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城

风雪之城

在四壁和屋顶天蓬之间,

绘有各式龙蛇鬼神图案,四处置有长柜,

经过数间柱上刻着兽首、壁外古盾枪剑的房间,

来到楼上——

送信人

走回城堡途中,克拉拉向林太郎说明伯爵家族的琐事。她大概是想在见到众人之前先冷却一下奔放的热情。

伯爵夫人亡故多年,克拉拉虽然没有明说,但似乎伯爵从那时起即放浪形骸,他在国外时流言不少。林太郎心想,伯爵追求贝妲之事或许不假。

伯爵只有两个小孩,一个是安娜,另一个是大安娜四岁的男孩,现在住在伦敦。伯爵毫不关心安娜,安娜所能依靠的只有奶妈玛蒂尔汀和克拉拉。

边走边说,回到城堡时,伯爵和其他客人刚好抵达。曼葛特将军大概另道而来,还没有看见人影。

古斯塔夫-贝伦海姆伯爵是四十多岁的典型外交官,初次见面,他丝毫不显放荡,反而有股难以亲近的严肃。他身材修长,高挺的鹰勾鼻上挂着单片眼镜,声音低沉柔和。

林太郎逐一被介绍与宾客相识,幸好人种都不相同,反而容易记忆。

亚历山大-史密诺夫是俄罗斯侯爵之子,目前正在德国游学,年龄和林太郎相同,是个红脸俄国大汉。若说放荡,他看起来更像浪子。

汤玛斯-布莱克公爵是旅行家,相当有名。他年约五十岁,肤色微褐,身材魁梧,颇有英国海盗末裔的风貌。初次见面的印象,林太郎对他最有好感。

至于那对法国伉俪,丈夫皮耶.贝纳约三十五、六岁,妻子玛丽安奴大约三十岁,娇媚动人,两人并肩而立,总觉得丈夫风采尽失。皮耶气质温雅,不是那么耀眼,感觉有几分怯懦,玛丽安奴则随着微笑散播诱人的风采,精力十足。

这些人之外,还有林人郎熟悉的村濑康彦,他看到林太郎只“嗨”了一声,便忙着游走于众人之间。他用法语恭维玛丽安奴,亲昵地和克劳斯交谈,又恭谨地问候安娜。

林太郎苦涩地看着这一幕。平时就显得不称头的日本人,这样闲不住地到处乱晃,实在看不顺眼。虽然别人看得好笑,村濑本人倒是得意洋洋。

众人在客厅接受咖啡款侍,然后在伯爵导览下前往有塔的旧馆。走到城堡后院,林太郎再次环顾四周,把附近的景象深印在脑海。也没有特别的理由,只觉得难得来一趟,想记下来罢了,虽然事后他也被迫重新回想城堡的地形。

旧馆入口,在几乎正对新馆的侧门处,有个突出的小小屋檐,结实的坚木大门旁挂着一盏油灯。门一开,湿冷的空气缓缓流泄出来。

一进门是不太宽敞的大厅,右边是楼梯,后面又是一个房门牢固的房间。墙和天花板有雕刻装饰,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窗子只有一个,高到人手几乎无法触及。

“那儿就是我的私人城堡。”

