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旧怨

“陈自立？”孙新沂重复着这个名字，神色依然温和，眼里是恰到好处的困惑，支着下巴偏头想了想，点点头，却没有多作说明，只淡然问道，“你怎么会问起他？”

孙沐荷的指尖忽然有些疼，是大拇指的指甲在桌面上折断了，新做的指甲已经毁了大半，细碎的水晶滚落了下来。她松开撑在桌上的右手，把受伤的手指死死藏进拳头里，想坐，忽然不知道该坐在哪儿，愣着，不自觉地望向父亲。

孙新沂的视线正落在她身上，像一张网，没有错过她任何一处细微的举动和表情，然后站起来，握着女儿的手臂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孙新沂的声音低而轻柔，语气很像是她小时候淘气之后的父女谈话，充满无尽的耐心和接纳，似乎不管发生了什么，在他这儿都可以解决。

“是和陈自立有关，还是和温云起有关？”孙沐荷不说话，孙新沂便自己问。

来时的勇气还鼓在胸口，孙沐荷一路上都在想着该怎么说、怎么问，究竟是和盘托出还是……可是，孙新沂的问题却一下便乱了她的阵脚他知道温云起，他知道温云起多少？还是，他早就知道了陈自立和温云起之间的关系？如果是，那……

“您和陈自立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误会？”她低着头，只想暂时绕开这一团混乱，努力地整理头绪。

孙新沂垂目，过了一会儿才沉沉说道：“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人已经不在，那些事儿也就不太适合再拿出来说了。”

他并没有否认。孙沐荷领会到这一点，脸色先白了一分。他以为陈自立死了，所以，应该不知道陈自立和温云起的关系。这让她脑子里的困惑少了一些，心却又更沉了一分。

关于陈自立和自己父亲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此刻孙沐荷完全来不及花心思去探听，她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孙新沂给她确切的答案。

“我今天去看爷爷了，他好像是在等我三叔回家，但是我三叔却去了部队慰问。他心情不好，发火扔了东西，下棋也下得乱七八糟……”孙沐荷看向孙新沂，“不止是我姑姑姑父的事儿，对吧？我猜，事情的根儿在我三叔身上，他……他是不是打定主意了？您呢？您是怎么想的？您是要劝他，还是帮他？”她没有把话说完，一是断定孙新沂明白她的意思，二来，她现在只觉得身边处处是陷阱，即便是在这栋楼里，谁又知道没有混进什么来。

孙新沂和她对望，末了，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你这些天身体不好，想这些东西干什么？”话里话外，还是要遮掩过去的意思。

倏然间，孙沐荷鼻头一酸，她从未有像这一刻这般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再也不是父亲一把大伞就能遮住所有风雨的年纪了，无论他如何强大，这世界总有他力不能及的地方，而自己，也没办法再做那个天真无虑的小女儿。

“爸，我知道您不想我掺和进来。可是，我姓孙，是孙家的孙女儿，不可能躲得开。”她摁着拇指裂开的口子，吸了一口气，“那个陈自立，他并没有死。他现在的名字叫温庆邦，就是温云起的爸爸。我想，您应该已经知道，姑父出事儿跟温云起脱不了干系，他站在哪一边……您很清楚。”

孙新沂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孙沐荷没有勇气看他，只是狠狠抠着膝盖，盯着自己的脚尖。世界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一丝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她忽然觉得委屈，莫名的委屈，眼泪像碎石子儿一般叮叮咚咚砸在地板上。

“他……”过了很久，孙新沂才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在粗粝的岩石上磨过，一句话说得异常艰难，“他知道你……有孩子了吗？”

孙沐荷咬住唇，摇头。

“他现在人在哪？”

努力咽下快要冲破喉头的呜咽，她尽力平静地回答：“跟我说是去飞去欧洲处理急事儿了。”他临去前的温柔不舍似在眼前，又似已经隔了千山万水。

孙新沂像是极慢地站了起来，她听到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别低头，闺女，爸爸只问你一句话，这一个孩子，你还想留下吗？”

