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

哲人甲说:丈夫出轨,妻子总是被蒙蔽到最后的那个人。

哲人乙说:丈夫出轨,妻子凭着直觉总是第一个知道。

自从丈夫海归后,这两句话就一直在困扰着王莙,她是个researchscientist(科研人员,科学家),吃的是科研的饭,习惯于让实验数据说话,而每设计一个实验,都会先设立两个互相矛盾彼此冲突的假设:

假设1:

基因A能控制癌细胞生长。

假设2:

基因A不能控制癌细胞生长。

而她的任务,就是用实验的方式确定究竟是假设1成立,还是假设2成立。

所以她对哲人甲和哲人乙彼此冲突并不感到奇怪,正相反,她一看到这样两个互相对立的命题,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不可遏制地想要设计出一个实验来求证一下谁是谁非。

只不过出轨不像基因致癌,貌似还没谁通过实验的方法证明过。

隔壁实验室的田彬肯定是哲人甲的徒子徒孙,几乎每次午餐时遇见都要表达一番极度的担心:“王老师啊,你真不该让你们家大王老师海归的……”

田彬说的“大王老师”,就是王莙的丈夫王世伟,因为两夫妻都姓王,同事就管他们叫“大王”、“小王”。但田彬总是管她叫“王老师”,管她丈夫叫“大王老师”。

王莙知道田彬成天忙着三个孩子,没空儿看网上的八卦新闻,一定不知道自打“仓老师”(苍井空,日本AV演员)大行其道之后,“老师”这个称呼就变得多么含义丰富,以至于她一听到有人叫她“老师”,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再说她现在也不是老师,虽然所里也有academic(教学,教师)职称,但那个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给你的,你要能申请到grant,还要经过一大套审核评定,才能弄个assistantprofessor(助理教授)当当。但所里不论哪一级的professor,都只是一个头衔,并不真正教书的。

也就是说,这研究所里没有一个“老师”。

虽然她知道说了也没用,但她每次都会委婉地表达一下对“王老师”这个称呼的谢绝:“小田啊,快别叫我‘王老师’了。”

“哎呀,不叫您王老师叫什么呢?”

“就叫王莙好了。”

“那怎么行?您是前辈,我怎么能直呼其名?”

这个“前辈”也很刺耳,简直就像“长辈”一样难听。她自从过了三十岁之后,对“大姐、大嫂、大姑、大妈”之类的称呼就特别敏感,更不用说“前辈”了,尤其是从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人嘴里说出来,令她有“白发三千丈”的感觉。

她不知道田彬就是那种哪怕只比人家小一岁,也要认为自己小一辈的人,还是在表示职称方面的谦虚。

田彬的职称是technician(技术员),与researchscientist之间隔着好几级,或者应该说是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technician无论怎么升级,也只能升到technician1,2,3,怎么都不会升到researchscientist的位置上去,因为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轨道。

不过田彬能做到technician已经是个奇迹了,因为田彬在国内的时候是做护士的,后来丈夫出国做博士后,她也跟着出来了,先是在一个餐馆打工,后来就到丈夫工作的实验室做volunteer(义工)。虽然她完全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但不知怎么的,却很得老板赏识,最后老板就雇她做了实验室的technician。

这个研究所的实验室,都是靠老板的grant(科研经费)支撑的,基本可以用朝不保夕来形容。今天有钱了,可以天南地北雇一大帮人来干活;明天没钱了,又可以把一大帮人都赶回天南地北去。有时连老板自己都得卷铺盖滚蛋,田彬的丈夫早就因为经费问题被迫到别的实验室工作去了,其他人也像走马灯一样换了又换,但田彬却像《英雄儿女》里的那面战旗一样,始终屹立在隔壁实验室里。

王莙有点怕和田彬一起吃午饭,因为田彬特别爱提到她丈夫王世伟,而她刚好特别不爱触及这个问题,每次都被田彬问得山穷水尽,尴尬万分,而田彬好像从来都没察觉这点一样,只要午饭时碰上了,总要扯到王世伟头上去。

“王老师,你们家大王老师什么时候回来?”

“嗯——,快了。”她不敢说丈夫只是临时回来办点事,住几天就走的,她希望田彬会理解为丈夫是要彻底“归海”了,那样今天也许可以少受点盘问。

但田彬的嘴巴可不是《黄继光》里的机枪眼那么好堵的:“哎呀,那好啊!说真的,夫妻两地分居真的不好,对生理心理都不好。我那时在国内过得那么滋润,院里上上下下都喜欢我,但是我们‘毛片’出来了,我马上就跟着出来了——”

“毛片”就是田彬的丈夫,其实叫“毛平彦”,但从田彬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一气呵成地吐出来,听上去就像是“毛片”一样。

王莙看见过“毛片”几次,矮矮的,瘦瘦的,其貌不扬,身材像个还没发育的小男孩。

光从外貌方面来看,她怎么也想不出“毛片”就是田彬经常甜甜蜜蜜地提到的“我们毛平彦”,因为田彬虽然还穿着若干年前国内带来的那些衣服,但长得还是不错的,个子不高,生完三个孩子,身材也没太走样,又有时下流行的小脸尖下巴,有点像《TheEnglishPatient》(《英国病人》)里那个法国女演员朱丽叶?比诺什。

令王莙不懂的是,同是小脸尖下巴,鼻子眼睛的排列组合也差不多,为什么朱丽叶?比诺什看上去就那么优雅大方,而田彬却显得这么村俗小家子气呢?

她从来没公开说过田彬像朱丽叶?比诺什,因为田彬的自我感觉已经相当满盈了,再说就要爆棚了。虽然田彬是她们那层楼里学历最低职称最低的中国人,但说起话来底气却最足,不论是谁的科研项目,也不论是哪方面的研究,她都敢插嘴评论。如果是跟科研不相关的话题,那她就更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了,不论是谁,都敢给人家提些人生忠告。

田彬很体己地说:“王老师,我们‘毛片’那个实验室在招人,可以叫你家先生去试试。”

王莙是个感动不得的人,一感动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亮给对方:“哦,谢谢你了,不过王世伟他——呆两天就走的。”

“走哪去?”