贝伦海姆伯爵看着布莱克公爵,指着里面的那个房间,喉咙深处发出呵呵笑声,潇洒地引用英国人的“家就是城堡”这句话。

伯爵领先上楼。二楼右边是走廊,左边有两个房间。两房的隔墙有一个拱形通道,房间可以互通。

前面的房间是武器陈列室,类似宽梯子的木器挂在墙上,上面整齐地悬挂着古战斧、长矛、石弓等物。中央的玻璃柜里排着各式古剑,房间到处都装饰着铠甲。

伯爵眯着眼逐一说明,林太郎听了就忘,但史密诺夫和布莱克似乎很感兴趣,提出不少专门问题。村濑一副假正经的模样,皮耶面无表情,玛丽安奴则感觉无聊。

另一个房间存放有关城堡的资料,展示各种精巧的城堡模型和石版画,以及攻防用的弯弓炮、投石器、破城槌、攻城塔等各式武器模型。

其中也有不知来自何处的日本城模型,看不出是仿照哪座城,但是制作得非常精巧,伯爵相当引以为傲。林太郎应伯爵要求简单说明了一下,脸上颇有光彩。

看完两个房间,一行人再回到走廊,穿过走廊尽头的小拱门,登上通往塔顶的楼梯。墙壁上除了十字型的空格外,就只有几个小窗,光线幽暗。

塔顶装有落石器,护垣残破不堪。往下俯看,但见湖水深入塔的正下方。先前并没有注意到,从这座塔沿着湖畔直到后山,都还残存着古堡的城墙遗迹。

雪势转剧,众人迅速离开塔顶。站在古堡上眺望飘落在广阔森林的雪片,相当壮观,却也太过冷清,林太郎和克拉拉一样无法了解伯爵把宅第设在此地的心情。

林太郎一向不信鬼怪传说,但来此之后,不禁觉得古堡闹鬼的故事其来有自。事实上,古堡的石墙上的确也吸纳了无数士兵的鲜血,愈是强烈意识到这一点,就愈觉得四周阴气森森、鬼影幢幢。当然,喜爱城堡的伯爵根本不把这些放在眼里。

一行人回到新馆后,先各自回房休息。林太郎的房间在建筑左端靠近湖泊的楼上,从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雪烟蒙蒙的湖和岸边的船屋。盥洗室和隔壁房间共用,两房之间有条短短的通道,但隔壁房间没有住人。

克拉拉住在二楼右端和安娜毗邻的房间,她来这里总是住那个房间。也不是故意想偏,但林太郎总觉得主人蓄意让他离克拉拉太远而略感不满。

他梳理头发,换过衣服。按照欧洲上流社会的习惯,早上、中午、晚上都要换装,实在麻烦,他脱下厚外套,换上舞会时穿过的正式军服,管家汉斯正好来通知晚餐即将开始。

走进楼下的餐厅,伯爵正和一位短颈魁梧的军装男人交谈,应该是舞会时谷口谦提过的曼葛特将军。

“就在我来此的途中……”

将军粗声说着,这时克拉拉和安娜正好连袂走进餐厅。

“警方出动大批人马,还是让他溜了。这些社会主义恶徒不知道又要捅出什么漏子。”

“真是麻烦的家伙。”伯爵叹道:“你说在来此的途中,但这附近没有他们能作怪的地方啊,难道他们打算沿途煽动百姓?”

“不,只是听说在柏林拒捕、枪伤警官的人,朝这个方向逃逸,但大概不会跑到伯爵的城堡来吧。”

“如果是一群社会主义者也就罢了,就那么一个人,能怎么样?”贝伦海姆浮现冷笑。

“在这风雪中跋涉十几公里,在森林里徘徊,就算没被捉到,差不多也冻死了。这个姑且不说,警方也该考虑一下处理的手法,不要只是镇压,应该想办法反利用一下。”

“你们做外交官的就会这么想,要是我们,干脆发动战争彻底击垮他们。什么万国的无产阶级群众团结起来吧!哼!大炮一轰,谁还去听这些梦话?危急的时候,谁不保护自己的祖国呢?”

曼葛特将军口气激烈,然后突然转身面向女士们。林太郎这才发现安娜脸色苍白。

“唉呀!安娜,你怎么了?”

将军伸手向她,关心地问道。

“啊,没什么,只是有点发烧。”

安娜怯生生地回答。如果她没穿上华丽的服饰,真让人觉得她是走错场合的贫家女。

“感冒了吗?那不行呀。对了,克拉拉不是带了一位日本军医来吗?”曼葛特这才注意到林太郎,克拉拉急忙为两人介绍。

“安娜,你就让这位医生看看如何?当然,军医本来是照顾军人的,或许治起病来会有点粗枝大叶。啊,失敬了,我不知道日本怎么样,但在敞国确实如此。”

“将军,我真的没什么,请不必挂虑。”

安娜一副泫然欲泣的语调。

“哈哈,这么说来是在为恋爱烦恼罗?”

将军独自哈哈大笑,接着将矛头转向克拉拉。

“克拉拉,你还好吗?你和那位鲁道夫上尉怎么了?”

“将军,您这样挖苦我,我吃不消啊。”

“你不必这么客气,我也曾经年轻过。‘青春无酒自陶醉’,这是谁说的?”

