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谋生的日子

第五章 谋生的日子

陈正言疲惫不堪地走出新华社大门。不是工作累,而是他对值夜班不大适应,只要倒班,他就会出现这种不良反应。这个星期轮到他值夜班。

熟人一眼就看出他通宵未眠。熬夜的人有一个特征:脸上无精打采,眼睛浑浊不清,步履高低不一。

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睡觉。

不远处就是他的出租房。

正要加快脚步,却发现前方有一伙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便衣!他脑子里马上产生这个概念,是条件反射的作用。这一两年,他一直忙于奔命,去过广州、深圳,到过上海、浙江,东躲西藏始终摆脱不了都宁便衣的追捕。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到哪里,便衣便追到哪里,从未间断。尽管过着像逃犯一样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自暴自弃,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歹徒,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无论何时何地,他始终坚信自己是一个清白的好人,是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是一名称职的党务工作者。

只是不敢回家乡。

不回去不是怕死,不是理亏,而是好汉不吃眼前亏。逃逸是暂时的回避,是权宜之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睡意全无,陈正言全神贯注地密切注视着前方。还不能确定是便衣,但不能掉以轻心。人在特殊时期的心境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平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还是防着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转身,绕道而行。

“站住!”

真的狼来了!

他不由自主地站住。这一次不是便衣,而是三名穿制服的警察。

“同志,请出示身份证。”一口纯正地道的北京腔,外加一个敬礼。

他松了一口气,心情放松许多。只要不是都宁的警察就好办。

“对不起,身份证没有带在身上。我是新华通讯社的编辑、记者,这是我的出入证。”陈正言奉上出入证。

出入证顶个屁用,警察要的是身份证。

谁有随身携带身份证的习惯?何况法律也没有这个要求。

“听你的口音是外地人。”瘦子警察试探性地问:“并且还是乡下人是不是?”

凭什么断定他是乡下人?凭判断力。警察都长有一双火眼金睛。城里人没有这种黄花菜的脸色,当然他们不知道他熬了夜;城里人走路没有这么慌张,当然他们不知道他在躲便衣。

乡下人的硬件他都具备,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想回答不是,又怕暴露了身份。不过,相对北京这样的大城市来说,小城市的人也是乡下人。这样想就通了。乡下人就乡下人,他点头默认。

三名警察立刻把他围住。

难道警察怕乡下人?

不是怕乡下人,而是怕他跑了。北京马上要开“两会”,所有“三无人员”都必须遣送回家。

“这东西不管用,你得出示北京市公安局发的暂住证。”胖子警察理由充分地说。

什么暂住证?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情有可原,过去他是城里人。

难道新华通讯社的出入证还不能证明他有固定的职业和固定的生活场所,还抵不上公安局的暂住证?要知道新华通讯社是国内知名的通讯社。

“对不起,老弟,没有暂住证就得跟我们走一趟。”胖子警察说。

“到什么地方去?”

“跟我们走就可以了。”瘦子警察说。

不肯去也得去。

陈正言说:“你们这是侵犯人权。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还需要什么暂住证?我要告你们,要对你们的行为曝光。”

瘦子警察说:“那是你的权利,但你今天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他被塞进路边的一辆警车上。

到哪里?

车上已经关着五六个人。旁边坐着的是一位憨厚的年轻人,对面有一位50来岁的老头在闭目养神。看到陈正言进来后,老头问:“小伙子,干什么的?”

“新华通讯社的聘任记者、编辑。”这次说得完整。

“哟,记者怎么也被抓起来了,不会是卧底吧?”

“他们说我没暂住证。”他回答。

“什么狗屁暂住证,不就是要捞钱吗?”老头直截了当地说。

交谈中得知,老头是陕西人,叫施继权,在“京苑大酒店”当大厨。年轻人叫叶国保,洛阳人,在一家企业当保安。

抓人不是儿戏,必须正儿八经地当一回事。到了派出所,胖子警察问情况,瘦子警察做笔录。

陈正言被带上来。

问:有什么证件?

答:我有新华通讯社的出入证。

瘦子插话:“我问你,有没有暂住证?”

“暂住证难道比身份证、党费证、大专毕业证、特约记者证都重要?”陈正言质问道。

“其他不要讲了,请你回答有还是没有。”胖子严肃地说。

“没有。”

胖子警察出示一本《北京市治安收容管理条例》,说:“对不起,按这个本子上的规定,我们得送你去收容站。”

再次上车,目的地是设在西城的一家收容所。

车开进收容所南边的一个小院。胖警察下车,大概要办交接手续。

陈正言看到这里的“生意”非常火爆,各个派出所的收容车源源不断地送来人。

交接完毕,他们不再是派出所的人。

“所有盲流请注意,都蹲着,两只手放在头上,排好队……”一名保安手拿扩音喇叭不停地广播着。

轮到陈正言办手续。

收容所为每一个盲流建立档案。“嚓”的一声,一张标准照收入相机。然后到了一个窗口前,看不到面孔,只听到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如实地回答。之后到存放处。手机、呼机、贵重物品被勒令掏出,身上不许带超过100块钱的现金。

为什么允许带100元?

