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百年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第五章 一百年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高贵的灵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尼采《善恶的彼岸》〗

【1】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后的人类世界,在外表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时间考验了很多事,让很多专家亲眼看见他们的预言成了放屁。

没有可以飞上天的汽车,因为没有人说得上来要让汽车飞上去做什么。

手机也没有出现立体影像通话的介面。

机器人还是没有真正的思想。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

复杂的气候从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过。

当然了,移民火星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梦想,只是已经很少人写小说。

癌症跟爱滋病也没有新的疗程或特效药,从事相关研究的人都被视为笨蛋。

……拥有最好脑袋的科学家花了太多时间在发呆,就跟其他人一样。

※※※

医院的候诊大厅,大家围绕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小孩子。

小孩子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吵着要看卡通台,一下子想要喝可乐,围观的大家都感到十分新奇,争着要摸摸捏捏小孩,七嘴八舌讨论。

“好久没看到小孩子了,真有活力呢!”

“要喝可乐啊?想喝就买给他啊!不过就是冰糖水嘛,印象中很好喝的。”

“哈哈,上一次看到小孩是什么时候,我都没印象了呢。”

“叫什么名字?乖,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小强?好可爱喔。”

“是生什么病呢?牙齿蛀了,安心啦,蛀了还会再长嘛。”

“来!叔叔抱抱!哈哈哈这小孩这么不怕生啊……哈哈哈哈哈……”

不一会儿功夫,医院大厅的电视早切到动画史瑞克,而小孩子的身旁堆了可乐、汽水、零食跟一大堆小玩具,乐得不吵不闹。

其中一个围观的民众,张婶,不禁感叹……

如果曾曾孙跟曾曾孙媳妇愿意生小孩,她就不必挤在这里看别人家的孩子。

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想法,管多了就生气。

在五十岁那年过世的张婶,今天只是依循着过去五十年的习惯,回到以前工作的医院“闲晃”,接下来要晃的地方还有公园,之后才是回家。

认真计算起来,今年是张婶第一百四十九岁。

张婶年轻不懂事,十七岁就怀了老大,酒没醒就上工的丈夫又在她怀老三的时候,不幸在工地坠楼过世。

年纪轻轻她就失去丈夫,靠着白天在早餐店帮忙、在饭店里整理床铺洗被单、晚上在医院里拖地洗盘子,独自扶养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长大。

她很努力,子女也都很争气,三个都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飞到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当了教授。

在么女跟么女婿选好日子结婚那天,张婶在医院里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等待她的是血液报告跟核磁共振图,还有一个噩耗。

“张婶,很抱歉告诉你这个结果。”医生叹气。

同样都在医院工作,就算没说过话,看也看熟了。

医生知道张婶的身世,非常同情。但除了同情,医生也无能为力。

“请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张婶恳求医生。

那晚,赛门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体的头版。

张婶落寞地读着报纸,真希望这样的奇迹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期一年化疗很辛苦,张婶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着一定要看到孙子的毅力,张婶千辛万苦撑了下来。

就在张婶病危前一个礼拜,医院里所有该断气的人全都奇迹似苏醒过来,据说这个现象同时出现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开始张婶从护士那里听到这个新闻时,还以为是儿子女儿串通护士骗她,直到她自己看到电视上各新闻台的报导,她才燃起希望。

“妈,你放心,你一定会复活的!”

大儿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轻轻摸着张婶的脸颊。

“妈,没道理其他人都复活了就你不行,你一定要有信心。”

二儿子紧紧握着张婶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

“医生?”张婶眼神迷离地看着医生。

“我……我无法保证。不过,过去七天以来,在本医院过世的病人、车祸送命的伤者,在死后苏醒过来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医生微笑,不知道在臭屁什么。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孙喔。”张婶摸摸女儿鼓起来的肚子。

“妈,你一定可以亲手抱抱他的。”女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微笑。

三个小时后,张婶在家人的陪伴下阖上眼睛。

心电图剩下一条没有反应的线。

家属痛哭,祈祷,于是张婶在众目睽睽下睁开眼睛。

心电图还是仅剩那一条死气沉沉的线。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婶呆呆地说,难以置信。

原来,刚刚那一刻短暂的无意识沉睡,就是死亡?

