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兰亭迷踪

第4章 兰亭迷踪

“‘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以此评右军(指王羲之)之字,确实相得益彰。”

神都的集古斋内,狄公手拿一幅字画品评着。

“阁老说的极是,只可惜王右军的真迹在民间已不多见,太宗皇帝在位时大力购求王羲之书迹,共得真行二百九十纸,装为七十卷,草书二十纸,装为八十卷,深藏宫中。现今在民间多的只是后人的摹本而已,阁老手上的是前朝冯承素的摹本,到了如今也是难得的珍品了。”集古斋的老板柳厚德接口说到。

“冯承素,贞观年间任内府供奉挧书人,书法名家,以摹写王右军的墨宝而闻名,相传他最高的成就就是对《兰亭序》的摹写,而他的手迹多在皇族和重臣手中,时评其书‘笔势精妙,萧散朴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狄公点头赞许:“柳老板果然神通广大,这些难得的墨宝都能找到,怪不得集古斋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名誉神都。”

柳厚德陪笑刚要回答,却被街面上的嘈杂声打断了。

“快、快!云来居!后面的人快跟上!”

狄公寻声向窗外看去,只见一干衙役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

“那不是司刑寺卿方正方大人的下属吗?”守在集古斋门外的乔泰对狄公说。

“不知又发了什么案子!”马荣倒是很兴奋。

“听人说是前街的云来居昨夜发生了命案,司刑寺少卿方大人正在领人探查。”柳厚德接言,随手将窗前桌子上的一只玉石麒麟镇纸和一块软布收了起来,看来狄公未来前他正在擦拭自己的收藏品。

“什么样的案子竟然直接惊动了司刑寺?这种案件难道不应该是洛州府衙出面吗?怎么还惊动了方大人亲自探查!”乔泰惊异的问。

柳厚德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而狄公也未致一辞,想来不是简单的案子,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方正如今也是可以独当一面值得百姓信托的官吏了,自己也不能仅仅凭借一己兴趣而去干扰他的工作。于是狄公引着乔泰马荣很快的离去,没有想到今日的一幕正是日后《兰亭序》一案的开始。

麟德殿

麟德殿内,女皇手拿一纸信笺端坐正中,面上阴晴不定,外面艳阳高照,春光正好,但是殿内随侍的众人却个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哼哼--”女皇突然笑了,一听这笑声,众人顿觉有针芒在背、瑟瑟不已。

“这事当真有趣,怎么,狄怀英从司刑寺还没有回来吗!”

“回陛下,狄阁老刚刚到了,已在宫门之外。”宫人急忙上前回禀。

“宣。”

看见狄公悠然的步入殿内,众人心中都舒了一口气,满朝文武之中似乎也只有这位狄阁老能揣摩圣意,常敢出言直谏,而陛下还多不以为杵。

“怀英,司刑寺里的那个人--那具尸身,你检验的如何?”

“回陛下,臣已经看过了,那人左侧太阳穴部位受致命伤,而损伤瘀痕也主要分布在左面部和身体的左侧,死者年岁老迈,表面上看应该是身体偏左头朝下失足摔死。”

“别拿司刑寺的仵作的那一套来敷衍朕,朕就是对此心存疑虑才派卿家去看,而你刚刚也说那是表面上看,那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呢?”

“回陛下,臣打散了死者的发髻,细细的查看了一下,发现死者的右颅之后侧有一处瘀痕,虽不致命,但臣依此怀疑此人是先被人击打后颅,受伤转身后再被击打太阳穴,然后再被布置成失足而死的假象。”

“嗯。”女皇点点头,沉思了片刻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望向狄公。

“怀英可知那人究竟是谁?”

“臣不知。”

“此人是先帝时集贤殿书院写御书手姚希文。”

“姚希文?臣听闻过此人--先帝时有些名气的书法家,在臣的印象中此人不是早就乞骸骨告老还乡了吗?”

“是啊,可是前日他被人发现死在神都的客栈云来居之中。”

“是这样。”虽然嘴上这么应着,狄公心中却不是这么想。集贤殿书院写御书手,就算是薄有微名,也不过正九品下的小小官吏,这样一个人却能被陛下亲自过问,缘由绝不会简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这姚希文可是陛下招来回京的?”

“不错,狄怀英就是狄怀英,什么事情似乎都瞒不过你。”女皇点头微笑。

狄公陪笑。

“姚希文确实是朕招回京的,所为的是当年的一件往事,可是谁想到这姚希文刚刚到达神都就身死于客栈。若是他真的是失足而死,那也只能说他命该如此,怨也惘然,可是怀英你验过他的尸身,死因确有可疑之处,那么就实在不能不让朕在意。”

“臣斗胆问陛下,是什么样的往事。”

“近日门下省理匦使在朕设的铜匦内,有人匿名投入了这样一封信笺。怀英,你来看看。”女皇并没有正面回答狄公的问题,而是将一直拿在手中信笺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之下,不仅大惊,偷眼看女皇的神色,真是最麻烦的状况--看不出她老人家的喜怒。狄公心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未敢轻易开言,只有在心中暗暗思忖那信中的内容还有与那死去的姚希文之间的关联。

那信上说的只有一件事:太子私藏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于府内。

“怀英,你说太子他可有这个胆量私藏此物?”