肯定有原因。

办完这些手续后,正式成为收容所的被遣送对象。

他被带到一个很高很厚重的大铁门前。

门缓缓地打开。霎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地上黑压压地蹲了好多人,分成好多伙,每伙大概有二百五十人左右,总共有一两千人。院子的南边是警察办公的两层小楼。北面、东面、西面都是关盲流的房子,阳台全部用钢筋封闭。楼上和院子里的人加起来大概有两三千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上班的人陆续到岗。十分钟过去……半个小时过去……还是不见陈正言的身影。值班总编问身边的小王,陈正言打电话来了没有?没有。你们打了他的呼机没有?呼了,没有回话。昨天下班陈正言是不是很正常?正常。这就怪了。陈正言平时从不迟到早退,办事认真,好学上进,怎么会招呼不打一声就不来上班呢?肯定出事了。值班总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安排:“小王,你到陈正言的出租房看看,陈正言可能出事了,如有什么事立即向我汇报。”小王走后,值班总编亲自呼了两遍陈正言的呼机。接着从微机中调出陈正言的履历表。他想通过履历表找到陈正言在北京的关系。然而很失望,陈正言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他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进新华社的,没有人引荐。

小王打来电话,据房东讲,陈正言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家。

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此时的陈正言在睡觉。他睡觉的这间房子大概有30平方米,床占去三分之二的面积。床上躺了一百多号“盲流”,就像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这些人都是社会底层人物,有做厨师的,有做杂活的,有搞装修的,也有上班的白领。大部分人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靠挣几个小钱养家糊口。很多人都是因为没有暂住证或者没带暂住证出门被收容的。有一盲流说,他是在做饭的时候被扭走的,走时还来不及关炉子,恐怕铁锅已经变成废铁。

“吵什么吵!给我睡觉!”保安出现在门前。原来每间房都安了监视器。

这样的夜晚陈正言无法入睡。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人身自由被剥夺的滋味。虽然“收容不是犯法”,“收容”是“收留救济”的意思,可谁愿意被强迫停止工作,被这样收留救济呢?

天亮了。

下楼,集合,列队,点名,这样的动作一天三次。由于不干活,因此没有早餐。午饭是窝头,一人两个,不许多拿。看到别人拿塑料碗盛白菜汤喝,陈正言也想喝汤,就是找不到碗。怎么回事?去买,5元钱一个。陈正言这才看见有人推着小车在铁窗外卖东西,外面0.5元一根的火腿肠这里2元,外面0.7元的方便面也是2元一袋,薄薄的塑料碗5元钱一个,还有其他一些5元的东西。卖东西的人是这里某处长或科长的亲戚。

怪不得允许有100元的“私房钱”。

每天不断有“盲流”被拉进来。喇叭里不时念着一些“盲流”的名字。一个地方凑够一节车厢,就遣送回家。

施继权已被遣送回家。陈正言和叶国保就没有这么幸运。他们所在的省份不愿收留他们,理由充分——打工不是盲流。打工在一些人口大省被视为一大产业,有的地方还提出了“打工经济”的口号。

一个问题,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谁是谁非?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谁来为这些回不了家的盲流买单?

没有免费的午餐,收容所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自己为自己买单。

到农场劳动,赚回在收容所的“消费”就放人。

陈正言他们这些没人要的“盲流”被大巴拉到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农场。

下车后开始检查。检查什么?检查有没有私藏物资。所有人必须脱掉身上的衣服,包括内裤。

陈正言不愿脱裤子。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踢翻在地,扯下他的内裤。

农场总有干不完的农活……

这样的日子终于结束。

坐在从昌平回北京的公共汽车上,陈正言一言不发……

车子突然熄火。有人提议打110报警。顿时有人慌了神,警察来了会不会查暂住证?车上不少人是刚刚释放的盲流,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更像盲流。如果真要查暂住证,那又得回收容所。

谈虎色变。

必须阻止报警。

办法简单,不就是推车吗?

“一……二……三……”公交车在一群蓬头垢面者的簇拥和呐喊声中缓缓起动。

来不及打扮,必须赶在下班前到《新华每日电讯》社。

干什么?

解释。一别数日,不说清楚不行。

几乎是跑步。

来到新华社大门,陈正言火急火燎地出示证件。

没有等到武警战士熟悉的手势,而是在仔细端详琢磨他的出入证。

难道还有假?

也许是生疏了。

没有假,而是有问题。他的出入证已经核销了,也就是说他无权入内。

真是“洞内一日,世上千年”。

是不是搞错了?他提出异议。

武警战士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大名。

他被解聘了。

“什么?”他吃惊地叫起来。

必须当面说清楚。他要进去,武警战士拒绝了他的请求。

难道解释权都没有?

有,可以打电话。

他把电话拨进了总编的办公室。

电话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您好!新华电讯社,请讲。”

听音如见人。就像失散的孩子找到了亲人,陈正言止不住潸然泪下。

他哽咽着说:“吴总编,我是正言,我有话要跟您讲……”

无法继续下去。

“正言,真是你,你在哪里?我们大家都在为你担忧。”吴总编的语气中充满了惊喜,又接着问:“出了什么事?慢慢讲。”

讲不出来,只有委屈的泪水。是,他还是个孩子,从不言败的孩子,挨打都不哭的孩子,却在亲人的面前坚强不起来。

也用不着坚强,想哭就哭。哭,是最好的补偿和解决的办法。伤心的事可以哭出来。

不公。小小年纪就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明不白的冤枉。

吴总编看了一眼电话上的来电显示,知道陈正言在门卫室打电话。忙招手唤来小王,说:“快去把陈正言接上来。”

陈正言回来了!

不会吧?

还在怀疑。当他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大家才相信是事实。这些天,大家时刻盼望他出现。一次次失望,再也没有人想到他会回来,已经接受了失踪这个事实,大家都以为他遭遇不测。

毕竟失踪了14天。

没事就好,同事们纷纷上前握手祝福。

他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吴总编牵着他的手将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亲自为他倒上一杯水。

“回来就好。”吴总编说,“这14天你干什么去了?把我们大家都急坏了。”

言语中没有指责的意思,吴总编最担心的是他出事。

“吴总编,”陈正言还想哭,但控制住了,没有哭出来,但语音变调,“我被他们抓进了收容所……”

……

“原来是这回事。”吴总编气愤地说,“党和政府的政策被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经。收容所有什么权力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难道我们新华社的出入证还不能证明你不是被收容的对象?这件事我们会向有关方面交涉,还你一个清白。”

稍停片刻后,吴总编面露难色地说:“这件事搞得我们太被动了,也很尴尬……算了,不说了。不管怎么说,能平安回来就好。今晚我请客,为你洗尘。”

