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四千赤鸦军俘虏被我军驱到岸边尽斩之汉水为之变赤。

这些襄樊精锐留不得。他们的家眷都在襄阳内城里都是对刘表死忠之士。只不过在我军快如闪电的疾攻之下他们的勇武来不及挥智谋也来不及筹划一时主将被杀群龙无仓皇无从才被迫投降的。一旦这些人缓过劲来难保不重新倒向刘表。如今我军粮食不足十日食用如果任由这些俘虏入城跟饥民接触那就不得了很可能会形成大规模暴乱。

所谓战争归根结底就是四个字你死我活。行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如今天罗地网已经笼罩在脑袋上外患内忧搅得我焦头烂额必须不择手段防微杜渐才有可能带着这些河南子弟兵脱出死地否则就会如蒯越所言这襄阳城只怕就是我真髓的墓地了。

所以尽管手持黄忠级冲杀时高喊“缴械不杀”可是等战事一结束立刻以最快手段将他们全部处决。

先收缴了武器铠甲然后下令让俘虏解下裤带三三两两把自己和同伙绑在一起接下来一串串驱赶到岸边斩。

士兵们开始还是一个一个地斩斩到后来手都酸了刀口也都卷了。于是胡乱在俘虏身上乱捅乱砍一气然后将他们统统推入汉水。

冰冷地望着一串一串的人惨号着落下去溅起泛起猩红沫子的浪花我为自己此刻的平静而感到震惊和恐惧。

杀戮、死亡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这就是我的生活么?就像这泛红的汉水一样一条奔流不息的血河。这就是我想要的么?

低头看着小水泊里的倒影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个浑身血腥手持串插敌将人头的方天戟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是谁?狰狞凶恶的铁面具后面那双锋利的眼睛正刀子一样直刺过来仿佛能穿过面具似的脸上就像被刀锋刺伤似的冷冰冰地疼。

这就是我可这还是我么?

突然之间特别的疲惫只想抛下方天戟走得远远的逃到一个平静的地方去。什么战争什么政治全都去他*的。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到哪儿去寻找这样安乐窝呢?

安乐窝……我长吸了一口气这个安乐窝的安字上面是个宀字有堂有室的深屋下面则是个女字。只有堂室之内有个女人等着才能叫做安啊。

舒舒服服躺在安罗珊的膝盖上任她为我温柔地掏耳朵的情形一下子跳到了眼前。

罗珊河南府我的家我的家人你们还安好吗?

我还不能休息我要回去一定要带着这些子弟兵回河南府回家。

“留下十个人不杀砍断了双手放他们进内城。”

软弱消退下去了旺盛的斗志又回来了我能嗅到自己吐出的每个字都充满了凶残的血腥气:“在他们每个人身上分别刻上字:‘逆贼刘表自比天子大逆不道’;‘以一己野心累襄阳百姓尽化枯骨罪大恶极’;‘悬崖勒马尚有一条活路继续顽抗叫你死无葬地’!”

赤鸦这种番号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起的。

《史记》中记载武王伐纣时渡过黄河有大火从天而降落在王屋山化为赤鸦。后来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里更是将之说成是“周将兴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诸大夫皆喜”赤鸦一下子变成了改朝换代的征兆。

刘表这厮僭越称王又给自己的精锐部队起名叫“赤鸦”谋逆之心昭然若揭分明就是说大汉不可复兴他这个汉末周武王要布王道于天下以顺取逆改朝换代呢。

本将军把他的赤鸦精锐屠了个一干二净精光大吉看他还做个屁天子梦这老狗若是识相一点赶紧开城投降也省得我再浪费力气。

赤鸦军尸体在襄阳附近的汉水水面上漂浮了整整四天才被水流冲刷着带往下游。

汉水自西北出汉中谷地一路流经西城、武当一入荆州水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转弯环绕襄阳西东南三面之后向南经宜城、竟陵汇入云梦大泽。我特地将俘虏驱赶到上游水弯屠杀就是看重这里向下游水道转弯水流变慢丢弃在水中的尸体会很长时间才能被冲走。

