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树洞里的春天(下)

番外一 树洞里的春天(下)

一九一八年,我和林绍峰的婚礼订在阳光灿烂的六月,据说这个月份里结婚的人会得到幸运和祝福。

却没有想到,第一个祝福的人竟然会是沐耀明。

其实,他远渡重洋,本是想向我求婚的。

在我拒绝他之后,他说,紫苏,虽然你嫁的人不是我,我仍然祝愿你幸福。

他说,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做尽坏事的时候,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却在打算改邪归正之际得到永远要失去你的厄讯?

如果是这样,改过自新还有什么意义?我还不如就堕落到底,强抢了你,即使你恨你骂,至少,我也算得到过你。

他说话的时候,在我们身边,海水碧绿,天空蔚蓝。浪花反复冲刷着海滩,充满不甘和吞噬的**。

沐耀明,如果改过自新就能将所做的罪孽一笔勾销,那为恶不悛是不是就理所应当?

如果改邪归正就不用再受任何惩治,那要警察还有什么用?

今日果,往日因。今日因,他日果。

放下屠刀是为了你,还有你的子女将来不必受命运更大的惩戒,而不是能将从前所做的错事全部抹掉。

沐耀明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

他再没有像从前那样,笑眯眯地回头,牵着我的手海德公园的巨木下散步,绿野千顷,静温悠闲,那样的好时光终究消逝了,随着信任的破灭而消失,在冗长绵软的时光里,不堪一击。

但他并没有从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一次又一次的梦见他。他站在诺丁山长长的石阶尽头冲我挥舞手臂,他的头发被风吹乱,遮住了半边脸颊,但露出的那半边,还是英俊的像个叹息。

我听见他说紫苏,我要走了,你抱抱我。我哭着往后退,不,我不抱,我已经嫁人了,我不能抱你。

他说,只是抱一抱,我不做别的,就像朋友那样拥抱。我抹掉眼泪走过去抱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冰凉,我双手紧紧搂住他,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却听见他说亲爱的紫苏,再见。

我发现他白色衬衫上有若隐若现的血迹。我惊叫着,沐耀明你怎么了,怎么了?他却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可是,等我走过去,除了一地的鲜血,什么也没有。他消失不见了。

我哭喊着他的名字从睡梦中醒来,我的丈夫,林绍峰在身边紧紧抓着我的手。

我感觉到身体一阵坠痛,我强忍着那潮水一般的阵痛对绍峰说:“我可能要生了。”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冬天。

我和林绍峰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在那个梦的当晚,我又生下了一个男孩。

彼时,我已经和姐姐失去联系六年,上一次见沐耀明,他含糊其词告诉我,姐姐在东北,在从事一项研究,结束了就能回金陵。

他不知道,姐夫一直对我说,姐姐去了南非,救助那里的小孩。

我不知道该相信他们哪一个,但我知道,姐姐肯定出事了。

所以,我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如果姐姐不在了,我要连她的那份一起幸福,替她子孙满堂。

还没等我从医院出来,就接到了姐姐的电话,说他们全家已经逃到了香港,说我有一对双生子的侄子,一个叫嘉禾,一个叫嘉木。

接到姐姐的电话,我欣喜若狂,我叫她尽快来英国,这样我们就能姐妹团聚。

我高兴地说真巧,姐姐,我们俩个是心有灵犀呀,我也有两个孩子了,大的是女儿,叫嘉定,小的是儿子,叫嘉年,嘉年才刚刚出生五天。

听到我说的时间,姐姐沉默了一阵,告诉我,沐耀明死了,就在嘉年出生的那个晚上。

就在我梦见他和我告别的那个晚上。

灾难突如其来。

原来,日本人害怕姐姐泄露他们的军事机密,派人追杀他们。沐耀明为了救嘉禾,中弹身亡掉进了大海,连尸体都无处打捞。

姐姐告诉我,那一晚,如果不是沐耀明,也许,他们就逃不出来了。

是沐耀明和那些日本人周旋,拖延了时间,最后,还为了救嘉禾,被日本人乱枪打死,掉入大海。

所以,我才会梦见他来告别,梦见他的身体冰凉,浑身都是血迹吗?

我可以在梦里见到他,可死亡就是死亡,死亡不是睡着了,死亡是永远消失,后会无期。

肉身是多么脆弱的东西!

