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锡尔才刚踏入黄金树本部,立刻就有人前来通报。

「阁下,有您的客人,本来请他在会客室等待,但现在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没有出来的登记记录,我们正在积极寻……」

「他的登录名是?」锡尔稍微扶了下脸上的单片眼镜。

「那是没看过的文字,已经送去监定单位了,目前还在查询中。」

「我看一下。」锡尔吩咐完,对方立刻掏出访客登录的册子恭敬地让锡尔翻阅,他只瞄了眼便道:「这个是人类的文字,叫监定单位不用再查了,只是个名字,没什么其他意义。」

「那、那么……」

「我知道这个混蛋是谁,别找了,他正耍着你们玩呢。」锡尔挥手叫人去忙其他事,自己进了本部中庭。

黄金树本部的建筑采高塔式,共五百零一层,每一层的功能各自不同。

五十层为一个大阶段,在隔层的庭外会额外拉出长长的空中走道,通过各个较富休闲或娱乐的设施,有酒场、杂书库、可供住宿的精巧别墅、珍兽园与各式花园。当然楼层越高,可享用的设施就越豪华。

对于加入黄金树组织的志愿佣兵,本部一切设施只要在认可登录下,都可以自由使用,讲白话点就是吃喝住宿都免费,不过通往越上层楼活动的资格,为黄金树立下的功绩就得越多才行。

这里是锡尔与其他几个好友一起创立的小帝国,拥有丰富的资源、广大的人脉、以及影响力甚钜的势力。

「笨蛋喜欢待在高处吧……」锡尔喃喃念着,穿越中庭,直直抵达后方的帕比特罗塔前。

帕比特罗在魔族近乎失传的古语中,意思是「夕阳般的金红色」,所以这里现在则使用泛用语,直接说成是「夕阳金色的塔」或者简称「夕阳塔」。

负责看门的守卫,一见到锡尔,立刻弯腰行礼,然后开启塔门。

塔内的地面是漂亮的拼花砖,第一层是接待与登记任务处,负责这项工作的是三名水蛇族女性,她们上半身身材姣好,穿着轻薄服装,下半身却是有着鲜艳鳞片的蛇尾巴。看锡尔从正门进来的她们,嘴里发出夹杂嘶嘶气音的甜腻招呼。

「公爵阁下晚上好呀——」

锡尔点头,转往右手边矮梯登上平台,平台上共有八道门,门上绘着锁链型的图样,其中有道门开启,将锁链分成一半半,他进入,门又自动关上。门内的空间相当宽敞,四周是浅色木造墙与深色简易装饰图案。

「五零一。」锡尔慵懒地道。空间传来微微震动,就跟飞行时升空时的感觉类似。

等待的时间对他来说有点漫长,就不能叫研究院那些家伙把能源矿动力的技术学透澈点吗?

理了理领巾、调整了单片眼睛,甚至低头看看那双亮的可以当镜子照的皮鞋。真凭良心说,现在要跟自己见面的家伙,可说是天敌般的存在吧,故此老是在意识到时,产生一种棋逢敌手的坐立难安。

终于待到门再度开启,锡尔连看都没看外头就使出真空刃,五道透明的飞刃疾速往前抛射。

「喔,盛大的欢迎式,公爵阁下的热情真是出人意料。」轻快的声音这么道。

对方身材高挑,脸颊削瘦,眼皮眯起来几乎看不见眼球,理着短短的乌草色头发,一身王城禁卫军下阶兵士的制服打扮,腰间还挂了两把普通军刀。

不逃也不闪,他只站在原地,放松姿势,让真空刃贴着自己身体表面擦过。锡尔算的准确,若对方有胆识不避开,那连衣服也不会破。

「川口文夫是吧?你连取名字的品味都很烂啊法兰榭斯卡。」锡尔啐道。

「那是在人间界闲晃时使用的名字啊,给你念起来倒是洋腔洋调的,咱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啦,今天来个不醉不归怎么样?」