“陛下,这显然是最恶毒的陷害,人人都知太宗皇帝生前对王羲之的书法推崇至极,临终前有遗诏要求以《兰亭序》殉葬,《兰亭序》的真迹早已不在这世间!如若陛下怀疑此为盗墓所得,那更是谬以千里,寻常百姓都不会擅动自家坟茔,何况太子,怎么可能自盗祖坟!”

“难道他没有可能从宵小之人手中私买?”

“陛下,私盗墓冢,我朝例律是绞刑,王族贵戚的坟墓,都受到特殊的保护,更何况是守护森严的昭陵!陛下可否记得,当年武卫大将军权善才误砍昭陵柏树,先帝便大怒,立刻就要诛杀他,当年臣冒死直谏才求得先帝饶得他的性命。如今若是真的有人敢偷盗昭陵,在太宗陛下的棺椁中盗得这《兰亭序》,那可真的是灭九族的大罪。退一步讲,就算有人冒死犯下如此滔天大案,也不可能轻易出手,而就算最后真的出手买卖,也绝对不可能去卖给太子殿下,那不是急着往黄泉路上走吗?望陛下千万莫信小人挑拨,伤了与太子之间的母子亲情!”

“可是,怀英,不由的你不信,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且来看看这样东西。”

狄公的眼睛瞪大了,《兰亭序》的真迹狄公未曾有幸得见,但是他也见过几幅其它王羲之的真迹和许许多多《兰亭序》的摹本,这些摹本虽然各有千秋,但在笔法意境上却总是少了几分神韵或是有些微缺憾。但是面前的这件墨宝显然与从前看过的都绝不相同,章法、结构、笔法都很完美,尤其是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股洒脱飘逸更是让人赞叹不已。

狄公讶然:“陛下,这是?”

“从太子府中得到的,朕也正是觉得此事大有可疑,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去搜查,只是亲自去了一趟,结果真的让朕给要出来了。”

“陛下,世间有许多《兰亭序》的摹本流传,据臣所知太宗皇帝之时曾敕令侍臣赵模、冯承素等人精心复制一些摹本分赐众臣,当然还有褚遂良、虞世南等名手的临本传世,太子手中的莫不是其中之一?”

“李显说这是有人献给他的《兰亭序》的摹本,是太宗皇帝时书法名家冯承素所摹写,世间的摹本虽多,但每一份皆有不同,摹写的各家都会留有自己的特殊记号,可是这一份,相信怀英也能看出--不同寻常。”

狄公点点头,再细细的查看手中的墨宝。

“陛下,若是冯承素的摹本,虽然他人已离世,但是想要辨认,何不请他的家人来辨认一下。”

“冯承素生前的作品多为名士望族所收藏,其中《兰亭序》的摹本都是由太宗皇帝亲赐,所以下落都有处可查,其中并没有如此完美的摹本。而冯承素的子嗣没有子承父业,虽来辨认也是莫衷一是,但其子却提供了一个线索,那就是冯承素生前曾经写过一幅《兰亭序》私下赠送给了他的至交好友姚希文。”

“所以陛下就招来了姚希文,想询问一下,可是姚希文在觐见陛下之前就被杀了。”

“是啊!所以才更令朕心生疑窦,这幅《兰亭序》的真伪也更让人思量。”

“陛下觉得姚希文是冯承素的好友,常常出入冯承素所在的弘文馆,有机会接触真迹,所以才……但是陛下您也知道太宗皇帝对《兰亭序》的熟稔程度,偷梁换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怀英,此事的关键就是辨别这《兰亭序》的真伪,为了让怀英你有对比参照之物,朕有一样东西可以提供给你。”

女皇一招手,女官呈上一个用锦缎黄绫覆盖的老,小的在夜半听得一声闷响,心想莫不是进了贼,所以持烛火前来一看,而这一看之下吓得小人三魂不见了七魄,就见到那老先生直直的面朝下躺在这楼梯之下,血黑乎乎的淌了一地,当时吓得小人一下子把烛火扔在地上。”

孙掌柜边说边用手比划,因为现场在案发后就被封闭了起来,所以大家可以清晰的看见地面上干涸的血迹与房间一角地上凝固成堆的蜡油。

客栈的楼梯是木制的,又高又陡,狄公扶扶手走上去都颇有些吃力,乔泰与马荣见着有些心惊胆寒,急忙跟在后面保驾。

“这么陡,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身强力壮之人从上面摔下也难以消受。”马荣站在楼梯上向下望去说。

“但是我记得姚希文不是住在客栈的二楼,而是住在后院的客房吧。”狄公站在二楼向楼下问去。

“阁老说的不错,那位姚老先生就是住在后院。”

“烦劳掌柜的引我们到姚希文所在的房间去看一看吧。”