“回国。”

“还回去啊?我还以为他——想明白了,愿意回到你身边来了呢?”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顺耳呢?仿佛王世伟另觅新欢了似的。

王莙想解释一下,辩驳一下,但心里也没底。

她怎么知道丈夫没有另觅新欢?说不定田彬国内的亲戚朋友传了什么话过来,现在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丈夫另觅新欢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呢。

哲人甲不是吃干饭的!

她无言以对,只好装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用一把小刀削苹果。

田彬感叹说:“不过大王老师在国内发展也挺好的,毕竟他呆在这里也过得不顺心,连你都提了researchscientist了,他还是postdoc(博士后),换了是我,肯定也想不开!”

王莙开玩笑说:“呵呵,那你的意思是我把他逼走的?”

“那也不是,但是——怎么说呢,女人太强了不好——”

“我没太强啊!我干这么久才提个researchscientist,已经是很窝囊的了。”

“但他连researchscientist都没提上啊!”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叫我改回做postdoc?”

“改回做postdoc也没什么不好的呀!职称嘛,只不过是个名称,只要你水平在这里,拿什么职称都一样。”

她不知道这是田彬用来安慰自己的话,还是“毛片”用来安慰老婆的话,不管是谁的创造发明,反正田彬两口子是被这话安慰住了,一个安心地做着“千年博后”,另一个安心地做着“千年博后”的老婆。

她开玩笑说:“我也知道职称不过是个名称,但王世伟他不这样想啊,如果你能把这话对他说说,那就好了。”

田彬急切地说:“王老师,我和你们家大王老师一点联系都没有的。”

王莙本来没认为田彬和丈夫有什么联系,但被田彬这么急赤白脸地一撇清,心里反而纳闷起来:难道田彬真的和丈夫有一手?

丈夫海归前,也是在所里工作,但不在一层楼,王莙在四楼,丈夫在二楼,上班时间两人很少碰面,偶尔有点什么事,丈夫上四楼来一下,要是给田彬等中国女同事碰见,总要逮住了开几句玩笑。

王莙对此已经是见怪不怪,因为丈夫是公认的帅哥一枚,虽然只是华人里的帅哥,也只是华人公认的,但华人里帅哥少啊,人到中年还称得上帅的就更少了,所以还是很抢眼的,走到哪里都会有女性搭讪。

她自己对丈夫的长相是早就无感了,不会有逮住了多说几句话的冲动,但是想当初,她也是一看到王世伟的身影,甚至一听到“王世伟”几个字就热血沸腾的人。

那时一到开饭的时间,她就坐在寝室的窗子前假装看书,其实是在看窗外的小路,一看到他去食堂打饭,她就立即拿个饭碗往食堂跑,就为了能在打饭的路上碰见他,虽然他那时根本不认识她,也不会和她打招呼,但默默地看一眼也能让她回味好几天。

那时,像她这样的傻丫头还不止一个,光她们寝室里就有三个,都是看一眼王世伟就可以兴奋三天的主。

2.

上大学的时候,王莙是一班的,王世伟是二班的,如果不是军训,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那年的天气相当炎热,虽然已经是九月份了,但热得就像三伏一样。新生们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嘎绿嘎绿的军装,站在大太阳下,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那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呀!

刚开始的时候,王莙并没注意到王世伟。

也不怪她,那么热的天,她每时每刻都在磨命,能让自己不倒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心看帅哥?

再说人人都裹在那身绿皮里,绿皮又不修身,都是大垮垮的,连腰间的皮带都不能勒出一点身形来,又成天在太阳下暴晒,一个个黑得像挖煤的,哪里还看得出谁帅谁不帅?

但竟然有人注意到王世伟这个大帅哥了。

这双慧眼属于她们寝室的大姐大裴小宝。

裴小宝是复读生,复读了两年,所以比其他直接考上来的人都大。裴小宝倒也不忌讳这一点,光明正大地告诉寝室各位:“我复读了两年的,比你们都大,我就是这里的大姐大。”

王莙很快就发现大姐大比她知识渊博多了,什么都知道,她头一次离开爹妈到外地读书,能遇上这么一位睿智的大姐大,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言听计从。

有天晚上,吹熄灯号之前,她听到大姐大和寝室里几个女生在议论:

“就是二班那个排头兵啊!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

“腿长得真直。”

“动作真规范。”

“不规范会让他当排头兵?”

“可惜,我们班的排头兵太难看了。”

“我们班的排头兵是谁呀?”

“你连我们班排头兵是谁都不知道?那你军训的时候向谁看齐?”

“我,就向我旁边的人看齐呀。”

“呵呵,我一直在向二班的排头兵看齐。”

“如果我们班的排头兵有二班的排头兵那么——规范,我们每次会操肯定能得第一。”

“但是二班会操也没得第一啊!”

“他们是有眼不识泰山。”

“有资源不会利用!”

第二天会操的时候,王莙特意留心了一下二班的排头兵。离得远了点,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腿是很直,动作是很规范,但笼在那么空荡荡的裤腿里,谁的腿又不直呢?不直也看不出来呀!还有动作,训了这么多天了,谁的动作又不规范呢?不规范就得开小灶,加班加点训练,一直练到你规范为止。

但寝室的女生还是那么兴奋地议论着二班的排头兵。

“我说他动作规范吧,你们看见没有?今天他在代理教官训练他们班女生呢。”

“哈哈,他们班女生肯定都高兴死了!”

“肯定故意乱走,好让教官多训练她们一会儿。”

“要是让他来训练我们班女生就好了!”

