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第3节

①原文为拉丁文:“AmicusPlado,sedamicaNatio”,引自阿莫纽斯的《亚里士多德传》,说明遵循圣人的话固然重要,但国家的利益更重要。

过了几天,国王写了一首四行诗,自称是讽喻体,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善意地嘲笑伯爵手法巧妙,用“三位一体”的形式把女儿介绍出来。按照传闻的说法,国王是拿三圣一体打个俏皮的比方。

“陛下肯不肯体恤下情,将讽喻诗改为新婚贺诗呢?”伯爵说,力图使这场玩笑转而有利于自己。

“我就算找到韵律,也找不出理由啊。”国王生硬地回答;他不允许别人拿他的诗开玩笑,再轻微的玩笑也不成。

从那天起,君臣之间的关系就不如从前融洽了。历来的国王,天威难测,这是一般人想像不出来的。伯爵的三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同所有排行最小的孩子一样,被周围的人娇惯坏了。这颗掌上明珠的婚姻本来就最难缔结,国王的态度又冷淡下来,怎能不叫伯爵伤神呢。要明了这种种难处,就得深入到伯爵府内观察观察。伯爵公馆富丽堂皇,开销由国家承担。爱米莉的童年,是在德·封丹纳采邑上度过的,生活优裕,自不待言,享尽了孩提之乐;她只要流露出一点心愿,哥哥、姐姐、母亲,乃至父亲,都当作法律一样遵从;亲戚无不把她视为珍宝。到了懂事的年龄,又赶上福星高照、家道复兴的时期,她的神仙般的生活也就一如既往。在乡间采邑度过的幸福童年,从来是鸟语花香,硕果累累,生活有说不出来的丰美;而巴黎的荣华富贵,在她看来,也跟从前的生活一样自然。她小时候高兴怎样就怎样,从来无人拂意;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人世的漩涡时,也同样看到别人对她惟命是从。这样,从小到大,无忧无虑,享乐惯了。着意讲究的打扮、金碧辉煌的沙龙、气派十足的车马扈从,同周围真心的赞美、假意的奉承,以及宫中行乐的排场,都是她生活中须臾难离的。同大多数的宠儿娇女一样,对喜爱她的人,她无比专横,对冷淡她的人,却又大做媚态。她年龄渐长,毛病也有增无减,这种教育真是后患无穷,不久她父母就要吃到苦果。德·封丹纳先生为人历练,每次举行宴饮舞会,总能邀请来许多青年男子,以供爱米莉择配。可是,一直到十九岁,爱米莉还没有看中一人。别看她年龄不大,在交际场上却像成年妇女一样,尽可享受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如同国君,没有一个朋友,但是处处有人曲意承顺。面对普遍的逢迎,慢说是她,就是比她性情稳重的少女,恐怕也会忘乎所以。任何男子,即便是老头子,也不好意思回驳这样少女的话。她秋波一转,就能在一颗冷酷的心中重新点燃爱慕之情。同她两个姐姐不同,她是精心培养起来的,能画一手好画,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与英语,钢琴弹得也令人绝倒,嗓音受过不少名师的指教,唱起歌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十分聪颖,精通文学,令人想到马斯卡里尔①的话果然不错:高贵的人生下来就无所不知。她可以大谈特谈意大利绘画、弗朗德勒绘画、中世纪或者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信口臧否古今典籍,以明褒暗贬的挖苦口气,点出一部作品的缺陷。周围的人对她无不倾倒,听她讲一句哪怕是平淡无奇的话,也像土耳其人听到苏丹的圣旨一样。她能迷惑浅薄的人,碰到饱学之士,她也有本事辨认出来,另有一套办法对付他们,大施卖弄风情的手段,以自己的魅力作烟幕,摆脱洞察的眼睛。她有一颗无忧无虑的心,又自恃门第高贵,容貌出众,浑身一股傲气,还有少女的那种通病,总认为别人低下,不足以理解她的心灵美。然而,她迷人的外表有如一层漆,将这一切都掩盖了。一般说来,女人的心迟早要经受狂恋的冲击。她缺乏这种情感,便将青春的激情倾注到对门第的无限热爱上:见平民则鄙夷不屑,遇新贵则极端无礼,一心企望在巴黎圣日耳曼区,她父母能同最显贵的家族平起平坐。