法兰榭斯卡·阿夏·葛雷德沃夫,乃魔王座下排行第一的骑士,称号为血风,官阶则贵为将军,跟镇霸将军的门罗相同,都是近百年来王军的后起新秀。

他跟锡尔在大佐技能试炼时认识,测验时锡尔担任评审,在给予高度评价下,让他顺利晋升。

对法兰来说,锡尔本该是他尊敬感激的对象,但在多方接近后,察觉对方的心性跟个孩子没两样,在外不过用个尊贵严肃的公爵壳包起来罢了。所以他决定改变方式,与其正经八百地与这位长辈对应,还不如将对方当成朋友,尽情地一道玩乐。

「就为了几瓶酒,你耍了我的部下,还欺骗精灵给你开门?」

本来没有认证的人根本无法使用移动房上来。移动房的原理,是用元素精灵搭配能够持续释放动力的能源矿,来使之高速而平稳地移动,每个通过认证的佣兵资料会登录后交由精灵记忆起来,之后只要进入移动房,报出能够去的楼层其中之一就行了。

而不属于黄金树佣兵的法兰,则更清楚精灵的辨认方式,元素精灵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听从比自己强悍的事物,遵守主人给的制限规则,大多没有自我思考能力,要如何辨认事物,只能靠「比对」,通常第一个比对之处就是「眼球」。

法兰的特殊能力是「对应」,只要是碰过的东西,他就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对应」出一模一样的,包括锡尔的眼球。曾跟锡尔交战过数场的他,自然也会有接触到对方身躯的时候,故此只要在精灵进行比对时,将伪物放在适当的地方就行了。

「只是个小玩笑而已。」法兰微笑。

锡尔的视线冷冷扫过,拆下围着的长披风挂往衣架,走来沙发边,坐下,双腿优雅地交叠起。五零一层的摆设出人意料的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物,甚至没有挂画与悬吊的光沫灯,很明显是私人休息处,几乎也不太会客。

「那身装扮是怎么回事?」他望向法兰身上那套下阶兵士的黑制服,肩上只有金色一线、胸前也没挂勋章。

「要是穿正式的来,可就不能一路闯关到这里罗。」法兰拍着腿笑,「听说你最近多养了几个小孩啊?也对啦,骸杰那样根本不可能照顾的来不是吗?」

「我儿可不像你侄子那般杰出,能活着到处游荡就是万幸了。」锡尔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重新站起身,来到窗边,推开后往外看。

五百零一层虽还不敢称魔界最高的建筑,但也算是排行前几名的了,从这里俯瞰地面,的确有种可以把所见之物全部纳入怀中的感觉。天空还在更高的地方,却好像唾手可得,群群黑云遮住星空,聚成团状,一会儿击出紫色与蓝色闪电。

这个时节经常在夜晚下雨。

也许再一会儿,雨就会落下,不知道夏里恩有没有顺利回去。

铁森林林道复杂,灰皮衫则会散发出扰乱人距离感的气味,虽不至于有什么即时致命的魔兽在那里出没,不过迷路的旅行者倒很多,就连到过黄金树好几次的佣兵,偶尔也会着这森林的道,绕了半天就是出不来。

「啊啊灰翎啊……不是挺好管教的孩子哪,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就是了。但要说到杰出,骸杰不是更厉害吗,毕竟是跟着魅影参……」

锡尔挑动眉,「我不知道你得到多少情报,但万一让风声从你这里流出去,就请你做好会被黄金树所有相关设施抵制的觉悟。」

法兰举双手投降,「是是,我可不知道有关骸杰为什么要装疯卖傻的任何事情。」

「那样最好。」锡尔低声,「你来真的只是想喝酒?」

「还有叙旧啊,最近实在无聊的紧,跃升到了将军之后,什么好朋友都不见了,部下跟伙伴全对你毕恭毕敬,门罗那个大胡子就更别提了,为了竞争大将军的位置,现在连话也不跟我讲……」法兰叹口气,几乎看不见眼睛的眼皮下,似乎透着点感伤。