姚希文所住的是一间靠近后门的客房,房外就是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两株参天的老恕罪,因为案发后军爷们将我这客栈还有这屋子一并封锁,一直未曾透风,屋子里自然是有些异味。”

“怪不得给人感觉潮湿暗闷。”狄公点点头,示意手下衙役急忙开窗透气,顿时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扫去了一行人心上郁闷之感也似扫去了一屋的腥秽之气。

“也就是说这里与案发之时情形是一样的,大人,您看那床榻之上的被褥未曾摊开,说明这老先生并没有在床上歇下。一路舟车劳顿,到达神都却深夜不寝,这位远道而来的老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呢?”乔泰迷惑的说。

“这位军爷说的是,本店小二告诉我他送饭菜去时,见老先生独自兀坐床头看着几张白纸在苦思冥想,似有无限的心事缠住。那时人还好好的,可是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阴阳相隔、人世全非了。”掌柜的摇头叹息。

这边乔泰与掌柜你言我语,而那边狄公却是半晌悄无言语的东瞧西看,此刻他在负手观看墙上的工笔画轴。

“马荣乔泰,你们看这幅工笔牡丹如何?”

“不过是花呗,红红绿绿的一团。”马荣口中嘟囔,乔泰看着他叹了口气。

“大人,我朝子民百花中以牡丹为最爱,牡丹图在市井之间多为常见,而这幅富贵牡丹色彩浓重,笔法上色均是一般,并不是上乘之作,也难怪,只是挂在客栈房中的,不会是名家名品。”

“乔泰,你仔细看看这幅被你评为色彩浓重的牡丹,不觉得它的颜色有些奇怪之处吗?”

“是啊,这牡丹的外层花瓣确有些奇怪之处,这紫红色如何能上的如此不均,弄得红的红、黑的黑!”

“乔泰不妨贴近再仔细看看。”

“啊!这不是颜色!是血迹!”

“不错,正是血迹,而且是飞溅出的血迹!你们仔细看,这漆着白粉的墙上有多处刮擦的痕迹,说明这墙上其实还有血迹溅上,只不过是被人刮去了而已。”

狄公点点墙壁,又转视四周,突然一笑。

“我们来到不过些许时间,这里就多了许多不速之客呀!”

大家都觉得有些惊异,顺着狄公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狄公口中的不速之客。

“苍蝇!”马荣嚷嚷,挥手驱赶。

“不要惊扰它们,马荣!且看它们落到哪里去!”

只见苍蝇渐渐的集落到了地面的方砖上,而有一只就停留在了狄公身边的富贵牡丹上。

“大人,它们好像叮在了方砖的缝隙之间!”乔泰上前拔出随身的匕首,用刀尖切进缝隙挑出些泥土来。

黑赤色的泥土散发着腥秽的气息,几只苍蝇就围在刀尖周围乱糟糟的飞舞。

“大人,是血!”

狄公面色一沉,手指掌柜孙德财。

“左右,把他与本阁拿下!”

“阁老、阁老,小人冤枉啊!”孙德财吓的高声喊冤。

“你这刁钻的恶徒,如今还在喊冤叫屈!”狄公冷冷的发话。

“这房内分明曾有打斗发生,且不说这画卷上飞溅的血迹、被刮擦过的墙壁,我们就单看这地下的方砖就能推断事情的大概。这地面虽然看起来整洁干净,不起尘土,可是为什么那苍蝇单单寻了那方砖的砖缝中去?因为方砖表面的血迹虽然可以清洗干净,但是方砖的缝隙之间却是无法完全清理干净的!我们来后将门窗打开,血腥的气息自然就吸引了这些嗅觉及其灵敏的苍蝇。”

“大家再看,这里的门窗无强行进入的痕迹,而由地面血迹的位置可以推断死者是在屋子的中央被袭,而从姚希文尸体的情况看,他甚至没有反抗就被杀害了。”

“大人是说凶手是死者自己放进房中,而且死者对凶手并没有戒心。”

“不错,能够让姚希文没有戒心放入屋内的人,而且事后可以从容清理现场一切的人只有……”

众人的目光均直视孙德财。

“阁老,在客栈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不止小人一人啊!”孙德财大喊。

“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确实不止你一人,可是谁叫转移尸体和装作发现尸体都是你一人呢?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证言拙劣的可笑吗?”狄公冷冷的说。

“姚希文横尸于前院楼梯之处,你说是听到了声响而来探寻,但是当天在楼上住宿的客人却没有人听到那声声响,大家被惊动起来是因为听见你的惊呼。孙掌柜,不必开口,不错,这的确不能成为指证你最有力的证据,本阁要说的是另外的几点。当时是半夜,大家都知道烛火在暗夜中照人都是昏暗模糊的,那么你是如何判断出一个面部朝下的人是住在后院的姚希文?

“我、我是看了他的脸才知道的。”

“寻常人看见有人倒在地上,首先应该先确定他是否有气息、伤重与否,那么势必要将人翻转过来,或者如你所说想看看他是谁、确认一下身份,那也需要将人翻转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将尸体再翻转过去?而更主要的是本案的尸体根本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于是有趣的事情出现了,孙老板竟然能未见过死者面目就可以如未卜先知般的知道对方的身份!”