①马斯卡里尔是17、18世纪西欧喜剧中狡狯的仆人。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情绪,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敏锐的眼睛。长女次女结婚的时候,伯爵多次受到小女儿的冷嘲热讽,只好忍气吞声。这位老旺代党人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近才晋封男爵的官员,真叫喜欢寻根问底的人深感意外:税务局长虽然拥有几块贵族领地,但是姓氏前没有贵族的标志,而贵族正是王朝宝座的基石;再看那位男爵,晋封的时间短得可怜,他父亲做过木柴生意一事,人们还记忆犹新。人到花甲之年,一般不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然而,伯爵这个老贵族到了六十岁,思想却发生了显著变化,产生了新的政治观念。说来也不奇怪,事情糟就糟在他住进现代的巴比伦——巴黎,凡是外省人到了这里,迟早要丧失粗犷的性格;不仅如此,国王的忠告与友谊,也促成了他的这种变化。路易十八是位具有哲学头脑的君主,曾把改变这位老旺代党人的头脑当成乐事,要使他的思想跟上19世纪的步伐,跟上王朝革新的要求。过去,拿破仑融合了人与事物;现今,路易十八要融合党派。这位合法国王也许同他的对手一样聪明,但却反其道而行之。拿破仑帝国的始皇帝拼命笼络大贵族,捐助教会;而波旁王朝的这位末代君主,却极力收买第三等级,收买包括神职人员在内的拿破仑帝国拥护者。德·封丹纳伯爵摸透了国王的心思,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成为温和派最有影响、最明智的首领之一。温和派大力提倡消除成见,同心同德,以国家利益为重。伯爵宣扬立宪政体的代价高昂的原则,全力支持这种政治的跷跷板游戏,让他主子在党派纷争中统治法兰西。立法议会的风向难测,议决案十分离奇,连资格最老的政治家都深感意外,也许,德·封丹纳伯爵暗中希望,能借议会的一股东风,打入贵族院。现在,惟有贵族院议员才享有贵族特权;因此,伯爵有一条最坚定的原则,在法兰西除了贵族院,他再不承认其他贵族。

他常说:“没有特权的贵族,就像一件有柄元器的工具。”

德·封丹纳伯爵既疏远拉斐德的自由党,也疏远拉布尔多内耶的极右派,但致力于普遍和解,为法兰西开创光明灿烂的新时代。他试图说服与他过从较密的家庭相信,今后从事军政职业的机会很少,劝说做母亲的让儿子投身自由职业,或者兴办企业,言下之意让人明白,要是完全按照宪章办事,军政要职迟早要全由贵族院议员的子弟充任。他认为,国民通过他们选举产生的议会,以及在司法与财政部门的职位,掌握了相当部分的国家行政权利;尤其是财政部门,还将一如既往,永远是第三等级出身的贵族的地盘。一家之长的这些新思想,以及他为长次二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庭内部却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伯爵夫人从母亲血统算,属于罗昂家族,她始终信守传统观念,不肯轻易放弃,在保证长次二女终身幸福与富贵的亲事上,起初虽然持反对态度,但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同床共枕,秘密计议,她又同意了丈夫的看法。德·封丹纳先生非常冷静地向妻子指出,一家人居住巴黎,不得不讲究排场,维持奢侈豪华的生活,这对他们从前流亡到旺代穷乡僻壤,熬过的艰苦岁月,固然是一种补偿,然而,为三个儿子所开销的费用,细细一算,却耗去了他们的大部分收入。由此可见,两个女儿能嫁到这样的富贵人家,可以说是天赐良缘。早晚有一天,两个女儿不就能有六万、八万,甚至十万里佛尔年金吗?没有陪嫁的姑娘,能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嫁出去,这种机会并不是天天送上门来的。再说,也该考虑考虑能节省则节省,好扩大封丹纳庄园的土地,恢复祖传采邑的规模。这些理由很有说服力,一般做母亲的听了,也许会欣然同意,伯爵夫人点头总归点头,可是还要附加一个条件,说三女儿爱米莉可惜受她的影响太深,心高气傲得不得了,必须找个称心如意的女婿。