「门罗不过一介武夫,凭你要打败他,想必简单的紧吧?」锡尔还是站在窗边,拉下白手套,两只蝙蝠从手背上分离出来,拍动蹼翼穿出门板。

法兰知道那是锡尔派使役魔通知仆人拿酒去了,忍不住微笑。

「这可难说……」法兰搔了下自己那头乌草色的头发,「锡尔,你有没有想过,也会有不想赢的一天?」

「不知道,我没怎么输过,不想赢的前提在于有比赢能够得到更大的利益。」

「不对,你是因为觉得好玩,所以输也无妨。」他将腰间的两把军刀解下,靠在椅旁,「我可是很认真的,如果赢了会失去更多的话……」

「你怎么还不娶妻?」锡尔突然饶富兴味地望着法兰,「如果你不要拖上这几百年的话,现在何苦烦恼。」

法兰榭斯卡与门罗抢同一对象这件事,早就已经是传到烂了的八卦,就连王都日讯报上的小栏位也不会写了。

「那真是不好意思,我跟素来出手很快的阁下不同,比较将朋友的道义放在前头啦。」法兰讥刺回去。

「人家当不当你是朋友还是问题。」

正说着时,门外传来金属扣环的交打声,想来是仆人送酒来。

一会儿门往两边打开,铁推车上层放了两只杯子与一些干燥果物、整段火腿当下酒菜,下层则放着装满碎冰的木桶,木桶中放着两瓶红酒。

女仆长的相当好看,湖水绿的短发与全白瞳孔相称,洁白的颈项下开着三道血红的鳃缝,一开一合像在呼吸。她俐落地将干果摆齐,又拿连着透明蹼的手指,开启红酒给主客两位各斟上一杯。

「好漂亮的鳞。」法兰望着女仆削肩制服下生满细鳞的臂膀。

「想要可以给你带回去。」锡尔捏起高脚杯的细跟,将杯缘拿近嘴边。

「我在军寮哪能这么奢华享受,何况家里也不缺人手。不过你从哪找来鱼人的?在人间界不是早就被捕杀光了?」

「总是会剩下几只的,趁着她的眼泪、鳞片、肉与嗓子还没被愚蠢的家伙剥削光前,就先带回来了。」锡尔悠然回答。

「谢谢您,公爵阁下。」女仆的轻声使人如沐春风。

「我想听你唱歌,可以吗?」法兰坦率地表示出兴趣。

女仆白晶似的瞳孔望向锡尔。

「想唱就唱,不想理会这个无理的家伙,就把酒从他头上浇下,然后走开就是了。」锡尔的口气听来认真,却逗笑了女仆。

女仆将火腿稳稳摆在适中的餐盘上,拿银刀开始切起薄片,粉唇轻启:

你还会想起我的事吗?

就在那深沉的夜里

会听见、会看见、那些有关我们—起的记忆

你怎能如此待我?你伤了我的心、让我哭

有时你告诉我要忍耐,你怎能如此待我?

呐、两人有相同的回忆不好吗?只是徒增痛苦吗?

你伤了我的心,让我哭

不是约定好了吗?连一点奇迹也没有吗?

我流着泪跑着,呐、两人有相同的回忆不好吗?

你怎能如此待我?你伤了我的心、让我哭

啊啊、现在我的视线,已经无法看清歪曲的景色

啊啊、现在你的声音,只剩下了略过耳边的风鸣

你让我哭泣,一直一直……

声音毫无困难地转折上升,因为是在酒馆里耳熟能详的小曲,词很短,所以总是让歌姬在客人酒酣耳热时唱,很容易催人泪下。

经由鱼人唱出的频率就是不同,那声音在空气中凝结成绮丽的结晶、转动、变换排列,直到一曲终了,余韵仍久久不散。

「……不愧是珍宝的种族,就算是门罗那家伙听了,也非失神不可。」法兰赞道。

女仆这时正好收起刀,切好的火腿薄片倒下,散成整齐地倾倒状。

她行了个礼,「若还有其他吩咐,请叫我。」将铁推车往后拉,转了个圈,出了房门。

「用吧,都是你,让我一早就喝酒。」锡尔用长叉挑起一片火腿,这可是特别从冰霜冻土送来的珍品,风味特别好。

「对我来说,现在已经晚了。」法兰大笑,毕竟吸血一族画伏夜出的很定时,就算生活于妖魔能够在任何时段活动的魔界亦同。

「之前戴欧有写信给我,他说你的孙女很可爱,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罗,我们兄弟年纪差很多,有什么事也不见得跟我说,不过既然他特别提了,就是很重要的事吧?」

「重要的事……」吗?