“而且孙掌柜还说,当时吓的把烛火扔在地上,那么蜡油的流淌方向应该是如泪状并向一个方向倾流,而不应该是我们所看见的凝聚成堆,凝聚成堆的蜡泪说明蜡烛已经放置在那个地方很久了。那么大家想想看,孙掌柜和姚希文的尸体在一起待了那么久可能在做些什么呢?”

“伪造现场!”众人恍然。

“所以本阁说你是凶手你还有什么话说!”

“阁老明鉴,小人冤枉啊!小人承认、承认确实是伪造了现场,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人!小人昨夜起夜时,发现后院的门没有关,小人怕进了贼,关上了院门后就到处查看,结果发现老先生的房门、就是这里的房门虚掩着,小人在门外呼唤几声却没有人应答,就斗胆进屋一看,结果就、就发现那老先生已经死在地上了。小人当时就慌了神,此事发生在小店内,身为店家忘了将后门闩上,引贼入室,弄出这般事故,对于小店的名声也不好,小人一时之间鬼迷心窍就做下了这样的蠢事,想欺瞒官府,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望向狄公的目光充满钦佩之意,但狄公却还是微蹙双眉,无一丝自得之情。

“你起夜时,带灯火去吗?”

“小人未曾带,这路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就是闭眼也能走到!”

“那么,当你到达这里外时,屋内可有亮灯?”

“有!有亮灯!小人后来用的烛火就是从这房间里拿的!”孙德财忙不迭的说,一双眼珠子滴溜乱转。

“呵呵!有亮灯啊,这回到还说的通。”狄公示意衙役将孙德财押下去。

“大人,这孙德财还是有问题,对于移尸伪造现场这件事上,属下觉得他说的理由太过牵强,人人都知道洛州府与司刑寺的两位大人民间口碑极好,断不会做出不加查证就草率定罪的事情。其实想要布置一个老人因意外死亡在这间屋子里就可以做到,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冒着被别的住宿旅客发现的危险将尸体移到前厅呢?”

“乔泰你说的不错,孙德财这个人有些小聪明,他是在掩饰什么,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刚刚那番话中有一个字很有趣?”

“很有趣的一个字?没有啊!”马荣有些迷惑。

乔泰也摇摇头。

“是那个‘贼’字!”

后院门

“这云来居的后面就是集古斋那条街啊!”乔泰推开后门望去。

“云来居的后门不远就是集古斋。”狄公眼望集古斋垂下头来捻髯沉思,少顷,抬起头来。“乔泰,从案发现场得到的白纸呢?”

“大人,在这里。”乔泰急忙将白纸递过。

“这就是姚希文身边书案上发现的纸张?真是不明白姚希文瞅着几张白纸发什么呆!”马荣凑上前去,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大人,这纸真的是很特别啊!”乔泰开言道:“质地细薄而有光泽,摸上去有丝棉的感觉,长不过一尺半,在阳光下看,竟然有如蚕茧一般的暗纹。”

“嗯,因为这是蚕茧纸。”

“蚕茧纸?”

“‘《世说新语》云:“蚕茧纸,纸似茧而泽也。’晋和晋以前的纸,一般都不大,多为一尺有余,这是晋朝时文人墨客多愿用的书写用纸,而我朝文人多喜欢用宣纸,白麻纸,这蚕茧纸虽然也有出产,但是也不多见了。”

“姚希文带着这蚕茧纸千里迢迢的跑到神都来做什么?”

“《兰亭序》!”

“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所用的纸就是这蚕茧纸!而陛下给我的那两幅《兰亭序》也都是用蚕茧纸写就。这姚希文手中也有这种古纸,你们说当年冯承素送给他的那幅《兰亭序》有没有可能……”

“为了追求相似度,姚希文很可能用这蚕茧纸让好友冯承素为他摹写。”乔泰说出了结论。“而这次引起是非的,也许就是姚希文手中的这幅《兰亭序》,我们不是没有发现姚希文有携带它吗?照理说,他应当携带自己的《兰亭序》向陛下证明自己的清白啊!”

“说的有理!”狄公颔首说:“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查出这蚕茧纸的出处,乔泰,立刻派人到神都的各个老店铺,去查四十多年前可否有人大量的购买这种蚕茧古纸!”

“是!”乔泰领命而去。

狄公继续对着日光细细的看着那几张蚕茧纸。

“马荣,你来看这纸的右上方的印痕。”

马荣借着阳光一看,果然隐隐的在纸的右上方看见一处方方正正的压痕。

“马荣,你去将那日接待姚希文的小二叫来。”

店中掌柜被抓,仆役下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但这神都的小二哥自然不同于别处,天子脚下,见过的世面与高官也比别处多上几分,虽然初见狄公有些局促,但在狄公好言宽慰几句后便能对答如流了。

“那日小人来送饭,就见那老先生笔墨纸砚一切备至齐全,却兀自在书桌前对着这些纸发呆,小人还以为他不识字在为写信而苦恼哩,便想向他推荐店里的账房先生。可是走到近前未曾开口,却发现那老先生其实是对着手中的一张纸发呆哩,只是小人原来站在门口没看清楚罢了!”