这些婚嫁喜事,本应使全家欢乐,却不料引进不和的种子。伯爵夫人与爱米莉母女俩,善于制造客套而冷冰冰的气氛,给税务局长和年轻官员这两位门婿颜色看。她们在家以礼欺人的行为有增无减:二哥中将的配偶蒙日诺,是一位富有的银行家的女儿;大哥司法官也很有头脑,娶了一个亿万富翁的盐商女儿;三哥一贯信奉平民主义,干脆娶了布尔热地区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三位嫂子与两位姐夫,得以来往于政界豪门,出入于圣日耳曼各府的沙龙,既十分惬意,又有利可图,便纷纷拥戴高傲的爱米莉,好组成一个小朝廷。然而,这种协定基于傲气与利害关系,并不稳固;在她小小的王国里,年轻的王后就免不了时常激起革命。这个有权有势的家庭的所有成员,在礼节允许的限度内,常常舌剑唇枪,各不相让,全养成了嘴皮子刻薄的习惯,对外虽然不大显露,一家人仿佛和和睦睦,在家里的关系却不断变化,有时僵得厉害。就拿中将的妻子来说,她自从成为男爵夫人,腰板便硬起来,以为身份同甘尔迦罗埃家族的闺秀相等,况且自己还有十万里佛尔年金,觉得完全有权同她小姑子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常常以讥讽的口吻祝愿小姑有个美满婚姻,但随后总要添上一句,说贵族院某某议员的女儿,刚刚嫁给没有贵族爵衔的某某先生。大嫂德·封丹纳子爵夫人,更自恃情趣高雅,财大气粗,专爱卖弄服饰打扮,室内陈设,以及车马仪仗,令爱米莉相形见细。爱米莉表露自己的心愿,有时见嫂子姐夫们一副鄙夷的神情,不禁气恼万分,即便用一连串的挖苦话回敬,也难平息胸中的愤懑。身为一家之主的伯爵,发现王上默许而不可靠的友谊冷了几分,特别是他宝贝女儿受姐姐嫂嫂的挑逗,眼眶抬得更高,他怎能不忧心忡忡呢?

家事如此,小纠纷愈演愈烈;伯爵眼看要重新赢得王上的宠信,不料在这紧要关头,国王身染重病,卧床不起。国王是伟大的政治家,在国事维艰、风雨飘摇之际,能够出色地把握航向,可是病后不久便与世长辞了。德·封丹纳伯爵拿不准将来是否得到朝廷思典,就全力以赴,将未婚青年的佼佼者都拉到爱女身边。出嫁一个骄傲任性的姑娘,的确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可怜的老旺代党人花费了多少心血,只有亲手办过的人或许能够理解。伯爵在巴黎已有十年政治生涯,这次倘能满足他的掌上明珠,了却他最后的心愿,那无疑是锦上添花,一生再无所求。他的家庭成员打入政府各部,有如奥地利王室通过联姻,大有侵入整个欧洲之势。小女儿的终身幸福,老伯爵时刻挂在心上,他从不气馁,引见一个个求婚者;无奈小女倨傲无礼,对她的爱慕者总是评头论足,断然拒绝,叫人啼笑皆非。看爱米莉那架势,真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位公主,又美丽又富有,可以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夫婿。她挑剔的理由也滑稽之至:不是说这个双腿太粗,或者X形腿,就是嫌那个眼睛近视;不是说这个叫杜朗姓名太俗,就是说那个走路有点瘸;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太胖,没有一个中意的。她拒绝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就显得格外快活,格外精神,格外动人,一头扎进冬季交际会中,奔波于舞会场上,用敏锐的目光观察当今的知名人士,饶有兴味地引逗人家向她求爱,接着又总是拒绝人家。

