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Q贫 矍铄翁九帙双生子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Q贫 矍铄翁九帙双生子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水心先生!”接着便说:“可还认得我这当日座上笛笙、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

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合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道:“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

把个谈尔音慌得上前扶住说道:“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事到万难万不敢�颜来见。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无地自容却教我这一肚皮的话怎说得出口!”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合他分宾主坐下。

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

竟自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

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了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语言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理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个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几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破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特到门叩谢。”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像特地去简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的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不安连忙说道:“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也说道:“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记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分?那时只因我见各官除了公分之外都另有分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分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你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那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看得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

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极力要辩白我方才如果认出是你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你。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等怜惜他。两下里越说越不得明白。说着说着他越提起前情直言不讳的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厚不过的便觉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仁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国公、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方今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他又摆手说道:“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就连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合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作的着这样第二个春梦!”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点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

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于来当面给了他打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安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合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罢倒像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罢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

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

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又思索了半天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老爷摇摇头道:“不是。”梁材也回说:“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出来的五十两没用完呢。”老爷道:“你只给我拿来就是了。”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来忙着解夹板拆包皮找钥匙开锁头。

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平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个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誊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

华忠见老爷这光景像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老爷见他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不要招惹他只说:“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位谈大人去。”

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甚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了!”一时梁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老翁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

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甚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他?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问着程相公道:“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我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而不务实那或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个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些怨?其中只有被原壤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甚至弄到性命呼吸也不过说了句‘天生德于予桓�其如予何’。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

程相公道:“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老爷道:“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自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逍遥?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能去谋干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那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得遇着我这两房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个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这位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的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

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他那股浑气消下去了。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真哪!奴才说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这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奴才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这俩钱儿敢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算少就剪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搭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甚么原故呢?”老爷道:“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大精神合你闲讲你只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程师爷听了一楞想了半天说道:“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甚么了要把他二百四十两银子?”老爷只笑而不答。

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合程相公说道:“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程相公道:“阿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头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怎得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

叶通道:“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他听了从“子华使于齐”一直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道:“我不晓得。”叶通道:“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四’;‘与之庾’的那个‘瘐’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一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一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使乎!使乎!”

程相公按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打八折呢?”

叶通道:“那也是个八折。孔夫子给子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那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没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一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九八七二’的八折。这笔账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甚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

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孺子可教也’!这**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往�逢彼之怒’合‘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

说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竟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叫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倒站驴子还晾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看了看见那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一个人答道:“这店里是住驴的那儿摸大人去呀!”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

叶通走到跟前不好直进去便隔窗问了句:“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他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靸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来道:“这还了得!这个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安学海特来谢步。”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合他分宾主坐下。

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头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把的给人银子他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宛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的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他早拜倒在地谢个不了口里说道:“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看起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脚是个禽兽了!”安老爷忙道:“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于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的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属甚么相干?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了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明早再竭诚趋叩。”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

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了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马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

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合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还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来的。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呀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

老爷一看这次来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得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那两边树底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一时老爷到了庄门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头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像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咱们是那儿来的呀?”

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合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儿来了?”匆匆的见了个礼起来便合那个庄客嚷道:“你还不快进去告诉去!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那人听了忙着就往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合褚一官说:“你且先送客。”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来?”褚一官道:“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我的老弟呀!你今儿个可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人迎上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说着上前合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靸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钮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手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惦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他早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咱们到里头坐下说。”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合他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西花厅再摆两桌子。”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像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层三门儿。

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他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儿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他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那么大个个儿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就合“唱曲儿的改字儿——没甚么大分别”了。他便索兴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他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他又拉了他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这也是老爷呢。”安老爷见是他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都长这么高了。”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那后面还有些房子。

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你们不用跑。”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你大家瞧瞧今儿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合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怯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罢不用合他们见礼了。”

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间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邓九公笑道:“好极了!你先别忙索兴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管保替愚兄一乐今儿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

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得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得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挑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褚大娘子道:“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子去罢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挑了我看这可说甚吗!”