王莙想,如果我看不出二班排头兵的好处,那肯定是我眼睛有问题,寝室里别的几双眼睛不会双双都看错,部队的教官更不会瞎了狗眼。

于是她也加入了二班排头兵的粉丝团,一有机会就寻找着他的身影,渐渐的,还真是看出一点眉目来了,腿是很直,动作是很规范,个子是很高,人是很帅。

人有事情干,时间就过得快。

这给她那单调的军训生活增色不少。

她近距离地看到王世伟,是在军训快结束的时候。

那天是在练跑步,不用跑多快,但要跑整齐,一个班要跑成一个方阵,转弯抹角时都不能变形,立定时要保持原样。

别看就这点要求,做起来还真难呢,一个方阵跑着跑着就跑散了,等到立定的时候,总有些人还在往前冲,而另一些人又没跟上来。

教官看得心烦,把中间的休息也取消了,发誓不跑整齐就不休息。

等方阵全都跑走了以后,地上留下了一堆绿色的东西。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在跑步,生怕把队形搞坏了永不能休息,谁也没注意到身后那堆绿色的东西。

一直到方阵彻底跑整齐了,教官才让休息,也才有人注意到那堆绿色的东西,还以为是谁热急了,把军衣军裤脱掉扔在那里呢。

休息过后,又开始训练,有个心细的发现方阵里没谁穿着内衣,但地上那堆绿色仍然在那里,便觉得很奇怪:那到底是谁脱下的衣服啊?

到了第二次休息的时候,那个心细的家伙实在忍不住,把上厕所的时间用在调查研究上了,跑到那堆绿色跟前一看,发现是一个人躺在那里。

这下,操场上乱成了一团,休息的没休息的都涌到那堆绿色跟前。

等王莙也听到风声,跑过去看究竟的时候,那里已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她什么也没看见,就听说是班上一个男生晕倒了。

后来,那男生被抬走了。

再后来,听说救护车来了,把那男生拖到医院去了。

那天下午其他人继续军训,但人心十分惶惶,都觉得自己也快倒下了,请假的多了起来,教官也吓怕了,宽容了许多,凡是报告心慌气短的都准假了。

最后提前三十分钟收摊。

剩下的时间每个人都在谈论那个晕倒的男生,有的说抢救回来了,有的说没抢救回来,有的说抢救回来之后又死过去了,有的说死过去之后做人工呼吸又活过来了。

然后大家开始骂军训。

有些女生开始哭泣。

有些男生提议罢训。

有些鲁莽的提议逃离军营。

有些谨慎的说千万不能逃,逃了会被抓上军事法庭的。

王莙慌了阵脚,不知道何去何从,只紧跟着寝室里的那些女生,打算她们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寝室里的女生哪儿都没去,只在那里议论。

后来,寝室的人都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外面闹哄哄的。

大姐大勇敢地说:“都别动,我出去观风。”

过了一会儿,大姐大跑回来说:“都起来,都起来,把衣服穿好了!”

“现在就逃走?”

“能不能带自己的东西啊?”

“我不敢跑!”

大姐大呲之以鼻:“跑什么跑呀!往哪儿跑?”

“那你叫我们起来干什么?”

“二班的排头兵要来了!”

大家都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火速跳起来穿衣。

“他来干什么呀?”

“来收钱。”

“收钱干什么?”

“那个送院的死了!”

大家都愣了。

“死了?”

“死了。”

“谁说的?”

“外面都在说。”

“怎么死的?”

“死了就死了,还能是怎么死的?”

“是中暑?”

“应该是吧,听说他心脏本来就不大好。”

“心脏不好干嘛还要参加军训呢?”

“他不知道自己心脏不好呀,等他觉得心脏不舒服的时候,已经晚了。”

这下每个人都觉得心脏有些不舒服。

“我觉得我的心脏也不好。”

“我有时心跳得好快!”

“我今早上还觉得出不来气。”

大姐大吆喝说:“别自己吓自己了,你们都没心脏病,死的那个也没心脏病,是部队怕担责任,想出来的借口。”

有个胆子大的问:“二班的排头兵收钱干啥?”

“这个还用问?当然是捐给死者家属。”

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变成了“死者”,王莙不禁打了个寒噤。想象如果今天倒下去的是她,那她的爹妈就成了“死者家属”了,真是可怕!

她眼前浮现出自己死后二班排头兵帮忙募捐的情景,还有二班排头兵把一包钱交给她爹妈的情景,爹妈自然是哭得一塌糊涂了,但看到这么帅的男生在为女儿募捐,应该会得到一点安慰吧。

她还想象二班排头兵安慰哭泣的爹妈说:“王伯伯,王伯母,我也姓王,今后我就是您们的儿子。”

哇,如果他能说这句话,叫她现在就死都行!

寝室的女生像几只老鼠一样,嗖地一下往各人的大包小包窜去,一个个弄得悉悉索索的,过了一会儿,又都窜了回来,一个个攥着小拳头:“捐多少?”

大姐大说:“我捐二十吧。我跟死者不熟,捐二十已经够多了。”

其他几个纷纷附和:“那我也捐二十。”

“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捐二十。”

王莙没吭声,但她打定主意多捐点,她也是连死者名字都没搞清楚,但她想引起二班排头兵的注意。

几个人像等候皇帝临幸一样,不停地收拾自己,务求完美。

二班排头兵终于光临她们寝室了,还穿着那条肥大的绿军裤,但上面没穿绿军衣,只穿着白衬衣,扎在军裤里,上下都是大垮垮的,看不出腰身。

王莙也没心思看他的腰身,哪里都不敢看,只觉他光彩照人,令她眼睛都睁不开。

他好像是沉浸在悲痛之中,连捐款事由都没说,就开始收钱,收了也不说话,接着收下一个。

默默的,很酷。

女生们被他酷毙了,也默默的,不问事由,只伸着拿钱的手,眼巴巴地等他来收。

他还带了个跟班的,手里拿着一张纸,一只笔。他只管收钱,那个跟班的问名字,做记录。

王莙还没回过味呢,二班的排头兵已经一道白光闪出去了。

后来他们还坚持军训了两天,但人心已经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只好提前结束。

离开军营之前,部队和老师召集学生开了好几次会,反复强调一班邹勇同学是因心脏病发作去世的,并告诫大家如果有心脏病,一定要提前通知学校和部队,不要隐瞒病情,带病参加军训,那是很危险的。