【2】

台湾政府规定,“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人,禁止从事任何劳力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权。

这个规定的作用不大,因为鲜少有永生人对劳动性工作还抱有热情,尤其是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对工作有任何兴趣。

辛苦拉拔孩子长大成材的张婶常常回到医院,偶尔帮点忙、替偷懒的清洁人员扫扫地,不过是因为日子无聊。

现在的医院不比当年,属于活人的那一半空间都很冷清,属于永生人的那一半诊间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会来美容他们的脸孔与身体、订做漂亮与多功能的义肢、从胃部抽取他们因过度怀念而吃喝进肚子里的食物残渣与酒水。

至于来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症状,感冒、牙痛、针眼、喉咙痛、胃痛、视力减退、口臭、肾结石、尿道发炎、疝气、包皮过长、盲肠炎、经痛、幻听、关节炎、偷窃癖、说谎、抄袭成瘾等等。

面对绝症之类的重病,若治疗过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犹豫放弃。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台湾有三千万个死人,两百五十万个活人,法令也配合广大的民意变得很有弹性——任何人在面临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胁下,可以向医疗机构请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于个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请托的医生不得拒绝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绝症,因种种意外被送进医院急诊的伤者,有时也因为不想被截肢而快速签下“自由永生死”的强制执行申请书,这些人有很大的机会在死后还是可以控制他们原本要牺牲的肢体。

无病无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谁都不想在死后拖着一副毫无魅力的老朽尸体“过活”吧!

“那么,就请将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张婶的大儿子在被验出食道癌时就这么跟医生说。

“那……就……麻烦……医生……了……”

七十五年前,张婶的长媳妇在二度中风时还保持基本的礼貌。

“还等什么?当然是快点一针打过来啊!”

六十年前,张婶的长孙在罹患肝癌末期时也跟医生这么说。

“算了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孙竟然也这么说……当然被张婶一巴掌打醒了。

“你这个傻小子,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张婶没好气地训诫着。

活人轻率放弃生命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党联盟一贯的政治主张,几个立法委员援引几个先进国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为了教导新生的活人儿童正确的价值,所有一切为了个人兴趣、为了外表的青春常驻、为了打赌赌输之类的自杀行为仍属犯法,会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当然罗,这个“生命完整法”不过是一个象征,多的是漏洞可钻。

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癌症治疗变成了一种“体验痛苦的人生经验”,可要,可不要。

此外,从去年的癌症相关医疗统计数字里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地区,超过四十岁以上的男女,愿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疗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国际水准差不多。多数愿意挑战化疗、重伤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舍不得美食佳酿。百分之三的人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不愿以过于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为了延长体验性爱的时间——是的,这一点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国都习惯了“永生人的存在”这句话,文法有很明显的毛病,摆明了是写给一个世纪以前的活人看的。

实际上,在地球上永生不灭的人类达到了一百二十八亿,活人仅剩三十五亿。

应该被习惯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仅人类的医疗行为改变了,保险公司的制度也变了,法律的精神与形式都变了!债权法、遗产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变了。

绝大多数的永生人对活人非常友善,毕竟看见活人,就等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永生人总是告诉活人,没关系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3】

“小强,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一个女子向众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见!”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挥挥手。

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从卡通频道又切回即时新闻。

比起上个世纪,现在的新闻平静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凶杀勒索强暴偷窃虐待当然还是有的,但不过就那么几件,仿佛人们对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对活人,活人对永生人,还是永生人对永生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都成了历史。

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恒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尸烟,地球暖化的趋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赖啊,抱歉这么说你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计程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干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罗唆的江嫂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干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干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烟灭后就能飞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4】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复着郑先生那一席道别。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自己也说不上来。

郑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书的教授,过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写了好几本评价不错的教科书,学生也很有成就。像这样的知识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脱节了,就渐渐无法忍受,宁愿灰飞烟灭掉自己也不想没有目标地过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自己向自己表达尊敬的一种方式吧?