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道:“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合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九公道:“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他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喜欢了一场。”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熬普洱茶呢。”安老爷一面让坐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

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盼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他会有了信儿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他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多月上只见他吃顿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说:‘这是个甚么原故呢?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罢?’这么着他就给他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可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他忽然跐着个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甚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他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该着月分儿了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他养白说他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他正跟着我吃包只见他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捂在嘴上吃着忽然‘嗯’了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啊。’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噶喇’的一声就把个孩子养在裤裆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他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他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他且不吃只嚷饿的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儿小米子粥还点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他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还像有一个呢!’将说看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在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话说的吉利。今日正是俩小子的满月。可巧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儿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俩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

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了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

原来这位姨***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他得奶两个。人家养双伴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他却是要俩一块儿奶。到了要俩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钮儿、一个二钮儿这可就不行了所以他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钮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他两个咂儿。他却把俩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他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他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来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老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不安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甚么的呢。”

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哟了不的了!他二叔进来了!”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俩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个咂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个灌精儿的时候他那奶头儿里的奶就像激�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合他嚷道:“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完了又闹这些累赘!”

安老爷忙说道:“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他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那奶也断不够。小人儿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咭咭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俩孩子吃着他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说着炕上一个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有了侄儿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他说道:“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合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儿大大伯儿呀!”邓九公忙说:“够了够了。”这个当儿再也拦不回他去不算外他紧接着也照褚大娘子那么这个好这个好把安老爷家的人问了个到。老爷只支吾着答应了两声才待去看那两个孩子他又问道:“可是我大妹子好哇?我给他捎的东西捎到了没有?他到底赶多咱才来看我来呀?”

这一问老爷可糊涂了只望着褚大娘子。褚大娘子说:“嗳哟妈哟!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儿呀!”因合安老爷说道:“他问就是跟我干娘的那个长姐儿姑娘。论那个人儿啊本来可真也说话儿甜甘待人儿亲香怪招人儿疼的。不是前番我干娘在我们那庄儿上住了那几天吗他就合人家好了个蜜里调油临走合那个怪哭的。只问人家多早晚还瞧他来那一个就赚他说:‘得了空儿就来。’他就从那天盼起一直盼到今儿个了。”

列公你看只一个长姐儿也会闹得这等千里逢迎众**赞。可见“声气”这途也不可不走的。只是这些事安老爷怎的弄得清楚?无奈那位姨奶奶还只管在那里唠叨着问老爷只得随口说:“等我回去大约他就该来看你来了。”说着才细看那两个孩子只见一个漆黑一个雪白。那漆黑的是个宽脑门子大下巴逼真的一个邓九公;那雪白的是个肉眼胞儿扁脸蛋儿活脱儿就是他们姨奶奶。

安老爷看了看倒底确是“本客自制货真价实原板初印一丝不走”的两个孩子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好两个孩子!宜富当贵既寿且昌将来一定大有造化!”把个邓九公乐的说:“借二叔的吉言托二叔的福。这俩孩子还没个名字呢老弟索兴借你这管文笔儿合这点福缘儿。给他俩起俩名字替我压一压好养活。”

安老爷说:“这倒用不着文法。”因想了想道:“九哥你这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大的莫如东海就本地风光上给他取两乳名就叫他‘山儿’、‘海儿’。那大名字竟排着我家玉格那个‘马’字旁的‘骥’字一个叫他邓世骏一个叫他邓世驯。骏马之健者也;驯马之顺者也。你道好不好?”

