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十月三十一日二十一时,天福公司提前三小时开栓供暖。正巧那几天气温明显回升,据说比历史同期平均值高出了三度多,果然是暖冬啊。锅炉房经理请示高天福,说是不是省点煤少烧,能保证市政府要求的最低室温就行呗。高天福张嘴还是家传的那点养猪经,说你知道养猪什么时候加料催肥最合算吗?那得抢在出栏前的半个月。养那农家土猪,一进了腊月门就得多喂豆饼,那才能赶在年前杀出个好分量呢。有胭粉得往脸上搽,往屁股蛋子上抹没用。等到数九寒天,你往锅炉里甩十锹上好的大同精块,都不如眼下这小阳春甩一锹,这你信不信?你就照我说的办,别管它暖冬不暖冬,也别舍不得煤,给我烧!

高天福确是把胭粉搽在了脸蛋上。几天后,冯副市长又一次光临,并带来了电视台记者。冯副市长满面春风地在小区里走,见到居民就和蔼可亲地问对供暖可否满意,那些在外面晒阳的老头老太太高兴地夸赞,说住进小区这些年,就今年暖气供得足,大冬天我们家热得都开了窗户,改革开放真是好啊!冯副市长还让供暖公司把林凤臣等几家户主再次请回来,池家欣忙着派人摆上了西瓜草莓,以乱季的瓜果展示天福公司的热情。那个张处长在领导面前说颂扬的话用不着回家请示让媳妇教,如瘾君子掏打火机一般随手拈来。这些场面和这些话,记者们都录进了摄像机,冯副市长还亲如家人地和居民们谈了一阵心。当晚,市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了这段专题节目。当然,最大的受益者是天福供暖有限公司,花多少钱才能做来这么大的广告啊!

搽胭粉归搽胭粉,脸上长粉刺有黑头也还是要处理的。在又一次经理办公会议上,高天福说,我是养猪的出身,说出的话可能不受听,但话粗理不糙。圈里那些上食抢膘给我增效益的,我自然要加精料多喂食分槽饲养,对那些在圈里胡掐乱咬,或者光吃食不长分量的,我也不是没办法。总结前一段的供暖准备工作,我决定,停发副总经理池家欣三个月的奖金,至于具体原因,大家都知道,我也不糟践唾沫星子了。

在天福公司,基本工资不过是个活命钱,奖金才是大头儿,对于一个独自拉扯着孩子养家糊口的女人,这个惩罚无疑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但这次池家欣没有流泪,只是涨红着脸低下了头,躲避着大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经济损失比起高天福掏出的十几万元外加一户两年的取暖费,不过是小耗子比大肥猪,高天福没说连她的基本工资一块罚,就够手下留情的了。

此后的一天,池家欣进总经理室请高天福签发为分户改造临时雇用的工人工资单。高天福正在看报纸,社会版上发了一条新闻,说一歹徒多次在夜深人静之时,潜伏某僻静街道,抢劫强奸过往独行女子,现歹徒已落入警方之手,但苦于多数被害妇女没有报案和当面指证,公检法机关难以对犯罪分子实施有力打击。报纸呼吁受害妇女走出阴影,勇敢地支持公检法机关对犯罪分子严惩。这张报纸池家欣也看了,刚才还在自己的办公室和同事们议论过。高天福在工资单上签过字,突然指点着报纸问:

“如果你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忙活了,你举报不举报?”

池家欣的脸腾地热起来,你是个男人呀,你怎么可以向女士这么问话?“忙活”二字是北方乡间的土话,用在此时此处跟说强奸强暴的意思大同小异,这也太不文明有失礼貌了吧?但在人屋檐下,谁能不低头,自从在高天福手下听差,池家欣已经让人家熊软了,熊怕了,此时身旁又无别人,便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这种哑巴亏我可不吃,大不了把条小命搭上,我也要叫他恶人恶报。”

一位女士,当然只能这样回答男老板提出的如此不堪的问题,不然,她还能说我度量大,什么屈辱都能吞忍吗?至于事到临头且又人不知鬼不觉时,那就另当别论了。

高天福点点头,笑了:“好,这话我爱听,这样的娘们儿若在本公司,我必高看一眼。我高天福最瞧不起那种挨了忙活还故意打呼噜装气迷的人!如果在我手下真出了敢蹬鹰一腿或反咬恶狼一口的,我不管他是兔子还是克郎(半大的猪),肯定重重有赏,赏奖金,赏旅游,以前有什么罚了扣了对不住的地方,我也一定都想办法给她找补回来!”

