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第十三节

蔫耗子揣着杀人的动机伙同刘大牙踏上了旅程,因为目的地明确,他们直接登上了去江边的长途汽车。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蔫耗子的脸像霜打的豌豆荚,萎靡并且憔悴。平地而起的风吹在他的睫毛和瞳仁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把玻璃窗关上了,可是窗户上的残缺并不能阻碍风,他缩了一下身体,风从破洞而入,把力量更集中地送入了车厢。车轮开始滚动,蔫耗子看了一眼四周,他没有看见九姝,但他相信她在现场,正躲在某个僻静的暗处看着他。蔫耗子把头埋进膝盖里,风从他的领口顺着脊梁长驱直入,把他的汗毛都吹直了。

天气的突然转凉使远走他乡的蔫耗子更添凄凉之感,一路上他闷闷不乐,不搭理嬉皮笑脸的刘大牙。刘大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既有点木知木觉,又有点不知好歹。他隔不久就要拿出唢呐吹上两口,扎人耳膜的声响招来乘客的白眼,可是看他那副我行我素的傻相,别人不敢冒犯他,怕将他点着,把车厢给炸了。

幸好,刘大牙也有折腾累了的时候,他把唢呐往肚皮上一放,两只光脚丫斜插到对座的座位上,随着车子的颠簸,很快就迷糊过去了。

刘大牙睡得又香又沉,梦里捎带着还说些胡话,搅得其他乘客都没法好好休息。车子在奔波的过程中,有过一回在站点的短暂逗留,乘客可以下车伸伸懒腰出个恭什么的,同时车内也更替了少量乘客。刘大牙在这个时间醒了过来,提着唢呐来到车站旁的粥摊,他要了两块面饼,狼吞虎咽地吃着。蔫耗子没下车,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而是直瞪瞪地看着前面靠垫上一块油斑状的污垢,脑子里胡乱地飞着梦魇。

车站上发生的斗殴几乎没有任何先兆,蔫耗子就听到有人喝了一声:找死呐!他被震得一激灵,直觉告诉他那个声嘶力竭的家伙正是刘大牙,他的破锣嗓门与毛驴无异,难听却易于确认。

蔫耗子循声抵达现场的时候,战事已尘埃落定,也就是说,这个片段只维系了二三分钟。呈现在蔫耗子眼中的画面是,刘大牙被一个秃头壮汉踩在了地上,另一个看上去同样挺敦实的戴旧毡帽的年轻人正在折小孩手臂一群把收缴的唢呐折断。

这两个人就是日后加入种麦队的赵和尚与王老屁,他们在车站上候车,目的地也是江边的造桥工地。与刘大牙打架的起因说起来只是屁大的小事,不过是为了一碗粥谁先喝,可凭着年少气盛双方就动了手。由于是一对二,刘大牙明显吃了哑巴亏,不但被饱揍一顿,还被戴旧毡帽的王老屁夺了用来充作武器的唢呐,王老屁一不做二不休,顺势把唢呐撅成了两截,又气又急的刘大牙看在眼里,却被赵和尚踩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嘴里唾沫星子乱飞,骂着王老屁的祖宗十八代,被王老屁重重踹了一脚,算是回敬他的出言不逊。

长途汽车重新上路之后,刘大牙不再像先前那般嚣张了,他的表情有点木讷,光脚丫也不插到对座去了。看得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虽然表面上车厢内波澜不惊,可是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柄,他们没有在脸上笑出来,不代表心里没有偷着乐。

那两个壮实的年轻人坐在最后,距离刘大牙的座位隔了五六排,他们上了车就开始打盹,好像一直没有说话。车子在翌晨停在了江边的站点,蔫耗子和刘大牙下了车,那两个人也下了车,他们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一下蔫耗子和刘大牙,朝江边的方向扬长而去。

根据热心人的指点,车站到造桥工地有近路可抄,那是一条依附着河流蜿蜒向前的羊肠小道,刘大牙垂头丧气地跟在蔫耗子后面,从此处往江边眺望,是空濛的雾气,同时能感受到琥珀色江风的吹拂。小道旁挂在草叶上的雨水尚未被大地采集,收缩的霁光深处,摇曳的日出正在徐徐开放。