邓九公拍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就是这么着。老弟你瞧愚兄是个糙人也不懂得如今那些拜老师收门生的规矩率真了说罢剪直的我就叫这俩孩子认你作个干老儿他俩就算你的干儿子你将来多疼顾他们点儿。你说这比老师门生痛快不痛快?”安老爷见他这样至诚倒也无法只得也收在门下。这才合老头儿出了那间屋子彼此坐谈叙了些离情问了些近况。这话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邓家来的那班男客因邓九公年高大家都不敢劳动他相陪自有褚一官同邓九公的几个徒弟合他家门馆先生们款待。内里的女客也有邓家从淮安跟了九公来的几个远房本家女眷们张罗。只邓九公合安老爷这阵演说养孩子瞻仰奶孩子大家早已吃了面告辞而去。褚一官是里外应酬忙得不得住脚。才得进来褚大娘子便迎头嘈嘈他道:“喂!你竟忙你的罢。老爷子来了这么半天你也不知张罗张罗他老人家的饭!”褚一官道:“这会子呢!我才就问了华相公了他说二叔在悦来店早吃了饭来了。”

邓九公听了便嚷起来道:“可是只顾一阵闹孩子我怎的也不曾问老弟你吃饭不曾?你来也来到了却怎的又在镇上打尖不到我这里来吃!”老爷才把此来从水路载得一百二十坛好酒给他祝寿恰好今日也到镇上方才在那里遇见照料了一番就便打了尖以及把行李车辆都留在后面自己骑了个驴儿先来的话说了一遍。邓九公听了乐的连道:“有趣有趣!多谢多谢!这够愚兄喝几年的了。喝完了要还耐着烦儿活着再合你要去。”

正说着后面的酒车、行李车也来到了。邓九公便叫褚一官着落两个明白庄客招呼跟来的人又托他家的门馆先生管待程相公又嘱咐把酒先给收在仓里闲来自己去收。褚大娘子便叫他带人把老爷的行李都搬进来。安老爷道:“行李不必搬进来了我在甚么地方住就搬到那里去岂不省事!”

邓九公道:“就请你先去看看我给你预备的这个住的地方。”说着拉了老爷就走。

安老爷正不知是那里只得跟了他。只见他出了正房就奔了那三间东厢房去。安老爷同他进去一看只见那三间屋子糊饰得干净摆设得齐整铺陈得簇新。里间儿还安着一分极精洁的床帐临窗也摆了一张画案上面也摆了些笔砚。

最奇不过的是这老头儿家里竟会有书案头还给摆了几套书老爷看了看却是一部《三国演义》一部《水浒》一部《绿牡丹》还有新出的《施公案》合《于公案》。其余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这分东西弄了个齐全。甚至如新买的马桶新打的夜壶都给预备在床底下。安老爷看了这两件家伙自己先觉得有些用不惯。便说道:“老兄你实在过于费事了。但是我在里头住着究竟不便。”

正说着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过来褚大娘子听见说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将就点儿罢。依我们老爷子的主意还要请你老人家在正房里一块儿住来着呢。还是我说的我说:‘那位老爷子的脾气管保断不肯。’我费了这么几天的事才给你老人家拾掇出这个地方儿来。那边厢房里就是我合女婿住着。这又有甚么不方便的呢!”说着不由老爷作主便合他女婿说:“你把华相公叫过来我告诉他就叫他们大伙儿把行李搬进来我这儿就瞧着归着了。”安老爷处在这凿不来方孔的地方也无可如何只得听他调度。一时搬进行李来凡是老爷的寿礼以及合家带寄各人的东西老爷自己却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厮们早一分分的打点了送上来。大家谢了又谢。老爷觉得只要有了他那寿酒、寿文二色其余也不过未能免俗聊复尔尔而已。

一时交代完毕邓九公又请安老爷到他那庄子前前后后走了一荡。见外面也有个小小的园子也有两处坐落。那地势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个东庄儿宽敞多了。到了西边他那个演武厅便是他说的合海马周三赌赛的那个地方。安老爷看了看见当中五间大厅接着抱厦果然好一个宽阔所在。

见院子里正在那里搭天棚、安戏台预备他寿期作寿闹闹吵吵忙成一处。邓九公又去应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旧让安老爷来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经齐齐整整摆了一桌果子在那里。那些“酒过三巡”“羹添二道”的烦文都不必琐述。却讲安老爷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开了几样要了分纸笔墨砚来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笔不加点就把他给邓九公作的那篇生传写出来。写完先把那大意合老头儿细讲一遍然后才一手擎着杯高声朗诵的念给大家听道:

义士邓翁传学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间读书四十余年凡遇古人豪侠好义事辄心向往之而窃以生今之世闻其语而末尝一见其人为憾。今天子御极之四年岁在丙午学海官淮上旋去官将之山左访故人女十三妹于齐鲁之青云山。十三妹者盖曙后孤星昔为吾师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孙今归吾子骥为吾家子妇者也。

先是女随其先人副总戎何公杞之官甘肃何公为强有力者所挫下于理郁郁以死。女义有所避饰媪婢以�绖伪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则窃母而逃埋头项于青云山间。今义士邓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门户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颠末。然予与翁初无杯酒交而计非翁又无由梯以见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见翁。既见翁饮予以酒。言笑甚欢纵谈其生平事须眉跃跃欲动始知古所谓豪侠好义之士者今非无其人也。会女母氏又见背有岌岌焉不可终日势凡货财筋力之礼翁悉锐身任之。已乃为女执柯以之妃吾子骥而使归吾家。计女得翁以获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学海亦得因之报师门而来佳妇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来归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远千里来遗女甚厚。与予饮于堂上以酒属予曰:‘某浪迹江湖交游满天下求其真知某者无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纵百岁归居亦来日苦少子盍为我撰墓志以须乎?’予闻命皇皇疑从翁之言则豫凶非礼;以不敏辞又非翁所以属予之意而没翁可传之贤。考古人为贤者立传不妨及其生存而为之如司马君实之于范蜀公是也。翁平生出处皆不类范蜀公而学海视君实且弗如远甚。然其例可援也请得援此例以质翁。

谨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称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祯按察副使从永明王入滇与邓士廉、李定国诸人同日尽难。父某公时以岁贡生任训导闻之弃官徒步万里冒锋镝负骸骨以归竟以身殉。呜呼!以知翁之得天独厚者端有自来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应童子试不售觉占哔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从事于长枪大戟驰马试剑改试武科。试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写武经违式应见黜。典试者将先有所要求而后斡旋之且许以冠军。翁怒曰:‘丈夫以血气取功名谁复能持白镪乞怜昏夜哉!’然犹得缀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绝意进取乃载先人柩去乡里走山东择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红柳树地卜筑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辄道‘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公’云。

性诚笃而毅间以侠气出恒为里�排难解纷抑强扶弱有不顺者则奋老拳捶楚之人恒乐得其一言以为曲直。久之举益豪名益重。时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挟巨资通有无者多有戒心。闻翁名咸侠重币来聘翁偕护行箧翁因之得以马足遍天下。业此垂六十年未尝失一事亦未尝伤一人。卒业之日诸大贾榜其门曰‘名镇江湖’。此诚不足为翁荣然亦可想见其气概之轶伦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广颡丰下目光炯炯射人颏下须如银长可过脐卧则理而束之尝谓:‘不惜日掷千金此须不得损吾毫末也。’晚无他嗜好惟纵酒自适酣则击刺跳踯以为乐。

翁康强富寿特有伯道之戚居辄怏怏曰:‘使邓某终无子非天道也。’予以‘《洪范》五福子与官不与焉’解之而翁终不怿。岁庚戌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载酒以来为翁寿。入门翁家适作汤饼会问之则翁�室已先一月协熊占而又挛生也。噫嘻!学海闻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长此理数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闻。乃翁之所以格天与天之所报翁一若有非理数所能限者。翁亦人杰也哉!

然则翁之享期颐宜孙子余庆方长此后之可传者正未有艾。学海幸旦暮勿死终将濡笔以待焉。

安老爷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着邓九公听了不知要乐到怎的个神情。那知他听完了点了点头只不言语却不住的抓着大长的那把胡子在那里愣像是想着一件甚么为难的事情一般。老爷看了大是不解不禁问道:“九兄你听我这篇拙作可还配得来你这个人?”只见他正色道:“甚么话!老弟你这个样儿的大笔可还有甚么说的?就只我这么听着里头还短一点过节儿你还得给我添上。”老爷忙问:“还添甚么?”他道:“你这里头没提上我们姑奶奶。我往往瞧见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写在后头;再你还得把你方才给俩小子起的那俩名字也给写上。”