这是一种暗示,池家欣再欠精明,也不会听不出来。可她一时又不知该怎样应答,只说了声“那些受害妇女真要摊上您这样的一位领导,就不会当缩头乌龟了”便匆匆离开了。

池家欣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前,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高天福的那些话。姓高的平白让别人算计去了十几万元钱,心里肯定不甘,他想报复,却又不想亲自出面,便撺掇怂恿另一个也深受其害的人去蹬鹰咬狼。如果是他的心腹,也许他会与自己暗室同谋,周密策划,偏偏他又信不着自己,那就只能吹暗风点邪火。想想刚才他说的那些话,他只说了奖赏,但若反过来理解,有其奖也必有其罚,自己受害公司遭损若再假装气迷无动于衷,老板瞧不瞧得起尚是小事,只怕还有瞧不起后的穿小鞋紧鞋带呢。就好像一条狗,主人示意你去咬谁,你扑了上去可能赏块骨头,若夹了尾巴缩到墙角,残羹剩饭能不能继续吃饱尚难保证,极可能还要挨顿狠踢暴打呢。

池家欣苦思苦想左右权衡难下决心,又想办法约了老东西马恒山用散步的时间在附近公园的僻静一角见面。马恒山听了池家欣的讲诉和分析,冷笑说,高天福这个小王八蛋,你别理他。他肚里有气憋不住,有能耐就自己去撒,没能耐也犯不上让个弱女子当炮灰。再说,你又有多大本事?两个粉拳又能使出多大力气?想下黑手捅了谁你拿得出那么大的一笔票子雇杀手吗?只想出出恶气半夜里砸了谁家玻璃又有多大意思?太小儿科嘛。而且这种事不论做大做小,都触犯了法律,只要被警方侦破,你自然摆脱不了干系,可人家高天福却可以装作一问三不知,该死该活你自担。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一个念书的孩子,你要是闹出个山高水低,让警察把你拘了去,家里的孩子谁来管?心的头上一把刀,那个字念“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个道理你不能不懂吧?你可千万不能让别人把你忽悠成个傻大姐啊!

池家欣知道老东西马恒山对自己是真心实意的,但她对马恒山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信服崇拜了,尤其是上次听了他的那个主意,不光于事无补,还惹出好一场小区居民纠纷,甚至把电视台记者和副市长都引了来,不然,事情也不会被逼到非得花钱买稳定这一步。国营经理和私营老板的处世哲学和经营理念都大不相同甚至截然相反,那是两条道上跑的车,用的不是一股劲,如果事事都按马恒山的意见办,自己在天福公司的路子必然越走越窄,直至最后被扫地出门。为了避免日后走到悬崖边上去,那就只有往高天福那边靠,身子脸蛋靠不上,那就先在为人处世的观念上有所倾斜吧。

池家欣开始琢磨怎样实施切实有效的报复。马恒山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往大干,雇人背后下黑手捅刀子,莫说不敢,也不值,和林凤臣那几个人远还没有结下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往小干,夜黑风高甩砖头砸窗子,那也确是敲铜盆吓耗子,是地痞混混玩的小儿科,不值一提。最好是走中间路线,不大不小,起码要让他们不光丢了脸面,还要糟践一笔钱财,麻将桌上的话叫“吃了吐”,一定要让他们把从供暖公司逼去的钱再老老实实扔出去,而且要耍得他们不明不白尴尴尬尬。这个报复手段的至关重要一点是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枝不摇叶不动风平浪静,如果再能挑拨得他们窝里斗起来,那就更是好上加好了。进而,池家欣又想到对谁下手才解恨,全面出击一网打尽肯定是纸上谈兵难以奏效,冤有头债有主,最让人恨得牙根直的是那个挑头的林凤臣,如果不是他泼皮无赖般地横拨竖挡上蹿下跳,又怎会有赵医生和张处长的摇旗呐喊站脚助威?擒贼擒王,杀鸡吓猴,就是他了,林凤臣,你就美吧,我看你还能得瑟几天?