这足够让刘表、蔡瑁还有荆南援军明白他们是在跟怎样的对手作对。

这一手虽然残忍却有很明显的效果。

荆南援军动作最快在打探现黄忠覆没的消息属实之后他们的大队人马当夜就向南撤退了。根据雷吟儿的报告那些窝囊废一直退却到了宜城才敢重新扎营。

蔡瑁率领的数万荆州水军主力仍然没有解围退走不过在第二天看到了汉水的变化后水面上到处都可见手持挠钩的士兵在漂浮的尸体中挑挑拣拣过了半个时辰蔡瑁下令拆毁了樊城附近的营房士兵一律拔营上船而且所有舰船一律停泊在北岸就连江心都不敢*过来。

就像我预料的那样尽管形势仍对他们有利但我将赤鸦军杀得一个不剩的这股狠劲吓破了这些鼠辈的苦胆。就连悍勇如黄忠都在顷刻之间败亡何况是其他人?所以援军将领们一个个坐拥大军于江上遥遥观望没人敢再逼近襄阳。

城内的局势也大为改观。

刚得知援兵到来的那几天内城外城群情激奋蒯越连连主动出击还有不少饥民从外城逃跑向荆南诸军投降颇有里应外合将我一举消灭之势。可这一战阵斩黄忠又见蔡瑁等人纷纷坐拥汉水勒兵不前本有心响应的饥民一个个全都老实了彻底抛弃了幻想打消了作乱的念头。

尽管我军仍在十余万大军的四面包围之中可是形势却开始渐渐扭转了。

尽杀赤鸦军将黄忠黄叙的级一并送往内城之后的第二天我立刻就恢复了对内城的攻势。

本以为黄忠级和赤鸦军覆灭的消息可以削弱刘表、蒯越的斗志可这回我又失算了。

刚驱兵至城下就见蒯越又出怪招:他竟然驱赶了一大批妇孺到城头大哭大骂原来这些人都是被屠赤鸦军的妻儿老小。

只听一声声杜鹃泣血从城头传下来:“真髓你这千刀万剐的畜牲你不得好死!”“真髓小狗你这杀人魔王!”“真髓你这畜牲!你比董卓还残暴比吕布还凶狠比李傕还歹毒!”

我听得脸色青这些丧失亲人的怒吼和啼哭比箭矢和飞石还难对付简直束手无策。

一名披着儒衫的将军站在她们中间振臂高呼:“真髓小儿恶贯满盈必遭天谴!鼠窃狗盗之辈进犯襄阳我等誓死不屈!”

于是群情激昂“誓死守城”的高呼震天动地。

旁边韩嵩向那人一指对我道:“将军那人便是蒯异度。”

身侧雷吟儿按耐不住不等我话飞马上前挽弓瞄准蒯越一箭射了上去。只是他大病初愈手劲未免差了点箭刚离弦我就知道不够稳。果然那蒯越见箭飞去连躲都不躲眼睁睁地看着它一下钻进身旁的人群。就听一声惨叫一名妇女胸口中箭从城头上直跌下来。

城上大哗:“河南畜牲猪狗不如!就连妇孺都不放过!”“我等和真小狗拼了!”

这一箭反而提高了敌人的士气。雷吟儿面色白转头向我正巧看见我狠狠地盯着他顿时垂头噤若寒蝉。

韩嵩苦笑道:“将军恕我直言那赤鸦军实是不当尽屠啊如此失了民心眼下可实在难办。”

“失了民心?”我眯着眼睛看向城头士气高昂的敌人蒯越这厮将人心玩弄于股掌真是可怕“就算我不杀赤鸦军又如何?蒯越照样可以在城头以妇孺劝诱那些人还不是纷纷倒戈。那不比现在要可怕得多?”

见韩嵩答不上来我转向传令兵高声道:“攻城!”

接下来的一连三日四夜我驱使饥民日夜不停百道攻城可变着花样的猛打全都被蒯越抵挡饥民死伤愈万但内城的箭矢和油料丝毫不见减少。

不论我怎样攻蒯越都能拿出应对之法。这人有胆有识满腹韬略对刘表又忠心实是前所未见的劲敌。

我整日坐立不安着急上火牙床疼得厉害半边脸都肿了。

如今双方僵持不下可我营中囤粮却在飞减少尽管从赤鸦军营中缴获了些许干粮但也不过能多拖一天罢了——粮道和归路被敌水军断绝这始终是大隐患。蒯越那厮丝毫不为黄忠级所动定是算准了我这致命弱点决心用持久战活活耗死我。

顿兵坚城之下那么向北返回南阳吗?根本不可能。尽管蔡瑁不敢渡水来战可荆襄水军的近百艘楼船斗舰大小四百多艘艨艟先登仍然封锁汉水就凭我手头这一点渡河的船只和水性极差的士兵根本不是荆襄水军的对手。

问计于韩嵩但他也计穷表示眼下只有强攻襄阳打破内城因粮于敌别无他法。

这道理谁不懂?可这他*的襄阳内城就像是一块铁!我费尽气力磨断了指甲崩掉了牙齿也休想啃下它一片渣!

