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以后,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阿娘的气也似乎过了,叫玉姨切开一个大西瓜,大家分着吃。云弟是顶喜欢吃西瓜的,啃西瓜一直啃到绿皮,可是今晚他却无精打采的不想吃,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头痛怕冷。阿娘说一定是白天游水受了凉,叫他睡觉。我和玉姨就陪着他上楼去,他躺在床上,就打起哆嗦来。我用被把他包紧,玉姨去熬了一杯姜茶给他喝下去,不一会他又发起烧来,烧得眼睛都红了。阿娘走上来看看说,没关系,出一身汗,明天一早就好了。可是玉姨总不放心,我们一直在他床边陪着。玉姨不时抬头望着墙上爸爸戴一顶白缨军帽,挂着指挥刀的照片,微弱的菜油灯光一晃一晃的,照着她满脸满腹的心事。

“玉姨,你想爸爸吧。”

“嗯,我常常梦到他,有时穿长衫,有时穿这一身军装。”

“奇怪,我很少梦到爸爸。”

“你在读书,心都放在书本上,我在家里,一天到晚只有想以前的事。”

“别想了,玉姨,过去的事想不完。”

“唔,真的想不完。我想起第一天到你家的情形,大太太把我从绿篷小轿里扶出来,紧紧捏着我的手,我也紧紧捏着她的手,就像她是我的长辈,我的亲人,她一定会对我很好的。”

“我妈对谁都和气,特别对你,你一进门,她就喜欢你了。

她说,可怜好好的女孩子,给人做偏房,还不是为了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告诉我你比我只大五岁,虽说辈份不同,却像是姊妹,叫我要格外好好对你。”

“你对我真好,没有大太太和你,我真活不下去。可是大太太去世了,你又都在外面念书,我一个人好冷清,就只有一心带大云云。云云虽说是二太太领的,却一直归我照顾,二太太是不喜欢管孩子的。”

“玉姨,你好心有好报,云弟长大了会孝顺你的。”

“将来的日子怎样谁也料不到。我想等云云大了进城读书以后,我就到庵堂里修行去。”

“别这么想,我那时书念好了,一定接你住在一起。”

“真的?”她眼睛一亮,“你会要我和你做伴?我是个没有读过书的乡下女人,跟着你是个累赘,况且你将来要结婚成家的。”

“无论怎样,我都一样看待你。妈多少次对我说过,说你性情好,心肠好,叫我永远要照顾你。”

“你真好,大小姐。”

“你怎么还这么喊我。再这样叫喊我要生气了。”

“从到你家起就这么喊,改口很难了。”

“叫我美惠吧。”

她笑笑,看看渐渐睡着的云弟,又望了眼爸爸的照片,叹一口气说,“前天是云云的生日,却是你爸爸的忌辰,他不懂,还吵着要穿新衣服,要吃面,又被二太太打了一顿。他的命跟我一样的苦。”

我听了不由得一阵心酸,勉强忍住眼泪说:

“妈妈说,命苦的孩子会有大成就,云弟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都靠你好好带领他了,我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就为这样,二太太才看不起我。”

“别把她放在心上了,她对人就是这么一阵风一阵雨的。

当初爸爸娶你也是她的意思,娶了你又天天给你气受。云弟也是她要领的,领来了却一概不管,统统交给了你,幸亏有你,不然恐怕他早跑了。”

“他有一次跟我说,他受不了这个气,要跑回山里找自己的亲妈,宁可吃甘薯种地。我劝他忍耐点,在这里有书念,只要长大一点,去城里念书就好了。回山里种一辈子的地有什么好呢,他才想开了。他这么点大,心眼儿可多呢。”

阿娘叫用人送上来一包翘胡子仁丹,叫云弟吞下去。告诉玉姨明天别给他吃东西,饿一天准好。

我们听见她敲着拐杖,一步步上楼回自己房里睡觉了。她年纪不满五十,走路却总拿着根拐杖,咯咯咯地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随便走到哪儿,都是一个人,拐杖的声音那么单调,她的影子也是那么孤独。我时常望着她的背影发愣。她的背脊厚厚的,可是已显得有点驼,像是负荷着很重的担子。想起幼年时看她苗条的身材,雪白的皮肤,走起路来很有风姿的样子,现在竟像换了一个人。她永远不再年轻了,也不再像爸爸在世时那么威风,那么幸福了。她虽曾使我母亲半生咽下眼泪,郁郁而终;她也曾使我刻骨铭心地恨过她;但现在,这一份恨却随着岁月的飞逝而逐渐消失。相反的,随着她的老去而对她渐生怜悯之情。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却硬撑着要保持她的威风,人人敬而远之,连她要当作自己儿子的云弟对她也无丝毫依恋。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由于这个家的离散而感到悲哀。我想象有一天地老了,走不动了,躺在床上哼,云弟带着玉姨过着母子相依的幸福日子,我又远在异方。她岂不是孤孤单单,无声无息地死去?