但学生当中流传的版本并非如此,都说邹勇并没有心脏病,是因为中暑后抢救不及时死掉的,而邹勇那天已经感觉不舒服,还向教官请过假,但教官没批,可以说是教官害死了邹勇。

后来二班的排头兵被部队首长请去谈话了,因为他是邹勇的同乡,邹勇没心脏病的谣言就是他散布的。

大姐大在寝室激动地说:“如果二班排头兵被他们抓去的话,我们要不要写血书请求释放他?”

“当然要!”

“一定的!”

“如果他们把我们也抓去呢?”

“就陪着他坐牢!”

“但是他会关在男牢里,我们会关在女牢里的哟。”

“还有放风时间嘛。”

那几天,王莙从早到晚都处于一种悲壮的情绪之中,时刻准备写血书替二班排头兵伸冤,如果血书不起作用,自己也被抓进去的话,那就陪着他把牢底坐穿。

3.

二班排头兵没去坐牢,王莙的血书也没写成,她想用多捐款的方式引起他注意的小花招也没得逞。虽然他在她心里扎了根,但他却没注意到她,回到学校后,她几次在打饭路上碰见他,他都没跟她打招呼,连望都没多望她一眼,根本没认出她来。

她只能在爱情小说里排遣暗恋和相思之苦。

上高中的时候,父母管得很严,硬是没让她看闲书,指望她一鼓作气考入北大清华。但她不争气,闲书没看,也没考进北大清华,只考进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

现在远离父母了,她像一只获得了自由的鸟儿,大胆地乱飞起来,借了好多爱情小说,没日没夜地看。

而她父母的政策也改变了。

妈妈经常旁敲侧击:“大学阶段是人生很重要的一个阶段。”

“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嗯,学习是一定要抓紧的。但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也要——考虑一下个人的问题。”

“我个人没问题哦。”

“哦,我的意思是——就是说,如果有合适的人的话……”

“合适什么呀?”

“别跟妈妈闹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

“死丫头,你真的不知道妈妈说的是——男朋友?”

“哦,你说那个啊?我这四年不准备找男朋友呢,要好好读书。”

“都上大学了,还——不考虑男朋友的事,你不怕成老姑娘?”

“我会考虑的,但是总要遇到合适的人才行吧?”

“当然是要遇到合适的人才行。说说,你们班有些什么人?”

她都懒得说班上的男生,一个都看不上,但妈妈一定要她说,她只好随便说几个。妈妈听了,没觉得有谁值得女儿爱的,建议说:“把眼光放远点,也不一定要自己班上的,别的班呢?”

说到“别的班”,她就脸红心跳,好像妈妈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似的。

妈妈到底是过来人,马上就嗅出了名堂:“是不是别的班上有——你比较中意的男生?”

“没有,没有,哪里有呀?都跟我们班男生差不多。”

“不管是哪个班的,只要合适就行。”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什么叫“合适就行”?你以为这是上集贸市场买菜?只要你看得中的,你就可以拿钱买下?这是爱情!知道不?你觉得合适,人家觉得不合适,你怎么办?

其实她也不知道王世伟觉得她合适不合适,他都没跟她说过话,她怎么知道他对她的看法?但是如果他喜欢她的话,不是应该来追她吗?既然他不来追她,那不就说明他不喜欢她吗?

她吞吞吐吐地问:“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他——从来不理我,那怎么办?”

妈妈吓一跳:“他不理你?那你千万不能再理他,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不理’,就是他——好像没注意到我。”

“那样啊?那你也不能主动去找他。男生就是这样,他自己巴巴地来追你可以,如果你倒过去追他,肯定会让他瞧不起,传出去难听死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了,还是在爱情小说里排遣暗恋和相思。

看了一大堆爱情小说之后,她摸出了爱情的规律。

世界上有两种爱情:

第一种,一见钟情,或者青梅竹马,双方家庭也很支持,但到了半途,却生出许多孤拐,不是一方病了死了,就是一方变心了,最后落得个唏嘘收场。

第二种,刚开始有种种不顺,种种障碍,不是男女主角之间有误会,就是双方家庭从中作梗,要么就是男女一方已经有主了。但越到后来,男女主角越爱对方,终于克服重重困难,走到了一起。从此,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

她更喜欢第二种爱情,前面有点波折不怕,只要最终走到一起幸福生活就行。

而她目前的处境也更像第二种,因为她暗恋着暗恋着,就传来了王世伟有女朋友的噩耗。

消息自然是大姐大最先得知的。

“王世伟有女朋友了。”

“啥?他有女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你确定?”

“当然确定啦,我亲自看见的,还能有假?”

“你看见的?在哪看见的?”

“我到三食堂去吃饭,看见他和一个女生在一起吃饭呢。”

大家松一口气:“在一起吃饭就是女朋友?”

“当然是啊,那女生把不吃的东西都扔他碗里去了。”

“那他怎么样呢?”

“怎么样?吃了呗。”

这可把王莙羡慕死了!这是哪个女生啊?有这么好的福气,不仅能跟王世伟坐一个桌子吃饭,还能把自己不吃的东西扔他碗里去,又而且他还不反对,并一口口吃了下去,这——跟接吻也差不多了吧?

她想象自己如果能跟王世伟坐一个桌子吃饭,肯定会把自己碗里他喜欢吃的东西都挑给他。

但是男人怎么就这么怪呢?总是爱那些把不吃的饭菜扔给他的人,却不爱那个把他爱吃的饭菜留给他的人!

