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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徒然的兴奋和无效果的努力中,之菲和他的朋友们忙乱了几天。他们的办事处,不期然而然地好象是设在陈若真的房里一样,这现象使得陈若真非常害怕,他时常张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之菲说:

“之菲哥,请你向他们说,叫他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这地方比较可以藏身些,倘若透露了些风声,以后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了!”

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每天到他这里来的仍是非常之多。麻子满面,而近视眼深得惊人的章心,大脸膛的铁琼海,肥胖的江子威,瘦长的P君,擅谈恋爱的谷菊,说话喜欢用演讲式的陈晓天,都时时到这里来讨论一切问题。

有一天,他们接到W地M党部的×部长打来一封密电,嘱他们在这H港设立一个办事机关,负责办理,该×部后方的事务。经费由某商店支取。他们热烈的讨论着,拟派铁琼海,江子威到W地去接洽;陈若真,沈之菲留在这H地主持后方,余的都要到海外活动去。关于到海外去的应该怎样活动,怎样宣传,怎样组织;留在H港的应该怎样秘密,怎样负责,怎样机警;到W地去的,途上应该怎样留心,怎样老成,镇定,都有了详细的讨论。但,结果那家和×部长有了极深关系的商店,看到×部长的密电后,一毛不拔,他们的计划,因经费无着,全部失败。

这天晚上,街上浮荡着一层温润的湿气,这种湿气是腻油油的,软丝丝的,正和女人的吸息一样。之菲穿着一套黑斜羽的西装,踏着擦光的黑皮鞋,头上戴着灰黑色的呢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妮子带向海滨那条马路去。那小妮子是杨老板家的婢女,出落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她满面堆着稚气的笑,态度又是羞涩,又是柔媚,又是惹人怜爱。她跣着足,穿着一套有颜色的下人衣服。脸上最显著的美,是她那双天真无邪,闪着光的眼,和那个说话时不敢尽量张翕的小口。这时她含着笑向着之菲说:

“沈先生,曼曼姑娘和陈夫人都在海滨等候你呢。她们要请你同她们一同到街上去散步一会。”

她说话时的神情,象是一字一字的咀嚼着,说完后,只是吃吃地笑。在她的笑里流露着仰慕他们的幸福,和悲伤着她自己的命运的阴影。

“可怜的妹妹!”之菲看着她那种可怜的表情,心中不禁这样说了一声。“咳!你这么聪明,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因为受了经济压迫,终于不得不背离父母,沦为人家婢女!……还有呢,你长得这么出众,偏落在杨老板家中;我恐怕不久,他一定又会把你骗去,做他的第五个姨太太呢!”

他想到这里,心头只是闷闷,吐了几口气,依旧地在街上摆动着。

“咳!所以我们要革命!惟有革命,才能够把这种不平的,悲惨的现象打消!……”他自语着。

到了海滨,一团团的黑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蠕动着。一阵阵从海面吹来的东风,带来一种象西妇身上溢露出来的腥臭一样。之菲和那婢女在曼曼和陈夫人指定的地方张大眼睛寻了一会,还不见她们的踪迹。

“呀!他们那儿去了?”她有些着急地说。

“她们初到这里,怕迷失了路吧!”之菲很担心地说,心上一急,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了。

过了一会,在毗邻的一家洋货店内,她们终于被寻出来了。陈夫人这晚穿得异常漂亮,艳装盛服,象个贵妇人一样。曼曼亦易了妆束,扮成富家的女儿一样华丽。照她们的意思推测出来,好象是要竭力避免赤化的嫌疑似的。(在这被称为赤都的C城的附近的地方,剪发,粗服的女子,和头发披肩,衣冠不整的男子,都有赤化的嫌疑!……)

“啊,啊,我寻找你们很久呢!”之菲含笑对着曼曼和陈夫人说。

“我们等候得不耐烦了,才到这洋货店里逛一逛。”陈夫人娇滴滴地答。

“菲哥,我们一同看电戏去呢,”曼曼挽着之菲的手说。又拉着陈夫人同到电戏院去。

这一晚,他和她们都过得很快活。当之菲把她们送回寓所,独自在归途上走动时,他心里还充满着一种温馨迷醉的余影。他觉得周身真是被幸福堆满了。照他的见解,革命和恋爱都是生命之火的燃烧材料。把生命为革命,为恋爱而牺牲,真是多么有意义的啊!有时,人家驳问他说:

“革命和恋爱,到底会不会冲突呢?”