偏偏在这进退不得之时出乎我意料的事生了:在这个刚刚进入十月的清晨义兄突然主动来找我了。

※※※

冰冷的雨水沾湿了战袍抬头远眺灰暗的天千万条雨线随风舞动。记得原先听罗珊说佛经里管头叫烦恼丝因此僧人都是要落的当时只觉得好笑此时看这数不尽的雨丝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纠缠不清的情景却突然有所触动。

进入十月又是一个初冬。

这襄阳的气候和故乡大不相同此时天气转冷可偏偏阴雨连绵下个没完没了走在街上一阵寒风吹过几乎骨头都要冻僵了。

不由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记得去年此时正是自己刚刚大破马张杨匈奴等联军扬威河南府耀兵黄河;想不到今年今日自己却兵困襄阳城下矢尽粮绝走投无路……命运这东西还真是变幻莫测啊。

不由看了看身旁的奉孝兄这么大冷天又下雨他居然不顾身体要和我在城中骑马。说是有要事相商可已走过了五条街他却始终一言不令我摸不着头脑。

能是什么事呢?难道奉孝兄改变主意愿意为我出谋划策了?

想到这心头一热可随后不禁苦笑这不是白日做梦么。义兄对司空大人一片忠心相比之下我只是个小小的地方诸侯愿意为我效力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况且上回由于心情焦躁临出战前一时激动跟奉孝兄把心底潜藏的话全讲了。既知我心中对司空大人有戒备提防之意义兄怎可能还会为我出谋划策呢。

想到曹操又想到眼前的局势我原本沉闷的心情更加抑郁什么也不想说。

如此一路无话又拐过一条街扑鼻的恶臭迎面冲来撺入鼻中令人几乎晕厥饶是连日的寒雨也镇不住这股污秽之气闻之欲呕。

到处都是死人。

这里是北门与内城的中间地带到处都是低矮的窝棚人缩在破旧的房檐屋角下随处可见。他们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却偏偏鼓着一个个圆滚滚的肚子绝大部分已经咽气其余的也只剩了一口气。有的睁着眼要么望着天要么盯着脚跟前半天不眨一下;还有的半睁半闭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尽管还没死可是早饿得走不动道了只能挨在那里等死;还有的人虽然没完可已被雨水泡得白白胖胖白亮的骨头露出来。

这里就是那些匆忙逃入襄阳外城的百姓们暂时的栖身之地。

这十余万百姓仓促进城避难只携带了很少的粮食衣物也没准备齐全就连房子都没有不少人无论刮风下雨都只能露天生挨。围城两个月别说是粮食就连树皮草根老鼠虫蚁都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了。有把子力气的青壮年大都被粮食吸引着参加了攻城部队剩下的老弱病残缺衣少食只能在这里躺着辗转哀嚎着等死。上个月一场瘟疫入城十余万百姓如今却连一半都不到眼下阴雨连绵又不知有多少无依的百姓在饥寒交迫中丧命。

我默默地看着士兵们把臭的死人从窝棚里往外拖架到大车上拉出去掩埋。那都是整窝棚整窝棚的死人经常是一家人相拥相偎饿死在榻上烂臭在榻上此类全家惨死者数不胜数。拉死人的大车总共十几辆全都装得满满地拖出来的尸体却还在空地不断堆积。

突然我目光一扫现距离最近的一架车上尽是臭的小儿骨头和残渣心神不由一颤:那是无奈的爹娘们易子而食剩下来的残羹剩饭。还有不少尸的两条大腿被剔得精光那伤是刀剔的不是动物撕咬伤实际上城内早在一个月前就见不到动物了。

眼前此情此景惨绝人寰。

我们撑着油纸伞默默地骑马穿行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曹操那苍凉的歌声又在耳边回荡起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真将军记得你原先曾对我道愿先用干戚以济世恢复太平天下还一个朗朗乾坤。郭嘉请问将军在你看来所谓天下是什么?”