那两个年轻人再次出现了,但是他们趾高气扬的神情没有了,而是倒在地上,压坏了一大片带刺的蒺藜。从他们的样子看,可以判断出那是癫痫导致的抽风,他们的四肢像抽筋的鸡爪,人完全蜷缩着,口角溢出白沫,五官在痉挛中歪斜走样,已经神志不清。

蔫耗子和刘大牙面面相觑,刘大牙的眼中放光,他激动得都快撒尿了。他真的把他的玩意儿掏了出来,用拇指和无名指夹着,一股浓重的膻味在空气中蒸腾。蔫耗子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茶黄色的尿液已经浇湿了两个癫痫病患者的面孔。并且,随着敞开的口鼻进入了气管,真是雪上加霜,他们都被呛得够呛,厌恶地把头回来摆去。然而他们的昏厥尚未结束,因此瞳孔中不会留下任何影像。蔫耗子拉着刘大牙就跑,他不想惹事,报了仇的刘大牙兴奋极了,他对自己的恶作剧方式十分满意,他挣脱了蔫耗子,一边做鬼脸一边手舞足蹈,他的舌头从兔形门牙间垂出来,活像一个无常。

又走了一程,终于到了造桥工地,空旷的营地上有十几排平房,隔一段,又有十几排。两个人在四周兜了一圈,看见了一张告示,歪歪扭扭地写着毛笔字——招工处。蔫耗子粗识几个字,但只认出中间的“工”字,他战战兢兢地推开那扇门,问,你们在造桥吗?要人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回首吆喝了一声刘大牙,说,别晃了,这儿就是。

在办理用工手续的时候,蔫耗子顺便打听了一下阿旦的下落。办事的人爱搭不理地说,工地那么大,阿蛋狗蛋山药蛋经常碰到,没法查。

蔫耗子讨好地笑了笑,说,我也是随便问问,找人的事回头再说。

履行完必要的手续,蔫耗子和刘大牙领到了一只藤制的安全帽和全套工作服,他们被分配在后勤班,这是单纯的体力活,全无技术可言。安顿他们住的地方是一溜平房中的某个空房间,屋内至多只有十平米方圆,空荡荡的,散发着新鲜的水泥味。带他们过来的人说,这里的工人很多都打地铺睡觉,因为招工数量庞大,来不及备齐那么多床,考虑到地气较重,为防止工人染上风湿,所以每人可以领一副木质的床板。

蔫耗子和刘大牙对视了一眼,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一切得来的全不费工夫,这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

临近中午的时候,工地办事的人又带了两个人过来。真是冤家路窄,即将成为他们同屋的正是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已恢复了常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癫痫发作时的痛苦似乎从未在他们身上逗留过。

刘大牙看见他们有点紧张,把头掉过去了。蔫耗子的神情也不大对头,但他没有回避来者的目光,他感觉到对方只是对再次邂逅产生了稍纵即逝的诧异,而眼神中似乎并无恶意。他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的头发都是湿的,上衣也换过了,他们一定是在醒来后跳进河里洗了澡。蔫耗子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暴跳如雷的样子,屈辱使他们发狂,透着凉意的河水在他们的捶胸顿足中被掀起了惊涛骇浪。想到这儿,蔫耗子感到有点心虚,但是让他暗自庆幸的是,对方的眼神中真的没有恶意,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怀疑到刘大牙,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他们当时正处于昏厥状态,丧失了辨识的能力。想到这儿,蔫耗子忐忑的心情稍许放松了一些。

然而蔫耗子的猜测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蒙混过关。对方即使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会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出蛛丝马迹。如果你没有心怀鬼胎,目光何必闪闪烁烁,表情又何必慌慌张张。蔫耗子和刘大牙都不是会演戏的人,说到底,他们已经在有意无意间漏了馅,把自己给出卖了。