老爷道:“阿不是这等办法。文章各有个体裁碑文是碑文生传是生传这怎好搀在一处?如果要照那等体裁岂但老兄的子女连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于何年月日将来殁于何年月日、葬于某处都要入在后面。这是你一百二十岁以后的事此时如何忙得?”邓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见着老弟你了你只当面儿给弄齐全了我就放心了。”

老爷被他磨得没法只得另要了张纸给他写道:

公生于明崇祯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终合葬某处。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帼而丈夫者也适山东褚生。子二世骏、世驯。

他看了这才欢喜又笑嘻嘻的递给安老爷说:“好兄弟你索兴把后头那几句四六句儿也给弄出来。”安老爷道:“老哥哥你这可是搅了。那叫作墓志铭岂有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在这里我给你铭起墓来的理?”邓九公道:“喂!老弟拿着你这么个人怎么也这么不通!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了要还有这些忌讳那就叫‘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爷在书堆里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时落得被这老头儿道得个“不通”。想了想他这句话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后面写了一行写道是:

铭曰:不读书而能贤不立言而足传。一得无惭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后也而区区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终协熊占其生也挛且在九十之年。呜呼此其所以为天后之来者视此阡。

老爷念了一遍又细细的讲给他听。他听了只说了句:“得了!得了!”跳起来就爬下给安老爷磕了个头老爷忙得还礼不迭。又听他说道:“老弟呀!还是我那句话我这条身子是父母给的我这个名是你留的。我有了这件东西说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话横竖咱们大清国万万年我邓振彪也万万年了。”说着又亲自给安老爷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爷此时事是完了礼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过饭便过厢房去安歇。此时那个麻花儿是合邓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过来陪着安老爷又叫了随缘儿进来伺候。

过了两日便是邓九公的寿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门客大家张罗着在府城里叫了两班小戏。这日厅上也挂了些寿画寿联大家也送了些寿桃寿面席上摆着寿酒台上唱着寿戏。男客是士农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纷来。有的献个寿意的有的道句寿词的无非贺寿拜寿祝寿翁的百年长寿。把个邓九公乐的张罗了这个又应酬那个。当下把众男客让在厅上正中三间众女眷让在那个西梢间。因恐安老爷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处便在东梢间另设了一席让到那里去坐。又特请了本地四位乡绅来作陪。

这四位乡绅一位姓曾名异撰号瑟庵因无心进取便作了个装点山林的名士。一位复姓公西名相号小端因家道殷实捐了个鸿胪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号望华是个教官截取的候选知县。一位姓仲名知方号笑岩是个团练乡勇出力议叙的六品职衔。安老爷见这班人都是圣门贤裔心中十分敬重。当下彼此见过礼早见邓九公笑呵呵的先过这席来把盏安席斟了一巡酒。将坐下便指着安老爷向那四位陪客说道:“我这位把弟他有个不醉的量今儿个屈尊你四位让他多喝几盅。再我还有句话先告个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头里;你四位可别觉着说你们都算孔圣人的徒孙儿了照着素来懵我也似的那么懵他合他混抖搂酸的人家那肚子里比你们透亮远着的呢!我可白告诉你们。”说罢又哈哈大笑随各各的陪饮了一杯便到别席张罗去了。这里四位陪客见安老爷是个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邓九公这套只顾一面儿的话一交代在个姓曾的听了心里来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不来周旋这位远客只他四人高谈阔论起来。

安老爷此时倒落得一个人呆坐在那里看戏。无如老爷的天性又生来的合看戏这桩事不甚相近甚么叫作宾白合套、切末排场平日一概不曾留过这番心更讲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着却是一丝不懂。但见满台刀枪并举锣鼓齐喧。