“小二哥,你说那老先生对一张纸发呆,你可看见那张纸是什么样子或是上写了什么?”马荣急忙问道。

“这位军爷,小人也是大字不识几个,扫了几眼也只记得上面有:兰、千两、年、还……这几个词,而老先生发现我在身侧就马上把小的打发出去了,如今想来那纸很像是当铺里的当票。唉,那可怜的老先生,怕是刚刚当得了银钱就……”

“哦~小二哥说刚刚当得银钱,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老先生身上带了很多银票,看起来有千两之多,就那么放在书桌上,小人还想提醒他钱财不要露白呢!他就将小人打发出去了。阁老您想,有当票又有银票,那老先生不就是刚刚去当铺当了东西回来?”

“银票!”狄公一怔“洛州府和司刑寺有搜到银票吗?”

“没有!”马荣回答。

“我说,小二哥,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马荣不满的向小二说。

“阁老、军爷,从前官府说那老先生是失足而死,也没有人问小人此事,况且小人也不知道老先生身上的银票没有了啊!还以为官府已经搜走了。”

“唉,这姚希文也是,带那么多的钱财做什么?”马荣嘟囔道

“司刑寺给的资料上说姚希文家境寒微,想他当年也只是九品小官,告老还乡后也只是靠着薄产度日,又如何能拿出这么一笔钱财,更主要的是他来是为了觐见陛下,他带这么一大笔钱财干什么?还有这笔钱财到底被谁拿走了呢?”狄公喃喃的说到。

“贼!”马荣喊到“我现在有点明白刚刚大人说这个字有趣的原因了。”

“好,你开始明白那当然是甚好。”狄公笑了起来,又转身问小二:“小二哥,案发后你也应该去客房看过吧,你还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或者说与案发前不同之处?”

“阁老这么说来,小人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是少了什么,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现在阁老要问,小人也是答不出所以为然啊!”小二苦恼的抓抓自己的头。

“小二哥,你说少了东西是不是……”狄公突然凑近那小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小二,突然双眼瞪大。

“不、不错,阁老,少了的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果然如此啊!”

集古斋

集古斋中,柳德厚正在打理他的收藏品,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满脸的专注认真,见到狄公来到店前,急忙出迎。

“哎呀,是阁老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啊,无妨,柳掌柜,本阁今日只是来随便看看顺便想请教柳掌柜几个问题。”

“阁老言重了,阁老请。”柳德厚殷勤的在前面引路。

“柳掌柜,可有镇纸?”

“镇纸?有,阁老请看。”

柳厚德急忙取出店中各式各样的镇纸,狄公一一看过,然后微笑着问。

“柳掌柜,可有玉石制成,上面雕刻的是一只麒麟的镇纸?”

“麒麟镇纸?本店……”

“就是前日来柳掌柜擦拭的那个,怎么,卖出去了吗?”

“不,没有,阁老,在这里。”柳厚德从柜台中取出一只绿色玉石麒麟镇纸。

狄公用手掂了掂,不轻的份量。

狄公挥了下手,乔泰立刻将蚕茧纸递上,狄公对着日光,将镇纸对着纸上的压痕对了上去。

“大人,是吻合的!”

“大家不是在找杀死姚希文的凶器吗?这不就是!而且它就是小二记起姚希文房中不见的东西!”

“阁老,您在说什么?可不能诬赖草民!”柳厚德瞪大了眼睛。

“诬赖?这就是你用来杀死姚希文的凶器,你来看,这麒麟的后脚爪的鳞片里不是还有干涸的血迹渗在那里?”

“怎么可能!我明明都已经擦干净了!”一惊之下柳厚德想凑上前去看,却被马荣从后一把抓住了领子,马荣嘴一咧笑了起来。

“虽然你年纪一大把,可是却是真的像黄口小儿一样不禁诈呀!”

“马荣,不是柳掌柜不禁诈,而是这血迹其实是渗在他的心上,那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啊!”狄公叹了口气。“做贼者必定心虚,就是此理。”

“大人怎能凭此就断定小人是凶手,小人死也是不服的!那麒麟镇纸只不过是我从店外捡到的!”一惊之下,柳厚德反而慢慢恢复了镇静。

“捡到的?你这老头可真是好狗运!”马荣鄙夷的说。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住了口。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渡过了太久的岁月啊!久到有些东西想忘记也忘记不了。集古斋在神都享盛名多年,所出卖的古玩、字画、笔墨都是最好的,是时的文人雅士多愿到此找寻自己心爱之物;而你与你的父亲亦是这神都城内古玩字画买卖、收藏鉴定的名家,与许多达官贵人、文坛名流都有交往,当年你与姚希文是相识的吧?”