吴总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说,留了一半。

“谢谢总编,我只想上班。”陈正言忐忑不安地试探着问。他太爱这份工作也太需要这份工作。

这正是吴总编的难言之隐。

吴总编愣了半天,还是实话实说:“恐怕还有点难度。”

如果是口头通知还可以更改,白纸黑字形成了文件就很难收回。

当然他的情况特殊。

“这个该死的收容所!”吴总编骂起来,“带着我们跟着错。说句心里话,正言,我舍不得你离开。你是我们新华社面向社会公开招考的优秀人才。你那一批竞争最激烈,七百多人只录用五人。你到我们部已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了,实践证明,你是一个不错的孩子,有能力有才华,能独当一面,工作很出色,同事也佩服你,我也很喜欢你。你失踪后大家都为你求情,都说你不是那种目无纪律、吊儿郎当的人。大家都在盼望奇迹出现——你突然回来,给我们一个惊喜。10天过去了,奇迹还没有出现。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并且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的压力很大,不得不向总社报告。纪律对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同时也是无情的。纪律不看过程只看结果,旷工10天就是结果。解聘你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但最终还是发生了。现在才知道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错在收容所。不过我相信,纪律无情人有情,会有个说法的。我们会向总社解释你旷工的原因,争取总部撤销对你的处分,成不成功我不敢打包票。退一万步说,即使做不成同事,咱们还是朋友,这一点你要坚信。”

一席话,暖人肺腑,不愧为名副其实的团结友爱的集体。

不必说,什么都不必说,有吴总编这席话,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无非是再找机会。

机会的大门对真才实学者永远敞开。

走出新华社大门,陈正言有一种预感——今生今世恐怕与新华社无缘了。

他向新华社大院投去深情的一瞥。

“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轻轻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我只有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他边走边唱,漫无目的地看似潇洒地边走边唱。

他唱的是齐秦的歌。

陈正言喜欢这位长发歌手,心悦诚服地做他的歌迷。他的歌是自己填词作曲,因此完美、和谐、动听,能产生共鸣。

又成了无业者,又变成流浪汉,又开始踏上流浪的征程。世事反复,道路漫长。就这样没劲,就这样无奈。

有人劳碌奔波,有人坐享其成,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命运。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向天涯,没有一个家……”耳边传来粗犷低婉的三重唱。

三名流浪歌手,甩着披肩的长发,在天桥下旁若无人地纵情放歌。

同是长发歌手,命运却截然不同。仅有长发是不够的,关键是才华。那头长发、那身衣服脏得使人不敢靠近,唯有那歌声悠扬动听。

地上零星地散落着硬币和小额纸币。

这就是城市人对流浪人的回报。

陈正言没有心情欣赏音乐。再悦耳动听的音乐也不能当饭吃,当务之急是解决温饱问题。

猛然间发现,音乐属于那些酒足饭饱的人。

当然不乏有穷开心的人。

夜幕降临,五光十色的彩灯把北京装点得美丽妩媚。北京,我爱你,但你为什么不爱我?仅仅因为我是异乡人你就拒绝我?

为什么不能当主人只能当过客?为什么不能长住只能暂住?

想到这些便心发怵、头冒汗,因为他身上没有暂住证。要是被逮住了,百分之百送到收容所,现在他是十足的盲流。

赶快回出租房。

不,还有一件事未办,那就是心灵之约。

不怕抓?怕,但必须赴约,哪怕是被抓住也在所不惜。

不赴约,心不安。

这年头网吧的生意真好,不时冒出几家来。大街小巷上的网吧比厕所还多,什么赚钱什么兴旺。价值规律是一双无形的神手,自发地调节着各业兴旺发达。

网吧里大多都是小青年,大多都在玩游戏。陈正言选了一个僻静处坐下,十指娴熟地敲击着键盘。

屏幕上立刻出现他的邮箱。

有32封新邮件。其中28封是闵洁的,4封是编辑部的。

先急后缓。谁重要,谁优先。

他心中谁最重?当然是闵洁。

立即回信。

奇迹出现,屏幕上霎时出现了提示:有新邮件。

原来远在千里的闵洁此时在线。

是冥冥中的安排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都是,不然就不叫心灵之约。

闵洁约他进入聊天室。

聊天室就是不见面的约会。

古人云:相逢何必曾相识;网络世界说:相爱何必要相逢。网络能帮你实现不相逢同样可以谈情说爱。在网络里谈情说爱绝对不受外界的影响,没人干涉,没人打搅,为你保密。掏心窝的话、害羞的话尽管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我爱你。

走出网吧已是凌晨三点。

约会归来的人总是余兴犹存。陈正言没有一丝倦意,浑身上下洋溢着无穷的活力,所有的怨气荡然无存,再也没有“身在异乡为异客”的那种感觉。

这世界至少还有爱。

他又想唱歌。刚一张口就发现自己有点神经病,半夜三更不睡觉还要干扰别人睡觉?

闭嘴。

居然控制住了自己,说明还有理智。

原以为丧失了理智。

挫折容易使人破罐破摔。但挫折绝对不是包袱,有时是财富是机会。只要不认输、不言败,就可以重新开始,从头再来。有一句话叫:忘却过去,继往开来。残疾青年郑智化唱道: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说法不一,道理一样。

陈正言的心情豁然开朗。

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

突然传来了呼救声:“救命呀!有人抢劫……”是名女子的声音。

陈正言的心提到嗓子眼,他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类事。管还是不管?他有些犹豫,但脚步不由自主地朝呼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只见马路一侧的小巷边,一个男子正在抢劫一个女子的手提包。双方处于胶着状态。

陈正言大吼一声:“干什么?”