看看自己,张婶从年轻时就没什么重大的抱负,每天一起床,就是将三个孩子从床上赶去刷牙洗脸,然后开始炒蛋、煮稀饭。

骑机车四贴送孩子到学校上课后,张婶就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帮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饼。十点后她就骑机车到饭店报到,准备客房清洁的工作。

孩子放学,张婶一定回到家里做晚饭,吩咐孩子快点写作业,命令长子负责教次子功课,命令次子要盯着么女写功课,谁不乖谁就皮绷紧一点。

晚上七点,张婶准时出现在市立医院,拖地扫地,洗碗洗盘子。

九点半回到家里,张婶仔细检查孩子的作业、签联络簿、调停孩子间乱七八糟的纷争、打电话跟老师道歉、帮忙孩子的美劳作业、为孩子剪头发、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尔打孩子、偶尔抱孩子、偶尔被孩子气哭。

偶尔,孩子笑嘻嘻帮她捶捶背,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绝对不让别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就不学好。”张婶总是边哭边说。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么。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么。

早出晚归真的不算什么。

不就是母亲伟大的本能吗?让三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每个都完成大学学业、都拥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张婶这辈子最简单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认真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期待,在张婶被医生宣布死亡前就已经达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园里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人。

张婶看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十几个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头上望。

……那么,过去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只是单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吗?

【5】

张婶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坐在这个地方。

位于大街小巷的永生人心理谘商中心,数量跟密度跟便利商店一样多,但上门求助的永生人其实很少,有时一天还遇不到一个需要辅导的永生人客户。

窗明几净、装潢雅致的谘商中心之所以开得这么多,跟政府积极进行扩大内需的经济政策有很深的关系。政府认为提供不需要工作、却想要藉工作打发时间的永生人一些工作机会,对社会安定很有帮助。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坐在沙发上的张婶,立刻提出这个问题。

面对这个无疑是人类史上最重要的问题,谘商师完全没有一点迟疑,立刻从永生人心理辅导训练营发下的讲义里,反问出这么一句:“那就要看你所拥有的是什么,想追求的又是什么,也因此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会一样。”

在张婶继续发问前,谘商师递给张婶一张纸,上面有一百个选择题。

“这一百道选择题,还请张太太先填完,电脑分析后会有精确的报告。”

“好的。”

大家的时间都很多,张婶耐心地花半个小时填好密密麻麻的百题问卷。

谘商师将问卷放进电脑扫描仪中,机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

张婶还真有点紧张,尽管只是一份心理测验,但对她来说这跟考试没两样,不晓得自己答题答得够不够好,分数高不高。

不到二十秒,电脑就列印出一份性格检测。

“还可以吗?”张婶局促地问。

“从这份问卷的分析看来,张太太的情况是属于典型的鞠躬尽瘁之他我满足型。这个类型的永生人非常多,尤其在亚洲社会里更常见,张太太不必太过焦虑。”谘商师将性格检测表的结果倒转,递给张婶自己看。

“那是什么意思?”张婶有点尴尬。

鞠躬尽瘁应该是个好词,但整串名词听起来怎么有种“生病了”的感觉?

谘商师微笑,示意张婶放松心情:“张太太,你习惯对其他人付出,并从中得到很大的满足感,你这种型的永生人长期处于满足其他人快乐的状态,久而久之变成其他人快乐你就快乐了,于是你便忽略了自己、不习惯自己寻找快乐,在你过世后又无法从感官中得到传统的刺激与满足,例如吃、例如喝、例如鱼水之欢。在感官并无匮乏的状态,满足的手段也变少了,对很多鞠躬尽瘁之他我满足型的永生人来说都是很大的困扰。”

似懂非懂,张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的确啊。”

“张太太,不如请你说说你过去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吧。”

“好的。我年轻的时候都在为孩子的人生而努力,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不工作的时候就关心孩子的功课,虽然假日还是要工作没办法带他们出去玩,但我相信我们母子之间的感情很好,他们都很体谅我这个单亲妈妈的苦衷……”