爱米莉扮演塞莉梅娜①的角色,是有充分天赋条件的。她身段苗条,体态轻盈,走路的姿势,可以端庄得令人起敬,也可以活泼得叫人喜爱。她的脖颈稍长,做出鄙视轻慢的样子,媚态可掬。她练就一套过硬的本领,说一句含蓄的话,或者微微一晒,善于用头部的姿态、女性的手势赋予不同的意思,既能令人心花怒放,也能叫人无地自容。一头黝黑的美发、两道浓浓的弯眉,给她的面容增添了高傲的神态;而且,她惯于对镜整容,卖弄风情,一副眼神或者死死盯住,或者温柔注视,两个嘴角或者木然不动,或者微微下弯,或者冷淡一撇,或者芜尔而笑,就能叫人或者望而生畏,或者情牵意动。爱米莉要想攫取一颗心,她那清越的声音就非常悦耳;可是,她也会用干脆利落的口吻,封住一个轻狂男子的口。她那白玉般晶莹的面颊与前额,宛如一泓清澈的湖水,时而风来骤起涟漪,时而波平复又豁朗。遭她冷眼的青年,不少人指责她是在演戏。然而,她自有回护的办法,只要稍弄风情,就能让诽谤她的人拜倒在她的脚下,甘心受她的鄙视。在时髦的少女中,谁也没有她那样善于作态,以傲然的态度,接受一个才子的致意;用侮辱的礼节,贬低同等身份的人;拿简慢无礼的神情,对付所有企图与她争风的人。她每到一处,仿佛不是接受人家问好,而是接受人家致敬;即使来到一位公主府上,她的举止神态,也俨然高踞于皇后的宝座上。

①塞莉梅娜,莫里哀戏剧《愤世者》中的女主角。

德·封丹纳先生发现,他最宠爱的女儿被全家人娇惯得不成样子,完全违背了他教育的初衷,可是木已成舟,奈何不得了。爱米莉见别人起初崇拜她,继而又对她施行报复,就更激发她的傲气与自信。这也难怪,别人对她百依百顺,早就助长了她的自私心理;宠坏了的孩子都有点像国王,总喜欢捉弄周围的人。按说,女子忠诚克己便是德,染上这类毛病尤为可恶。不过在目前,爱米莉正当青春妙龄,才貌双全,可爱之处遮盖了缺点,别人还视而不见。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纳先生经常启发女儿,向她讲解人生之谜这部书的主要章节,可惜白费唇舌!要改变这样顽劣的性格实在难,女儿又任性,嘴又硬,还要小聪明挖苦人,常常弄得父亲哭笑不得,真想撒手不管。伯爵无可奈何,只能满怀温情与慈爱,不时地规劝女儿几句,然而他发现,女儿的心像大理石,他语重心长的话一滑而过,不免十分痛苦。父亲的眼睛睁开得太迟了,久久未能发觉女儿很少同他亲昵,而每次亲昵又都显得勉强迁就,那神情就像孩子应付母亲,分明在说:“快点亲吧,好放我去玩。”爱米莉对待父母的情感,就多少带有这种俯就的意味。而且,她常常突然发脾气,叫人摸不着头脑,一发脾气就关门躲起来,极少露面;还总抱怨跟她争夺父母之爱的人太多,对什么都眼红,甚至忌妒自己的哥哥姐姐。这个姑娘真是怪得很,本来是自己处心积虑,人为地制造孤独寂寥的环境,却又怨天尤人。她到了二十岁,以为有了阅历,就怨自己命不好,一味从外界生活中寻求幸福,殊不知幸福的第一要义寓于我们自身。她宁可逃到海角天涯,也不愿意缔结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看到她们婚后富有幸福,心里又忌妒得要命。总而言之,她母亲同德·封丹纳先生一样,也吃尽了她的苦头,有时真以为她有点疯癫。这种反常的性格也不难理解:贵族世家的闺秀,一般都依仗家庭社会地位高,自己姿色出众,心中便萌生了恃己傲物的情绪,总以为母亲四五十岁的人,上了年纪,再也不能同青年人心心相印了;她们甚至疑神疑鬼,认为母亲大多忌妒女儿,存心让她们穿老式服装,好使她们黯然失色,从而夺取她们应得的崇敬。于是,她们常常忿忿不平,暗暗流泪,反抗母亲莫须有的专横。这种仅凭臆想而产生的忧伤,往往会弄假成真;然而,她们一面嗟伤,一面还异想天开,预卜自己将来会大富大贵。她们痴就痴在把梦想当成现实,长期沉浸在幽思冥想中,偷偷许下心愿,一定要嫁给非凡的男儿;她们凭想像勾画出意中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也要按图索夫。只有随着年龄渐长,她们对人生有了体验,经过了严肃思考,看清了庸庸碌碌的人情世态,而且目睹了众多不幸的例子,理想意中人的异彩才会涣然消逝;接着,她们在生活中随波逐流,不料有朝一日却发现,不是梦寐以求的充满诗意的结合,日子也能过得很美满,她们不禁深深诧异。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毕竟幼稚,难免要沉迷于幻想;她确定了终身伴侣的条件,舍此不嫁。她的倔傲与刻薄,都是由此产生的。

