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没有再来城里,仍旧是玉姨和我伴着云弟的棺木,乘小船回乡下。阿娘在埠头接我们,她哭得双眼红肿,脸也浮肿。她对我们没有一句盘问,只告诉我们已看好青云庵后面一块地,暂时停放云弟的棺木。我们随着她送棺木安顿在两块石凳上,烧了点纸钱。此处荒草漫烟,阒无人迹。只有寺后飒飒的山风,阵阵吹来,阿娘穿一身黑旗袍,头发乱蓬蓬的。她仍撑着她那根拐杖,背显得更伛偻,好像拐杖都撑不住似的,我上前扶着她说:“回家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他。”

“云云,都是我害你的,我不该一天到晚骂你,我不该罚你跪在太阳地里的青石板上。云云,我害死了你,我对不起你啊!”她忽然大哭起来。

“别哭了,这是天数,怨不得谁的。”

“他死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他喊你的,他说以后听话了。”玉姨边说边哭。

“云云啊,我怎么对得起你爸妈,你来我这里,我一天也没有对你好过啊!云云。”

“阿娘,过去的不要再提了,你对他没有不好。”我哭着劝她。

天色黑下来了,山风吹起了纸灰,飘落在云弟的棺木上,也飘落在我们的身上。我悲切地喊了声:“云弟,我们先回去了,你安心在此吧,我们会来看你的。”

我与玉姨扶着阿娘,走进青云庵休息。阿娘沉重的身躯落在一张大竹椅里,她看去是如此悲伤、困顿,再没有那副唯我独尊的倔强神情了。她这副神情是逐日逐日消失的,爸爸去世以后,她就显出独力支撑的吃力样子。然而她仍不时暴躁地责骂下人。无论做什么事,她总不认错,不认输。可是现在,云弟的死使她忏悔了,痛哭了。我相信她内心所忏悔的不止这一件事。她一生铸下了多少大错,造成了多少的人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好像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看起来像不胜负荷,伛偻得要倒下去了。她握拐杖的手在颤抖,泪水从她肌肉松弛的脸颊滚下来,滴在她稀旧的黑旗袍前襟上。我在她身边劝她说:“阿娘,回家躺躺吧!时候不早了。”

扶她上轿以后,我与玉姨一路步行回去,天色已晚,稻田里阵阵秋风吹来,已带寒意,我们在狭窄的田岸路上,一前一后的走着。稻禾上不时有蚱蜢飞跃而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到九月就可以收割的稻禾都已渐渐成熟,穗子迎风摇曳着,玉姨叹一口气说:“又快到割稻季节了,云云是最喜欢帮忙割稻的。捧稻草,拾穗子,每回我做好点心,都是他送到稻田里的。”

“玉姨,别再想了,越想越难过的。我真担心我出门读书以后,你怎么办呢?”

“大小姐,我已经想好,也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搬到那座庵堂里去住,陪伴云云。他冷冷清清地停放在庵后面,会害怕的。”

“千万不要,玉姨,住在那里太寂寞了。”

“我不是早跟你说过,从你爸爸去世以后,我就有这打算。

现在云云也死了,我已经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不能这样,我决不能让你去住庵堂,孤孤单单过一辈子的。等我读完书会接你住在一起的。”

“那日子太远了,大小姐,再说我也不愿累你。这些年,我已过惯了冷清的日子,索性让我去那儿倒好。大小姐,你替我对二太太说一声吧。”

“她不会让你去的,她也很寂寞。现在她是真正只剩下一个人了,你们要在一起做个伴才是。”

“你不知道,两个寂寞的人不一定合得来的。我没什么话好跟她说,她也不会跟我谈心事的。”

“你如果一定想去陪云弟,我和你去住一个时候,等我出门去,你就回家来。”

“不,要去就不回来了。请你跟二太太说,为我付点钱给庵堂里。我就可一直住下去了。”

“玉姨,你还这么年轻,你以后会有好日子过的。”

“没有了,云云都丢下我去了。”她凄凄切切地哭起来。

“玉姨,如果我能不出门读书一直陪你该多好。”我也呜咽不能成声了。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念经求菩萨保佑你的。以后寒暑假回家,只要来看看我就好了。”

我知道在玉姨极度悲伤之余,是无法劝慰她的。何况我自己的悲痛也正不减于她呢?

走到门口,在苍茫的暮色中,我看见大门上的门神画像,颜色都已一片片剥落了。门神腰带上的玻璃亮片,都缺了好几块。记得云弟曾淘气地挖下那些亮片来玩,还挨过阿娘的打。可是云弟也常常用红绿玻璃碎片与树胶把它补上去。现在这两座门神像,将要冷冷清清的,没人理会了。走进大门,就看见那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走道,当中那块云弟罚跪的大青石板,在暮色中还泛着苍白的光,可是现在不是炎热的中午,太阳早已下沉,月亮快要上升了。那是七月中旬惨白的月色,照得青石板寒冷而荒凉。

入夜以后,玉姨与我都不能入梦。菜油灯的灯花如豆,在大而幽暗的屋子里摇晃。我翻来覆去地想,如果我出门读书以后,心里将永远挂念着两个人。一个是撑着拐杖在这幢暗洞洞的老屋中,一个人摇来晃去的阿娘;一个是孤零零坐在青灯古佛前面,敲着木鱼清磐的玉姨。

(选自《菁姐》,尔雅出版社198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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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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