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一如往日,下午的面包店里飘浮着暖暖甜甜的面包香味。

但不同的是,少了一点杂音。

不,应该是说太安静了。

平常韩蓁一来,总喜欢叽哩呱啦在安佑身边问个没完,一下问苹果要怎么切、一下问草莓要怎么摆、一下又问面团怎么揉、一下又再问高筋面粉和低筋面粉有什么不一样。

耐性极佳的安佑总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板着一张脸把她拎出去,然后继续烤面包、继续自己揉面团、继续补充刚刚被韩蓁嘴馋偷吃的新鲜水果材料。

可是……今天烤箱前只有啪、啪的剥栗子声音而已,这情形实在有点诡异。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韩蓁,只见对方似乎也在频频偷瞄着他,一见他的眼光飘过来便赶紧低下头,假装很努力在剥栗子。

安佑有些狐疑,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心思很快又摆在烤箱里的面包上。

韩蓁这时又悄俏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背影。

好宽阔、好有安全感的背影。

他一定很爱很爱他的未婚妻吧?

不知怎地,心里突然有一种感慨,于是她悄悄叹口气。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虽然可能干篇一律,但对每个当事人来说,却又是情何以堪。

她突然感觉到自己也许是幸运的吧?

至少现在还安安全全地在这里,在这个小厨房里、在安佑的背影身后……剥栗子。

按照惯例,她剥三颗便丢一颗进自己嘴里。

安佑似乎也早知道她会偷吃,在买栗子的时候便多买了三分之一,以备不时之需。

「唉……」她又悄悄叹口气,但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次的声音大了些。

安佑果然回过头来,不冷不热地问:「栗子吃太多肚子痛啊?」

韩蓁柳眉一竖,随手抓起剥下的栗子壳往他扔去!

人家可是因为他才唉声叹气心情不好的耶!

安佑一说完话便又转过身去,栗子壳纷纷落在他的背上,他皮厚肉粗,根本一点感觉都没有。

韩蓁怒火又微升,随手拿起几颗栗子便咚咚咚地又往安佑背上扔。

他还是没反应。

韩蓁嘟着嘴,直想拿着手上的碗直接扔他头上!

这神经和米粉一样粗的大笨熊!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这脾气来得也太奇怪。

为什么他不理她,她就愈来愈不高兴?

还在寻思间,安佑突然转过身来,然后看着自己脚下一地的栗子壳和栗子。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过来,大手一把抓起韩蓁碗里剩下的所有栗子。

韩蓁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会吧?难道他想报仇吗?

她知道栗子小,丢人不会痛,可是万一是安佑丢过来的话……说不定就会很痛啊!

就在她有些害怕地偷看安佑的时候,只见他双手微一用力,就听见他手里头的栗子劈哩啪拉地惨叫。

然后他松开手,把栗子全倒回她碗里。

「这样比较好剥。」

她低头看去,只见所有的栗子壳都被挤爆了,露出里头的栗子果仁。

随手拿起一颗,往壳上轻轻一剥,原本很难剥下的栗子壳便应声而落,果然好剥多了。

抬起头,只见那人高大的身影伫足在烤箱前,专心一意地看着面包的变化。

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空荡荡的悬在空中,却又好像轻轻地在细如蛛丝的网绳上弹动,一上,一下,但就是不踏实……

患得患失的感觉。

为什么呢?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只是同情?还是惺惺相惜?还是……一种名为「恋爱」的顽皮东西,已经悄悄攀上心头,让她无所适从?

可是--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只大熊?!

他又不英俊又不有钱又不会说话,而且没事就板着一张脸吓哭小孩子……

但是,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外在缺点外,他有的似乎是更多的优点。

体贴、善良、重承诺、深情、负责,还有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心。

是啊,一个不体贴又不细心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得出这么好吃的面包?