柳厚德不可置否。

“既然本阁能站在这里言辞凿凿,自然是已经调查过你与姚希文的关系。四十几年前,有人曾经在神都内的各个店铺收罗过前晋的蚕茧纸,但是神都内的店铺,当时能卖的出这种珍贵古纸的几乎没有,就算是时至今日,我的属下去调查的时候几位老店家还是推荐你们集古斋。”

“阁老也说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小老儿刚及弱冠(20岁),店中的掌柜是家父,当年的事情在下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购买此种古纸的人定是爱好书法之人吧!”

“不错,买这纸的人的确是爱好书法之人,虽然柳老板说不记得是谁,但是买纸的人却记得清楚,因为他要用这纸做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要记的清楚,而这个人就是姚希文!而本阁手中的就是在姚希文身死之处留下的蚕茧纸。柳掌柜是鉴定大家,今日本阁就班门弄斧,在柳掌柜面前鉴定一下这几张纸的形成年代。这种蚕茧纸发源于晋代,因纸上有类似蚕茧的花纹而得名。我朝之前,造纸的工艺不高,纸张纤维较粗不够细洁;而到了本朝,造纸的工艺提高,其纸质就比以前精细。虽说纸寿千年,但是百年以上的古纸,而且这种厚型的古纸,纸质就会变得很脆,颜色显得淡旧。所以这几张蚕茧纸据我判断,绝对在百年之上,柳掌柜,本阁说的可对?”

“都说狄阁老见识广博,果然如此,阁老说的是。”

“笔是鼠须笔,纸是蚕茧纸,手是无双手,勾写出了人间至宝,当年的王右军是如此,而几百年后的冯承素同样以此摹写出了难得一见的摹本,他将摹本赠送给了自己的好友,从此姚希文的手中拥有了最为逼真的《兰亭序》摹本。”

“姚希文本身家境并不很好,可能在某一次手头拮据的时候,他将手中的摹本出卖了,而那个买家就是你,我想你与姚希文之间也定然是有什么协定,想来大概就如当铺一般定下了若是姚希文在几年内拿上多少钱财来赎取的话,你就要将摹本归还给他,云来居小二看到的应该就是当时立下的字据。可是时隔多年,姚希文一直没有回来过,你估计姚希文是决计拿不出这样一笔钱的,所以你很快就为这幅《兰亭序》找到了买主。”

“可是世上之事岂能事事皆如人意?你卖的这幅《兰亭序》惹出了大事,最后甚至惊动了天听,陛下召回姚希文要查察此事,姚希文惊恐万分,生怕是自己当年留下的摹本闯下的祸端,他东拼西凑集齐了银两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要回摹本,可是那摹本已经卖出又到了陛下手中,如何要的回来?

“你与他订好深夜密谈,他为你打开了后院门,领你进了房间,姚希文这边对你百般催逼、只怕是要拉你上殿面君吧,而那边你又得罪不起收买《兰亭序》进而告密之人,两方都难以相与,所以你选择了杀死姚希文这一条路。你随手拿起了手边的镇纸,第一下击中了他的后脑,这一下较轻,所以姚希文还能转过身来与你面对面,你第二下就迎面击在他的左太阳穴上,这一击很重,虽然姚希文潜意识里想逃跑,但只是做了回身的动作就栽倒在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这一切竟然让来后院起夜的孙德财看到了,深夜里姚希文屋中亮着灯火,他恰巧把你堵在了门内,孙德财正值壮年,绝对不是你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能够对付的了的,可是多年的相识你知道孙德财的一个特点--贪财!你将姚希文随身带来的银票给了孙德财,而且许给了他别的好处,而你取走了当年的字据和镇纸,你们两人布置了现场,甚至套好了说辞。”

“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说孙德财说的那个‘贼’字很有趣!”马荣叫了起来。“如果像孙德财自己说的他只是进屋发现了尸体,那么他是判断不出姚希文有没有丢东西的!就连那个给姚希文送过饭菜的小二不是也一时无法想出屋中少了什么吗?”

“这可真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啊!”乔泰冷笑。

“是啊,在他们的心中其实已经把自己和贼与凶手挂上了关系,所以我说,有些血迹沾染上了,就很难洗的清了。”狄公叹息着说。

“其实那时乔泰说的对,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将尸体移到前院,而你们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人自身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心理--想让危险远离自己,不让大家注意到后院门,而将视线转移到前院住宿的客人。”

“可是在本阁看来,这无异于画蛇添足,现场布置的有破绽不说,供词也有问题,虽然孙德财没有供出你,但是也提及了后门,把调查的方向转向了从后门进入的人。”

“其实最开始本阁也并未曾直接怀疑到你,可是后来想到了那年代久远的蚕茧纸,又看到了纸上方留下的印痕,我想到桌上纸墨笔砚齐全,却只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镇纸!现场四处都找不到凶器,本阁就在想那消失的镇纸会不会就是凶器?我叫来了小二,在他的回忆下我大致得知了镇纸的外形。也许就是天意,这种外形的镇纸最近我恰巧见过,就是前日我到店中时你收起来的那个,那时衙役就在门外走过,我又在你身侧,想来你是有些心虚吧。只是本阁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将凶器丢弃呢?时隔很久,就算当时一时慌乱,手中一直紧紧抓着杀人凶器,但后来终有清醒之时,应知此物不该留在手中啊!”