我听得一怔游离的意识收了回来。没想到义兄会在此时突然开口而问的又是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想了想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指的应当是我大汉的疆土罢。”

“土地何有太平可言?只有人太平才能天下太平。所谓天下与其说是疆土更不如说是我大汉的子民。”

义兄用马鞭向随处可见的尸骨一指:“将军这便是天下。”

他那淡淡的声音里有一种强烈的悲哀。

我没有说话实际上我什么也回答不了充斥胸中的是一片茫然。原先我曾想将这些百姓尽数遣散至附近的郡县去让他们自寻活路。之所以后来改变了主意是因为韩嵩极力反对:我军要攻城而要攻城就需要器械和大量的民夫需要足够的人力。想凭借八千渡水劲卒就能拿下襄阳无异于白日做梦。只有征集了足够的人手才有可能去挖地道、积土山、填护城河制投石车。才能打下像襄阳这样的坚城。

由于自己的轻敌以至于内城防守逐渐巩固所以最终采纳了韩嵩的建议紧闭城门不许百姓随意出入募集饥民以为兵。

谁想到两个月围城不下好好一座襄阳城遍地饿殍变成了人间地狱。

“将军当然不曾下令屠戮百姓可这十余万百姓却因将军讨伐襄阳而死。”义兄缓缓道“孔子曰‘兵者不祥大凶’。此非畏战而是孔圣人悲天悯人的胸怀。右将军你可曾想过即便是为了恢复太平天下克平乱世兴师讨逆只要战端一起天灾**当其冲遭其大难的便是无依百姓。成汤讨伐夏桀武王讨伐殷纣始皇帝并吞**我高祖提剑入咸阳击败霸王夺取天下这是怎样的光荣伟业。殊不知这每一次的改朝换代无不是用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百姓的鲜血换来的。百姓的累累白骨就是天下兴亡的代价!”

“我不明白”此时我已从百姓惨死的震撼中回过神“刘表僭称楚王大逆不道论律与袁术同罪难道就不当伐?可为什么人心都向着刘表反而将我这王师视作仇寇?这是因为刘表勤政爱民治理荆州所以深得百姓爱戴的缘故么?可难道就因为他勤政爱民治理荆州就不能追究他的大逆之罪么?所谓天道天理到底是都些什么东西?”

这还是我头一次主动出兵攻城掠地也是头一次遭到如此强烈的抵抗。早在南下刚遇到文聘时这些问题就一直盘旋在脑海可是绕来绕去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义兄却没有回答反问道:“将军倘若你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还会讨伐反叛朝廷的刘表么?倘若大汉天下即将重归一统而刘表仍以荆州割据不降你还会讨伐这样一个勤政爱民人心所向的荆州牧么?”

我一时回答不出只有茫然任战马随意向前慢行。

又转过一条路我们来到了*近内城的街道。

此处和远处的窝棚大不相同。街面上冷清得不行到处都是一片废墟连一栋完整的房子都没有。冷冷的空气里飘着恶臭死尸随处可见堆积在那里快跟房檐平齐了。

这些人都是被杀的。有我军的饥民也有敌兵和寻常百姓。

前几天援军刚到的时候不少人来了劲鼓动其他人响应援军配合蒯越反攻。这些人大都有亲戚在内城当时就被我军查出来总共一百多人都斩了。后来蒯越一度带兵杀出占领了这里愤怒的内城兵搜捕那些投*我军协助攻城的饥民的家眷以“通敌”罪名杀了不下千人。等到我斩了黄忠掉头再度打退蒯越那些协助蒯越的人又全被处死。

你来我往拉锯似的杀“通敌”这一带两千多百姓死了个干干净净。阴雨连绵尸体来不及火化和运走全都堆积在这里跟小山似的。

仍然有一些衣衫褴褛的饥民在活动他们就像鬼魅一样冒着冷雨寒风出没在死人堆里佝偻着腰在尸堆里翻捡着偶尔抬头看看我们这些不之客麻木呆滞的眼睛就像死鱼一样。

冷漠的阴雨里是一张张冷漠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死亡。

仇恨输赢正义……这些情感在生存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如果说进城时马休的暴行尚且激起了百姓的同仇敌忾之心那么长达数月的地狱围城战已使他们放弃了一切希望现在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着早点打完仗不要再这么折腾下去了好让他们能活下来。