哪来的力量?人的本能。

见有援军,女子马上响应:“快来人呀,有人抢劫。”

声音就是正义。抢劫男子慌了神,想脱身,使出了最后一着棋——抽出匕首。

一道寒光。

人包分离。

提包被抢走,受害女子手中只攥住提包的背带。

遇上了求财的劫匪。

没要她的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正言冲上前,见受害女子完好无损也就放心了。

他想追,被女子制止了。

“算了,他有刀。为了几千块钱搭一条人命不值得。”女子不在意地说。

警察却来了,原来是附近的居民被半夜的呼救声惊醒而报警。

警察简短地问了劫匪的去向。然后兵分两路堵住了小巷的两头,形成了合围之势。

他俩不能走,还要等警察回来做笔录。

小巷的路灯没有主街道明亮。他俩在昏暗的路灯下无言地等待着。

有一个人影向他们移动。他以为是警察,没想到她大喊一声:“劫匪!”

叫人猝不及防。

“大姐,我把包还给你,我是跟你闹着玩的。”劫匪近乎是哀求的语气,“你整理一下,是否少了东西?”

这时的劫匪好可怜。

塞进灶里的柴还能退出来?分明是在劫难逃才使出这招。

的确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趁他俩的注意力集中在提包上,劫匪撒腿就跑。

劫匪知道,虽然是“闹着玩的”,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正言随即追赶。

这一次陈正言没有犹豫。

他是英雄壮举,劫匪是惊弓之鸟,失去了战斗力。

什么是正义战胜邪恶?

这就是。

疏忽了一点,狗急还有跳墙的时候。

紧追不舍。

劫匪累了,跑不动了。他也累了,也跑不动了。这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谁坚持到底谁就能胜利。

逃出了警察的包围圈。

劫匪不甘心束手就擒,亮出了匕首。

不是杀他,是吓他。

僵持不下。他不敢上前,劫匪不敢主动进攻。

“大哥,放我一马,我会报答你的恩情。”一口纯正的洛阳口音。

好耳熟,面相又似曾相识。

劫匪趁他不注意,想溜。突然认出了他:“是你,陈正言。”

几乎是同时,他也认出了他,是叶国保。

“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陈正言指责道。

“大哥,你不知道,”叶国保称他为大哥并不是陈正言的年龄比他大,而是尊称,“我出来后,公司把我开除了,欠我三个月的工资不给我不说,还不退我押金。我老婆明天要来北京,还带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小孩。我不抢我拿什么生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陈正言无言以对。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

他的情况比叶国保要好,毕竟他不养老婆孩子,还有稿费收入。

“答应我,以后不要做这种傻事,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谁叫我们是患难之交。”陈正言说,“我虽然钱不多,但还不至于揭不开锅。今晚到我的出租房休息,明天一起去火车站接嫂子。”

叶国保默默地点头。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早已熄灭,唯有高高在上的路灯还在固执地怒放。

陈正言这段时间蜗居在出租屋不出门。不是怕查暂住证,而是在家办公。

给自己打工——编书。

文人做文事还是有优势。虽然没有编过书,但他发表过许多文章,编书与写书有多大的区别?应该说区别不大,没吃过猪肉但看到过猪走路,道理应该相通。编书这条致富门路不是他首创的,而是受别人启发。他经常收到一些丛书编纂委员会的信函,称他的文章入选了中国××大型丛书,请他将个人简历、照片、样稿寄到编辑部,当然还有汇款单。他收到这类信件不算多,王大海几乎是每日一封。最初王大海的热情很高,编委会的一大堆名人叫人心动,除了专家学者还有政界名流,能与这些人为伍是一种荣幸。更何况收钱不多,档次高,还能扬名。

干。

半年后收到样书,大部头三本,16开精装,少说也有一千篇文章。文章的作者全部是领导干部。花两千块钱买三本书值不值?有些东西不能只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不管值不值,反正不要自己掏腰包。只有策划这套书的人最清楚赚了多少,从某种意义上说点子就是金钱。有一句口头禅是,赚钱不出力,出力不赚钱。真是这回事。既然赚领导的钱容易,所以就都打领导的主意。一时,文章入选通知书、高级研讨班、××论坛、颁奖典礼如雪片般飞来。多了就腻,多了就水。王大海没有兴趣了。

既然已经失去了兴趣还要步其后尘,就不怕没有生意?错。事物总是不断运动,新人不断取代老人,长江后浪总是推着前浪。老领导退休了,新领导产生了;不感兴趣的人走了,感兴趣的人来了。只要事物不停止运动,只要新旧不停止更迭,就不怕没有“候选人”。

这不,陈正言桌上的信件堆积如山。

陈正言为丛书起了一个好听而响亮的名字:“领导干部治世大典”。当然也有一大堆子虚乌有的名人名流当编委。

不拉大旗当虎皮就不能“请君入瓮”。

胆大!

没办法,不这样不能赚钱。

能有多少货真价实?

电话铃响了。

为编书,他把房东的家用电话拉了一根分线到寝室。既然是编辑部就要像编辑部的样子,没有电话叫什么编辑部?房东同意安装分机,但有一个条件,以后他家的电话费就归他出钱。小意思,赚大钱还在乎这点小钱?要知道,外来人员装固定电话受到诸多限制,一般不装,要装就得交一笔数额不菲的押金,怕你欠费跑了。手机也不能代替固定电话,没有固定电话的编辑部给人不固定的感觉,就有被怀疑是游兵散勇的可能。

要么就不做,做就必须像那么回事。

陈正言拿起电话。他与房东有个约定,电话响了,他先接,以此证明编辑部有实力。

水货编辑部常年有人坐班。

这段时间他的客户很多。

不是客户的电话,是难友施继权的电话。施继权约他晚上集会。

陈正言、叶国保、施继权,他们三个成了铁哥们儿。

患难之交最难忘。

施继权比他和叶国保日子好过。从收容所回来,唯有施继权没有被单位开除。俗话说得好,天荒饿不倒手艺人。此话不假。他有一张一级厨师的资格证书,身怀绝技,到哪里都吃香。他被收容所遣送回乡再次回来后,京苑大酒店的老总亲自设宴接风,并一个劲儿地向他道歉。道什么歉?说工作没有做到位,给他造成了伤害。不仅不扣他的工资,还按出差的标准报销了“差旅费”和补助。

同是收容,际遇不同。人比人气死人。

不必生气,人家是私营企业,有自己的一套操作规程。只有靠土政策才能留住人才。

电话又响了,是叶国保的电话,他要过来还钱。

这么快就能还钱,说明发财了。

一盏茶工夫,叶国保出现在眼前:一身笔挺的西服,油光发亮的头发,与过去判若两人。

士别三日应刮目相看。

“国保,你不会重操旧业吧?”陈正言正色道。

“你看看,”国保露出一脸的无奈,“穷人穿新衣都不行?穷人就得永远受穷?”