他只是微笑着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不会冲突的。人之必需恋爱,正如必需吃饭一样。因为恋爱和吃饭这两件大事,都被资本制度弄坏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恋爱和安心吃饭,所以需要革命!”

今晚,他特别觉得他平时这几句说话,有了充分的理由。在这出走的危险期内,在这迷醉的温菠途中,他觉得已是掴捉着生命之真了。

晚上十一点钟,他回到杨老板的店中(他每晚和陈若真同在一处睡觉)。P君,林谷菊,陈晓天,铁琼海和江子威诸人照旧发狂地在房子里谈论着一切。

“我打算后天到新加坡去,在那儿,我可以指挥着一切群众运动!”这是P君的声音。

“我依旧想到W地去。”这是铁琼海的声音。

“我们一起到W地去,实在是不错。”这是江子威的声音。

“我此刻不能去,一二星期后,我打算到暹罗去。”这是陈晓天的声音。

“我连一文都没有!我想向陈若真借到一笔旅费,同你到新加坡去。”这是林谷菊朝着P君说着的声音。

之菲在楼梯口望了一会,觉得有趣。他便即刻走到房里去参加他们的谈话会。

这样的谈话,继续了约莫十五分钟以后,陈若真从容厅上走下来向着他们说:

“诸位,你们的谈话要细声一些!”他哼着这一句,便走开去了。他这几天老是不敢坐在房里,镇日走到客厅上去和商人们谈闲天。

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店里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到之菲那儿,用很急遽的声音说:

“走啊!几个包探!他们差不多到楼梯口来了!作速的跑!……跑!跑啊!”

这几句话刚说完时,之菲便走到门口,但已经是太迟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健壮多力的包探都在他们的房门口陆续出现!

在门口的之菲,最先受他们的检查。衣袋里的眼镜,汇丰纸票,自来水笔,朋友通讯住址,几片出恭纸都给他们翻出来。随后便被他们一拿,拿到房里面坐着。就中有一个鼻特别高,眼特别深,举动特别象猎狗的包探长很客气地对着他们坐下。他的声音是这么悠徐的,这么温和的。他的态度极力模拟宽厚,因此益显出他的狡诈来。

“Whatisyourname?Please!(请问尊姓大名!)”他对着之菲很有礼貌地说,手上正燃着一条香烟在吸。

“Mynameis-ChangSo.(我叫张素。)”之菲答,脸上有些苍白。

——Wheredoyoulive?(住在那儿)

——IliveinCanton.(住在广州)

——Whatisyouroccupation?(做什么工作的?)

——Iamastudent.(我是个学生。)

——Howoldareyou?(多大年纪?)

——Twentyfiveyearsold.(二十五岁。)

——WhydoyouleaveCantonnow?(干吗要离开广州?)

——IdislikeCantonsomuch,Ifeelitistroubled!(我不喜欢广州,我觉得那里讨厌!)

这猎狗式的西人和之菲对谈了一会,沉默了一下,便又问着:

——Yorsaythatyouareastudent,butwhichschooldoyoubelong?(你说你是一个学生,但是你是那个学校的?)

——IbelongtoNationalKwangtungUniversity.(我是国立广东大学的。)

——Whydoyouliveinthisshop?(你为什么住在这店里?)

——Becausetheshopkeeperofthisshopismyrelation.(因为这店的老板是我的亲戚。)

——Whatkinndofrelatiomisit?(什么亲戚?)

——Theshopkeeperismyuncle-in-law.(老板是我的舅舅。)

——Doyouenteranyparty?(你入过什么党吗?)

——No!Iynever.(不!我从没入过。)

——AreyouafriendofMrLeeTie-sin(你是李迪新的朋友吗?)

——No!Idon’tacquaintwithhim.(不!我不认识他。)

这象猎狗一样感觉灵敏,能够以鼻判断事物的包探长,一面和之菲谈话,一面记录着。随后,他用同样的方式去和P君,铁琼海,林谷菊,陈晓天诸人对话。随后又吩咐那站在门口的三外包探进来搜索,箱,囊,藤篮,抽屉都被翻过;连房里头的数簿,豆袋,麦袋,都被照顾一番。这三个包探都遍身长着汗毛,健壮多力。他们搜寻证物的态度好似饥鹰在捕取食物一样,迅速而严紧。

搜索的结果,绝无所得。但,他们分明是舍不得空来空去的。这时那猎狗式的包探长便立起身来向着之菲说:

——Youhavetogowithus!(你得跟我们一道走!)