“哥德。”

“对、对。在你还沉醉的时候快点结婚吧,鲁道夫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自从调到陆军部后,经常出入宰相官邸,很受宰相阁下器重。克拉拉小姐将来或许会成为陆军部长夫人呢,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就不必写了。”

这时,其他宾客陆续进来,汉斯请众人入席,曼葛特才总算停止胡言乱语。林太郎觉得十分扫兴,既不高兴将军竟然无视与克拉拉同行的自己,更在意他认定克拉拉和鲁道夫是未婚夫妇的口吻。

晚餐席上气氛似乎也不够愉快,一股莫名的沉闷空气流窜席间,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欠缺融洽的气氛。

安娜几乎没有碰触食物,在林太郎眼中,她简直如坐针毡,克拉拉也有些消沉,吃得很少。

贝伦海姆伯爵不时向玛丽安奴投射倾心的眼神,看到他的表情,林太郎首次感受到他放荡的一面。

玛丽安奴虽然很清楚伯爵的挑逗视线,但努力假装视而不见。皮耶则拼命压抑胸中的不安,不时像做错事般愧疚地偷看妻子。

史密诺夫对玛丽安奴也有兴趣,但他多少分点心在邻座的安娜身上,看来就像想讨老婆欢心,却自讨没趣,只好另找美女眉目传情的丈夫。

只有曼葛特将军一个人开朗健谈,布莱克公爵则像典型的英国人一样,超然地坚守他的孤傲。

村濑康彦很容易感染周围的气氛,绷着脸老实地吃饭,坐在末席的秘书克劳斯像做错事道歉般一直低着头。

林太郎心想,这真是个怪异的聚会啊。伯爵招待众人的心意,除了向外国宾客展现白马城之外,似乎还欠缺一个主题。

外边的天气确实令人心情更加郁闷,飘雪有转为暴风雪的倾向。狂风呼啸而过,树林的沙沙响声像远处的海啸在翻腾,传入堡内。这里地处偏僻,没有煤气灯设备,只有吊灯和蜡烛,但光度不够,感觉微暗。

吃罢晚餐,安娜推说精神不好,迅速回房。其他人穿过只点燃一根蜡烛的阴暗玄关,移到客厅。当莱因葡萄酒和白兰地等饮料送来时,众人才像得救似地各自找对象攀谈。

布莱克公爵和曼葛特将军开始谈起非洲。伯爵在隔壁的图书室和秘书克劳斯商量事情,但很快就加入非洲话题,林太郎也兴味十足地倾听这个未知大陆的故事,克劳斯似乎奉命办事,不久就不见踪影。

玛丽安奴和克拉拉谈起巴黎的流行。史密诺夫起初加入女士的谈话,很快就觉得厌烦,约了皮耶和村濑康彦去撞球,皮耶不太想去,不安地看了妻子一眼,勉为其难地走出房间。

时间缓缓流逝。非洲话题告一段落后,伯爵又提起城堡,从图书室抱来两三本书,热心地讨论着。书里也有日本的古城,林太郎再度应邀说明,他提到楠正成在千早城所用的日本传统战法,引起伯爵相当的兴趣。

但是,林太郎一直没有机会提到最重要的事。侦探任务实在不如冈本说的那么简单,大家都在谈城堡,根本无法突然把话题转到芭蕾舞上。

“对了,伯爵……”林太郎话一结束,布莱克立刻接口:“这座城堡叫白马城,有什么典故吗?白马这个名字让人联想到某个传说……”

“哦,”伯爵苦笑道:“这个名字是有一些传说,但都荒唐无稽。克拉拉,你就跟大家说一说这个白马的传说吧。讲这种故事,诗人比我适合。”

克拉拉突然被点名,略感困惑,但很快就开始说明。

“在德国的城堡里,有关‘白衣女郎’的传说特别多,有的是被残酷堡主虐待至死的女人,有的是恋情未果自杀了结的公主亡魂。她们总是穿着曳地的白色衣裳,裹着白色头巾,深夜在堡中游来荡去……”

“我倒觉得活生生的女人要比鬼魂可怕多了。”

伯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个传说后来出现各种变型,白马故事是其中之一。据说这座古堡的某一代堡主,有位聪明、美丽、贞洁、娴淑的妻子,名叫玛丽。”

“以妻子来说,她是非常麻烦的女人。”

伯爵又冷冷地挖苦。

“大概那位堡主的想法和伯爵相同吧,他迷恋别的女人,疏远妻子,最后更觉得妻子是个妨碍。”

克拉拉一句话打断伯爵,继续说:

“最后,堡主以玛丽发疯为藉口,把她监禁在高塔的一个房间里。玛丽终日以泪洗面,就在某个暴风雪夜里,她突然失踪了。当时,那个房间警备森严,门窗紧锁,还加了铁窗,根本不可能逃出去,但她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

林太郎大吃一惊。伯爵会不会从这个传说而想到密室谋杀的诡计呢?

