却不想.这时候莫名其妙地高尚了一次.

他死了.家里瞎了眼睛的娘怕是也活不下去了吧.朝中的那些蛀虫.那点抚恤金怕是到不了娘的手上.他还沒來得及娶个贤惠的媳妇生个胖小子.他还沒來得及狠狠地教训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族人.让他们跪下來舔他的鞋.他沒來得及跟娘告别.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沒做呢.真是不甘心啊.

剩下的人.都安全过了河.河里搭桥的士兵却來不及撤退了.他们拼命拉着周围同伴的手.推着同伴往前游.身体却早已僵直脱力了.

在河的对岸.无数的百姓冲到河边哭喊着伸出手:“快点.把手递给我.”箭矢扑面而來.渡过河的士兵红着眼睛嘶着嗓音喊:“往后退.全部退后.”

“快去帮帮他们.”归晚推开护着他的子言.死死盯着河面.“所有人都去.”

十几个护卫斩下了几根树藤.往河面一抛.缠住了泡在水中的士兵.将他们往河对岸拉.周围的百姓纷纷伸手帮忙.

冰冷的箭矢铺天盖地而來.河水瞬间被染得通红.他们的速度再快.也快不过死神的箭.

随着藤蔓被拉了上來.又有不少人痛哭失声.有的士兵身上被箭穿了十数个血洞.可是.他们紧紧拉着后面的战友的手.到死也沒有放开.那是生的希望.前面的人拉住了他.他也同样拉住后面的人.尽管他沒有得到命运的眷顾.他却仍旧希望后面的人能幸运地活下去.

归晚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是沒见过死人.也曾亲手杀过人.但她第一次见到如此壮烈的牺牲.如此绚丽的死亡.以及在死亡面前人们勃发出的勇气与力量.

那些逝去的年轻生命.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沒有人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他们用鲜血告诉别人.生命是多么宝贵.多么值得真诚热烈地去挚爱.曾经的她想要放弃生命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与可耻.

河水阻拦了追兵.他们甚至來不及埋葬逝去者的尸首就匆忙前行.

南楚大军中.一位长相斯文的男子吩咐道:“此地风景不错.原地休整.命人搭桥.另外.那些尸首帮他们埋了吧.”他正是鼎鼎大名的见月闲.

那图不甚在意地道:“丞相.何必这般麻烦.一把火烧了就是.”夏日里尸体腐烂得快.易引发疫病.放把火烧了岂不是简便.丞相大人纵然英明神武.究竟还是个文人.太妇人之仁了.

“出云国的军队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块标示身份的木质铭牌.每个人都照铭牌立个碑.埋骨他乡.总不能连个供人祭奠的地都沒有.”见月闲嘴角含笑.对那图的顶撞毫不在意.“就葬在这桃花江畔吧.依次排开.必定壮观得很.要是青龙河不这个时候分流.这些人也不用死.你说.除了我们.这些活下去的人最恨的该是谁.”

丞相和颜悦色.并不意味着他好说话.那图不敢再多说什么.青龙河是林千夜与出云太子主持修建.丞相大人与出云国的右相林千夜齐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在林千夜身上丞相从未讨到过半分便宜.这出云国死去将士的墓碑.将是打在林千夜脸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顺利渡河的人也沒有丝毫劫后余生之后的喜悦.

沒有了马匹.只能步行.之前的逃命已经耗去了他们大半的力气.炽烈的阳光几乎能灼伤人的皮肤.干渴和饥饿让本就精疲力竭的人们陷入了疯狂的绝望.孩子们哇哇大哭.悲伤与愤怒的气氛围绕着每一个人.如果不是石桥被冲垮.那些人都不会死.他们不会丢下马匹.不会丢下粮食和衣物.那河水冲走的是他们以后存货下去的希望啊.

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桃花江突然暴涨.是从青龙河分流过來的水.”

“青龙河是太子和林相主持修建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分明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一拨又一拨的质疑如浪般在人群中散开.楼嫣然在渡河之后就凑到了归晚身旁.她用袖子掩住漫天飞扬的灰尘.闷声道:“此时夏汛已过.青龙河的水位开始回落.分流并非迫在眉睫.你说.林千夜和太子是怎么想的.”她眉角飞扬.幸灾乐祸.她现在虽然狼狈.可是.越是在这个时候.出云国的人越不敢让她有半分危险.要是她出了事.一旦两国结盟出了差池.信陵倒戈.出云国就离被灭国不远了.

见归晚不答.她又接着道:“皇帝病重.太子监国.如今青龙河之事由林千夜全权处理.以他的能耐.若非他同意.谁也不可能在这么大的事上自作主张.你说.如果有人吼一嗓子.是林千夜跟南楚勾结.会不会有人相信.”她眼底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归晚被晒得口干舌燥.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脚底的水泡破了疼得钻心.她神情有些烦躁:“你敢喊.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把你丢到南楚国的军营里.”

她眼底冷冽的肃杀之气毫无作伪.楼嫣然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也只是逞一逞口舌之快.沒想到这次归晚的回击如此直接.她冷笑了一声.也不甘心就这样认输:“本宫不说.别人就不会说了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归晚脸色微变.林序怀疑冀门关失守是林千夜向南楚国泄露了边防图.如今.又是他主持修建的青龙河在这时候分流拦住了他们逃生的去路.林千夜跟北悦宁不和不是秘密.他的朋友红尘是昭麟国的前太子又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这真的是他做的吗.

这是几万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们也有家有室.有妻有子.他们苦苦挣扎着求生.却因为某人的阴谋一个个在她面前死去.如果真的是他做的.她真的能对他毫无芥蒂吗.

楼嫣然瞧着她的脸色快意地笑了:“其实我挺佩服林千夜的.他恣意妄为.比皇帝过得还惬意.”她占了上风.一高兴.又从“本宫”改成了自称“我”.

归晚咬了咬牙道:“嫣然公主.你还是将伶牙俐齿用來叫开城门吧.”

前方传來一阵欢呼.他们看到宣州城的城门了.但是.紧接着希望而來的.是绝望.正如归晚所预料的那般.李宴楼不开城门.南楚大军就紧随其后.他们怎敢大开城门.若是此时南楚大军趁机杀到.宣州不保.宣州满城的百姓也将不保.

此时的南楚大军却在原地搭起了帐篷准备过夜了.

见月闲悠然自得地拿了一杆鱼竿在江边垂钓.看着那图在他身旁转來转去.淡声道:“北悦宁治军倒是有两把刷子.可惜.一支雄师毁在他们自己手上.李宴楼不敢开城门.看他们相互憎怨.相互敌视.在绝望中慢慢挣扎.不是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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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的娇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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