谘商师耐心地聆听张婶的过去。

实际上,这些谘商师对解决这些永生人的疑难杂症起不了多大作用,多数只是打发自己的时间。大部分的情况下,前来求助的永生人也不过是想找“专家”开示一下,并巨细靡遗地聊聊自己的过去、排遣心情。

政府一直保密没有公开过的统计资料里,这些长期面对对自己无尽人生感到困惑的永生人的谘商师,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比例一直是所有职业里最高的一项。原因太多太好想像了。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

张婶成功地耗掉九十分钟的人生,而谘商师也成功地打发了九十分钟。

“张太太,从刚刚到现在,你都只提到你的三个小孩跟你的几个孙子,却没有提到过你的曾孙……”

“是吗?也许他们跟我相隔太久,有那个……代沟了吧?”

“当然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也有可能,是你的曾孙在你的生命历程里扮演了不是很重要的角色。”

“怎么会不重要呢,他是我的宝贝曾孙啊。”

“张太太,你过世不久后还帮忙带过你的孙子,对你的孙子付出过很多的时间、很多的爱,但你的孙子的孩子,却是由你的儿子跟你的儿媳妇带的,是不是?”

“……的确啊。”

“这就是典型的鞠躬尽瘁之他我满足型的行为感受。张太太,你对需要你的人特别有感情,因为你在他们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生存的价值,你的三个儿女在人生的历程中不能没有你,因此你对三个子女付出最多,对他们的爱也最多。”

“……”

“在你过世后,你又马上从帮忙照顾孙子的生活里,找到了死后人生的意义——亦即,尽管你的儿女不需要你了,但你还是找到足以令你不断持续付出的对象,也就是孙子。”

“但我的曾孙就不需要我了?”

“也许只是需要的形式不一样了,但,可以这么说。”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这个当了四十年的谘商师可不是干假的,立刻搬出熟练到不行的语诃。

这就要看你思考这件事情的角度、这个答案要问你自己、每个人对这件事的看法都不一样、如何看待它要由你自己的价值观决定、我想这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这就得看你怎么从中取舍而定了、你看待问题的角度决定了你处理事情的态度、转换得失的立场会让你看到事情更多的面向……

这些拥有最大包容尺度的句子,乍听之下充满了贤者的智慧,但都缺乏一个充满力量的指示——很遗憾,都不是张婶想要的。

“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张婶眉头皱得很久了。

“从娱乐的角度,可以多看电影,打打麻将,打打扑克牌,玩电视游乐器。但要持续提升心灵上的快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多看书。我们有很多永生人因为不断看书、广泛涉猎上个世纪的经典好书,而得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回响很好。”

其实回响很好是谘商师训练手册上的一贯讲法,根本没有实际的统计资料。

“有没有推荐的书单呢?”

“这就要看张太太你的个人兴趣。”

“我个人……没有特别的兴趣。”

张婶有点尴尬,其实是完全没有“兴趣”。

于是谘商师从电脑里下载了政府推荐的永生人优良丛书书单,列印了一份。

张婶接过,这厚达十几页的书单肯定够让自己消磨时间了。

“对了,张太太,下个礼拜国际知名的永生人畅销作家,詹姆斯·多纳特,会来到台湾演讲生命的意义,时间许可的话不妨去听听看。书单里也有很多本推荐书都是由詹姆斯先生所写的喔。”

时间许可吗?

时间肯定是许可的。

只是好耳熟的作家,张婶好像在今天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可是我听不懂英文。”张婶直觉地说。

“没关系的,詹姆斯先生已经在旅行的过程中学会十七个国家的语言,全程都会用中文演讲。十五年前詹姆斯先生也曾来过台湾,错过这次,下次想听到詹姆斯先生演讲就得更久了。”

“谢谢,我会考虑的。”

或许,学习各国语言也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6】

没别的要紧事,张婶干脆拿著书单到附近的书局,一口气买了十几本。

回到家,客厅的电视还开着。

主卧房里不断传来争吵的声音,张婶叹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看书。

张婶的长子跟长媳住在北投,开了一间生意不怎么好的花店。长子的大儿子跟他的妻子住在台中,除了养了十七只猫什么也不做,整天闲晃。长子的二儿子跟老婆、二老婆早早离婚了,现在跟第三个老婆住在土城开二手衣店。