正因为轻信了自己的直觉,蔫耗子对两个年轻人解除了戒心。所以当暗算降临之刻,他和刘大牙落了个束手就擒的下场。月黑风高之夜,封闭的房间内,四个男人躺在地铺上,吐着浑浊的呼吸。一切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有影影绰绰的光线在漆黑的窗外飘浮着。这时两个年轻人把眼睛睁开了,他们已等了很久,一直挨到屋里的另两个男人睡熟了,他们便翻身而起,用了一个横跨的腿式,一下子就控制住了蔫耗子和刘大牙。被惊动的两个人立刻醒了过来,可是他们已被紧紧勒住了咽喉,既发不出声,又使不出力,就像遇到了鬼压床,巨大的恐惧让他们的意志几乎崩溃了。

为了不至于被活活勒死,源自身体本能的抵制挽救了蔫耗子和刘大牙。可是也可以有另一种假设,那两个年轻人并不想真的置他们于死地,所以在不懈的反抗之后,在奄奄一息的关头,卡在他们喉咙上的像钳子一样有力的虎口松开了。

刚刚从鬼门关脱身,刘大牙就杀猪般地嘶叫起来,杀人啦!

话音刚落,他的嘴便被手掌死死捂住了。骑在他身上的王老屁说,再瞎嚷嚷就要了你的命。

可是外面已经有人来巡逻了,一个声音问道,哪儿在叫,出什么事了?

王老屁应声道,没事儿,做梦遇到强盗了。

外面嘟囔了一句,深更半夜的不好好挺尸,叫什么魂,睡个觉也不安稳,真他妈遭罪。随即脚步声便走开了。

刘大牙嘴巴虽被捂上了,鼻孔却在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他的腰背僵硬地使着蛮劲,想把王老屁掀下去,却没有成功。

那边,蔫耗子却没有大喊大叫,秃顶的赵和尚一巴掌打在他靠近下巴的位置上,把他的腮帮子打肿了,疼痛像水藻一样弥漫开来,蔫耗子觉得牙床被击碎了,他口齿不清地说,这位老弟,你让我说两句。

赵和尚没听他的,又在他另半边脸上扇了记耳光,才恶狠狠地说,有什么话,快说。

蔫耗子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干吗出手这么狠。

赵和尚说,你们在找死,竟敢在老子脸上撒尿。

蔫耗子说,话可不能瞎说,得有个真凭实据。

赵和尚说,看你们贼头贼脑的样子,就不像好人。

蔫耗子说,你要这样说,只好由你,反正你们人也打了,要还觉得不解气,干脆就把我们弄死。

赵和尚说,杀人得偿命,干吗弄死你们。

王老屁在旁边说,我们不要你们的命,只想报仇。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裤子脱下来,看架势是准备弄泡尿让刘大牙喝。

刘大牙一骨碌翻到边上,指着王老屁说,你他妈的敢尿到我身上,下回等再发羊角风,我非把你的*搞下来不可。

他这样一说,还真管用。王老屁傻站在那儿,昏沉中他的表情有点犯晕。

刘大牙接着说,这事今天就这样完了,我们以后就交个朋友,你发病的时候我还能帮你掐掐人中。

赵和尚把脑袋掉过来,朝刘大牙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妈的还敢威胁我们,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刘大牙看着赵和尚凶神恶煞的脸,把脖子一梗,大嗓门再次击破了黑夜的静谧——

有人要扒我的皮!

王老屁再想堵住刘大牙的嘴巴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正在忙着提自己的裤子。这时刘大牙已经朝门口跑过去了,骑在蔫耗子身上的赵和尚敏捷地跳了起来,出手抓住了刘大牙的后襟,但他拉不住刘大牙的暴发力,犹如脱缰的野马,刘大牙一下子把门撞开奔到外面去了。这个画面的产生基于刘大牙衣服被撕开了一大片后背,而被撞开的门上只有一把简易的铁皮插销。

刘大牙扯着嗓子继续喊,有人要杀人啦,要扒我的皮!