姐姐说,她已经找到沐耀明的妻儿,那个女人说她还年青,不可能一辈子守寡,带着个孩子,她将来不好改嫁,将那个两岁多的小男孩交给姐姐后,就不知所踪。

姐姐叫我放心,说她会好好抚养那个孩子长大。

他们一家必须呆在香港,不能来英国,因为姐夫的母亲,还有那个陈姨,都不会英语,她们在英国呆了一段时间,非常不适应,她们在香港,姐夫他们一家都会留在香港。

等条件允许了,她会来英国看我。

彼时,我不知道,姐姐他们因为在那场追杀中丢掉了随身的全部财物,他们在香港举步维艰。

好在,姐姐的医术已经炉火纯青,良医,在任何时代,都很紧缺。

半年后,绍峰去香港,帮我带回了那个男孩。

他有着和他父亲相似的眉眼。绍峰说他才满三岁,却一点也不调皮,一路上不蹦不跳,只是安安静静坐着,安安静静吃东西,安安静静看图画书。

我蹲下身子,朝他伸出手,你好,沐家辉,我是你的紫苏姑姑,你以后住在这里,我会像妈妈一样照顾你……你不用担心,你可以像嘉定那样在沙发上蹦蹦跳跳,把食物抹得到处都是,你可以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小孩那样淘气,姑姑一样会像爱嘉定那么爱你,不会责骂你。

那小小的男孩看了我良久,突然说:我见过你,我爸爸的皮夹里有你的照片,他说,你是他最爱的人,说如果有一天他不能照顾我了,我可以来找你,叫你妈妈。

这段话,他说的流利无比,像是在心里练习过一千次,一万次。

我紧紧地抱住他,泪如雨下,好的,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你就叫我妈妈。

绍峰也蹲下身子,对着他郑重地说:我不是你的爸爸,但我会像爸爸一样的爱你,像爱嘉定和嘉年那样爱你。

我再也没有生过其他孩子,有家辉,嘉定、嘉年这三个孩子,我觉得已经足够。

姐姐也有三个孩子,嘉安,嘉禾,还有嘉木,我还记得,她刚到香港那会儿,老大嘉安总和她做对,在嘉安的心里,他的阿秀姑姑才是妈妈,是他最亲最亲的人。

姐姐说,我从来不曾想过取而代之,我只是想,他自小就得把母亲当姑姑对待,这本是大人的过错,却落在他一个小孩身上,所以平日里会怜惜他更多一些,兄弟三个做了错事,也会惩罚老二、老三更重些。

但在孩子的眼中,这就是区别对待,这就是没有当他是一家人的铁证。

所以我一直对家辉、嘉定、嘉年一视同仁,犯了错就罚,做了好事就夸奖。

好在后来,姐姐认识到这个错误,在嘉安有一回偷别人东西时,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然后母子和好,再无嫌隙。

姐姐告诉我,其实主要是阿秀,那次犯错,阿秀告诉嘉安,他有两个妈妈,一个是阿秀姑姑,一个是彤妈妈,他比嘉禾、嘉木更幸福,从小没受过什么苦,他是家里的长子,要学会照顾弟弟,不要让父母操心。

阿秀是个善良的姑娘,我们都知道,她深爱着姐夫,但姐夫爱的人不是她,她就毅然决然的退出,不争不抢,祝福他们幸福。

在故事里,善良的人都会有个好结局,所以阿秀在香港,遇到了真爱她的人,姐姐卖掉了两只家传的玉镯,给她置办了一份嫁妆,将她风光大嫁。

阿秀后来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在许家,在林家,她永远都是阿秀姑姑,孩子们喜爱的阿秀姑姑。

再后来,孩子们都长大了。

家辉成了一名优秀的建筑师,穿黑色西装,系银灰色领带的建筑师,谈笑风生的建筑师,漂亮、洒脱、幽默,女孩子们见了他如同靠近蜜糖一般,但他喜欢的却是嘉年。

他说,妈妈,我要娶嘉年,我知道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说,我爱嘉年,我只爱她。

绍峰恨恨地说:这个沐耀明,他输给了我,就让他儿子来扳回这一局。

我哈哈大笑,伸出手去:林绍峰,你应该感到庆幸,这样好的青年,不用担心他成为别人家的女婿,也不害怕他会娶了媳妇忘了娘。这么多年他都不曾叫过你爸爸,这下子,你可以名正言顺让他喊你爸爸。

绍峰回握住我的手。我们相视而笑。

在我们的面前,那些已经消逝了的时光,那些无法重现的泛黄岁月,那些熟悉的街景里潜藏着回忆的断章,那些可以开启记忆闸门的蛛丝马迹,那些已经湮没在光阴的罅隙里的景象,一一掠过。

这里曾经有我和沐耀明的记忆,如今,留下了绍峰和我的记忆,以后,将会盛满家辉、嘉年他们的记忆。

我最爱这个城市的春天。

我看着绍峰,终于相信,有些梦想和故事可以有一个完美的续集。

说:

今日三更,二更15:00,三更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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