她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最近打饭老没碰见王世伟呢,原来他去三食堂吃饭了,她还以为是自己时间没掌握好呢。

想到她在这里苦苦地等他去二食堂打饭,而他却在三食堂和女朋友欢快地共进午餐,她真是太同情自己了!

很少开口的她鼓起勇气问道:“他女朋友是历史系的呀?”

“我没问哦。为什么说她是历史系的?”

“她在三食堂吃饭嘛。”

“哦,那倒是有可能,不过中文系也在三食堂那边呢。”

“反正是文科的。”

“文科女生就是俏,我们理科的男生都爱找文科的女生,以后家里一个人搞文,一个人搞理,多好!如果两个人都搞理,全都泡在实验室里不回家,那还成其为家?”

“那我们理科的女生只能找文科男生了?”

“最好是一理一文搭配。”

“但是文科男生也不喜欢理科女生哦,说我们不解风情,干巴无味。”

“谁说我们理科女生不解风情?我们比文科女生更解风情!”

“你在这里嚷嚷有什么用?有本事降服几个文科男生再来发言。”

“我还瞧不起文科男生呢!”

“那我们理科女生找谁呢?”

寝室里个个都很泄气。

王莙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选文科的了!其实她文科成绩也不错的,不比理科差,但她父母都说学文科不好找工作,她自己也没什么主见,就选了理科。

没想到,这一选,就把一个理想的爱人拱手送给了别人。

还有可能终身找不到男朋友。

这什么前景啊?

改专业?

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可以告慰的是,接下来的几年,寝室的女生一个一个都有了男朋友,粉碎了理科女生不好找对象的神话。

但她还没男朋友,她也不理解为什么寝室的女生那么喜欢王世伟,却又可以找别的男朋友,难道她们平时念念叨叨王世伟,都是念给她听的?

她是除了王世伟,谁也看不上的。

她的注意力全在王世伟和他的女朋友身上。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出来了:王世伟的女朋友是中文系的,叫宗家瑛,很老土的一个名字,但人长得还行,个子不高,椭圆脸,眼睛有点大,脸也有点大,比较平面,从正面看还可以,配王世伟当然是差老鼻子了,但人家命好啊,跟王世伟是老乡,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寒假暑假一起回家,一起回校,一来二去的,就对上像了。

王莙特意选了一门在三食堂附近上的课,上完了,就到三食堂去吃饭。如果时间掌握得好,或者一顿饭吃得够长,就能碰见王世伟和他的女朋友。

她发现他很爱穿那条军裤,人家都是军训一完,就赶紧把那绿嘎嘎的衣裤扔了卖了,但他好像特别钟爱那裤子,她在三食堂看见他,十回至少有七回他都穿着那条绿军裤。

而他竟然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能,把那肥坨坨的军裤穿得无比潇洒,大也大得潇洒,垮也垮得潇洒,反衬得那些裤子不够大的男生无比拘谨死板。

这让她回忆起军训时的甜美时光,他那笔直的腿,笔直的身板,规范的动作,还有他到她们寝室来募捐的时候,那默默的、酷酷的姿态。

每次同食堂吃饭,都是他们在明处,她在暗处,她边吃边观察那两个,但那两个从来不知道自己受到了监视。

她的确看到过宗家瑛把自己碗里的菜往王世伟碗里扔的情景,而王世伟好像没什么特殊的反应,照例大口大口吃饭,总是在女朋友之前吃完,然后就坐那里等,等到女朋友也吃完了,两个人就拿上饭碗,离开食堂,不知去向。

为此,王莙想象过很多很多的转机,比如宗家瑛爱上别的男生了,抛弃了王世伟,正当王世伟痛苦难当想要轻生的时候,她来到他的身边,向他倾吐这些年来的情愫,于是他醍醐灌顶:王莙才是值得我爱的女生啊!

不过她也知道要宗家瑛爱上别的男生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以宗家瑛的才貌,能找到王世伟这样的已经是奇迹了,人家怎么会放弃这么完美的男朋友,转而去找个各方面不如王世伟的男生?难道就为了你王莙可以接盘?

她还设想过另一种转机:王世伟受伤了,比如跌断了腿,这个对他来说是残酷了点,但爱情这事,有时就是很残酷的啊!在这残酷的考验面前,宗家瑛动摇了,不愿意陪着个断腿男人过一辈子。于是宗家瑛离开了王世伟,而她王莙就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来到王世伟身边。

剩下的情节与上述第一案相同。

她知道这些想法都不能告诉父母,也不能告诉同寝室的姐妹,如果她们知道了,肯定要骂她贱。

但她觉得自己不贱,为爱情所做的一切,都不贱。

小说里那些多情的女主角,不都是这样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吗?

4.

可惜,一直到大学毕业,宗家瑛都没爱上别的男生,王世伟也没摔折腿。

而王莙就这么稀里糊涂读到了大学毕业。

也真亏了她!看那么多爱情小说,做那么多胡思乱想,还花那么多时间盯王世伟和他女朋友的梢,居然一科没挂,顺顺当当毕了业,还读上了本系的研究生。

同寝室的几个女生都分到天南地北去了,只有大姐大跟她一样,选择了读研究生,两人又同寝室,但这次条件好多了,寝室里就她们两个,更加亲如姐妹。

大姐大爱上了系里的一个穆老师,但人家是有家室的,夫妻关系不好,经常吵闹,穆老师就到别的女生那里寻求安慰,结果就寻到了大姐大。

穆老师对大姐大说:“我们现在是师生,关系不能公开,等你毕业了我就离婚。”

王莙觉得这事很玄:“他知道师生不能恋爱,干嘛还要你读研究生呢?”

“是我自己要读的。”

“你自己要读的?”