质问有理。

“你看我这身打扮,还有这个玩意儿,”国保亮出手机说,“谁还敢把我当盲流?现在我身上什么证件都有,就是没有警察盘查我。不是别的,而是我国保已经融入了北京这个社会。”

有钱谁不会玩味?

“哈,你发财了,推荐我一下,让我也玩一玩北京人的派头。”陈正言开玩笑地说。

“你不行。”国保说:“你们秀才脸皮薄,不敢下真神。毛主席都说了,你们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你只能干点抄抄写写的工作。”

嘿,还瞧不起人。

国保的手机响了,还是真家伙,陈正言以为它是道具。

看来真的发财了。

“对不起正言,我不能陪你了,我老婆来电话,又有一笔生意来了。”他边说边掏钱,“这是上次向你借的三千块钱,我还你三千五,五百块钱是利息。对了,我给你办了一张暂住证,以后就能放心大胆地上街了。”

他没有让他办暂住证。

怪不得上次拿走了一张照片。

“我不放高利贷,”陈正言说,“请你把五百块钱收回去。感谢你为我办了暂住证。”

国保急于赶路,没时间与他啰唆,“那好,五百块钱我收回去,晚上在施哥那儿见。”

国保匆匆地赶回家。

老婆从孩子的身上掏出一摞资料递给他,说:“快点办,人家还等着要。”

国保接过资料后从后门出去。

不远处还有一间小房子,是放杂物的房子。

半个小时后国保从杂物间出来,手中多了一个用废报纸包着的小框框。

老婆接过小框框后抱着孩子出去。

不一会儿老婆又回来了。

重复刚才的动作。

老婆走后,他的手机响了,是陈正言的电话,这电话打得他心疼。他不属于持机一族,为了业务,不得不持机。为节省电话费,不是业务电话他不接。

还是接了。

陈正言约他一块儿去京苑大酒店吃饭,双方约定在京盛商场门口会合。

京盛商场离叶国保家不远。他没有立即出发,而是去了后院的小屋。

陈正言打完电话后就出发。从他的住处到京盛商场只需要一刻钟。小巷没有公交车,他只好步行。不过,不急,时间还早,离晚饭时间至少还有三个小时。北京人的作息时间安排科学,大多数单位是朝九晚五,即九点上班五点下班。这样就可以不慌不忙上班、不慌不忙回家,就不会把紧张的心情带回家中。

愉快的心情可以创造。

陈正言左顾右盼就是看不到叶国保的影子。离得近反而迟到,说不过去。

不足为奇,往往就是这样,看似应该的偏偏不应该,兔子就是跑不赢乌龟。诸葛亮一生小心谨慎,却大意失荆州。

叶国保拿着手机出现了。

两个人正准备出发,背后传来了喝令声:“你给我站住!”

怎么啦?陈正言脑袋立刻发麻。

转过身后才发现与己无关。

原来是一伙便衣在抓人。这一带办假证猖獗,什么证件都能克隆出来,几乎可以乱真。

“国保,那是不是嫂子?”陈正言指着一名抱小孩的农村妇女惊讶地说。

“嘘……”国保做了一个不让声张的手势。

一个都没有少,没有人漏网。力量对比悬殊,警察的人数是办假证的两倍。看得出这是一次有组织、有计划的整治行动。

一群办假证的人在陈正言的眼皮底下被赶进警车。

商场又恢复了生气。

“这回你看到了吧?”国保无奈地说:“我就是在做这种生意。刚才那个抱小孩的妇女确实是我老婆。”

“怎么办?”陈正言来不及指责,他想到的是救人,“你还不到派出所去取人?”

国保笑起来,说:“什么怎么办?咱们去喝酒。”见他不明白,国保接着说,“你叫我到派出所取人,那不是送肉上砧板?你嫂子不会有事的。”

陈正言还是不明白。

国保只得自曝家底。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既然敢干这个事,就要作好被抓的准备。为什么办假证的接头人都是妇女,并且都是抱小孩的妇女?这里面有窍门。什么窍门?哺乳期的妇女一律不准抓,即使犯了大法,也只能监视居住,等过了哺乳期后再抓。何况办假证当时最高的处罚是拘留。

钻法律的空子。

“我承认是在钻空子。早期发财的人有几个不是钻法律的空子?不违法赚不了小钱,不犯罪赚不了大钱。”叶国保闪烁其词。

诡辩。

但不完全是诡辩,毕竟存在这种现象。

存在决定意识。

到了京苑大酒店。

此时正是用餐高峰期。施继权是大厨师,厨房不能少了他,不少食客冲他而来。

当然不会冷落朋友。他已作了安排,陈正言和叶国保先到莲花厅喝茶。

服务员把他俩引到莲花厅。陈正言推门却不进去,原来里面有人。他以为走错了门,抬头见门牌上写得清清楚楚:莲花厅。正在纳闷,门开了,是个女孩。她笑容可掬地问:“二位是施继权的客人吧?”

“对,对。”陈正言满脸狐疑地回答着,“你是……”

“我是他女儿。”女孩接过话说:“我叫施清香。里边请。”

何时冒出一个女儿?