还分不清自己对安佑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有些沮丧地拿起一颗栗子,又往嘴里丢了进去。

下午安轩来的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安佑未婚妻的事情。

安轩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阳光般的笑容。「是安佑自己告诉妳的吗?」

「不是。」她乖乖承认。

「那就是花店那个大嘴巴阿翔了?」安轩想了一下,便知道是谁这么大嘴巴。

韩蓁想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她不想在安轩面前撒谎。

「我……我只想知道,后来那个肇事的人到底怎么了?」

「妳为什么想知道?」安轩不答反问。

韩蓁低下头不说话。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去了解事情的后续发展,她只是很本能地问了出来而已。

安轩看着她,突然眼神微微一变。「蓁蓁,妳姓韩是不是?」

「嗯?是啊!」她疑惑地回答。

他为什么要突然这样问?

「请问令尊的名字是……」

安轩自己问着的时候,心跳也忍不住加速。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吧?

虽然姓韩的人很多,虽然韩蓁也是高雄人,但……不可能会有这种巧合吧?

「我爸爸?」怎么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但韩蓁还是乖乖回答:「我爸爸叫韩再富。」

「韩再富?」安轩的眼睛突然睁大,跟着重复了这三个字。「他是不是在高雄开汽车公司?」

韩蓁点点头,「是啊!」

天真的她还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

只见安轩看着她的眼神突然变了,原本温和的笑容也消失了,他就这样看着她,不,应该说是审视她,就像把她当成犯人一样从头到脚地审视着。

「妳是韩再富的女儿?」他又问了一次,似乎想要确定什么。

即使再迟钝,韩蓁也察觉到安轩突如其来的敌意。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竟没有回答。

看着她这副模样,安轩突然叹了口气。

算了,这又干她何事?

他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后头。「安佑知道吗?他知道妳父亲是谁吗?」

韩蓁想了一下,虽然一年多前她来过这家面包店,不过这两人似乎都不记得她了。但被安轩一提醒,她忆及一年多前,她在安佑面前提到自己父亲名字的时候,安佑虽然脸色没变,但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神却突然露出凶光!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她却没看漏。

韩蓁下意识地更缩了缩身子,像只被吓坏的小猫一样。

安轩见她这模样,便不忍心再追问,只是最后他还是不太放心地交代了一句:

「这件事情千万别让安佑知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尽管心里满腹疑问,但韩蓁还是点点头。

她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样做可能是最好的。

两个月后,学校放寒假,韩蓁也只好乖乖回高雄。

她其实不想回去,但妈妈嚷着想见她,一直打电话要她回去看看。

她耳里听着,心下却不以为然。

以前在家的时候把她当空气一样,现在她不在了,却又当成宝?

难道人都要等到失去以后,才知道可贵吗?

回到高雄后,妈妈着实对她热络了几天,然后又故态复萌,成天和那些姐妹淘去逛街采购或是参加上流宴会,又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

父亲又到上海出差去了,于是家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和另一位老仆人。

放假闲来无事,她又不喜欢出门,百般无聊之际,竟亲自下厨房做起面包来了。

平时在面包店她都只有偷吃的份,根本没机会自己动手做,也没学到什么做面包的技巧,倒是偷吃的技巧进步不少。不过话说回来,那也是因为安佑的纵容,她才能尽情偷吃。

唉……不知道怎地,一个人在厨房里就是没劲。

没有那种一面准备一面偷吃的快感,也没有好闻的面包香气不断飘出,更没有那个人……

咦?不会吧?她这不是在想念安佑了吧?