一时又见从上场门跳出个黑盔黑甲的黑脸人来也不听得他唱只拿了杆枪“哇呀呀哇呀呀”喊了个地动山摇;咕咚咚咕咚咯跳了个尘飞烟起。闹了半日忽然听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却道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这句老爷懂了接着留神听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垓下歌》才知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来台上这半日演的正是楚汉争锋的故事。这段涑水《通鉴》老爷是滥熟的因而便要往下听听他唱的是些甚么。一霎时前常毕笛合奏鼓板轻敲老爷侧着耳朵一字字跟着听明白了两句唱道是:“盖世英雄始信短如春梦。”

正在听得有些入神儿忽听左坐的那个曾瑟庵望那三个说道:“人生在世既作了个盖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梦!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领略些沂水春风的乐趣自然上下与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会短如春梦!”他一句话没讲完猛可的又听那个仲笑岩说道:“到底还是他算不得个盖世英雄。这场事当日要遇着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领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个个‘急公向义亲其上死其长’的先到了关中了又何愁有十个韩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听了说道:“罢了!罢了!笑岩你莫来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撑门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领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驳斥了。”仲笑岩见曾瑟庵卖弄他家先贤的高风揭挑自家先贤的短处早有些不悦也回口道:“须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厮混的有干头些!”那瑟庵便翻着双白眼说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叹道那句‘吾与点也’正赏识得是他那些儿没干头处。”

坐中那个冉望华是个退让不遑的人见他两个争竞起来了慌得把身子望后偎了一偎望着那个复姓公西的说道:“小端你看今日这等个礼乐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斗起口来区区止不过志在温饱自问是断断周旋不来的这事只得要借重你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见冉望华把场是非磨兑到他身上来了忙道:“惶恐!惶恐!这事小弟也逊谢不敏。所以不敢固辞者诚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为请我们来作个小小傧介奉陪这位水心先生我们倒不可在远客面前有失家风致伤雅道。”说着便离位出席向曾、仲两家各打了一躬劝他两个和息这场口角。

安老爷坐在上面看他四个闹了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言志的那章《论语》。这桩事不比听戏可正弹在安老爷的痒痒筋儿上了。当下见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让周旋的赞襄了一阵曾、仲两个依然是一边盛气相向一边狂态逼人把个冉望华直吓得退避三舍。安老爷倒有些看不过不禁欠了欠身劝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这番举动固是不愧家学源渊只可惜未免有些为宋儒所误。依我鄙见此刻望华不须退让小端暂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纵高谈笑岩也莫过争闲气。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这章书不是这等**。”

他四个一听这话各各诧异暗说:“不信我们门里出身的倒会不及个门外汉了!再说这章书我们只看高头讲章也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怎的说不是这等**呢?”四个人便不约而同的问着安老爷说:“先生你这话怎讲?倒要领教。”

安老爷道:“大凡我辈读书诚不得不详看朱注却不可过信朱注。不详看朱注我辈生在千百年后且不知书里这人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这桩事是怎的桩事说的话是怎的句话?过信朱注则入腐障日深就未免离情理日远。须要自己拿出些见识来读他才叫作不枉读书。即如这章书揆情度理我以为你家四位先贤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时节夫子正是赏识三子并未尝驳斥子路。不但未尝驳子路转有些斥驳曾皙。读者正不得因‘吾与点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两个的可使足民、愿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赏识之中。这句话只看‘孟武伯问子路仁乎’那章书便是夫子给他三个出的切实考语。

“然则此时夫子又何以明知故问呢?自是这日燕居无事偶见他三个都在坐中一时想到我平日所赏识他三个的如此只不知他三个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则明王复作纵使辙环终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门弟子为世所知亦未尝不可各行其志。这正是大圣人一片怜才救世的苦心。及至听他三个各人说了各人的志向正与自己平日所见略同所以更不再赘一辞。正所谓‘得意忘言默然相赏’。这便是夫子赏识三子的明证。既云默然相赏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独哂子路呢?要知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夸只后文‘为国以礼其言不让’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只是既许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逊?所谓不逊的去处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尔而对’。至于怎的就逼得他率尔而对因之带累冉子、公西两个作许多难以致会把位大圣人伤到喟然而叹?这场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张瑟鼓出来的。”