——MayIyaskyouwhatisthereason?(请问是什么理由?)——之菲答。

——Wedon’tbelieveyouareagoodcitizen,thatisall.(总之,我们不想信你是一个安分的公民。)

——MayIystayinthisshop?(我可以留在这店里吗?)

——No,youcan’t!(不,不成!)

——SothenIymustgowithyou!(那么,我一定得跟你们走罗!)

——Yes!Yes!(对哪!对哪!)

——MayIbringablanketWithme?(我可以带一条毛毯吗?)

——Yes,youmay,ifyouPlease!(可以的,请吧!)

包探长和他对说了几句,便命一个身材非常高大,遍身汗毛特别长的包探先带他坐着摩托车到警察总局去。包探长和其余的两个包探却分别和P君,谷菊,晓天,铁琼海,江子威到他们的住所去检查行李。

天上满着黑云,月儿深闭,星儿不出。在摩托车中的之菲,觉得一种新的做岸,一种新的满足。固然,他承认不去拿人偏给人拿去,这是一件可耻的事。但干了一回革命,终于被人拿去,在他总算于心无愧。比起那班光会升官发财的革命者,口诵打倒帝国主义之空言,身行拍帝国主义者马屁之实者,总算光明许多。还有一点,他觉得要是在这H港给他们这班洋鬼子弄死,还算死在敌人手里,不致怎样冤枉。要是在C城给那班所谓同志们弄死,那才灵魂儿也有些羞耻呢!

同时,他也觉得有点悔恨。他恨自己终有点生得太蠢,几根瘦骨格外顽梗得可悲,拜跪不工,马屁不拍,面具不戴,头颅不滑,到而今,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左隳师友之欢,右贻亲戚之忧,人间伤心事,孰逾乎此!

经过几条漆黑的街道,他屡次想从摩托车里跳出来。但他觉得这个办法,总是有点不好,所以没有跳得成功。过了一忽,警察总局便在他的面前跃现着了。

下了车,他被带进局里面去了。局里面正灯光辉煌,各办事人员正很忙碌地在把他们的头埋在案上。这时,他们见拿到一个西装少年,大家的样子都表示一点高兴和满足。

“赤党!一定是个赤党!”他们不约而同地张着眼睛,低喊着。他们的确是比那位包探长更加聪明;只用他们的下意识,便能断定之菲的罪状。

停了一忽,之菲站在一个学生式的办事人员面前受他的登记。那办事人员很和气而且说话时很带着一种同情的怜悯的口吻。他问:

“渠的点解会捉左你来呢(他们为什么会把你拿来呢)?”

“我唔知点解(我不知道)!”之菲不高兴地答。

一年来世故阅历得根深的之菲,知道这办事人员一定是个新进来办事的人,所以他还有一点同情的稚气。他知道要是过了三几年,他这种稚气自然会全数消尽。那时候他一定会和其他的办事人员一样,见到一切犯人,只会开心!他沉默了一会,用着鄙夷不屑的神气恶狠狠地望着那班在嘲笑着他的办事人员,心中很愤懑地这样想着:

“你们这班蠢猪都是首先在必杀之列!你们都是些无耻的结晶,奴隶的模型,贱格的总量!你们只配给猎狗式的西人踢屁股,打嘴巴,只配食他们的口水!你们便以此狐假虎威,欺压良善。你们为自己的人格起见,即使率妻子而为娼为盗,还不失自立门面,有点志气!但,你们不能,所以你们可杀!……”他越想越愤慨,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姓名,年岁,职业,和一切必须登记的话头都给那稚气的办事人员登记了。跟着,便来了一个年纪约莫三十余岁,身材短小的杂役向他解开领带,钮扣,裤带,袜带,鞋带;拿出衣袋里的眼镜,纸币,自来水笔,手巾,一一地由那登记员登记。登记后,便包起来拿去了。随后,他只带着一条毛毯,被一个身材高大得可怕的西狱卒送到狱里面去。

狱里面囚徒纵横睡倒,灯光凄暗,秽气四溢;当之菲被那狱卒用强力推入铁栏杆里面时,那些还未睡觉的囚徒们,都用着惊异的眼光盯视着他。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一个臭气满身的,面目无色,象在棺材里走出来的活死人问。他的意思是以为穿西装的少年,一定是有很高的位置的,不至于坐监的。他见之菲穿着漂亮的西装,竟会和他一块儿坐在这臭湿的地面上,不觉吃了一惊。他的那对不洁的,放射着黄光的眼睛,这时因为感情兴奋,张开得异样的阔大。在他的眼光照得到的地方,顿时更加黑暗,凄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拿到此地,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之菲很诚恳地答。