“是啊,如果我不读研究生的话,我就要分回县里去。”

她知道这话不假,因为很多人都分到县里去了,王世伟也分到了县里,听说临走前他和班上那些男生出去狂醉一通,都醉哭了。

她听说他哭了,心里好痛,如果不是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他那样酷酷的男子汉肯定是不会哭的。

后来她听说宗家瑛也分到县里去了,但不是和王世伟一个县,两人之间隔着几百公里,这下她才明白王世伟为什么哭了。

她好感动,也好感慨,这么重情的男人,怎么就没让我碰上呢?

四年大学期间,也有几个男生来找过她,但无论是长相才华,还是追求的方式,都是那么不浪漫,她想都没想就拒掉了。

如果世界上的男生都是这样,那她这辈子决定不结婚了,就这样等下去,一直等到宗家瑛不幸去世那一天,那时,白发苍苍的她,会跑到白发苍苍的王世伟面前,对他说:“我等了你一辈子!”

不过这样想好像对宗家瑛不公平,干嘛人家就得先死呢?听说女的比男的活得长,说不定王世伟去世的那一天,宗家瑛还活得好好的。

那就这样吧,等到王世伟去世的那一天,她一定赶到他病床前,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爱了你一辈子!”

他应该不会因为多了这一份爱就在阴间受煎熬吧?说不定会因为这份真诚的爱而起死回生。虽然他起死回生后仍然会回到宗家瑛怀抱里去,但她也愿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就怕宗家瑛不让她见王世伟。

但她肯定能找到一种办法见他一面。

小说里面那些暗恋人家一辈子的人,命运都会安排他们和暗恋对象见上一面。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家两口子都活得长命百岁,而她自己却要一命呜呼了,不知道能不能请王世伟到她病床前来一趟,就一趟,就几分钟,她会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他,她爱了他一辈子,她为了他,一辈子没结婚。

她一想到这里,就热泪盈眶,被自己的忠贞感动得稀里哗啦。她觉得如果王世伟不是铁石心肠的话,肯定会被她这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感动,说不定从此就年年去她坟上祭奠她。而宗家瑛肯定吃醋得不得了,总在那里嘀嘀咕咕,最后把他嘀咕烦了,彻底不要宗家瑛了,就守在她坟前,度过余生。

那时,人们总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守在一座孤坟前,默默的,酷酷的。

这样的爱情也不错啊!可以算个最终的胜利者吧?

她在自己的幻想里活得还算滋润,但她父母已经急得不得了啦:“本科四年,你都没找到一个男朋友,你还读研究生?女人学历越高,越不好找对象!”

她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找对象呢?”

“不找对象怎么结婚?”

“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啥?难道你准备一辈子不结婚?”

“有值得结的就结,没有就不结。”

最后她妈急得亲自跑到她学校来了一次,也没看出女儿有什么精神失常的症状,但也没看见几个能入眼的男研究生,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终于有一天,大姐大告诉王莙:“那个王世伟被他女朋友甩了。”

这真算得上是晴天霹雳!不,应该叫平地一声春雷响,来了救星共产党!

如果世界上真有命运之神,那一定姓王!

她不相信地问:“为——为什么?”

“他女朋友嫌他没本事把两个人调到城里来,就找了个有本事的,把他甩了。”

“你听谁说的?”

“老穆说的。”

“老穆怎么知道?”

“他是听他同事老莫说的。”

“他同事怎么知道?”

“因为他同事就是那个‘有本事’的人。”

“啊?是这样?那现在——”

“现在他女朋友已经快调到我们D大的附中来了。”

“那他呢?”

“他?还不是在那个县城里呆着。”

她当即决定到B县去看王世伟,可别让他在这个黑暗的关头自杀了。

她没跟任何人商量,就匆匆忙忙买了车票,咣当咣当地去了B县。

到了B县,下了车,她才想起连借口都没有呢,说不定王世伟都不认识她,如果把她赶出来,那怎么办?

她坐在B县的汽车站里,盘算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拙劣的借口,就说是到B县来办事的,听说他也在B县,就想看他能不能在学生宿舍找个床位让她住一晚,可以省下住旅馆的钱。

她硬着头皮来到B县一中,向人打听王世伟老师,人家告诉她说王老师正在上课,让她在办公室等一会儿。

她等在那里,有好几次都想逃跑,但都忍住了,给自己壮胆说:这总比临死的时候才差人来叫他要好吧?咱连那么恐怖的场景都不怕,还怕这个?

但她也想好了,如果待会儿他下作她,嘲笑她,她就立即走人,找个旅馆住一晚,明天搭车回去,从此忘记他。

不知道等了多久,期间好几个老师探头探脑地偷看她,还在外面议论纷纷,她都忍住了。

终于等到皇帝老倌大驾光临,人还没进来,她已经从玻璃窗里看到了他的身影,顿时激动得视线模糊,差点哭出来。

但人家像没事人一样,泰然自若地进来,泰然自若地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泰然自若地说:“去我寝室吧。”

她像接到大赦令一样,长舒一口气,乖乖地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听见几个老师在嘀嘀咕咕。

到了他的寝室,她把包放下,他把椅子上的脏衣服扔到墙角去,请她坐下,又把装着牙膏牙刷的杯子清空了,从一个半新不旧的热水瓶里给她倒了杯水,递给她。

他一直没说话,还是那么默默的,很酷。

水不热,温吞的,她喝了几口,厚着脸皮问:“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啊。”

“是吗?我是谁?”

“一班的王莙啰。”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生怕他说你跟踪了我几年,我都差点报警了,还能不知道你的名字?

还好,他没这样说,而是淡淡一笑,说:“一起读书四年,哪能连名字都不知道?”

“一起读书四年就一定知道名字?你们班好多男生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呢?”

“男生多,女生少嘛。”

真理!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你不问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你会告诉我的。”

“如果我不告诉你呢?”

“那我问了也没用。”

瞧这逻辑!太酷了!

逻辑都这么酷,人怎么能不酷呢?

如果她能按照这个逻辑办事,她也会很酷。

可惜她没这么洒脱。

她猜:“是不是经常有人这样从天而降来看你?”