柳厚德此时也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眉梢似有无限疲惫,一刹那似乎老了十岁。

“姚希文,怎么说也是书法名家,就算是家境薄微但他所用的书具都是十分考究的。阁老不应该看不出,那麒麟镇纸也是前朝古物,落在不懂它的人只能折杀污损了它啊!”

“我倒是觉得用它做凶器的人才是真的折杀污损了它!”马荣愤愤的说道。

“从本质来说,你与贪财的孙德财有什么不同吗?”狄公冷冷的说。

……

眼见的衙役就要将柳厚德押将出去,狄公突然心念一转,唤住了衙役。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本阁不妨再让你看两样东西。”

乔泰递上两只木匣,狄公将其中的两幅墨宝并排放在桌上,微微向柳厚德示意。

柳厚德上前一看吃了一惊,他走到第一幅《兰亭序》前,将脸与之凑的十分贴近,好像是要将这幅字看透一般,看过后只是轻轻点头,而当他用同样的姿势再看第二幅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那双无论是擦拭古物还是杀死一个人都没有颤抖的手,此刻竟然抖的如同风中残荷。

“阁、阁老!这是……这是……”

“捂住他的嘴,带下去。”狄公下了命令,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果然……如此啊!

神都苑

神都苑高山宫

这里金碧辉煌,宏伟壮观,又因地势极高,从此远眺,可将洛邑胜景尽收眼底。人居其间,可感受到凉风习习,行于此中,让人衣袂翻飞,如临风而舞雩,宛若置身于仙境。

此时,君臣二人正处于这高山宫的露台之上放目远望。

“陛下可是想起孝敬皇帝了?”(孝敬皇帝即武则天长子李弘死后的庙号)

高山宫之侧就是合壁宫,也就是太子弘突然死去之处。

时光若是再倒退个十年,狄公也绝不会问出此言,那时的他也知道韬光养晦、不擅加揣摩圣意,但是如今的狄公与女皇都是经历了无数岁月的老人,亦君臣亦老友,有些东西彼此似乎都不那么在意了。

女皇收回自己望向合壁宫的目光,叹息了一声。

“知我者,狄怀英也。朕的儿子,为何总是让人若此忧心呢?李弘、李贤,如今又是李显。怀英,《兰亭序》一案调查的如何?”

“臣今日就是向陛下回禀此事的。太子手中这幅《兰亭序》确实是假,破绽就出在这《兰亭序》上的用墨,此《兰亭序》的书写用的是长生墨。”

“长生墨?”

“啊,长生是这种墨的制作者为它起的别名。这幅《兰亭序》上所用的墨,以墨香来判断,香味特别,若有似无,闻之类似麝香。臣走访了前朝的老墨工,他认为这是按照制墨者意愿制造,只是留做自己私用而市面上并不有售的自制墨。晋代之时,所用为松烟墨,即用松树枝烧烟,再配以胶料、香料而成,墨色浓而无光,入水易化。但是这长生墨乃是我朝制墨者在用松烟的基础上又加入了鹿角胶、麝香,墨色乌黑有光泽,而且墨色经久不变保存时日长久,因为有松、鹿入墨,所以制墨者又为它取了个别名--长生墨。而这种墨的使用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冯承素!这一点臣已经从冯承素之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而此案的凶手姚希文也是用观察和嗅闻墨迹来辨别摹本的,太子殿下手中的《兰亭序》确实只是冯承素的摹本,殿下也只是因喜爱王羲之的墨宝而留下此物,这一点与陛下和先帝对于书法的爱好确实一般无二!所谓的铜匦上书也不过是有心人氏的陷害,而这有心人想来跑不出进献摹本给殿下的人或是殿下身边的人,否则别人如何能够知道如此机密之事?日后只要详加细查必能水落石出。所以太子殿下是冤枉的,万望陛下不要深责太子。”

“嗯,朕当初对此事也是心存犹疑,也没有打算深责李显,卿家既然查明此事,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是,如果说李显手中是冯承素的摹本,那么朕手中的《兰亭序》又是如何?”

果然来了!狄公心中叹气,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呈给女皇。接过木匣,女皇的嘴角慢慢浮现起来了一丝莫名的微笑。

“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说吧,活到你我君臣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既能辨出太子手中《兰亭序》的真伪,自然对朕手中的《兰亭序》有话要说,朕将此案交予你的那天就做好了听你今日之言的准备。”

“那老臣就斗胆猜上一猜。臣想问陛下,《兰亭序》一案发,陛下就急召姚希文归朝,所为的并不仅仅是询问他手中的《兰亭序》一事吧!四十几年前,姚希文到底为什么购买这么大批量的蚕茧古纸,他是拮据之人,断然不可能花如此大价钱买这蚕茧古纸自己使用,所以他很可能是为别人买的!所以臣猜--这姚希文可能是陛下的人、或者说是先帝的人,只是臣不知先帝与陛下与这《兰亭序》的真迹又有什么渊源?”