安老爷讲到这里不但仲、冉、公西三个听不出这句话头便是那位名士曾瑟庵也认不清这条理路便道:“水心先生你这话就叫人无从索解了!”安老爷道:“固也待吾言之。你不见朱注中明明道着句‘四子侍坐以齿为序’么?按子路在圣门最为年长曾皙次之冉有又次之公西华最幼。

这章书记者开第一句记他四个的名次便是他四个的坐次。

接着坐次讲话夫子自应先问子路。只是先生之于弟子正不必逐位逐位的去向他应酬想来当日‘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这句话自然是望着大家笼统问的。不然何以不曾见夫子开先问一句‘由尔何如’呢?只这等望着大家笼统一问恰好又见坐中除了子路、冉有、公西华三子之外多着一个曾皙。

“这个曾皙却是终二十篇《论语》不曾见提起的一个人可想而知夫子问话时节一片心神眼光都照在他身上是想先听他讲讲他究竟又是怎的个志向。无如那时节他正在那里鼓瑟茫然不曾理会到夫子这番神理。何以见得?《礼》:‘待坐于先生先生问焉终则对。’那曾皙正当夫子问话时节不曾留心到此已经算得个疏略了岂有夫子既然问话之后有意置之不答转去取瑟而歌之理?然则其为那时节他便在那里鼓瑟可知。子路那副勇往直前的性儿却又不能体会到此。见夫子问下这等一句话来一时没人登答我既年长我又座我便说了。彼时夫子正望着曾皙应声而谈忽的被子路凭空一岔既不便告诉他说:‘我是想叫曾皙先讲。’又不好责备他说:‘你不应先曾皙作答。’只有付之一笑了。这正叫作‘事属偶然无关大体’。

“然则后文经曾皙一问怎的又道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那等个大题目来呢?夫子正是晓喻曾皙说:‘我问的正是何以酬知。酬知不外为国为国必先以礼以礼无如克让。我因他只一句话便不肯让人先讲所以笑他。’这句话要文言道以俗情按如今的世俗话讲起来只不过叫作‘笑他没眼色’。所以说夫子未尝斥驳子路。

“然则夫子明明道得句‘吾与点也’又何以见得是斥驳曾皙呢?原情而论先生只管整襟而谈弟子只管鼓瑟不理此时代夫子设想已经就不能没些不然曾皙之意。及至子路‘率尔’也“率尔”过了夫子‘哂之’也‘哂之’过了便依着坐次也该这第二座的曾皙开谈了。不道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何以知之?只看夫子合冉子、公西两番问答过后他还不曾到得‘鼓瑟希’其为那时节他依然还在那里鼓瑟又可知。夫子心里自然益觉得不然了。没法只得越过他去听冉有讲。

“恰巧那个冉子又是有退无进的见子路被哂又见曾皙不答他便不敢越席而对。夫子见他没话就不得不问那句‘求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才讲了句‘方六七十’又退缩成个‘如五六十’;才讲了句‘可使足民’又周旋了个‘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这句话。在冉子虽未尝一定推尊公西华为君子;在公西华自问却正是个素娴礼乐的人因之一时也难于开口。夫子见他也没话又不得不再问那句‘赤尔何如’。以至他一为难未曾说话先谦了句‘非曰能之愿学焉’;才说得句‘宗庙之事’又谦作个‘如会同’;完来‘愿为相焉’之上还特特的加了个‘小’字。

“直到此时曾皙始终还在那里鼓瑟。夫子却有些不耐烦候他曲终了便问了句‘点尔何如’。他这才‘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未曾言志又先说了句‘异乎三子者之撰’。夫子道:“何伤乎?’也只道他无论怎的个异乎三子总不出夫子‘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一问。那知他竟会讲出合夫子所问全不相干的沂水春风一段话来!他的话讲完了夫子的心便伤透了。

