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去烟渺渺（六）

众人再观夏侯淳，只见其满身狼狈，他带去的侍从也好不了多少，都是衣衫破烂，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是云烟却从来没见到夏侯淳的眼睛有此刻这般亮过，就如璀璨的星辰，让人不敢直视。

想必他也是很开心的吧？毕竟，这山中老虎本就少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猎到这么大一只虎，简直是厉害得不行了！

高珩见之，也诧异不已，不过他倒不是因为夏侯淳猎得那般凶悍的老虎而诧异，而是当他望过去时，正看到夏侯淳喜不自禁又带着点小骄傲地看向他身旁的云烟，那表情，滑稽而可笑，但是却看得他心中不安。

他和云烟……似乎并不只是远房表亲那么简单。

“你的猎物呢？一只都没有吗？”夏侯淳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和云烟并肩站立的高珩，目光轻蔑又有些不可一世，就连唇角的笑都是那般地刺眼。

云烟见之，倒没有心情去理会那些，只是目光担忧地在他身上探寻着，待看到他手臂上隐隐渗出的血迹时，心中轻颤，想要出言关怀，可又觉得不合时宜，无论如何，还是等他们分出胜负再说吧。

“高公子活捉了一百零七只野羊。”不待高珩开口，一旁的友人便代其回答了。

夏侯淳闻言，也是微微吃惊。一百零七只野羊？一个时辰之内？活捉？

还不待众人评判，却见高珩突然拱手行礼道：“在下认输，王爷胜了。在下虽然活捉了那些野羊，不过并没有真正猎到它们，而十爷勇猛，竟猎得猛虎，高某甘拜下风。只是还得尽快通知这里的主人，让其注意才行，这山上有猛虎，怕会伤到后面来行猎的人。在下看十爷伤得不轻，也赶紧去包扎一下吧。”

“本……公子没事，不用你操心。既然你认输了，那么答应我的条件也不能不作数。”

“愿赌服输，在下愿答应十爷一个要求。”

“进来再谈吧。”夏侯淳瞥了一眼云烟，对高珩道。

一听他还要再去谈别的事，不先去处理伤口，云烟有些着急，想了想，还是上前拦住他，道：“还是先处理伤口吧，被老虎抓伤不能马虎。”

闻言，夏侯淳心中一暖，但随即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冷了几分，讥讽道：“不劳你操心，好歹我们也只是远、房、表、亲而已！”他刻意将“远房表亲”这几个字咬得很重，云烟嘴唇翕合了一下，想解释什么，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真的觉得，有时候和他是无法交流的，她出自一片好心，而他似乎根本就不屑。

高珩默默地将两人间的一切收到眼底，然后应夏侯淳的要求进到屋子里去谈事情，临走前又看了云烟一眼，眸光似划过一抹黯然。

云烟待两人走了之后便牵马离开，对于夏侯淳的冷言相讥，她已经不如以前那般伤心了，伤依然有，但是不会入心。

跨上闪电准备离开，云烟突然忆起，高珩说过，等他回来就告诉她适才他在闪电耳边说了什么才将闪电收服，可是刚才被那一大群羊给震惊得不行，竟忘了询问了。心中虽然遗憾，但她也明白，她和高珩不过萍水相逢，两人只是谈得来些罢了，以后，怕是再难相见，缺憾何尝不是另一种完美的记忆？

想通了这点，她洒脱地跨上马离开，身影挺拔，发丝在风中飞扬，看起来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不远处，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窗户边上一人静静立着，目光之中仍有些怅然若失。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从打猎之前突然见到她心中就不再平静。明明是同样的人，见了她不是一次两次，可是，看到她和别的男人聊得那般开心，他会觉得很生气，很难过，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

谁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爷，现在要回府吗？”身后传来侍卫询问的声音。

夏侯淳蹙了蹙眉，此刻他已经完成了大哥交代的任务，一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回府，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道：“去别院吧。”

一行人匆匆离开，远处，黑衣男子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沉声吩咐道：“去查查，我要十王妃周云烟的所有信息。”

…………

“滚！滚出去！”

伴随着女子歇斯底里的吼叫，一个瓷碗“砰”的一声碎裂在一双沾染了些许泥土的华丽的靴子边上，靴子的主人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碎片和浅褐色的药汁，脸上浮起了一抹担忧。