我心中突然一阵刺痛他们的表情只怕跟原先做流民时的我一模一样。

“该伐的一定得伐即便刘表再得人心也是一样”长吸了一口气我转向义兄“襄阳生灵涂炭是我之过。倘若刚入城时尽早突入内城少一些轻敌情绪也不会将好好一座城池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兄长适才说累累白骨就是天下兴亡的代价。真髓无以反驳但定会努力将这代价缩到最小。”

义兄闻言盯着我看了半响仿佛要用目光把我的脑子切开似的。他这奇特的眼神让我心里毛就像好武之人现了犀利的宝剑好色之徒现了倾城的美人。

最终他移开目光缓缓道:“蒯异度满腹韬略庙算如神洞烛形势不愧有国士之名。只不过他只能料兵势却不能料人心。驱动战事的是人只有人才决定兵势若论洞悉人心之幽秘蒯越还差得远……要破这襄阳城实也不难。”

我几乎不敢置信义兄这话分明有助我之意!当即精神大振:“兄长?!”

义兄没有看我自顾自道:“蒯异度笃定坚守城池是因为他看破了我军缺粮乏食的弱点。但天下如他这般才略胆量之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之辈。姑且不论旁人将近两个月的围城战以来刘表和其子始终未曾上城鼓舞士气说明这位伪楚王的心里其实早已动摇。大多数人只是畏惧我军残暴又怕身家性命不保所以只得咬牙抵抗罢了——将军你看内城里还有多少人?”

我如饥似渴地仔细聆听着义兄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被他突然一问不免有些怔忡:“刘表府库粮食充足足以供二十万军队支度五年虽然蒯越出战时我军屡有斩获可内城军民应当不下十五万。”

义兄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也就剩下这个数。”

我有些疑惑:“十万?”

“一万!”义兄斩钉截铁道这回答令我目瞪口呆冷汗直流“还记得月前城内瘟疫流行将军曾向张机以内城十余万百姓换取郭嘉的一条性命。可内城交通断绝哪去采集足够十余万人使用的药材?没有药纵有良方又有何用?郭嘉估计如今内城之人早已死去十之**能剩下万把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入城的二十万军民就这样死绝殆尽?

“这不可能!”我拒绝相信心乱如麻只觉得口鼻里尽是又腥又粘的尸气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但内心深处隐隐觉得义兄的这番分析是不会有错的。

只听义兄在一旁道:“内城之困苦远甚于外城百姓连生死存亡都难以顾及还谈什么守城人人都如这些饥民一般盼着战事早日结束。若不是还有蒯越有影响力号召众人众志成城死守到底这内城早就破了。”

最后他总结道:“如今真正的死硬守城者惟蒯越一人。将军欲破内城就必须绕过蒯越在其他人身上寻找突破口。”

我好一阵子才艰难将注意力转到他最后这句话上。

“兄长你的意思是?”

“用兵中不是有避实就虚的说法么道理一样”义兄道“眼下你所应当逼迫和动摇的不是顽强抵抗的蒯越而是刘表和其他人进一步瓦解他们的斗志。通过议和迫刘表投降。如此蒯越迎刃而解襄阳唾手可得。”

我摇头否决:“和谈?这可不行。如今我本屈居劣势若此时提出议和反会叫刘表窥破我军外强中干的真相坚定他守城的决心。”

义兄微微一笑:“这和谈当然不能由将军提出了我有一计可令刘表主动提出议和。”

“哦?”听到这句话我只觉得一线阳光仿佛自天边照下来“义兄有何妙计?”

“其实不难。将军你只消大肆宣传内城人已死伤殆尽使全城皆知鼓舞全军士气同时开仓放粮显示囤粮游刃有余且大造攻城器械扬言三日后起总攻。将军在军中下严令破城后只杀蒯越一人;刘表原先保土有功朝廷有旨意不得伤害他与他的家眷违令者斩。但倘若有谁抵抗不论是谁一律诛他全族以扬王师之威。只要将军大张旗鼓这些消息流入内城刘表见内城底细已泄覆灭近在眼前又得知朝廷不愿杀他事情还有转机必有动作。”

“我军囤粮本已不多还要开仓放粮?”