张婶的次子跟他的大儿子、大媳妇住在三峡养狗,次子媳则跟她的二儿子、二媳妇住在花莲永生人行政特区整天看海,偶尔租船在海上瞎逛。次子的三儿子跟他的老婆则在去年搬到台北永和四号公园旁,过着每天吵架的生活。

张婶的么女与么女婿离婚后,在大陆经营皮革加工厂。么女的长子曾经是职业篮球的明星后卫,是家族里最有名的人,现在旅居美国,他的儿子也打了职篮,成绩却不出色,后来当了教练反而闯出名声。么女的两个女儿感情一直很好,在过世后五十年,一起住在大高雄永生人安养中心度日子。

张婶排行第一的曾孙移民到美国教书,排行第二的曾孙在大卖场当经理等退休,排行第三的曾孙在当职棒教练,排行第四的曾孙女在设计窗帘,排行第五的曾孙女在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排行第六的曾孙现在应该在第二北海道做科学研究。曾外孙同样浩浩荡荡。

就像台湾很多的长者,张婶轮流到各个子女、孙子家、曾孙子家住,现在轮到跟次子所生的第三个孙子一起住,也就是每天跟老婆吵架的那一个。

张婶先翻了一下那位备受推荐的作家詹姆斯先生写的流浪心得书,开头精采,但接下去的情节就索然无味了。于是放下,又拿起另一本书。

其实也看不下去,因为张婶听见他们夫妻俩在房间里吵架的每一句话。

“什么想寻找爱情?你跟我之间难道不算是爱情吗!”次子三孙大叫。

“算!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孩子大了,甚至孩子也死了,我待在这个家也够久了,我想出去追求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有这么难理解吗?”次子三孙媳吼了回去。

“出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你当你在演连续剧啊!”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你自己清楚你也不爱我了,你只是找不到其他人去爱,就不准我想办法去爱别人,也不准我想办法让别人爱上我,这不公平!”

“你爱上了谁?说啊!说啊!”

“我没有爱上了谁,但我知道,如果我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不可能重新爱上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感觉了,只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

“但我对你还有感觉。”

“不,你没有,你对我没有激情了,你只是不想承认。”

“我不承认。”

“我们之间已经足够了,该一起度过的也一起度过了,该一起快乐的也一起快乐了。白头偕老,我们也真的白头偕老了啊。我腻了,我们都需要换个人爱,不然眼对眼再耗一百年有什么意义?”

“……你就这样走了,承诺算什么!”

“承诺不是用来禁锢我们的关系用的!”

“我在问你,承诺算什么!你说要爱我一千年算什么!”

“我怎么知道真的要爱一千年!我反悔了行不行!我说话不算话行不行!”

“不行!”

主卧门砰地打开,次子三孙媳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她看也不看坐在客厅的张婶一眼就穿鞋出门,还摔了好大一声门。

次子三孙沮丧地跟在后头出来,懊丧地坐在客厅。

“奶奶,小佩还是想跟我离婚。”

满头白发与老人斑的他,看起来比张婶还要苍老许多。

唉,这种争吵不晓得重复了多少次,张婶听也听倦了。

“如果小佩想走,就让她走吧。”张婶拍拍他的背:“都那么久了,有什么不能看开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啊。”他捧着脸。如果能哭他一定哭了。

张婶没有继续劝话,只是耐心拍拍他,揉揉他。

过了许久,次子三孙说要出去走走。

※※※

日夜无别,张婶继续在客厅看她买的新书。

这类心灵成长主题的书,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卖得很好。

写心灵成长书的人不见得心灵富足,但心灵不富足的买书人肯定很多很多,于是写书的人荷包就富足了。荷包富足了,心灵富足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这个关键,每一本心灵成长书都不会写在里面。

冠冕堂皇的话很多,平庸无奇的大道理也不少。

倒是有一句话问得好——

“请你回想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呢?”