池家欣在密如蚁群的本市晚报广告栏里找到一个“侦探取证”的手机号码。这个私家侦探连办公地点和姓氏都不透露,可见遮掩的面纱很神秘。池家欣可不是灵机一动,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她对私家侦探的仇恨可谓刻骨铭心。当年,她跟老东西马恒山暗中相好,她的丈夫虽有察觉却苦于没有第一手的证据,两人在家打打闹闹,她就是不肯离婚。后来,她丈夫就是通过私家侦探才迫使她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

池家欣打去电话,相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来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未老先衰地光秃了老大的一个亮贝儿颅(额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挺大的墨镜。池家欣问,你怎么让我相信你的私家调查能力?中年人一笑,露出一口挺漂亮的洁白牙齿,说你是用公用电话打我的手机,这让我很为难,但打电话的地方是个小卖店,看店的是个一条腿有残疾的女青年,在小卖店南侧是一家保健按摩所,盲人开的,这都对吧?池家欣心里一惊,看来此人确是有些经验,早防着自己的戒备。她将一片纸头递到对方面前,上面是电脑打印的林凤臣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池家欣也学会小心谨慎了,她没亲自手写,拿纸条的手也一直戴着薄薄的皮手套,都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没有亲笔字迹,也不会留下指纹。中年人会意一笑,接过去说,你总得告诉我,你想了解哪个方面的内容。池家欣说,工作和生活作风,嗯……主要在后者。中年人说,那请您先提供两千元的调查经费,在我向您提供了令您满意的调查结果后,您再给我两千元。

这就是四千,将近自己三个月的工资啊,如果调查的结果一无所获呢?池家欣有些心疼,说太贵了吧?可不可以等拿出结果时一并交钱?那中年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又一笑说,咱俩这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您可能还不了解我们这个行当的规矩,调查经费是一定要事先提供的,而且我们也很难预料在调查过程中会遇到哪些麻烦,所以恕不议价。我不想问您和要调查的这位先生是什么关系,但您放心,人无完人,尤其在当今社会,在情感问题上谁要严丝合缝没有一点摆度,反倒不正常了。

池家欣再无话可说,只好忐忑着,抱定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的决心,咬咬牙,先付了预付金。

两人再见面,已是半月之后,仍是在老地方。天空正飘着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西伯利亚寒流与滞留在城市上空的暖湿气流纠缠对峙,使这场冬雪持久不息地下了两天两夜,天气预报说雪后将大幅度降温,提醒民众防寒。暖冬不暖了。

中年侦探说:“您要调查的这位林先生在职业高中教公共关系课,还担任着毕业班的班主任,工作嘛,不先进也不算落后,处于中流水平吧。职业高中毕业班班主任的职业权力就是可以向有关用人单位推荐他认为不错的学生,比如去年,林先生就向民航部门推荐了两位女孩子去接受空姐训练,还推荐过三个女孩子去省城星级宾馆当迎宾小姐。因为有了这个权力,有些女孩子就对他很巴结,希望老师在关键时刻能替她们说句话。这很好理解,眼下青年人想找一份理想的工作太难,别说是职业高中,就是正规大学的女毕业生,都很难如愿。如果说林老师手下的有些女生还有些优势,也就是身材和模样,往白了说,比较漂亮吧。这就牵扯出你所要调查的内容。”

私家侦探说到这里,从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一张是在餐馆里,林凤臣正向一个女孩子敬酒,那女孩子眉清目秀,确实长得挺漂亮,表情也暧昧。林凤臣却是背影,难见尊容;另一张照片则都是背影,夜景中街灯明亮,林凤臣拉着女学生的手正走进一家宾馆。侦探指点着用餐和进宾馆的两幅照片说:“请注意照片上留下的拍照时间,吃饭在先,进宾馆居后,发生在同一天,两人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你自己判断吧。”

池家欣的心激动地狂跳起来,问:“这个女孩子叫什么?他们开房了吗?”

侦探整齐洁白的牙齿又露出来,将两幅照片收回重又装进衣袋,说:“不仅知道姓名,我还有这个女生的手机号码。但这就需要您结齐咱们事先说好的费用了。”

池家欣不再犹豫,掏出预备好的票子换回那两张照片,也换来了女生的名字和手机号码,侦探并告知那女生除了跟林凤臣开房,还去过林的家。池家欣想了想,又问:

“如果他们再去开房,或者去林的家,你能不能在第一时间给我提供信息?我还想知道这个女生父母的电话。”

侦探说:“这是新一轮的调查内容,需另付费。而且,这需要长时间的跟踪,风雪不误,是个苦差事,预交费用是三千,结清时也是三千。”

池家欣知道自己好比一条鱼,自投罗网地咬了人家的钩,疼不疼也只能被人家牵着走了,便没再费话,又掏出了厚厚一沓票子。

走出咖啡馆的门外,天气很冷,但心更冷。池家欣打了个寒战,心里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对不起了傻丫头,你虽无辜,但谁让你不自重自爱呢,我只能在心里说声对不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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