不不不,这不可能,一定是她习惯了做面包时旁边要有人,所以才会不习惯的。

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还跑去把老仆人从午睡中挖醒,拖着他一起到厨房里做面包。

「大小姐,妳这做的什么面团?要做什么的啊?」睡眼惺忪的老人家揉了揉那面糊糊的面团。「大小姐,妳要做水饺?包子?还是馒头?」

「不是啦,我想做面包。」

「那妳用错面粉啦!这种面粉只能做水饺包子,不能做面包的,太硬了。」

「啊?真的?不都是面粉吗?」

她之前进厨房东找西摸,找到了面粉就拿来用,也忘了注意这是高筋面粉还是低筋面粉。

老佣人看了看面团,最后决定干脆包水饺来吃好了。

韩蓁颇失望地看着自己使尽吃奶力气、好不容易揉出来的面团被做成了饺子。

老佣人手脚利落,没两下就捍好了一张张的饺子皮,然后开始准备馅料。

但那些馅料都是些生鲜食材,她没一个能偷吃的,于是只好很无聊地坐在老佣人旁边,看着他做水饺。

「苏伯,你在我们家多久了?」

老人家想了想。「很久喽,也记不清了,总之有二十年了吧?我记得妳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来这帮佣了。」

韩蓁脑海里此时不知怎地竟出现安轩说过的话,心里一动!「苏伯,那我们家发生过的事情,你是不是都知道?」

「当然都知道,这家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老人家头也没抬,继续专注地包着水饺。

「那……那你知不知道爸爸曾经出过什么事?」

「什么事?哪样的事?韩家大大小小的事情一大堆,小姐妳要问哪件?」

韩蓁眼珠转了转。「三年多前,爸爸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老仆人突然手一震,一颗饱满的水饺落了地。

她看在眼里,知道的确有事。

「大小姐怎么突然想问?」不愧是老人家,马上又恢复正常,一脸无事人模样地把水饺捡起来。

「很严重的事情吗?」她的眼睛瞇了起来,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难道这件事,真的和安轩的态度有关?

老仆人没有说话,像是没听到一样,继续起劲地包着饺子。

「苏伯!」她忍不下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小姐,有些事情也许不知道会比较好。」老仆人缓缓、沉重地说。

「告诉我。」但她没有听出舷外之音,「我想知道!」

「老爷他……」老仆人停了停,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后来禁不住韩蓁软硬兼施,他最终还是说出口:

「三年多前,老爷他出过一场车祸。老爷是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对方就……听说那两人,至今一个还躺在医院里没醒过来,老爷现在还在支付那位病人的医药费。」

韩蓁脑袋里突然轰的一声!

这一定只是巧合!她的父亲怎么可能就是……

「那两人是不是一对情侣?那天是不是下着雨?那个在医院昏迷不醒的人是不是一个女孩?」她不知道自己的声调已经开始颤抖,仍连珠炮似地涌出一堆问题。

老仆人被她这激动的反应吓了一跳!他回想了一会,然后一一点头。「没错,那天的确是下着很大的雨,那两个人是不是情侣我不清楚,不过住在医院昏迷不醒的那位的确是个女孩。」

「她……她叫什么名字?」她的脸色已经开始苍白起来,冷汗不知不觉地从手心上涔涔冒出。

不会的,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不清楚,这件事情老爷和太太都没有对外声张,我也只知道事情的大概而已,详细情形可能要问老爷或太太才知道。」

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并没有因为听到这句话而安定下来,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心虚得连站都似乎站不稳,必须扶着桌沿才能勉强站直。

难道……难道安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还有安轩那种忽然转变的态度,都是因为……

那天下午,韩蓁便匆匆收拾了东西,一路赶回台北。

她跑去父亲的书房里偷偷翻出一些数据,最后找到台北一家医院的收据,便兼程从高雄赶到那家医院去。

她心乱如麻,只想早点确定那个女人到底是不是就是安佑的未婚妻。

坐在北上的火车上,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不是,那自然是皆大欢喜,一切都是自己太紧张。

但如果是的话呢?

如果自己的父亲就是让焦小晴至今昏迷不醒的凶手,她又该怎么面对安轩与安佑?

