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水雷3

第31章 水雷3

那个夏天,成了雷太郎生命中一个永恒的伤疤,这伤疤既美丽又残酷。

“雷太郎,你的妈妈呢?”

“早就死了。”

“你妈妈长什么样?”

“我记不清了,但她一定和苏老师一样漂亮。”那夜很晚了,苏老师一直留在雷太郎房里。雷太郎在她的臂弯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极美极美的梦,直到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雷太郎对那夜的记忆既是刻骨的,也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出门去,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走进马书全的房间。他轻轻地推开了房门,马书全的窗开着,一整夜的凉风灌入雷太郎的嘴吧,使他张大了嘴。但真正使他张大了嘴的是,一个人用一根绳子勒住了马书全的脖子,马书全面对着雷太郎,睁大着眼睛却说不出话,他的双手舞动着,就像是要捕捉空中乱飞的蚊子。月光照着马书全恐惧的脸,越来越苍白,雷太郎那时觉得从活人到死人就是这个过程,虽然那时马书全还活着在挣扎,但他的脸已开始属于死人了。

月光皎洁,照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却照不出另一个黑暗中的人的脸,只有两只苍白有力的手在逐渐收紧那根致命的绳子。突然马书全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一种很奇怪的声波,深深刺激着雷太郎:“枪,抽屉里的枪!”

雷太郎颤抖的手拉开了抽屉,取出了抽屉里的手枪,马书全教过他这把枪的使用方法。枪里有子弹,雷太郎打开了保险,把枪对准了黑暗中的那个人。12岁的他,双手抖个不停。渐渐地,马书全的嘴角淌出了许多血,他的瞳孔放大,浑身痉挛,生命已从他的身上溜走了。

雷太郎闭起了眼睛,接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听到响亮清脆的一声,从枪口射出子弹的后坐力使他退了一步。然后,他睁开眼睛,那个人从黑暗中出来了,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高高的胸口绽开了一大朵红色的花,在花蕊里,停留着一颗子弹。这朵花是流动的,越开越美,美得让雷太郎终身难忘。长大后他才明白,那不是花,而是血。

血沾满了那个人的全身,脸上却一点都没沾上,在月光下,雷太郎此刻才看得清清楚楚,那是苏老师的脸。苏老师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微笑着倒在了地上,血流遍了整个房间,也渗入了雷太郎的脚上。雷太郎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她会微笑着死,这种困惑让他在今后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

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武田丘拖着残缺的身体回到了上海,他去停尸房看了苏老师的遗体,然后他哭了。

十一

老头给我的那本日记是用日文写的,我后来请人去把其中几页翻译成了中文。写日记的人叫武田丘,时间是从1932到1945年,总共13年,用了整整十三本日记本。内容太多,我请的只是日语系的学生,不可能在短时间全部翻译出来,所以现在被我重新还原出来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我后来又找到了武田丘的资料,生于1910年,1928入海军士官学校学习,1932年作为海军见习生到过上海。1937年到1941年在上海虹口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供职,其后参加太平洋战争,1943年左臂被炸断致残,1945年从上海回国。从1950年起,开始发表小说,都以战争为题材,成为日本著名的作家,1985年因脑溢血而病故。

我必须得把这些日记还给老头,但是当我到了老头的家门前,敲门敲了半天都没有反应,直到隔壁邻居出来告诉我,老头已在昨天晚上死了。原来这个老头在半年前就查出得了绝症,一直待在家里等死。后来我参加了老头的追悼会,他居然没有任何亲戚,只有几个老单位的退管会负责人,清冷得可怜。老头的原名叫苏雷,两年前改名为丁雷,一辈子都没有结婚,退休前从事日语翻译的工作。在清理遗物时,老头床头的那张照片本来要被他们扔掉的,但后来我被带走了。

我现在更加肯定,这张照片上的年轻女人与我所收集到的那张报纸上丁家全家福里的那个女人是同一个人,而且拍摄的时间相隔不会很久。

一个月后,无药可救的我又开始了一项新的调查,对象是上海沦陷时期一个叫“红桃K”的地下组织,专门暗杀汉奸,我在一份原始文件中看到了这个组织的成员名单及详细资料,其中有这样一张表格--

真实姓名:丁素素

化名:苏玎或苏老师

出生年月:1910年8月7日

再接下去,却是一片空白。

最后是用红色的毛笔写的:1944年8月15日在暗杀汉奸马书全得手后牺牲。

我现在才终于明白了,以下是我的推理:

丁素素就是苏老师,她在1937年跳进苏州河并活了下来。我所见到的那个老头就是雷太郎,他是丁素素(苏老师)失散了的儿子,他亲手错杀了自己的母亲。是武田丘在日本投降的那天把他所知道的事实全都告诉了雷太郎,并把他自己保存的丁素素的照片和在1932年后的全部日记都送给了雷太郎,然后回国了。雷太郎留在了中国,改名苏雷,也许那时他还不知道母亲的真实姓名,直到两年前,他看到了我手中的这份资料才知道了自己母亲是谁,并改姓丁,同时他也开始了对丁家艰难的调查,正巧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资料室里见到了我,他知道我也在进行相同的研究,于是把武田的日记也送给了我。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这个老人为什么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从武田告诉他真相的这一天起,他的一生就永远活在了一个巨大的阴影中,他永远也无法饶恕自己亲手杀死母亲的罪过。

也许这就是历史的真相,需要我们把许多支离破碎的东西拼起来才能窥见。但是,我们忽略掉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雷太郎的父亲是谁?