“他们大概是拿错的,”另一位囚徒说。这囚徒乱发四披,面如破鞋底一样不洁。

“你外边有朋友吗?他们知道你到这边来了吗?”第三个囚徒问,他的样子有几分象抽鸦片烟的作家一样。

“朋友多少是有的,他们大概也是知道的,”之菲很感激地答。他这时面上燃着微笑,感到异常满足的样子。

“你要设法通知你的朋友,叫他们拿东西来给你吃。这里的监饭很坏,你一定吃不下的。我们初来时,也是吃不下。久了,没有法子想,才勉强把每餐象泥沙般的监饭吞下多少!”第一个囚徒说。他再把他的眼睛张开一下,狱里面的小天地又顿时黑暗起来了。

“你们为什么给他们拿来呢?”之菲问。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一个囚徒觉得有点羞涩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二个囚徒照样地答。

“抽鸦片烟,无钱还他们的罚款!”第三个囚徒又是照样地答。

大家倾谈了一会,这个让枕头,那个让地板位,之菲觉得倒也快活。

“Changso!ChangSo!(张素!张素!)”刚才带他到这狱里来的那个西狱卒在狱门口大声呼唤着,随着他便把狱门打开,招呼着他出去。众囚徒齐向他说:

“恭喜!恭喜!你大概可以即刻出狱了!”

他来不及回答,已被那西狱卒引到一间很清洁,很阔气的拘留所去。一路这西狱卒对着他很有礼貌地问:

“AreyouMr.ChangSo?(你是张素先生吗?)”

“Yes,Iam!(是,我是的!)”他冷然地答。

“Oh,thisplaceistoodirtyforyou!Inowguideyoutoafineroom!(呵,这地方对你是太脏了,现在我带你到一间漂亮房间去!)”狱卒说。

“Thankyouverymuch!(谢谢!)”之菲毫不介意地答。

“youhevesomefriendswhoshallcometoacompanyyousoom!(你有些朋友马上也来跟你作伴呢!)”狱卒笑着说。他的粗重的声音,使壁间生了一种回声。

“YesIamsure!(是的,我相信如此!)”之菲答,他觉得有点不能忍耐了。

这时,他们已到那漂亮的拘留所。之菲微笑着,挺直胸脯,自己塞进房里头去。狱卒向他一笑,把房门锁着,便自去了。

“在这H港给他们拿住是多么侥幸!要是在C城落在他们那班坏蛋手里,这时候一定拳足交加,说不定没有生命的了!可怜的中国人呀!你们对待自己的兄弟偏要比帝国主义者对待他们的敌人更加凶狠!这真是滑稽极了!”在拘留所内的之菲,对着亮晶晶的灯光,雪白的粉墙,雅洁的睡椅不禁这样想着。过了一会,他开始地感到孤独。在室中踱来踱去,走了一会,忽而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在伦敦给人家幽囚过的中山先生来。他把眼睛直直的凝视着,恍惚看见中山先生在幽囚所中祈祷着的那种虔诚,优郁,和为人类赎罪的伟大的信心的表情。他很受了感动,几乎哭出来了。这样地凝视了一会,他又恍惚地看见中山先生走向他面前来,向着他说着一些又是悲壮又是苍凉的训词。

“小孩子,不要灰心罢,全世界被压迫的阶级和被压迫的民族的解放,完全是要靠仗你们这班青年人去打先锋。奋斗!奋斗!为自由而奋斗!为真理奋而斗!为扑灭强权而奋斗!为彻底反帝而奋斗!为彻底打倒军阀而奋斗!为肃清一切反革命,假革命而奋斗!把你们热烈的心血发为警钟去唤醒四千年神明之裔,黄帝子孙之沉梦!把你们强毅的意志化为利器去保护十二万万五千万被压迫的同胞!杀身以成仁,舍生以赴义,与其为奴而生,不如杀贼而死!……”训词的内容大致是这样。