“王爷。”丫鬟看了看来人，轻咬着唇，一脸不安地立在一旁，若是仔细看还会发现丫鬟的脸颊边上还有几根清晰的手指印。

“好了，你下去吧。”夏侯淳无奈地轻叹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床上一个瘦弱的身影，只见女子一身白衣坐在床上，无助地抱着双膝，默默地哭泣着，瘦削的双肩不住轻颤，无助而柔弱。

见到这一幕，夏侯淳蓦然怔住，他的眼眶微微温热了起来。眼前的这一幕，何其眼熟？

他记得他那时不过三四岁，他的娘亲只是一个品级不高的后宫皇帝众多女人中的一个，而且还并不怎么受宠。

在他为数不多对他亲生母亲的记忆里，她似乎一直缠绵病榻，多数时间都穿着一身白衣，长发披垂着，靠在床榻脸色苍白地垂泪。后来，她去世了，他便被送到了皇后娘娘的身边，虽然皇后娘娘待他和太子大哥差不多，但也许因为皇后娘娘在宫中过得也并不开心，她也很少笑，这一点落在他心里便是一个难以纾解的阴影。

还好，后来周箬涵出现了，她是一个时常都挂着甜美笑容的温柔的女孩，像他的姐姐，也像朋友，但是他如今才懵懵懂懂地知道，周箬涵的出现弥补了心中他对于母爱的缺失。与其说爱，他对周箬涵更多的是依赖。

此时，看着她无助的身影，他的心痛得紧缩成了一团，就如他残留在他记忆深处那让人难忍的画面一般。

在他面前的周箬涵，此时落胎不久，又与太子大哥彻底一刀两断，太子良娣做不了了，太子府回不去了，她又不能这般模样回宫，他便暂时收留了她。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妥，也许外界会流传出什么更加难听的传言，但是她如今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如果他再抛弃她，以她那般骄傲的心性，是绝对在如今的流言蜚语下活不下去的。

只有等这段时间过了，他再去求求皇祖母，将她送回宫去了。

夏侯淳轻轻地走上前去，坐在床边，双手环住了她的肩膀，语气柔和地道：“箬涵，别哭了。大哥他只是在气头上才会对你说出那番话，等他冷静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不会了……他从来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和我从此陌路，我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周箬涵痛苦地捂住头，泪水滚滚而下。她这些日子以来每日以泪洗面，眼睛几乎肿得睁不开，就连脸部都是浮肿的，往日的美貌不再，而夏侯淳看着她的眼神却更加心痛。

“乖，不哭了，箬涵，就算大哥不要你了，你还有我。”

周箬涵闻言，似乎更加受刺激，她尖声道：“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你口口声声说永远不会离开我，可是……如今，你也娶了王妃……我周箬涵对你来说不过就是一只破鞋，你们都骗我……你们都骗我……”说着，她脸上的神情接近疯狂，她摸摸索索地从床下下来，连鞋都不穿便要往门外走，那副模样吓坏了夏侯淳，他赶紧上前紧紧地抱住她，将她抱回了床上，泪无声地落下，他红着眼眶低吼道：“我没有！我夏侯淳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骗过你周箬涵一分一毫！”

闻言，周箬涵突然安静了下来，她抬起鬼一般苍白的面容，盯着他，脸上带着嘲讽，然后一字一句地道：“那你说过的永远不会离开我，是真的吗？”

“是真！”

“呵，那你在夏侯湛面前承认了孩子是你的，你愿意对我负责吗？”

“愿意！”

“那你能现在立刻休了周云烟娶我吗？”

“我……”一字出口，夏侯淳猛地怔住了，他眼中的坚定被一瞬间的茫然取代，那神情，就如一个迷路的孩子，惶恐无措。

周箬涵见了，脸上的嘲讽更甚，她的眼睛下还挂着泪珠，配合着阴冷的笑声，十分诡异。

“终究，男人都是狼心狗肺！”

“不！我能！”片刻的犹疑之后，夏侯淳突然轻轻出声，但是抱着她的手却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眼睛也缓缓地合上。因为在他说出那句话后心中突然而来的一片空茫让他无所适从，就如刚才他还脚踏实地，一瞬间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入半空，接着不断下坠，却怎么也落不到底一般，心里难受得说不出那种滋味。

恐慌、无奈……绝望。

他曾经很想要娶周箬涵，就连如今这个想法都没有变过，可是为何当她终于松口说出让他娶她的话，他却怎么也找不到欣喜的感觉。这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