她咬咬牙,勉强要自己镇定下来。

事情还没水落石出,现在穷慌张也没有用,一切都等到她到那家医院后再说吧。

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她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便拦了出租车直奔那家医院。

依照那张摸来的收据,她问到了病人所在的病房。

三楼的35号病房。

战战兢兢地走进异常安静的病房,只有呼吸器的咻咻声规律地运作着。

病床上的女人苍白瘦弱,打着点滴的手细得彷佛一折便会断了似的。

她几乎要屏住自己的呼吸了。

不安的眼神瞄向病床尾上的病人姓名--

焦小晴。

这三个字进入眼帘的时候,韩蓁的身子晃了晃,然后整个人突然砰的一声坐倒在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竟然是凶手的女儿!

生她的父亲竟然就是让安佑失去未婚妻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么巧?

天啊!

她坐在地上,整个脑袋空白一片,能够想着的只有为什么。

为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勉强回过神来,茫然地提着行李走出病房。

才走到走廊转弯处,便见到一个她绝对不会错认的高大身影出现在尽头。

她一惊,本能地躲进转角处的楼梯间,自觉没有颜面再去面对那个男人。

他到底……知不知情?

淡淡的肉桂香飘了过来,她闻到了,心思飘回了一年多前初遇他的那一天晚上。

韩蓁忍不住好奇地从楼梯间探出一颗头,从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35号病房的半边门,也隐隐约约能看见安佑十分巨大的身影占据了一半的空间。

一个新来的小护士,有些不熟练地捧着灌食用具走进了病房。

只听得几句细细交谈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小护士便空手走出了病房,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她走回护士站,小声地向学姐说:

「那位先生看起来挺可怕的,不过幸好满温和的,说话也很温柔,好像怕吵醒病人一样。」

「安先生一向都是这样的,妳不必怕他。」学姐轻声响应,「他可是每天晚上都来呢,从来没有一天缺席过。」

「真的?」小护士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35号床病人,她不是已经昏迷了三年多吗?」

学姐点点头。「而且他每次来一定都带着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还有一个刚烤出炉的肉桂卷面包。」

「嗯嗯嗯,」小护士连点三次头,「那肉桂的味道好香喔,我肚子都要咕咕叫了。」

「没关系,待会安先生走了之后,妳想吃的话可以拿来吃。」

「咦?真的可以吗?那不是他送给她未婚妻的吗?」

「唉……」学姐叹了一口气。「妳看她那模样,怎么吃呢?其实安先生说过,他只是带来给他未婚妻闻闻那肉桂香的。据说她以前最喜欢吃刚烤出来的肉桂卷……」说着说着,学姐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护士们的对谈声音虽然很小声,可还是断断续续传入韩蓁耳里。

她一面听着,一面眼泪就落了下来。

自责、罪恶、心疼、愧疚。

望着35号病房里那硕大的背影,她的心突然一阵疼,好像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了。

肉桂香淡淡飘来……

她的眼泪无声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父亲的罪恶而哭?还是为了心疼安佑而哭?或是为了那躺在病床上永远无法再有知觉的女人?

抑或是为了自己?

她哭得太伤心,以致于没发现自己终究是哭出了声音。

有人听到了,于是循声而来。

她没注意到眼前的灯光突然愈来愈暗、有个巨大的黑影慢慢袭来--

「妳怎么会在这里?」

韩蓁吃惊地抬起头来,在灯光的暗影下见到安佑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被发现了!

脑海里猛地浮现她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晚上,他眼里流露出来的凶光。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他会不会想报仇?

他会不会想要挟持她、或是伤害她、或是用尽各种方法折磨她?

天啊!她得赶快逃跑才行!

即使她心里面已经悄悄喜欢他一段时间了,可是猛然在最脆弱不堪的时候遇到他,只有更加深她的羞愧与恐惧啊!

她什么话都没说,往后跌了几步,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要跑,却没想到后面就是楼梯,她居然一骨碌地从三楼跌到了二楼,腰差点没摔断,右脚脚踝也扭伤了,疼得她眼泪又重新掉了出来。

完蛋了!她逃不掉了!

眼见着安佑慢慢从楼梯下来,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此时在阴暗的楼梯道间更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慢慢逼近。

她无路可逃。

等到他终于在她面前停下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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