孙沐荷下意识地挺直背，抬起头，但对最后一个问题，她现在没有办法给答案，她还来不及，或是压根儿不愿意去在这样的情况下思考这个问题。

正在怔忪间，她感觉头顶被大掌抚过，温柔的，爱怜的，紧接着便被搂入了孙新沂的怀里。他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淡淡地说：“不管你想不想要，自己想清楚，爸爸……尊重你的决定。”

孙沐荷仰头，模模糊糊却怎么都看不清父亲的脸，低下头，把泪水埋进掌心里，她不肯去看自己的心难道，她还真的留下这个孩子么？可如果不是，那心头此刻如大石落地的感觉又是什么？

孙新沂感觉到女儿的身体在微微颤动，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心头怆然，恨到极致，然而分毫都没有显露出来，只有半掩的微红双目，泄露了他当下心情。

他从来没有想过，“陈自立”这个名字有一天会从自己女儿的嘴里说出来，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捏住了他的七寸。他孙新沂从未自诩谦谦君子，但从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一生要说对谁心怀愧疚，那陈自立算得上其中之一。

当年，陈自立和他在同一个建设兵团，两人虽然同是来自北京，但一个人是胡同串子，一个人是部队子弟，即使相处了几年，也不过是河水不犯井水。然而，回城前夕，陈自立的女朋友一次晚归，在野外被当地一个浪荡青年欺负了。第二天，姑娘神色恍惚地回到知青点，差点儿就寻了短见。陈自立知道后，开始并未露声色，等到天黑，他一个人偷偷操了一把铁锹溜了出去。

那天，孙新沂睡得晚。白天时收到妹妹的家信，告诉他自家老头子恢复工作了，他心里澎湃，脑子转得停不下来，即使天黑了，也好似觉得能见到天边有一抹光。正要回宿舍时，他远远见到了陈自立的身影，联想到那个姑娘凄然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要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多管闲事，对他而言，非常时期，低调才是安身立命之道。然而，也许是一时热血，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生活有了希望，对别人便多了一份同情，他怕这个平时就有些豪侠爽气的男孩一时冲动闯出大祸，便拔脚追了上去。

然而，盛怒又横下一条心的陈自立是根本拦不住的，两人纠缠了一阵，好死不死，正好在小路上撞见了前晚犯事的浪荡子，三个人拉扯之间，却是孙新沂用力一推，那人仰天一摔，后脑摔在石头上，当下即刻就没了气儿。

这里动静不小，引得旁边村落和知青点的人都举了火把往这边来。孙新沂和陈自立都带了，对视间，孙新沂心里有了计算。他知道要是自己跟陈自立一块儿被抓了，按自家老头子的性子，不让人从严处理就不错了，两人都不会有活路。可要是自己没进去，老头子和那些叔叔伯伯们都恢复了工作，捞一个人出来并不是难事。当下，他跟陈自立说了自己的想法，陈自立一方面觉得这事说到底是自己引起的，另一方面也知道孙新沂的家世，自己一个人扛下来的确是最好的一条路，于是把孙新沂往旁边庄稼地里一推，自己留在了现场。

孙新沂盘算得好，陈自立被抓没两天，他就请假回北京了。然后，人算却不如天算。当时，由于知青频频闹事，当地进行了一次雷厉风行的“严打”运动。等孙新沂托关系找到人的时候，陈自立已经在押解去刑场的路上连人带车翻下了湍急的冰河。同车的人只找回了两三具尸首，谁也没想过陈自立还能活命。

假如温庆邦真是陈自立，那倒还真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孙新沂并不觉得，当年的那一场因，足以结下今天的这个果。即便是心里有怨，那也应该冲着他来，和他的宝贝女儿又有什么关系？先前，他已经知道了老三和陈泰然的事儿是温云起在背后捣鬼，却按下了暴跳如雷的妻子，没有阻止两个小儿女来往，他赌的就是温云起看起来对自己女儿有几分真心，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即使温云起背后的那些人不会因此对孙家手下留情，至少女儿在温家庇护下能暂时远离风暴中心。再后来，他察觉女儿似乎是怀孕了，心便又更定了几分。女儿之前那次意外小产，他当然是知道的。想必这次怀孕不会是孙沐荷的意思，所以，即便不是温云起故意，那也至少说明两人之间并未太过设防。这样一来，就算是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孙沐荷总归是有个去处的。

然而，世事却总难如人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