进门后,叶国保风趣地说:“那你得喊我们叔叔。”

施清香笑而不答。他俩与父亲称兄道弟当然得喊叔叔,但是都比父亲年轻,按年龄只能喊哥。特别是陈正言,怎么看也不像是叔字辈。

“我想起来了,”叶国保说,“我们见过面,上个星期你父亲给了我一张照片,你看……”他掏出了一个大红荣誉证书,说:“是不是你?”

正是她。

女孩脸红了。

因为证书是假的。走这条路完全是被迫。她考了三年中央美术学院,每年只差几分。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全国劳模可以加分,在国家级美术大赛上获奖可以加分,这么多加分难道就与她无缘?别人可以打加分的主意她也可以打。无非是造假,谁能以假乱真谁就成功。

前两项造假难度大,唯有后一项弹性大。现在全国性的书画大奖赛多如牛毛,只要参赛,只要肯交钱,百分之百可以获奖。这类大赛既无权威性又无艺术性,多是草台班子搞的商业性活动,说穿了就是为了几个钱。施清香瞧不起这类大赛,不屑与这些人为伍。她收过几次大赛组委会的邀请函,都被她扔进垃圾篓里,就这样清高的人现在却清高不起来。你认为水,却能管用;你不把它当一回事,有人把它当一回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难以捉摸,假亦真来真亦假。清高没有退路,低头才是上策。造假,有一张假获奖证书就能加10分。

不行,她认为这样做是掩耳盗铃。

还在清高。

父亲开导她,现在什么都有假,除了母亲是真的其他都有假的。她不为所动。父亲没办法,只得瞒着她替她造假。

“收起你这个水货。”施清香满脸阳光地说:“它已经失去了用途。今年我还超过了录取分数线21分呢!”

“哎,”叶国保大失所望,自己的劳动成果派不上用场等于白忙一场,“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到处找样品。”

施清香调皮地回击道:“谁知道你跟我父亲在搞什么名堂?”

陈正言接过话茬儿:“国保,你给我的暂住证是不是也是假的?”

国保嬉笑地回答:“我哪里有什么真东西?”

陈正言苦笑着摇摇头。

叶国保把话题扯开,要施清香给他画像。

谈起画画陈正言算得上是半个行家。从小他就爱好画画,坚持到现在没有搁笔。

“你喜欢什么画?”陈正言问。

“国画。”她答。

原来有共同的爱好。

“是工笔还是写意?”又问。

“写意。怎么,你也喜欢画画?”她反问道。

“只是爱好而已,当然不能与你们专业水平相比。”陈正言接着问:“擅长人物还是山水?”

“都喜欢,相对而言,更喜欢人物。”她答。

“废话少讲,先给我画一张再说。”叶国保有些等不及了。

当然可以。对她来说是举手之劳,可惜没有笔和纸。

这还不好办,喝道:“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推门而入,问:“哪位点菜?”

“不点菜,用一下你的笔和纸。”叶国保得意地说。

用菜单和圆珠笔作画?

陈正言和施清香笑了起来。叶国保不知道笑什么,也跟着笑起来。

“我不敢对叶叔叔不恭,”施清香说,“这样吧,你俩先唱歌,我回家拿工具。”

真当一回事?

她家就在酒店的后院。

一首歌还没有唱完她就回来了。

开始作画。

叶国保立刻摆出照相的姿势,样子滑稽可笑。

施清香说:“叶叔叔,你继续唱歌。”

他嫌唱歌的样子不气派,摸出手机,装出一副大款的样子,说:“我打电话可以吗?”

“可以。”他便摆着通话的样子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陈正言站在一旁观摩学艺。

叶国保嫌姿势不好,正想换个姿势,没想到施清香说好了。

这么快?

他迫不及待地上前,一睹自己的“芳容”。

大失所望,他认为不像。

陈正言却一个劲儿地夸好。

这个马屁精,他在心里骂道。

“陈大哥,再给你画一张。”施清香说。

求之不得。

陈正言很随意地站在施清香的对面。

叶国保在一旁观阵。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下子明白了,原来画画就像扫地一样,横扫竖扫侧扫乱扫,地扫干净,画就作完。

真简单。

不像。他有些幸灾乐祸,想报复陈正言,也一个劲地说:“画得真好。”

没想到陈正言认同。

好在什么地方?明明是想讨好人家女孩,却睁眼说瞎话。他最瞧不起没有骨气的男人。心里憋不住,便说:“正言,不是我说你,不能见了漂亮女孩就只会说好话,做人还得讲点良心。我问你,这两张画好在哪里?画得不像不说,还用卫生纸作画,皱巴巴的拿不出手。”

说得陈正言不好意思。不过不能怪他,他只有这个档次。

“国保,你错了。”陈正言耐心地说:“第一,你说了外行话。不过,不知者不为罪。这种纸不是卫生纸,叫宣纸,专门的国画用纸,柔性好,折不破,不变形。世界上只有中国才能生产这种纸。日本也生产,但那是跟中国学的。第二,“像”不是衡量作画好坏的唯一标准。国画讲究的是神像。比如说,自然界的竹子是绿色的,而国画的竹子是黑色的,你能说那不是竹子?照相摄像能满足一模一样的要求,但不能升华至神像这一步。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胸怀。谁的胸怀比天空大?没有。画家却能寥寥几笔就表现出来——在汗衫的前胸部位,画上大海天空。很简单的一幅画,却可以将意思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这就是神来之笔。”

有说服力。

国保还是似懂非懂。

施清香听得有滋有味。看来遇上了行家。

称不上行家,因为爱好,所以略知一二。

不能只说不练,必须露一手。

施清香想看他作画。

只得当场献丑。

主题不变,还是画像,这次的模特是施清香。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拿笔,陈正言感觉手腕有些僵硬。画画也是画兴趣、画心情,没有好心情就不想拿笔,更谈不上创作。