在狱中的之菲,至死不悟的之菲,这时尚在梦想那被许多人冒牌着的中山先生。他如饮了猛烈之酒,感情益加兴奋,意气益加激昂。

“奋斗!奋斗!幸而能够出狱,我当加倍努力去肃清一切恶势力!”他张大眼睛,挺直腰子,对着自己宣誓,把拳头一连在壁上痛击几下。

“Mr,ChangSo,yourfriendscomeherenow!(张素先生,你的朋友们现在来啦!)”狱卒半是同情,半是嘲笑的站在门口向他说着。他好象从梦中醒来似的,耳边听见P君和晓天君在办事处谈话的声音。

“啊,啊,他们也来了!好,好,这才算是德不孤,必有邻呢!唉!这倒痛快!”之菲在房里赞叹着,他的态度,好象在欣赏着一篇好的文学作品一样。

受过同样登记后的P君和晓天君,终于一同被那西狱卒送到之菲的房里头来。他们这时候,更是谈着,笑着,分外觉得有趣。

“一点证据都没有,我想大概是不至于有了生命的危险的,”之菲冷然地说。

“最怕他们把我们送回C城去!送回C城去,那我们可一定没有生命了!”P君答,他的脸色有点灰白,态度却是非常镇定。

“大概是不会的,”晓天带着自己安慰自己的神情说。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的罪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作一次最后的斗争!……”P君低声唱着,手舞足蹈,有点发狂的样子。

“不要乱唱罢!”之菲说,摇着头作势劝他停止。

“谷菊君,子威君和琼海君终于不来,不知道是被送到第二处监狱去,还是给他们免脱呢?”过了一个钟头之后,晓天说。晓天是个活泼的青年,脸上很有血色,颧骨开展,额阔,鼻有锋棱。他的身体很强壮,说话时老是摇着头,伸着手,作着一个演说家的姿势。他和之菲同学,同事,现在更同一处坐监。

约莫是深夜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开始睡眠了。因为连一个枕头都没有,各人只得曲肱而枕。那不够两尺来宽,却有一丈多长的睡椅是太小了,他们只得头对脚地平列睡下去。一套单薄的洋毯,亦是很勉强地把他们三人包在一处。

在这种境况下不能成眠的之菲,听着房外寒风打树的声音,摩托车在奔驰着的声音,一队队的包探在夜操的声音,觉得又是悲壮,又是凄凉。他想起他的颓老的父母亲,想起他的情人,想起他的被摈弃的妻,想起他平时不尝想到和忘记的一切事情;他觉得虚幻,缥缈,苍茫,凄沉,严肃,灰暗,但他总是流不出眼泪来。

之菲一夜无眠,侵晨早起。这时候群动皆息,百喧俱静。拘留所外,长廊上只排列着几架用布套套住的汽车,长廊外便是一个士敏土填成的广场。广场的对面,高屋岸然,正是警察总局的办公处。

一轮美丽的朝阳,距离拘留所不够五十丈远的光景,从海边的丛树中探头探脑的在窥望这被囚的之菲。这是象胭脂一样的嫣红,象血一样的猩红,象玫瑰花一样的软红,象少女的脸一样的嫩红,象将军的须一样的戟红。它象征柔媚,同时却象征猛烈,它象征美,同时却象征力。它是青春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全部。它有意似地把它的红光射到黑暗的拘留所,把它的温热浸照着之菲的全身。它用它的无言的话语幽幽地安慰着他。它用它的同情的脉动深深地鼓励着他。他笑了。他深心里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愉悦地笑了。

过了一会,一个司号的印度兵雄赳赳的站在长廊上。他向四周里望了一望,便把手上的喇叭提到口里,低着头,张着目,胀动着两腮地吹起来。在这吹号声中,足有两百个印度兵,几十个英包探,一百个中国兵,一齐地挤到这廊外的广场上。他们都很认真地在操练着,一阵阵皮鞋擦地的声音,都很沉重而有力。

雇佣的印度兵差不多每个都有十二两重的胡须。须的境域,大率自下项至耳边,自嘴唇至两腮。须的颜色,自淡褐色至沉黑色,自微黄色至深红色,大体以黑色者为最多。他们象一群雄羊,虽须毛遍体,而权威极少,他们持枪整步的技巧似乎很高,一声前进如黑浪怒翻,势若奔马。一声立正,如椰林无风,危立不动。

英包探个个都很精警,有极高的鼻峰,极深的眼窝,极凶狠的神气,极灵活的表情。眼睛里燃着吃人的兽性,燃着骄傲的火星。他们都长身挺立,象一队忍饥待发的狼群一样。他们散开来,每人都有一辆摩托车供着驱使,来去如驰风掣电,分明显出捕人正如探囊取物。