“没有啊,谁会来这个破地方看我?”

“你女朋友不来?”

他皱了皱眉头:“她已经不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想提到她。”

她很高兴:“好,那我就不提。别人呢?你……爸妈不来看你?”

“不来。”

“兄弟姐妹呢?”

“也不来。”

“是吗,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们乡下人不像你们城里人,花那么多时间走亲戚。”

她从来没觉得他是乡下人,他的长相不像,言谈举止也不像,就连他分回了县里,她都没觉得他是乡下人。她咕噜道:“你哪里是乡下人?”

“怎么不是呢?我是B县下面C村的人。”

“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笑了一下:“你又没去过C村,也不知道C村人什么样,怎么知道我像不像?”

“我的意思是……你一点也不像乡下人。”

“像不像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两人又沉默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赶她走,反正他也没留她,她只好试探着问:“这里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吃饭?”

他好像大梦初醒:“哦,有,有,学校外面就有个餐馆,我带你去。”

两人一起往外走,他看了一眼她的包,问:“你不把包带上?”

“不用吧,这么重。”

他很乖觉地说:“那我趁学校老师还没走,帮你借间房子过夜……”

他出去了一会儿,返回来说:“借到了,你今晚就住郁老师的房间。”

“那太谢谢他了。”

两人来到学校外的小餐馆,叫了菜,慢慢吃。

餐馆老板娘上来搭讪:“王老师,这是你的——新女朋友啊?”

他含含糊糊地哼了一下。

老板娘讨好地说:“王老师,我早对你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我说的准不准?你这个女朋友又秀气心肠又好,比早先那个强多了。”

他俩都不吭声。

一直到吃完饭,出了餐馆,他才低声说:“不好意思啊,刚才要面子,没对他们解释。”

她也低声说:“干嘛要解释?”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说了不问的,但还是想问一下,你今天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把先前准备好的借口都忘光了,坦白说:“我特意到这里来看你的……”

“是吗?怎么会突然想到来看我?”

“哪里是突然?我……都看了你几年了……”

他站住了:“真的?你在哪里看我?”

“食堂里。”

“哪个食堂?”

“三食堂,二食堂。你在哪个食堂吃饭,我就在哪个食堂看你。”

“真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你眼里只有她嘛。”

他没答话,直愣愣地看着她。

5.

王莙把自己几年来的跟踪和盯梢都讲给王世伟听了,他淡定地听着,没插话。

她越讲越害怕,怕他在心里嘲笑她。

但她也越讲越不敢停,怕一停他就会开口嘲笑她。

相比之下,心里嘲笑比嘴里嘲笑还是容易承受一点。

于是她不停地讲,边讲还边在心里自嘲:人家是马不停蹄,我这是王不停嘴啊。

最后,她把该讲的能讲的都讲完了,只好停了嘴,胆战心惊地等着他来嘲笑她。

他好像慢了三八二十四拍才意识到她的演讲结束了,有点责怪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早……早告诉了你就……怎么了?”

“我就不用追那个女人了嘛。”

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什么?还是你……追她?”

“怎么了?”

“你……还用追人?”

“我不追,天上掉下个女人给我?”

“可是那……那么多人喜欢你。”

“谁喜欢我了?”

她发现他一点没觉得她在喜欢她,可怜她刚才唾沫横飞地讲了那么半天,他都听到哪里去了?但她转念一想,也好,免得被他嘲笑,于是出卖朋友说:“我们寝室的女生……都很喜欢你。”

“她们那只是嘴里嚷嚷而已,等到关键时刻,就跑掉了。”

“什么关键时刻?”

“毕业分配啊,见父母啊,办婚礼啊,关键时刻多着呢,哪一关都不好过。”

“这有什么不好过的?”

“如果我分到县城,你分到大城市,你还会跟我在一起?”

她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截了当,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他愣了一下,说:“哦,我这个‘你’只是个泛指,是说你寝室的那些人。”

“哦,我也是在说……她们。那还有什么关键时刻?”

“父母呢?就算你不计较我在县城,你父母也不会同意你跟我好,我这个‘你’还是指你们寝室的那些人哈。”

“父母不同意有什么用?又不是父母跟你……好。”

“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那就是一辈子受穷,你们寝室那些人受得了?”

“你有工作,能穷到哪里去?”

“有工作就不穷了?一个县中的老师,能有多少钱?”

“总能维持温饱吧?我觉得能维持温饱就不算穷。”

他愣了一会儿,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早告诉你什么?”

“你……的这些想法啊。”

“你那时眼里都没我嘛。”

他不吭声了,这让她有点失望,如果他能举出几个事实反驳她,证明他其实心里早就有她,那就好了。可惜。

她不死心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呢。”

他笑了一下:“说出来你可不要骂我。”

“保证不骂你。”

“我们寝室的男生经常议论你的。”

“是吗?”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他们议论我什么?”

“不说了,都是……你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们……”

“告诉我嘛,我保证不骂你。”

他搔了搔头:“真的不好说,你自己想得到的……”

“我想不到。”

“你非要我说不可?”

她撒娇说:“嗯,非要你说不可。”

“他们说你……”他看了她胸前一眼,说,“算了,我还是别说了。”

她猜到一定是说了一些胸前背后之类的部位,也不好再问,只有点义愤地说:“原来你们男生在寝室里就这样议论女生?”

“难道你们女生不在寝室议论男生?”

“我们议论是议论了,但从来没说过……你们那样的话。”

“我们哪样的话?”

“就是你们议论我们的话。”

“我们议论你们什么了?”

“你们……”

“说啊,说啊,我们议论你们什么了?”