她那敲着单调声音的拐杖落在床边,连拾都没有人替她拾……想到这里,我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玉姨问我。

“想阿娘。”

“你想她干什么?”

“刚才听到她爬楼梯的声音,好像很吃力的样子。”

“她再吃力也不要人扶的。”

“其实她要是对你好一点,你是会好好照顾她的。”

“她也没什么对我不好,自从你爸爸死后,她倒是从不用猫逮耗子似的眼光看我了。她只是时时在说话里透露一种意思,我一听到她那样的口气,就止不住心酸。”

“她透露的什么意思?”

她迟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她要我回娘家,不必在你们家守下去了。她还叫五叔婆问过我,给我三十亩田,五两金子,叫我回娘家,好好再嫁个人,说我没男没女年纪轻轻的,何苦在这里守寡。”

我听了暗暗一惊,呆了好一阵子,心里也不由的在想,玉姨这么年轻,何苦为爸守一辈子,阿娘这意思又未始不对。只是以我与玉姨的感情,和她对云弟的这份爱,我又何忍说这话。我若是也说出这意思,该叫她多伤心。于是我望着她惨淡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阿娘倒也没什么坏心意,只是我知道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我和云弟也舍不得你。”

“不知怎么的,我就是舍不得他,从他一岁抱来起,就一直是我带的。你爸爸还说他像我,就像是我生的,你妈也叫我好好抚养他,就当自己亲生的一样。说也奇怪,云云小时候,每回我抱着他在你爸爸面前玩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下垂的眉梢略微抬了一下。眼角露出点笑意。

“什么感觉?”

“就好像他是云云和我两个人的爸爸。”

“你觉得我爸爸像是你爸爸?”我吃惊地望着她。

“嗯,因为我和云云两个都是苦命无依的孩子,他的眼睛看看云云又看看我的时候,就叫我有这种感觉。”

“玉姨,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爸爸呢?”我忍不住问她。

她茫茫然地抬起眼睛望着壁上的照片,苍白的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低声地说,“我也迷迷糊糊的不大清楚。”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我们虽这么知心,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问她。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次他狠狠地打了我。”

“他打过你?”

“他还使劲拧我的手臂,把我拧得一块青一块紫的。”

“为什么?”

“他说听二太太说我送表弟到后门口时,说了好半天话。

他不许我跟别的男人说话。”

“爸原来这么专制,你恨他吗?”

“我不恨他,他那么拧我打我,我反倒忽然喜欢起他来,不像平常那么怕他了。我想他不准我跟旁的男人说话,一定是喜欢我的。那一夜晚,我伏在他胸前哭到天亮,不是委曲而是感到兴奋、幸福。我像忽然找到一样从不曾有过的东西似的。”她的双颊越加红润起来。

“玉姨,你是很爱我爸爸的,他也很爱你,我相信。”

“我不知道。”她又淡淡地说。眼睛一直望着壁上的照片,“从那以后,他从没有再那么凶狠,也那么热的对过我。他拿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那么温和、慈爱,和看着云云时是一样的。那里面好像多了点什么,也像少了点什么,使我安心,也使我觉得虚晃晃的。后来,我也就惯了,尤其是当着二太太,他用那种眼睛看我时,我好像有了保护,有了依靠似的,很放心。”

“还是因为我爸爸的年纪跟你差得太远了,每回我听见他吃力的咳呛声,看着他额角的白头发时,我总替你担心。”

“我也很担心,我总想,如果他死了,我就投井。因为二太太一定更不会容我。倒没有想到她反倒比以前对我好了。还有云云这样要我,你更对我好,所以我也就想开了。”

“千万不要有那种傻念头,日子一定熬得出来的。”

“大小姐,你不知道,这个家有多冷清。打从太太去世以后,你又出门读书了,我越加的没有诉说心事的人了。每回我看见二太太在大厅的佛堂前和你爸爸的牌位前上香,跪上去,站起来,像很吃力的样子。我只想上前扶她一把,跟她说说话儿,我想她总也想找个伴儿说说话的。可是她总是沉着脸,一声不响,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觉得这幢大房子就像一座旧庙宇,里面只住着两个尼姑。白天人来客往不觉得,晚上可真冷清,若是没有云云,我真不知怎么过日子。”

“玉姨,云弟这么爱你,你应当快乐一点。”

我看看云弟,他昏昏沉沉地睡着,脸颊绯红,嘴唇烧得干干的。微弱的菜油灯摇晃着,可是窗外却泻进银白的月色。

夜已带有早秋的凉意,我劝玉姨躺下休息,我也回自己卧室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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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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