雇佣的中国兵,那真滑稽第一,不肖无双的了!他们经过帝国主义者高明的炮制,只准他们戴着尖头的帽,缚着很宽阔的裤脚,腰心很不自然地束着一条横带,一个个鼻很低,脸色很黄,面上的筋肉表现出十分驰缓而无力。操也操得特别坏,他们的足在摆动着,他们的头却永远地不是属于他们所有的样子。

这时,P君和晓天君也起身了。他们都即刻走到门连隔着铁栏望着广场上的三色板的晨操。看了一会,觉得着实有趣,他们便在这拘留所里面用着皮鞋踏着地板,十分用力地操起来。

从门外经过的白种人,都很感到兴味地把他们考察一番,问问他们被拘的理由,便自去了。他们这种热心的照顾,全然是由于好奇心的激励,同情的部分当然很少,这是无疑的。其中如一个西狱卒,和一个把之菲从××号带来的包探,有时也玩弄着一点小殷勤,这算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但,在这种漆黑的,闷绝的环境中,居然有了一个杂役头目的华人和一个司号的印度人向他们表示着亲切的同情。虽然这种同情对于他们的助力极少,但同情之为同情,自有它本身的价值。

这华人是个身躯高大,脸生得象一个老妈妈一样,态度非常诚实的人。他穿着一身制服,肩上有了三排肩章。行路时很随意,并不将他的弯了的腰,认真挺直一下。他的面孔,有些丰满,但不至于太肥。他说话时,声低而阔,缓而和。这人忽然走到他们的门口,问着他们是否要买食物。之菲便把袋里的两角银——他们搜身时不小心留下的——给他,嘱他代买面包。之菲恳求他到××街××号通知陈若真和杨老板,请他们设法营救,也经他的允许。不过,这件事完全是失却效力。因为当他晚上回来报告时,他说杨老板完全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司号的印度人是个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肤很黑,胡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额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称,不失是个精悍灵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语和他们说话,但他很灵敏地避去各个白种人的注意。他对于他们的被捕,有一种深切的同情,和一种由羡慕而生出来的敬意。有时,他因为不能得到和他们谈话的机会,他便迅速地从铁栏门外探海灯似地打进来了个同情的苦脸。当白种人行过时,他又背转身在走来走去,即刻把他的行为很巧妙的掩盖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铅笔卷着一张白纸,背转身递给他们,低声地说着:

“please,writeonyourfriends’address.Icaninformthemtoseeyou!(请写上你朋友的住址,我能通知他们来看你!)”

他的声音很悲激,很凄沉,这显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缘故。

“Thankyou!Wehavesentamessagetothem,buttheanswerisnottobereceivedyet!(谢谢你,我们已经派一送信的人到他们那里去了,不过到现在还没得到回信!)”之菲答,他这时倚着铁栏杆很敏捷地接过他的纸笔,即便藏起。

是傍晚时候,斜阳在廊外广场的树畔耀着它的最后的笑脸。树畔的坐椅上坐着一个十分美丽的西妇,几个活泼的小女孩象小鸟般在跳跃着。那西妇穿着淡红色的衬衣,金丝色的发,深蓝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线,造成她的整个的美。她对于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满足。她在那儿只是微微笑着,那几个小女孩,正在追逐着打跟斗,有时更一齐走到那西妇的身上去,扭着她的腕,牵着她的臂,把头挂在她的腿上。那西妇只是笑着,微微地笑着。

彻夜没有睡,整天只吃到三片坚硬的冷面包的之菲,现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门外这个行乐图,心中越加伤感。幻灭的念头,不停地在他心坎来往。他想起他的儿时的生活,想想他小学,中学,大学时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关系的人,想起一切离弃他的人,最后他想起年余来在革命战地上满着理想和诗趣中深醉着的生活。这些回忆,使他异常地怅惘。他一向是个死的羡慕者,但些刻他的确有点惊怕和烦闷。他的脸很是灰白,他的脑恍惚是要破裂的样子。

P君是因为受饿的结果,似乎更加瘦长起来了。他踱来踱去,有点象幽灵的样子。他的脸上堆满着黑痕,口里不住地在叱骂着。他的性情变得很坏,有点发狂的趋向。

晓天君说话时,依然保存他的演说家的姿态,但声音却没有平时那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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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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