“你道夫子又伤着何来?彼时夫子一片怜才救世之心正望着诸弟子各行其志不没斯文。忽然听得这番话觉道如曾皙者也作此想岂不正是我平日浮海居夷那番感慨!其为时衰运替可知然则吾道终穷矣。于是乎就喟叹曰:‘吾与点也!’这句话正是个伤心蒿目之词不是个志同道合之语。果然志同道合夫子自应‘莞尔而笑’不应‘喟然而叹’了哇!再不料那曾皙又不曾理会夫子这番神理还只管留后只管问‘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只管问‘夫子何哂由也’?只管问‘唯求、唯赤则非邦也与’?以至夫子烦恼不过逐层驳斥一直驳斥到底。你大家不信这话只从‘亦各言其志也已矣’默诵到‘敦能为之大’摹想夫子那几句话的神理那一句不是驳斥他的?只此便是子路因他遗笑冉子、公西因他作难夫子因他喟然而叹所以驳斥他的原由。

“这桩公案据理而断子路的直率直率得可原;曾皙的狂简狂简得无礼。宋儒中如考亭、伊川、明道诸君子大半是苦拘理路不问性灵的。见了‘夫子哂之’一句只道着个哂其不逊却又解不出其不逊的所以然;又震于‘吾与点也’一句反复推求不得其故便闹到甚么‘胸次悠然’了、‘尧舜气象’了、‘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替曾皙敷衍了一阵以至从南宋到今误了天下后世无限读者。今日之下你四位还要合台上这个优孟衣冠的西楚霸王接演这本‘侍坐言志’的续编我以为也就大可不必了!”

当下曾瑟庵、仲笑岩、;冉望华、公西小端听安老爷讲了这章书四个人闭口无言面面厮视。想道:“从入学以至通籍不但不曾听得塾师讲过这等一章清楚书大约连塾师也未必作过这等一个明白梦。”当下便是第一个不服的那个曾瑟庵第一个肯赶着安老爷满脸堆欢的叫了声:“老前辈!”

将要说话那仲笑岩早振臂直前的抢过来说:“你算了罢这还闹甚么‘老前辈’呢!碰见这个样儿的手还不值得爬下磕个头拜老师吗!”说着他早五体投地的拜下去。那三个见他拜下去各各连道:“有理。”也随他拜下去。安老爷向来诸处谦光只有遇着人拜他作老师从不推让。他不道是“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只道是“有教无类”。见这四个拜倒在地只出位还了个半礼。

正在拜着不防邓九公喝得红扑扑儿的一张脸一脚踏进来见了诧异道:“你们五位这是个甚么礼儿?”那四个拜罢起来便粗枝大叶把前项话告诉了他一遍。只乐得他掀着长髯哈哈大笑说道:“我说如何?”因又拍着胸脯子说道:“告诉你们邓老九的好朋友没有扎空枪卖癣疮药的。不信打听打听人家到了咱们山东这么几天儿倒收了六哇门生了。”

说着便坐在这席合安老爷大杯价畅饮起来。饮了一巡安老爷看了看台上的楚汉争锋是唱得完上来了厅上的男客女眷也散得净上来了便大家忙着吃过早饭。一时酒阑人散乐止礼成。送了四位陪客走后安老爷合邓九公便进去安置外间自有褚一官一班人料理。

接着第二三日又热闹了两天。到了第四日老爷便要告辞。褚大娘子先就苦苦的不放说:“等消停消停我们还要单唱台戏请你老人家乐一天呢。”邓九公道:“姑奶奶你不用合他提那个听戏这桩事警不动他。”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你难得到我们山东走这荡可别白走这荡。你前日不说我们山东至高的莫如泰山至宽的莫如东海吗?等过一天愚兄陪你去登回泰山望回东海如何?”安老爷听得这话先就有些高兴。又听邓九公说道:“你先别乐这还不足为奇。

等咱们登罢了泰山望过了东海回来我还带你到一个地方儿去见一个人管保这个人准投你的缘这个地方儿也对你的劲。”这正是:

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门难为言。

要知那邓九公同安老爷登泰山望东海之后还要去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等样人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九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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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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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Q贫 矍铄翁九帙双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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