女皇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盯着狄公,狄公俯首站在那里鼻观口、口观心,背后自觉有冷汗滑过。

半响女皇才叹了口气:“狄怀英,你可知若是别人在朕的面前问出此话,下场会是什么吗?当然,这也是朕跳过洛州府司刑寺将此案交给你的原因。此事今日说出朕的口,入你的耳,永远只能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朕听到今后如有些微的闲言碎语,你--”

“臣明白。”

“朕记得那是贞观二十年,太宗皇帝病重,先帝为太子,下诏军国机务委太子处理,先帝仁孝,每日朝罢入内廷在太宗皇帝身边侍疾。朕就与那时与先帝相识。”女皇显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狄公侍立一旁不敢插言。“先帝亦十分喜爱王右军的书法,但有一个人比先帝要更喜欢,那个人就是--朕,朕当年身为才人,服待在太宗皇帝身边,曾经多次见过这《兰亭序》,王羲之之字如其人一般风骨清举,高贵质朴。当年朕初见就对其爱不释手。只是当时朕身份低微,对王右军的墨宝只可远观,却不能拥有,先帝知朕心爱此物,曾多次将冯承素用双钩填墨法摹写的副本给朕赏看,后来太宗皇帝病重,叮嘱先帝要将《兰亭》随葬,先帝也允了。”

“可先帝登上大宝后不久,时值朕的生辰,先帝说要送朕一物,朕当时只以为是珠宝首饰、名贵珍奇,可是打开一看,朕呆住了,匣中竟然是本应随葬昭陵的《兰亭序》!”

“原来当年先帝在民间确实寻到了晋时所用的古纸--蚕茧纸,由姚希文交给冯承素,让冯承素在纸上摹写《兰亭序》,终于有一副最为成功之作,写成之后连许多书法鉴定大家都瞒了过去,据说区分一法只有冯承素与先帝两人知晓,先帝就将这份《兰亭序》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一直也没有敢将之显于太宗皇帝面前。”

“是啊。”狄公点点头。“《兰亭序》,古今莫二珍宝太宗皇帝的平生挚爱,相传太宗得到《兰亭序》后,对其爱不释手,日则把玩临习,夜则同榻而眠,外出随身携带,不离半步,一时不见则寝食难安,对其痴迷几于疯狂。就因为太宗皇帝对《兰亭序》爱之及深,所以对它的看管也是极为严密,能够接触到它的只有可以摹写真迹的几个人和太宗亲近之人,先帝或是冯承素确实是可以趁机调换真迹,但是如果真的调换真迹,那么能否逃的过太宗皇帝和当时书法鉴定大家褚遂良的法眼就不好说了。而我推断,若是《兰亭序》真的被调包,也只可能是在太宗陛下病重之时或是驾崩之后,那时万事繁乱,冗杂多端,而先帝也初掌朝堂,众人恐怕也无暇顾及这《兰亭序》,此时下手确实是最佳时机。”

女皇垂下眼皮,未发一言。

“朕也曾经问过先帝区分之法,但先帝只是笑着对朕说:‘媚娘,朕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没想到当年冯承素竟然将同样手法炮制的《兰亭序》写了两份,而那一份竟然多年后惹出事端,而它的出现也让朕竟然对先帝留给朕之物心生怀疑,真的是……”

女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抚木匣,显然是又沉浸在往事之中,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狄公却发现她的眼角眉梢却有一丝温柔宛转的情愫在流动,那是从高宗皇帝驾崩后狄公多年未曾见过的。

狄公叹了口气,想要躬身悄悄退去。

“狄怀英!”女皇的声音又冷冽了起来“先帝至孝,太宗皇帝的遗诏先帝自然是照办无疑,若是朕再听到有谁诋毁质疑先帝的话语,定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臣知晓,所以刚刚臣只是说,在陛下面前斗胆猜想。”

“是啊,一切也只是猜想。人生百年、韶华白首,一切一切不过虚空大梦,朕此身过后,狄卿对这《兰亭序》的猜想,世人对这《兰亭序》的揣测,朕要带着它们一起去见先帝。”

狄公点点头,随着女皇的目光向远方望去,而那远方的尽头是一片巍峨的陵寝,那里沉睡着这位女皇的丈夫。

后记:

《兰亭序》的下落是一个谜团,虽然史书上记载它最后葬于昭陵,但是五代时耀州刺史温韬把昭陵盗了,他写的出土宝物清单上,却并没有《兰亭序》,那么十有八九《兰亭序》就藏在乾陵里面。乾陵一带的民间传闻中,早就有《兰亭序》陪葬武则天一说。本文就是选用了后一种说法,文中与纸的鉴定、墨的制作、《兰亭序》的临摹、以及冯承素其人的相关情节都来源于史料。有一点当注意的是,史书上记载了王羲之写《兰亭序》时所用的笔(鼠须笔)所用的纸(蚕茧纸),但却没有记载用了什么墨(也可能是我没有找到吧),不过我也就是以此作了文章。当然,姚希文是自设人物,长生墨是自命名,狄公断《兰亭序》一案是自己文学创作,大家就不要深究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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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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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兰亭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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