“那天晚上的暴风雪就和今晚一样,整整刮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暴风雪平息,天气放晴的早上,仆人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匹漂亮的白马,他没有去找它的原主,就把它牵回去献给堡主,堡主也非常中意这匹白马。”

克拉拉停了一会儿继续说:

“白马和堡主非常亲昵,好好服侍了堡主一段时间,但有一天敌人攻至附近,堡主准备出战,白马却载着他疯也似地乱窜,踢散赶来镇压的仆人,直奔堡内,踢倒烛台,最后像飞马一样高高飞过城墙,直直坠入湖中。就在那一刻,仆人们仿佛看见白马变成玛丽,紧紧抱住堡主。……堡内因为翻倒的烛台引起大火,敌人见机不可失,蜂拥而上,瞬间攻破。”

“你说得实在够详细了。”

伯爵冷笑着为故事作结。

“后来查知,白马乖乖服侍堡主的时间,正好和玛丽婚后到被幽禁在塔里的时间一样。故事说来说去还是脱不了教训的意味。”

“幽禁玛丽的,就是我们刚才参观的那座塔吗?”

玛丽安奴有些害怕地问。不知何时,去撞球的三个人也回来了,在后面倾听。

“正是。”伯爵微微一笑。“这终究是个传说罢了,而且这座古堡曾经毁损,重新建造后又再度毁于他人。取名白马城,好像是重建以后的事,就算传说是真的,原先的城堡遗迹早就片瓦不存了。”

林太郎想趁此机会提出密室的话题,只见伯爵瞥了一眼精心装饰的座钟后,突然起身。时间还不到九点。

“特地邀请各位光临,这么做实在失礼,不过,我待会儿有件重要的事要办,必须马上拟妥一份外交文件。请各位慢慢享受,我会尽快结束工作,再和各位同乐,如果来不及,那就明天再见吧。汉斯!”

伯爵命管家请克劳斯来。当克劳斯一出现,伯爵就说:“我要到旧馆那边,至少在十一点以前绝对不准有人打扰,我有问题需要好好思考。安娜不太舒服,就麻烦你帮我好好招待各位来宾。”

“是。”

克劳斯回答后,伯爵和众人一一握手,最后又对克劳斯说:“风雪这么大,鲁道夫上尉可能不来了,不过也说不定,可能是被某些事情耽误了,不久就会赶来。”

他说完后就离开客厅。

“你可别被白衣女郎缠上了,你对女人也……”

曼葛特将军大声说,伯爵回过头来苦笑。

“如果真有美丽的女鬼,我愿意亲眼看看。”

这次,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家又在客厅闲聊了一会儿,史密诺夫提议玩百家乐。由史密诺夫作庄,曼葛特、布莱克、皮耶、村濑和克劳斯都加入赌局,两位女士旁观输赢。

林太郎不太了解百家乐的赌法,也尚未摆脱赌博是不良游戏的观念,所以没有参加。他有些抑郁,侦探任务简直无从做起,也不能和克拉拉好好谈话,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回想起在古堡废墟和克拉拉的初吻。虽然对爱丽丝有些愧疚,但那时的吻真的不能和今天相比。当他接触克拉拉的嘴唇时,感动得全身颤抖,清楚地感受到年轻的热血燃烧似地奔流体内。能和克拉拉一起斩断所有束缚的梦想与憧憬,开始溢满他的胸中。

然而,林太郎并不了解克拉拉的心里怎么想。她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爱上他这个异乡人?她和鲁道夫真的没有什么吗?一个接一个的烦恼不断地困扰他,事实上,他对克拉拉所知实在有限。

百家乐玩了二十分钟,玛丽安奴说有些累了,先告退回房。皮耶依旧表情不安,但并未考虑不玩,他大概输了不少钱。

紧接在玛丽安奴之后,克拉拉也离席而去。当然,一个女士单独留下也不妥,林太郎早就按捺不住,他在长廊叫住克拉拉。

“克拉拉,我有话跟你说,等一下来图书室好吗?”

克拉拉似乎有点困惑。这种要求对淑女来说是失礼吗?林太郎失望又自责地等待她的宣判,觉得自己实在非常幼稚。

“等一下再说吧,我想先看看安娜的情况。”

克拉拉低声回答,凝视林太郎一眼,转身上楼,林太郎松了一口气,目送她上楼,忽然发现身旁站着一个黑影,是管家汉斯。

“外面风雪好大。”汉斯面无表情地说。

“听守门人说,这种风雪来得急也去得快,他们是本地人,是预报天气的高手。您有事吩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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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1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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