爱米莉常常思忖:“我要他年轻,出身贵胄世家,还得是贵族院议员,要不然,也得是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在隆尚的赛马节上,我乘坐的马车,要是不刻着天蓝色披馒围护的家微,在香榭丽舍林荫路上与亲王的马车并驾齐驱,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况且,父亲也讲过,将来有一天,贵族院议员是法兰西最显要的职位。他还得是军人,什么时候退役,当然要由我来决定;再有,他必须荣膺勋章,兵士见了我们要举枪致敬。”

不过,这位意中人要是不体贴温存,俊秀飘逸,智慧过人,身材苗条,即使具备上述难得的优点,也是不足取的。身材削瘦才有风韵,这是要害的一条,尽管在代议制政府中,这种风韵难以持久。德·封丹纳小姐有她理想的尺度,衡量的楷模,第一眼看去,哪个青年男子不合标准,就休想再得到她的一瞥。

“哟!天哪!瞧这位先生,多胖啊!”爱米莉讲这句话,表示蔑视已极。

按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缺乏情感,是坏丈夫,不配进入文明社会。尽管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美,可是爱米莉却认为,女人长得丰满算是不幸,男子身体肥胖简直就是罪恶。这种见解虽属荒唐,但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讲出来,倒叫在座的人开心。然而,伯爵已经看出来,女儿的这种非分之想,在有见识而心地不善的女人眼中,显然是可笑的,必定要贻笑大方。女儿的思想本来就古怪,他担心再一演变,就转为尖酸刻薄了。眼看着女儿做滑稽表演,长期下不了台,开始受到无情社会的嘲笑,伯爵真是不寒而栗。在这场滑稽表演中,被爱米莉拒绝的男角色,不少正心怀不满,等待时机,稍有变故就要报复。对人类来说,崇拜的感情终究耗费精力,难以持久;态度本来就淡漠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对爱米莉也开始厌倦了。骑虎难下这个道理,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清楚:登上人世舞台、朝廷舞台,进入沙龙,或者登上别的台面,固然要选择时机,讲究艺术,但适时抽身可就难得多了。有鉴于此,在查理十世继承王位的头一个冬天,伯爵就同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婿加紧张罗,将巴黎与各省议员中条件最好的未婚青年,都邀请到府上。盛大的舞会、豪华的餐厅、香菰美味的晚餐,不亚于大臣为了拉选票,给他们议会的“士兵”举行的著名宴会。

杰出的议会因为宴饮过度,似乎患了消化不良的绝症。这样一来,败坏立法机构清廉的首要分子的声望,就加在伯爵这位可敬的议员身上。说来也怪,伯爵的活动是为了择婿,得到的却是显赫而巩固的地位!看来他以双倍价钱出售香菰,暗捞了不少好处。这类讥讽出自一些自由派分子之口,根本没有达到毁誉的目的。自由派在议会人数不多,只好以滔滔议论来补足。德·封丹纳这位普瓦图的老贵族的操守,一般说来相当廉正,就连善搞恶作剧的报纸,也没有刊登一首攻击他的讽喻诗,而三百名中间派议员、内阁大臣、厨师、局长、刀叉王子,以及卫莱勒①内阁的盲目拥护者,都无一幸免。德·封丹纳先生认为,择婿无疑是一场大仗,他几次投入全部兵力,战事临近结束时,以为这次求婚者的大聚会总说得过去,女儿的婚姻不应再是幻景了。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能用的办法全用过了,他希望在求爱的青年中,任性的爱米莉总会看上一个。他已有心余力细之感,也厌倦了女儿的行径。封斋节快过完了,有一天上午,议会的会议无关紧要,他就决定留在家里,同女儿把问题摊开来谈谈。贴身男仆精心地为他发黄的脑壳扑粉,再加上几根下垂的鸽子翎毛,他的头饰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就在梳妆这工夫,他心里怀着几分激动,吩咐老仆人去通知骄傲的小姐,叫她立刻来见一家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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