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第六节

老师午睡了一觉。没上课,只叫学生们自修。

醒来的时候已经散了学。教室里桌子椅子空隆空隆响着:值日生在扫地。

许多孩子在唱着歌,一个个挟着书包往外走。钱素贞除了《特别快车》--别的什么也不唱,于是全老师在她自己房里和了起来。

邱老师打了个呵欠。

“哼,真奇怪!我就不懂--为什么教育当局一定要学校里设唱歌这门功课!”

太阳把玻璃窗照成了金色,影子闪呀闪的在发抖。

他又打了个呵欠。

“醒了么?”丁老师转过脸来看看他。

这位没答腔,只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眼对着书架上那只公用的闹钟,右手把着左手的脉。

丁老师只好又把脸掉转过去跟皮老师谈天了。

那位事务员正用时靠在一张桌上,仆着上身在看着丁老师写什么。

闹钟达达达地响着,还夹着丁老师那支铅笔在纸上点画的声音。

“你晓得这是什么?”丁老师指指那张纸,热心地瞧着对方那张长脸。

那上面写的似乎是个“2”字。不过尾巴可拖得很长很长,还在上面打了一点。

那位事务员麻木地摇摇头。

丁老师侧过脸来害怕地瞟了邱老师一眼,才低声向别人说明着。字可咬得很含糊:许多音都给衔在喉管里没尽量放出来,仿佛怕外人听了去似的。

“这个字就是Ouinine:医生开药方总是这么写的。哪有:你看--”

他偏着脑袋,舌尖顶在嘴角上,又写着“Tab。20”下签了个名:“Dr。Johnson。Tin。”

“哈,真糟糕!”他下唇往外面一突。“人家总是叫我大狗头丁。大狗头!--这就是这个字的译音。我只好怪自己:谁叫你当医生的呢。……没办法,只好让人家叫我大狗头。……大狗头丁!大狗头丁!大狗头!……”

接着又是那一手:大拇指顶在鼻子上,其余四个指头在空中招了几招。

邱老师下了床,点着了一支烟。他想:

“凡是脸孔长得长的总是白痴。绝无例外。”

他拿过《英语周刊》来随手翻着。叹着气--埋怨自己一直没用功读英文。他该再多求点学问,在社会上多做点事。

那边丁老师不住地叽里咕噜,叫他十二分烦躁。他拖上拖鞋--决计下楼去避开他们一下,好让自己想一想。

有几个学生还没有走。他们挟着书包在院子里跑着,甚至于一面走一面踢石子。

邱老师皱着眉毛瞧瞧大,又拿手摸摸额头。

“哼,我能老埋没在这里么?……我应该升学。”

他叫自己别使性子,好好地把这个问题来研究一下。肚子里有条有理地计算着筹学费的事。唔,这一共分五个步骤:第一他得留几个钱,第二呢他要省吃省用,第三是--那三十二块钱薪水里面该储蓄起十块钱来。……

忽然他又想:

“真古怪,怎么那些小流氓罚也不怕,打也不怕,还是那么混账呢?……唔,这是天性的恶劣。”

于是在肚子里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他在桃树下站了会儿,踱进了那个过路厅上。

《新闻报》送来了不过十来分钟,可已经给佟老师拿到房里去了。

“我先前想着什么的?好象是……”

搔了搔头皮。他把本地报拿起来又丢掉,然后挺小心地站了起来,仿佛怕什么东西会碰坏他的胸脯似的。脚也踏得很慢很稳重,似乎要数一数这里到佟老师房门口到底有几步。

可是一下子他又踌躇起来。

他听见校长室里鬼鬼祟祟地在说着话。

“刚才金老师没跟你谈别的么?”

“没有,”--听就知道是任家鸿那个嘎嗓子。

“那还好。我告诉你:以后你跟金老师谈天的时候要小心些。他是有病的。以后……呢,你晓得不晓得他生的是什么病?”

沉默了会儿。

“嗯,你看他的沙眼就晓得,他那个沙眼……晓得了吧?那就是因为他有那个病,那个……那个……唉,一种要不得的病--不可告人之隐。……他是荒唐过的,一荒唐就会那个……晓得了吧?……”

以后又谈到了任家鸿的父亲,还夹着佟老师的笑声。

邱老师胸脯那里紧了一下,感到掉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他咬着嘴唇,在肚子里叫:

“哼,任家鸿偏偏相信这些市侩!这些这些……哼!”

似乎为了要给那些市侩一点脸色看看--他于是一直闭着嘴,一吃了晚饭就上了楼。

他知道他们一辈子不会有出路:真古怪,他们竟心甘情愿过这种刻板生活!--吵嘴,打小流氓,搓麻将!

“哼,都是蠢猪,都是蠢猪!”

书架上那只公用的闹钟达达达地响着,好象故意要惹烦他似的。那声音老是那么不快不慢,那么没有变化,把他们的时间一步步在一定的轨道上拖着走。

现在是八点五分。

那佟老师房里又打起牌来了。丁老师只要别人邀他一声,就马上跑了过去热烈地叫道:

“哈,好极了,我举双手赞成!还举一只脚!麻将这东西呀--你别小看它:打一回赛过照一回太阳灯哩。”

不过一到第二天就得告诉邱老师他输了两块钱。他原是不爱打牌的,可是他不能扫人的兴。

真是个俗家伙!只要看他的鼻子就晓得!

金老师虽然跟他们合不来,他可也来凑一脚。打不到一圈他就得嘟哝着:他知道别人在那里抬他轿子,在那里联合起来排挤他。好的,好的!然而他不怕!这么着他还是坐在那里往下摸牌。

此外就轮到那两位女老师。她俩老是合伙:一个上桌一个瞧着,一摸到一张好牌就尖叫了起来,平时可只拿鼻孔哼着歌,脚尖打着拍子。听到丁老师说话就立刻扭着腰大笑,仿佛这是她们的一种义务似的。

楼上就只呆着邱老师一个人。他不想看书,也不高兴改本子。点着一支烟,右手撑在太阳穴上--他觉得这里有点发烫。

“这种生活真坑死人,唉!……我一定要改变一下,一定!……混在这里连自己也显得俗起来了。哼,简直是恶俗化!”

对于自己的前途--那可要分六点来研究。他抽了一口烟,右手移到了额头上,念头一下子又岔了开去:他觉得自己有点发热。

他倒到了床上,瞧着那盏十支光的电灯楞了好一会。于是又照例叹着气,摸着自己的胸脯,皱紧着眉毛。

“哼,该死的!……一天又过去了!明天还是这一套,还是对付小流氓,开除学生!还是这一套!--唉,永远是这一套!”

原载《文学》月刊1946年2月1日第6卷第2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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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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