猛然间发现对面的女孩真美,美得不敢多看。

“不能一心二用。”她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缺点”。

眼光真锐利,他暗暗称奇,于是再也不敢胡思乱想,埋头一心一意地作画。

大功告成。

“嗨!你把我画得这么丑。”施清香娇嗔地喊了起来。

他用的是毕加索的变形手法。

简直是惨不忍睹。

“她的眼睛是大,但是大不到这个地步。”叶国保凑热闹地说。

夸张也是艺术。

“不过越看越像。”她喜爱起来,“还不签上你的大名。”她命令似的说。

“不必认真,好玩。”陈正言边说边把画揉成一团。

“干什么?”她说,“你没有这个权利,里面还有我的知识产权。”

她认真的样子还有几分可怕。

“以后我再认真给你画一张。”他解释道。

“你这是不自信的表现。”施清香说:“越是刻意追求完美越是达不到完美。王羲之酒后书写的兰亭序有很多涂改之处,等酒醒后又写了很多幅,都比不上酒后这一幅,被唐太宗推为王书第一,玩赏一生,流传千古。”

自然美才是真正的美。

“对不起两位老弟,让你们坐了冷板凳。”施继权出现在面前。

“施哥,你说错了,陈正言比我俩小一辈,与你女儿平辈。”叶国保挑起是非。

怎么回事?施继权不知他话中有话。

叶国保继续说:“你女儿喊我为叔叔,喊陈正言为大哥,你说陈正言是不是比我俩小一辈?”

原来是这回事。是叶国保妒忌陈正言,认为叔没有哥亲热。施继权笑哈哈地说:“少年叔侄如弟兄,她想怎么喊就怎么喊,由她吧。”

陈正言神气了,说:“施清香听旨,眼前的人是你叔,以后不得无礼叫哥。”

“叫你哥是抬举你,以后我要叫你陈——正——言。”施清香撅着嘴歪头一字一顿地说。

越闹越没大小,大家笑了起来。

笑声惊动了正在走廊上行走的一个人。这个人是酒店董事长兼总经理王宏观。他推开虚掩的门说:“什么事这么开心?”

“王总,您好。”施继权忙迎上前恭敬地说:“我女儿考上了大学,请两个朋友来热闹一下。”

“什么?你女儿考上大学都不通知我一声,这就是你的不对。”王总居高临下地批评道:“你女儿就是我公司员工的女儿。”

“这是我的女儿香香。”施继权介绍道,“这是王总经理。”

“王总经理,您好!”香香甜甜地说。

“好!好!”王总连连点头。他被她的美貌所倾倒,一时语塞,只知道叫好。

他不明白,五大三粗的施继权怎么会有如此天仙般的女儿?

施继权继续介绍他的两位客人。

王总心不在焉,礼节性地点头作答,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香香身上。

“今晚我做东。”王总爽快地说:“作为京苑大酒店的老板,我还要奖你两万元助学金,表彰你为我们京苑大酒店员工子女带了好头。”

无功不受禄。香香心中不安。

施继权受宠若惊,一双手握着王总的手,激动地说:“您真是好人……”

王总的手机响了。他只得抽出手来接电话,是女儿王晶的电话。

“老爸,你在什么地方?你不能把客人晾在一旁只顾自己潇洒。”女儿不留情面地说。

“我就在你的隔壁。干吗说得那么难听?”他露出了一脸的无奈。

女儿却不管这些,继续耍威风,“我命令你三分钟之内返回。”

女儿的话就是圣旨。他只有这个亲人,并且远在澳洲。女儿高中毕业后他就把她送到澳大利亚读大学,一晃四年没有回国,这次回来是专程看他这个老爸,今天请的都是她高中的同学。

“对不起,我过去一下,我女儿在隔壁。”说完匆匆地离去。

女儿见他出现,故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惊奇地叫了起来:“哇!老爸,你真是遵守纪律的模范,说三分钟就三分钟。”

“你呀,就像你妈妈的性格——专横跋扈。”他岔开话题回答女儿。

“不准说我妈妈的坏话。”女儿立刻反驳。

“不说,不说。喝酒,大家喝酒。”他妥协地说:“同学们,喝得怎么样?”

话中有话。是在逐客。

也应该尽兴了。喝了将近两个小时。

大家都是聪明人,干完杯中酒后便纷纷告辞。

他嘱咐女儿早点回家,便又匆匆回到莲花厅。

女儿根本没出去。送走同学后她就返身回酒店,好奇心驱使她想看个究竟。

她轻轻地打开莲花厅的房门,发现父亲身边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便心中有数。

退至大厅,她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老爸,你把我的同学赶走是不是有急事?”

正谈得开心,他不想接电话,一看号码是女儿的,不得不接:“没有事,玩你的。”他说。

他想挂机,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老爸,让我猜一猜你是什么事。看准不准?”

他只得耐着性子听女儿慢慢瞎猜。

整个莲花厅只听到他说:“不是……不是……”

“你身边一定有位漂亮的女朋友。”这次肯定猜中。

“你怎么知道?”他立刻意识到女儿在搞恶作剧。

莲花厅的门开了,女儿拿着手机还在说话:“因为我就在你身……”

说不下去了,用笑声代替。

女儿笑出了眼泪。

“过来。”他有些哭笑不得,女儿越大越调皮,他故作生气地说:“你是中国人,不要把西方那一套搬到中国来。”

陈正言的眼睛一亮——怎么这么熟悉?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不起来。

王晶坐到父亲的身旁,正好与陈正言面对面。

他立即乱了方寸,因为对面的女孩时不时向他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他不敢正眼相望,只敢用余光侦察。两人的目光相撞,女孩友好地向他点头,而他却不知所措。

她不再沉默了,勇敢地问父亲:“爸,对面的这位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真是无巧不成书,怎么都有这个感觉,说不定真的有缘。

直言不讳,毫不掩饰。留洋的女孩与国内女孩的性格就是不一样。

不可能。老爸也只是刚刚认识。

施继权忙接过话说:“这位先生和……和另一位先生是我的患难之交。你们过去肯定不认识,可能是认错了人。”

施继权这才发现叶国保不见了。

自从王晶出现后,叶国保就没有在酒桌上出现过。

如此说来应该没有一点印象,可她脑海中偏偏印象深刻。不行,必须找出答案。“先生,你去过澳洲吗?”王晶继续问道。

“没有。”陈正言回答。

这就怪了……

……

走出酒店大门,陈正言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叶国保。

“你不辞而别搞什么鬼名堂?”陈正言质问道。

“小声点。”叶国保前后左右小心地看了一遍,见没有熟人,便神秘地说:“那个女的,你没看出来?”