她发觉上了他的当,羞得不说话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没再逼她往下说。

两个人回到他的寝室,坐那里继续聊。不过他话很少,大多数时间是她在说,说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暗恋,说父母为她的婚事着急,说她自己的那些奇思怪想,翻过来,覆过去,自己都意识到很多事情重复说了好几遍。

他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听得很注意,使她谈兴不减。

时间过得真快,一下就十一点多了,她怕耽误他休息,主动告辞说:“你不是说给我借了间房的吗?”

“哦,是的,在对面,我领你去。”

两人来到对面,他用钥匙开了门,打开灯,一看就知道是女寝室,比他那间整洁多了,也没男人寝室那种特殊的味道,反倒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她问:“这个郁老师是女的呀?”

“嗯。”

“你问女老师借房?”

“给你住的嘛,当然要问女老师借。”

她凭直觉猜到郁老师一定很喜欢他,吃醋地问:“她很喜欢你吧?”

“人家喜欢我干啥?”

“不然她怎么舍得把寝室借给你呢?”

“她在县城有住处嘛……”

“她肯定很喜欢你。”

他承认了:“有点吧。”

“那你呢?喜欢不喜欢她?”

“不喜欢。”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她低声问:“你明天没课呀?”

“有课。”

“那你还不回去睡觉?”

“回去了也睡不着。”

“为什么?”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问:“你……几时回去?”

“明天,我后天有课。”

“那你休息吧。”

第二天上午,王莙还没起来,郁老师就来了,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见到床上的她,吃惊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的在这里睡。”

她被人惊醒,也很吃惊,咕噜说:“不真的在这里睡,还能在哪里睡?”

“我以为你……对不起,我这就走。”

“没事,这是你的寝室,你干嘛走呀……”

郁老师坐下来:“那你不是他的女朋友?”

“呃……”

“我开始以为你是,但是你,在我这里睡,那就不是了。”

她心里有点不快,知道宗家瑛来的时候都是在他那里睡的。

说不定还不止宗家瑛一个呢!

既然她自己都敢这么大胆地跑来找他,那些同样暗恋他的人,不能跑来找他?

她忍不住问:“是不是经常有人来找他?”

“嗯……也不是经常。”

“但是有人来找过他?”

“嗯。”

“也问你借房?”

“哦,那倒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找他呢?”

“呃,我们这是小地方,有一点事就传遍了。你来也一样,好多人都知道了,我今天在我家附近的早点摊上吃早点,都听到人家在说你。”

“说我什么?”

“说你大老远地从D市跑到这里来追王老师。”

她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她的确是大老远从D市跑来追王老师的,但被别人说出来还是觉得很受伤。她愤愤地问:“这是谁说的?”

“摊子上吃早点的人,我也不认识……”

她觉得不会是王世伟对人乱说的,因为她昨天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没时间作案。很可能是他的那些同事,见她找到办公室去,不像是事先跟他约好了的,所以猜测她是来追他的。但他们怎么知道她是从D市来的呢?

她觉得自己很虚伪,本来就是来追他的,干嘛怕人这样说呢?

你能做,别人不能说?哪有这样的王法?

郁老师问:“你是D市的吧?”

“嗯,我在D市读研究生。”

“你父母也在D市?”

“不在,他们都在E市。”

“E市虽然不如D市,但也还可以,比我们B县强多了。那你在E市有人吗?”

“有啊,我父母都在E市。”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

“我是问你在E市有没有……关系。”

“关系?什么关系?”

“关系你都不懂?就是有没有亲戚熟人……当个官什么的。”

“哦,你是这个意思。有就怎样,没有又怎样?”

“有就可以把他调出去,没有的话,也没什么用。”

她好奇地想,这到底是郁老师的想法,还是王世伟的想法?

郁老师匆忙说:“我要上课了,不能跟你聊了,你接着睡。”

她又躺了一会儿,王世伟来了,在外面敲门:“起来了吗?”

“马上!”

她匆忙穿好衣服,把门打开,看见他一手粉笔灰站在外面,笑吟吟地说:“刚下课。你睡得好吗?”

“睡得挺好的,你呢?”

“我?呵呵,告诉了你也没用。”

她觉得他这话说得挺暧昧,感觉脸有点发烧,低声问:“你没课了?”

“没有了。”

“那你可以陪我去外面吃饭买票了。”

“行,我到那边去洗个手,你也跟我去那里漱口洗脸。”

她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跟着他去老远的水池那里漱口洗脸,一些人围在旁边看稀奇,她很不好意思,但他好像很自在,洗完了手就在一边看她漱洗。

几个小男生在旁边起哄:“王老师的女朋友头发好长啊!”

“像女鬼!”

“王老师昨天和女鬼睡觉了……”

他做个打人的架势,几个男生都逃跑了。

她如在梦中,前几天还在那里想象要临死前才能见他一面呢,现在就站在他身边用冷水洗脸漱口了,还有一群毛孩子在旁边起哄,怎么觉得这么甜蜜呢?

买了回城车票,感觉就像要永别了一样,她真想把票退了,就留在B县城,跟他在一起,生生世世不分离。

他问:“这次来,把你吓怕了吧?”

“什么吓怕了?”

“这地方……这么糟糕。”

“还行啊,没觉得很糟糕。”

“呆一两天可能没什么,呆久了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呆久也不觉得糟糕,呆一辈子都行。”

他不相信地看着她。

她接着说:“只要你在这里。”

他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么说……我会怎么理解?”

“不知道。你会怎么理解?”

他笑了一下:“我觉得是在做梦。”

“你梦见过我吗?”

“嗯……怎么说呢?”

“没梦见过就说没梦见过,我经受得住。”

“如果我说梦见过呢?”

“我也经受得住,但我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眼里根本没我。”

“但是我耳朵里有你啊。”

“你耳朵里?”

“是啊,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们寝室的男生经常……议论你的。”

“那告诉我,你梦见我什么了?”

“呵呵,真不能说。”

“说嘛,我保证不骂你。”

“这次算了,你下次来我再告诉你。”

她的心甜翻了,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他在说“下次”?

这可以算变相的邀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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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是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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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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