他的声音在空旷中具有穿透力,就像锐利的猎刀把黑夜的心脏刺中了,刀刃上挑着血淋淋的脉搏。在广漠贫瘠的滩涂上,凄厉的尖叫让惊醒者胆战心寒,好奇心诱使他们出来看个究竟。陆陆续续,睡眼惺忪的人们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了。由于寒意的侵袭,他们都是畏头缩脑的模样,表情介于迷茫与怀疑之间,似乎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担心着什么。可是无论是什么,他们均一无所获。既没有追杀的实况,也没有血腥的现场,甚至于连那声尖叫也不知源自何处——因为造桥工地刚刚开工,宿舍区的配套尚不完善,用来照明的路灯还没竖起来,只有巡逻的工人手里握着几束手电筒的光线。实际上,除了黑黝黝的隐约背景,四周并不能看清什么——大家盲目地聚拢过来,互相询问,但彼此间只有用摇头来回答对方。当然谁都无法否认听到了尖叫声,然而这只能使人怀疑自身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虽然霜气氤氲,光影斑驳,却可以看出人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的,然后就不甘心地散开了。

肇事的王老屁和赵和尚一直在人群中站着,他们没有吱声。当巡逻的工人用手电筒来回乱照的时候,他们神态自若,装作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慢慢晃到边上去了。

而蔫耗子和刘大牙却已经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刘大牙破门而出的同时,蔫耗子用力把身上的赵和尚推开了,他站起来说,这下我们的饭碗都砸了,刚住下来就打架,工地上肯定立马让我们滚蛋。

蔫耗子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刘大牙已经跑远了,而闻声而起的人们正在慢慢形成嘈杂。蔫耗子的话对两个彪悍的年轻人起了点作用,显然他们并不想被工地扫地出门。赵和尚说,只要我们谁都不说,就没人知道。

蔫耗子看着快没人影儿的刘大牙,说,我得去追他,你们稳着点,别让人家识破了,我可不想把活儿给丢了。

说完,他就朝刘大牙逃跑的方向一路赶过去了。

可是黑咕隆咚的大地上,哪儿还有刘大牙的踪迹。

寻觅了大半个时辰,蔫耗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区。在一排排平房前,他辨认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住的地方。他看见那两个年轻人正蹲在门口吸着烟,他没跟他们说话,直接进了房间,在地铺上躺下来。刘大牙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滩涂上时有神出鬼没的河流的分汊,他害怕刘大牙一脚踏空,成为溺水而亡的冤鬼。

门口的两个烟头像一对停在手指间的萤火虫,微红的亮光忽明忽暗。赵和尚吐了一口烟出来,问,你那个兄弟呢?

蔫耗子没吭声,眼睛看着房顶。

赵和尚继续说,你那个兄弟挺倔的,有他的苦头吃。

蔫耗子还是没吭声,突然放了一个屁,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中一片空洞,好像灵魂在别处。

赵和尚讨了个没趣,把烟蒂摁灭了,也躺回到地铺上。

王老屁还在抽他的烟,他没回头,随口一问,睡啦?

赵和尚用鼻子嗯了一声,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剩下王老屁一个人守在门口,脚下扔了好些个烟屁股。

距离天亮不远的时候,刘大牙回来了,他光着上身,提着用衣服做成的布袋——他把两只袖子扎起来,往中间一兜,被撕坏的后背拢成漏斗状,就能装东西了——乐呵呵地提着一片蛙声站在门外。

他径直走进屋内,像根本没有王老屁这个人一样,从他的腿上大步跨了过去。刘大牙朝着发愣的蔫耗子说,可了不得了,青蛙多得造反了。他的大嗓门把赵和尚给弄醒了,他支起胳膊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刘大牙。

刘大牙冲他笑笑,说,回头等烧熟了,你们一块来吃吧。

赵和尚和王老屁被弄得哭笑不得,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没心没肺的人。

但是,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刘大牙用一大锅喷香的青蛙肉和两个年轻人弃了前嫌,这看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实际上,仇恨和友谊往往就在一念之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到底,他们都是古道热肠的混世魔王,目中无人,吆五喝六,是天生的酒肉朋友。随着岁月的蹉跎,他们之间的义气也愈加牢固,成了两肋插刀的兄弟,江湖从来就是如此,有时候看上去真像一个笑话,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寡廉鲜耻,却又是那么鲜活可爱。

而蔫耗子既不与他们过分亲近,也不与他们存有隔阂,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偶尔也会像兄长一样唠叨几句,更多的时候则保持着旁观,他像一只蛛网边缘的壁虱,似乎趴在那儿,又似乎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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