我沉吟起来义兄这一计甚是冒险根本就是赌博而且将所有的本金都押在内城军民死伤甚重上。倘若果真被他料中那自然是水到渠成可万一内城形势远没他估计的糟糕那我这样做无异于死。

义兄淡淡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眼神清澈如水。

我主意已定笑道:“好!事已至此小弟就依兄长之见这一把赌了!”

义兄微微一笑将话题岔了开去:“将军对汉北蔡瑁军的动向怎么看?”

“蔡瑁么……”我沉吟道“应该也就是这一两天罢他有可能会对樊城起一次进攻。他坐拥数万大军援而不战难以向手下众将交代。况且军队要吃粮蔡瑁的补给要从江夏和江陵运来这么多天也快见底了不打就只有撤所以无论如何也得打一仗。至于怎么打么渡水来和我交锋他没这个胆量所以一定会选樊城。不过就凭他还不是魏延的对手。我不担心。”

“所见略同”义兄赞许地点了点头“所以最好等蔡瑁兵败之后将军再用此计。蔡瑁战败必定会因粮食接济问题向西撤走一部分军队这会给刘表造成外援彻底断绝的印象形成更大的心理压力。倘若计策用得太早失了时机一旦正在议和时蔡瑁却起进攻刘表心怀侥幸反而不愿降了。”

“啪!”

我用力一拍大腿大笑道:“义兄思虑缜密真髓何愁此计不成!”

多日的愁思一时烟消云散。我心怀大畅看着面前这清瘦的男子一股敬意油然而生。在我眼里如山岳一般岿然不动的蒯异度和襄阳城在他口中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灰飞烟灭。

驱动战事的是人只有人才能决定兵势改变兵势。料兵势更要料人。义兄这几句话令我茅塞顿开颇有拨云见日之感。蒯异度算援军算军粮算无不中料事如神。可现在仗打成了这个样子四方援军虽众却无一敢进逼于我不是兵势对我有利而是诸路联军见黄忠丧命一个个心惊胆战各自保存实力。蒯越虽能算准援军到来却没能算准援军诸将人心的弱点。

世上最多变化的就是人心想要料人谈何容易。但义兄指点的这条路无疑为我的思维开启了新的大门。

当天夜里突然听到外面隐隐有喊杀声传来我爬起来一看只见水面上火光熊熊直冲云霄!

魏延和蔡瑁终于开战了。

早认定这一战不会输所以我只观看了一小会儿见瞧不到什么当即转身回屋美美一觉睡到了天亮。连日来我好几天始终没能合眼但不知怎么地今日跟义兄一番交谈竟令我对局势格外放心。刚上榻没多久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等到第二天起身正巧看到巨大的舰队缓缓离开到处一片焦土的对岸不少烧焦的船只残骸仍在喷吐着青烟。蔡瑁留下近两万人继续断绝江岸驱策着剩下的船只顺流而下往江夏去了。

对岸战场看不清楚倒是水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漂。

我叫几个兵士到下游用挠钩将漂得距南岸最近的东西钩起来呈上来。一看却是一只大瓮放眼望去远远近近飘着的足有五十多口大瓮。

我仔细看了看这瓮的内壁上粘了一层厚厚的黑渣显然曾有什么东西剧烈燃烧。

董昭也上前仔细检查。自从上回在城楼下撞到这厮以后他这几天一直窝在屋子里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名堂接着突然对我积极了起来故此最近我又重新把他安置在身边。

“启禀将军根据残渣显示这瓮里盛放的都是易燃之物”董昭恭恭敬敬道“在瓮的外侧有绳索捆绑摩擦的痕迹。以在下所见这百十口盛满浸油干柴的大瓮定是被人以粗缆绳捆在一起结成网状然后点燃瓮内之物形成一张火网顺水飘向下游用以烧毁船只。”

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心中大为高兴看来魏延也察觉了蔡瑁的行动故此先下手为强出兵击蔡瑁岸上部队的同时用这火网之计烧船。昨夜的冲天大火想必就是这玩意儿点燃蔡瑁的斗舰所致。魏延此举虽不能重创荆襄水军但也足以在蔡瑁那厮吓破的苦胆上又加了重重一击——文长这小子有勇有谋不愧是我的心腹爱将!