答案在1932年。

十二

1932年3月1日的夜晚,停泊在黄浦江中的9800吨的日本海军旗舰出云号的甲板上,一片寂静,22岁的海军见习士官武田丘正倚在栏杆望着黄浦江西岸大上海灯火阑珊的景色。夜深了,虽然“一二八”淞沪抗战正在上海激烈地进行着,天空却依然纯洁得像一方深蓝色的水晶,点缀着星光,就像对岸外滩的大厦放出的灯光。那时的武田显得腼腆而沉默,他不愿与那些年长的军人们一起嗅着浓烈的酒精味。

潮水忽然大了,船身有些摇摆,武田觉得有些异常,但对于出“云号”来说这没关系,9800吨的钢铁在黄浦江中是坚不可摧的。可是,忧虑,一种突如其来的忧虑袭向了武田,天空的星光暗淡了,江面上伸手不见五指,他想去提醒舰长。

这个时候,爆炸发生了。

那声巨大的爆炸,几乎震碎了舰上所有的玻璃,一片碎玻璃擦着武田的脖子飞过。“出云”号猛烈地摇摆颤抖着,就像一面地震中即将倒塌的墙。武田在第一波震荡中就从栏杆边被抛了起来,他飞出了舰外,然后像自由落体般落入了黄浦江中。寒冷刺骨的江水立刻就让他的左小腿抽筋起来,武田在水中挣扎着,生存,生存的欲望支配着他,终于把头探出了水面。

“出云”号的左舷下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毫无疑问,这是水雷炸的,就像十一年后一样,致命的水雷。可这里不可能被安上固定水雷,漂浮的水雷也不可能,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潜水用水雷偷袭,并自己引爆,这种自杀式攻击与后来日本的神风特攻队有相似之处。水正不断地往洞口里涌,但从船体的平衡来看,隔水舱已经把内舱封闭了起来。

武田打着哆嗦游近了那个还在冒火的大洞,发现离大洞仅隔几米的位置就是弹药库,一块厚钢板保护了它。武田明白,如果钢板薄上几厘米,就会被炸穿,引爆弹药,那么“出云”号就会连同武田一块被炸上天去。

正当他在水中向船上大声呼喊着救命时,水面上漂过了什么东西,武田把它捡了起来。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这个女子就是丁素素。

十三

现在你们可以知道,这张照片一直存放在武田的胸口,他不能忘记这个从未谋面的女人,于是在1937年的那个夜晚,他终于在上海的闸北见到了她,但是差点因此而送了命。战后,武田又把这张照片送给了雷太郎,改名后的苏雷(丁雷)又一直把照片放在自己的床头。

现在,这张照片放在我的案头。

为什么丁素素的照片会出现在1932年那天的“出云”号边上,那只有一个答案,那位潜水用水雷进行自杀式袭击的敢死队员的身上正带着这张照片。这位以生命来一搏的人在自己被水雷炸得粉身碎骨之前把照片放到了水面上,任其漂流,没想到却到了武田手中,真是造化弄人。当一个人准备面对死亡时,他的身上肯定会带着他最爱的那个人的照片,那位潜水员一定是深爱着丁素素,所以才会带着她的照片去赴死的。那么,推理的结果是---勇敢的潜水员就是雷太郎的父亲。因为孩子的父亲是死于水雷,所以取名雷雷以纪念,才会有了后来的雷太郎,苏雷(丁雷)。

资料上说丁素素于1932年失踪,所谓的失踪我想就是离家出走,生下了雷雷,所以被丁家作为一个耻辱以失踪来掩盖。也许雷雷根本就是个遗腹子。我也明白了在那张1931年拍摄的全家福中,为什么只有丁素素一个人没有笑,保持着忧郁的神情。我现在看着这张旧报纸上的照片,我能感受到当时丁素素的腹中其实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生命,那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但孩子的父亲是一个潜水员,很可能已接受了某种引爆水雷的自杀式训练,并决心在那个国难当头的大时代为国捐躯,而丁家则是上海的金融巨头,丁素素是不可能和他结婚的。于是,注定了她的悲剧命运。

这就是历史的真相吗?

2000年的夏天我面对着丁素素的照片和她忧郁的神情,每晚都梦见水雷。我知道,丁素素爱上的人是一个大英雄,他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字,这个英雄永远留在了黄浦江里。历史是由丁素素、武田丘们写成的,历史也是由无数没有留下姓名的人写成的。

如果你们有兴趣,可以去查一查资料--

(1932年)3月1日,有一位敢死队员潜水用水雷偷袭日本九千八百吨的旗舰“出云”号,因水雷被潮水冲偏而未能直接命中,但将“出云”号炸伤,这位无名英雄也壮烈牺牲。(摘自1989年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上海乡土历史》)。这段短短的文字,促使我写下了这篇小说。

写于2000/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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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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