哪个女的?没头没尾的话让人揣摩不透。他还没有喝醉。

“那个王总的女儿。”叶国保解释道:“就是那晚我抢她钱包的女人。”

恍然大悟。

老远就能看见家里窗户亮着的灯光,说明老婆已经回家而且没事。

叶国保加快步伐。

老婆开始啰唆起来。

啰唆是对的,是为他好。她没有读多少书,也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没有主见,只知道埋头苦干。他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主心骨,他有一点不正常她就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已经习惯了老婆的啰唆,因此他一点也不觉得烦。他迫切地想知道被抓的情况,忙问老婆:“小慧,警察难为你没有?”

没有。做完笔录后就把她们放了。

不放不行,都是拖家带口的妇女,不仅要管大人的饭还要管小孩的奶粉。

何必与妇女儿童过不去?

“怎么样?”叶国保得意地说,“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话刚说完,警察从天而降,真是天兵天将。

不要以为警察是吃干饭的,他们采取的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战术。

叶国保傻了眼。不过不怕,他防了一手,在家里查不出名堂。

果不出所料,警察没有一丝一毫的收获。

既来之则安之,不信找不到蛛丝马迹。

盘问。

盘问外来民工他们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突破口就是检查证件。一般人证件不齐,不是缺务工证就是缺暂住证,再不就是缺生育证。一共有七八种证,总能抓住辫子。

抓不到他的辫子。

他是办证专业户,怎么会在证件问题上马失前蹄?

不能空手而归。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警察立即意识到手机就是作案工具。

是陈正言的电话。

这时候来电话干什么?他正想关机,被警察制止了。

必须通话,这是命令。

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答非所问。

陈正言以为他在说梦话。既然已经睡觉,就不打搅了。

放下电话后,陈正言的信息铃声响了起来。是吴总编发短信给他。

他立即把电话打过去。

吴总编今晚当班。

“正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吴总编说:“社里派人去有关部门调查核实了情况,证明了你的陈述基本属实,正在考虑重新录用你,不知你有什么要求?”

“我没有要求,”陈正言激动地说,“能到新华社效劳就是我的荣幸。”

他感到幸运的是新华通讯社把他的事当一回事。要知道,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人主持公道,有些天大的、不复杂的事,如果没有领导人批示,就有人不当一回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通话的缘故,他俩聊起来没完没了。

陈正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惬意。

敲门声起,一阵急过一阵。可以判断是急事。

匆忙结束通话。

陈正言不敢怠慢,赶紧开门。

是一伙警察,还有叶国保,显然是叶国保带的路。

“国保,发生了什么事?”陈正言问道。

国保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

“这句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一个警察抢过话,“你是干什么的?”

言语中充满了敌意。

显然已经把他当成制假的同类。这种先入为主的定位对他不利。必须忍耐,否则自己吃亏。通过上一次的收容,陈正言学会了与警察打交道。

“我是自由撰稿人,来北京当记者。”陈正言边说边从抽屉里掏证件。

满抽屉都是证件。

警察对他手里的证件不感兴趣,而是关注抽屉里的其他证件。

说不定是赃物。

有几分道理。谁有这么多证件?要这么多证件干什么?

警察不厌其烦地一张一张地清理。

陈正言不露声色地站在一旁,心里多了几分喜悦。这样也好,不用自己解释,证书会告诉他们一切。

清理完毕,警察露出半信半疑的目光问道:“这些证书都是真的?”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能够在全国获这么多大奖,简直成了获奖专业户,还能够得到这么多报刊的赏识而被聘为特约记者。

“信不信由你。”陈正言的态度变了,变得强硬起来。

强硬是自信的表现。

警察无言,但没有善罢甘休。要的是证据,不是证书。

挖地三尺也找不到要找的证据。

只好撤,但不是说撤就能撤,眼前的小子一定会讨说法。私闯民宅、随意抄家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唯有找碴儿,学猪八戒倒打一耙。

真是天遂人愿。

“伙计,你这不是编书,是骗钱。”一名警察拿着书稿神气十足地说。

“凭什么说是骗钱?”陈正言质问道。是质问的语言,但不是质问的语气,毕竟底气不足。他是第一次编书,不知道业内的政策及行情,拿什么去辩驳?

“我问你,”警察振振有词地说:“编书是经过哪个部门批准的?有没有出版社的授权?在新闻出版局备案了没有?到工商行政管理部门办了登记许可证没有?”

问得他哑口无言。但不会就此缴械,他反问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不关你们的事,公安没有这方面的职能。你们不能越权办案。”

歪打正着。

陈正言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警察只得作罢,但仍严肃地说:“念在你是初犯的分上,这次就算了,不带你走。但是你要注意点,明天到派出所走一趟,领回这些资料。”

他们把他所有编书的资料全部都带走了。

凭什么拿走?

凭权。

叶国保不想走,想留下来,被警察连推带拉地强行带走。

“你们凭什么抓我?”叶国保挣扎着说。

“凭什么抓你,你应该心中有数。你以为你玩得绝,拿老婆当挡箭牌。告诉你,你们那些花招早就被我们戳穿了,放老实点……”

声音逐渐远去,陈正言无力地坐在床上。

满屋子都是散落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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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委书记(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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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谋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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