义兄的计谋到了该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当刘表的议和书递交到案头的时候我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多少天的浴血苦战多少天睡不安枕就在这一刻都有了结果。

“这么说你们的主子刘表愿意迷途知返归顺朝廷了?”

我高踞帅帐中的胡床故意斜眼看着面前这两个白苍苍的使者。既然要扮虎吃猪那索性就扮得更像一些。

这两位求和使节据说都是天下知名人物。早在我接见他们之前先领着韩嵩隐在帐外让他为我介绍过了。左便是亚于北海郑玄的南阳大儒宋忠右的则是以博学有识闻名遐迩的颍川綦毋闿是荆州领袖群伦的饱学之士。据说刘表开立学官教化子民就是以这二人撰立《五经》章句后刘表僭越称王给这二人的官位也都不低宋忠官拜鸿胪綦毋闿则是太傅。

这二人地位尊崇又不是荆襄本土人士全是由北方迁至此地的。看来刘表选这二人充当求和使节倒是颇费苦心对议和充满了渴望。

见我如此怠慢綦毋闿面有怒色他踏上一步厉色戟指向我还未开口已被一旁的宋忠伸手拽住。

“右将军刘表并非我等主子”这个宋忠倒是聪明忙不迭撇清自己“我等身为儒士注校五经教化子民都是分内之事。刘表僭称楚王我等是迫不得已才受他延聘。还望将军明察。”

说着他向綦毋闿使了个颜色綦毋闿不甘不愿地双手捧着一只漆盘端上来上面是一卷打了火漆印记的竹简。

“这是我主的议和书请将军过目。”

我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漫不经心地接过竹简看也不看就在二位大儒四只眼睛的注视下丢垃圾似的将竹简随手丢到一边。搞得呈书的綦毋闿一张脸通红几乎要滴下血来。

我冷笑道:“本将军清清楚楚记得原先刚入襄阳时就曾劝你们的主子刘表早日投降百姓也好免受刀兵之苦。可本将军爱惜百姓的这一番美意却给了僭王调集兵马抗拒王师以可乘之机。你们两个听着明天午时我就要开始总攻回去告诉刘表本将军没那个闲情逸致跟他磨嘴皮子。他既然要投降那就马上袒露身体来向本将军帐前负荆请罪。想再跟本将军耍缓兵之计这类雕虫小技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说到后来想起若不是刘表出尔反尔我怎会落入这步窘境?不由怒火中烧:“来人拖出去斩了!”

当下几个如狼似虎的铁龙雀上来就拽人将两位吓得腿脚软的大儒拎小鸡似的提起来就往外走。左右韩嵩雷吟儿等连忙按照事先约定好的剧本抢出来求情帅帐里乱做一团。众人力劝之下我再假意大雷霆怒斥了几句一场闹剧这才作罢。再看下面宋忠只唬得魂不附体全身瘫软在地旁边綦毋闿虽然好一些但也面无人色两股抖如筛糠。

看到这里我心中已有了计较声色俱厉下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二人暂且分别囚禁。等綦毋闿被兵士押走这才将各类刑具如火钳、烙铁、针铁床等等一样一样搬入帅帐摆放在宋忠周围。宋忠平日里地位尊高哪见过这一套此时见我一副不动大刑誓不罢休的姿态几乎被吓得屎尿齐流故有问必答将内城情报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

“内城瘟疫流行始终未能治愈军民果然已不足五千。”

听这句话从宋忠嘴里冒出来我心中狂喜不动声色地点头一副早已知道的表情却情不自禁向身后的屏风看了一眼。一切果如义兄所料!

“宋忠自从王师开入襄阳本将军始终未见刘表到城头这是为什么?”

“启禀将军这是因为我主啊不刘表刘表得知王师来伐忧虑成疾故而故而不能登城将全部城守之责全权委托给了蒯越蒯良。疫病流行时蒯良染病身亡此后守备城池抗拒王师的一直都是蒯越。”

我故作若有所思状:“哦?如此说来所有抗拒王师的逆行都是蒯越所为了?”

宋忠闻听这句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磕头如捣蒜道:“将军明鉴将军明鉴啊!实不相瞒将军刚破外城时中郎将蔡中便力主归顺朝廷至不济也当放弃襄阳南投长沙。可恨蒯越依仗刘表对他的崇信僭越大将军强留众人守城。刘表一时糊涂竟被他妖言蛊惑了——所有罪责皆是蒯越一人所为!”