张婶想了很久,将近一百五十年的时光细细咀嚼了一遍。

她看见子子孙孙一个个学业有成、事业有成、人生有成。找到爱情、失去爱情、赚取财富、失去财富。枝繁叶茂的下一代又下一代又下一代,都是从她一大早醒来催唤着三个小鬼快点起床刷牙的那一幕开始。

但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不就是躺在病床上,三个拥有美好人生的子女一齐在床畔,陪着她,牵着她,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的那几个小时吗?

“但,那个时候我真想看见外孙的出世啊。”

张婶阖上书,叹气:“如果没有看见外孙的出世,一定很遗憾啊。”

这本心灵成长书最后一页写道:

人生,是不可能没有遗憾的。

但就因为不想遗憾,才有时时刻刻将人生活得更精采的动力。

最幸福的时刻已经拥有过了,该满足了。

一百年了,当然明白儿孙自有儿孙福的道理,却从未替自己着想过。

没问问自己喜欢什么、能为自己做什么。

张婶看着手上的号码牌。

“……再给自己一百年的时间吧。”

【7】

那些专为永生人写的心灵成长书,张婶一本都没再看过。

埃及的日落有一种壮阔美,张婶用了十年去感动。

东京的夜,比台北更让人目不暇给,张婶用了十年慢慢适应。

北海道的雪景美不胜收,吸引张婶去排行第六的曾外孙家里打扰了十年。

在威尼斯永生人帝国永远淹没在水底的前十年,张婶在那里谈了一场恋爱。

号称拥有全世界最完整永生人福利制度的关岛解放死人共和国,张婶在那里交了很多新的好朋友,一起搭船到欧洲玩了十年。

第六十年,长子与张婶在隆布朗特共和国的地铁大爆炸遗址会合。

“妈,我很想你。”长子抱着张婶。

他们一起在大欧洲用脚旅行了十年,走遍了名胜古迹。

第七十年,次子跟么女也笑嘻嘻带着行李,突然出现在张婶与长子面前。

“妈,我们都很想你。”次子与么女团团抱住了张婶。

于是他们在澳洲活人绝迹的地带旅行了十年。

某一个流星如雨的夜里,四个人围着营火回忆起以前小时候的日子。

原来老大常常模仿妈妈的笔迹在不及格的考卷上签名、次子的功课总是没写完挨揍、么女其实在高中时就偷偷交了男朋友、大家最喜欢吃妈妈打一颗蛋在剩菜剩饭大火快炒出来的香喷喷宵夜……

有说有笑。

“妈,你是我们所有人的起点。”么女说。

那夜张婶明白了,这也是她漫长人生里最幸福的一刻。

第八十年,长子告别了母亲,先行回到台湾与家人相聚。

第九十年,次子告别了母亲,再行回到台湾与家人相众。

第一百年。

这个世界,依旧是既丰富,又寂寞。

么女陪着张婶回到了台湾,重新认识这个大家族的新成员。

“叫阿祖就对了。”张婶摸摸刚上国中的小孩子的头。

这一百年,又一百年。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后的人类世界,在外表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时间依旧考验了很多事,让很多专家再度亲眼看见他们的预言成了放屁。

没有可以飞上天的汽车,还是没有人说得上来要让汽车飞上去做什么。

手机也没有出现立体影像通话的介面。为什么要?

机器人还是没有真正的思想。为什么要?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为什么不要?

复杂的气候从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过。为什么要?

当然了,移民火星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梦想,只是完全没有人写小说。

癌症跟爱滋病也没有新的疗程或特效药,尤其爱滋病很久没听说过了。

……拥有最好脑袋的科学家都早早选择了灰飞烟灭,就跟那些艺术家一样。

日子到了,整个家族都来送行。

没有人哭,没有人难过,他们都知道这一天终将来临。

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也会选择同样的旅行。

※※※

号码牌是今天的第三百六十七号。

张婶一个一个叫名字,一个一个拥抱,一个一个摸摸头。

最后在三个孩子的亲吻下,张婶来到人道焚化炉前面。

她微笑。

“妈妈真的很高兴,能好好再爱你们两百年。”

张婶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捏着号码牌的手忽地松了。

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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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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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百年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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