“原来如此如此说来刘表此番遣你等前来是真心归顺。”

“明将军所言极是。我主报效朝廷的拳拳之心还望明将军体察啊。”

被这磕头虫一口一个“明将军”恭维着我心怀舒畅道:“既然如此来人将这些煞风景的东西都撤了罢。宋忠我就权且相信你所言。只是刘表既然心向朝廷可自始自终都有逆贼蒯越从中作梗这回你等前来求和难道蒯逆就不会再行作梗么?”

见刑具一一撤去宋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说话声音不再颤抖:“明将军放心我主已迷途知返不受蒯越的蛊惑撤了他的城守之职并禁止他参与议事了。”

撤了蒯越的城守之职?我心花怒放变了称呼笑道:“刘荆州保境安民应当算是有功之臣。朝廷也有严令破城后不得伤害刘荆州及其家眷本将军已经吩咐下去了——蒯越不再掣肘那如今的城守又是哪一位?”

“刘荆州”三字入耳宋忠浑身一机灵喜从天降道:“启禀明将军新任城守乃是中郎将蔡中蔡大人。”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竭尽全力才压制住放声狂笑的冲动换过一个较为舒适的坐姿语气平和道:“宋先生说一说刘荆州求和的条件罢。”

“是!”经历了那么多可怖刑具的包围此时先听刘荆州再闻宋先生我看宋忠好像快幸福地晕过去了小心翼翼凑过来道“启禀明将军。刘荆州身体不好不能赤身袒肉负荆出降他愿尽散资财犒劳王师还愿出资修缮许都宫殿以赎己罪。从此为武定朝廷坐镇荆州效忠朝廷誓死不2。”

我伸手抚摸下巴掩饰表情。这老狗这时候还想着如何保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呢看来老狗的脑袋里装的也不全是糨子仍然对远处的蔡瑁和江陵的荆南援军抱有希望存有观望时局变化之心。

让宋忠暂且退下我正想将义兄从屏风后请出来议事一直旁听的董昭突然上前话道:“将军刘表以蔡瑁等为外援尚存狐疑侥幸之心不可答应。”

“董先生有什么高见?”

“属下哪有什么高见不过一点浅见罢了。”

董昭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自从黄忠死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成天跟在我身旁跑前跑后倒让我颇不适应。

“启禀将军刘表得知家眷无忧有心投降却又尚存狐疑希冀凭借外援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我军粮道被断后方不靖正所谓夜长梦多。属下以为越是在这关键时刻越是要战决尽快拿下襄阳。”

“董先生请说下去。”董昭这番话正打进我的心坎里。

“是”董昭环臂施礼深深一鞠头不抬起却把两只眼睛自手臂后面翻着来看我一副*诈之极的表情“蔡瑁拥兵不前一方面是肝胆为将军催破另一方面也是认定刘表必亡想以手中军队为资换取荣华富贵。昔日曹公与蔡瑁有旧属下可以用曹公的名义修书一封给蔡瑁说明刘表已表示愿降我军定会竭尽全力保全蔡家家眷云云同时许高官厚禄以安抚其心如此蔡瑁必不再前来。待蔡瑁回书将军将之昭示刘表的使者且将消息散入内城。使刘表上下皆认定外援已绝独木难支新任守城之将蔡中又是蔡瑁之弟如此必无战心。刘表降则罢倘若仍存狐疑侥幸之心将军急攻之内城必克。”

我微微颔:“果然妙计。”

董昭陪笑道:“将军谬奖属下还未说完。这蒯越始终是个祸害倘若再为刘表所用可就不妙了。将军可向刘表道只要愿意犒军赎罪求和倒也不难。不过既来求和须表示出相应的诚意。一则让刘表下令将断绝汉水的水军全部撤走解除对我军归路的威胁;二则蒯越抗拒王师又辱将军甚必须要此人出城交由将军处治。刘表见蔡瑁书信必定心切求和。只要他答应了这两条取襄阳便可入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归路威胁已除粮道畅通将军正好趁机将樊城粮秣运过汉水重整攻城器械再打襄阳活捉刘表。至于入营的蒯越……”他做了一个斩杀的手势森然道:“永绝后患。”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真髓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真髓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