***

雨下个不停,空中雷光交加,偶尔炸出火光。

魔界自然产生的雷威力强大,连锡尔都不愿在这种天气飞行,所以回到遂星堡时第一件事,就是将已经吸水变沉重的皮斗篷脱下。

把已经湿透了的装备交给来迎接的仆人,正打算到沐浴间梳洗,却意外看到威坦正靠在大旋转梯边望着自己。

「怎么啦小鬼?」

不得不承认,锡尔今天心情很好,法兰榭斯卡的来访让他得到不少乐趣。

近年已经很少进入王都的他,从对方口中听到许多跟有利害关系之外的有趣琐事,他们不知道开了多少瓶酒,也许连珍藏已久的那几瓶都拿来喝了,然后再一起去看情报部门的资料大汇整,每回看到那些符文拆散再重组的景象,都觉得美丽。

「大哥呢?」威坦低问。

「咦?他没回来吗?」锡尔真的有些诧异。

「他是跟你一起出门的不是吗?你不会把他扔在铁森林里吧?他很讨厌打雷耶!」威坦用力揪住锡尔的前襟。

「真没回来?」锡尔再确认。

「我整天没见到他,不就是跟你到佣兵团了吗!」

「……他半途不跟了,自己说要回来。」锡尔说完后,提了威坦的后领就往门外走。

「做什么呀臭老头!」威坦挣扎着吼叫。

「出门去把你哥找回来。」锡尔回道,「……还跟我说不会迷路呢。」

这回锡尔连皮斗篷都没穿,展开蹼翼就起飞,手上还抓着正晃来晃去想挣脱的威坦。

「再动就把你的翅膀拆下来。」

锡尔的警告几乎被雷声掩盖,但威坦能感觉这跟平常那样恶作剧般的态度不同,慑于无法敌过的威严,威坦不晃了,嘴里还嘀咕着要自己飞。

「你不够快。」锡尔只冷淡地回了句。

锡尔飞离城堡,雨滴因为撞上高速飞行物而打的威坦全身发疼,锡尔倒不怎么在乎,进了铁森林的范围后压低身子飞,闪光从高空劈下,附近的灰衫立刻着火燃烧,但随即又被降下的倾盆大雨浇熄。

在林里穿梭,威坦瞪大眼睛往下看,但底下的景观却一晃即逝,根本追不上锡尔的飞行速度。想让锡尔慢点,可是碍于自尊不愿开口,但却担心夏里恩到底身在何处,最后想想还是非讲不可时,却听得锡尔说了声:「好好教会他认路,今天的点心我会让厨子做他喜欢的派。」

之后威坦的身躯便被用力往下甩去,在即将撞上地面时,才好不容易张开蹼翼撑住,在大骂前,就看见下方被雨滴淋得湿透的夏里恩。

夏里恩茫然地站在树下,肩骨上突出的蹼翼垂着,一边的上面有个被烧焦的大洞,正在淌着血。

「夏里恩!」威坦脚着地,忙抓住夏里恩的肩头摇晃,「别给雷给吓傻了!喂、大哥!」

「……对不起,我迷路了……」夏里恩仍旧眼神茫然地道。

「干什么跟我道歉?翅膀别放在外头了,快收起来!」威坦急着,拉过夏里恩的手,心想大哥八成是迷路了想飞高点要认路,结果给雷给打到了吧。

「嗯。」夏里恩慢慢点了下头,翅膀却只收了一边,受伤的别只还挂在外头,「……好痛,收不起来。」

「那就别收了。」威坦牵着夏里恩的手往前直走。

夏里恩软软地被往前拉着,脑袋依旧一片空白,好像被雷劈中时,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不要乱走……会迷路喔。」

「我知道路啦,打雷的时候尽量不要飞比较好吧。」

「对不起,我迷路了……」夏里恩喃喃念着。

「不要跟我道歉!还不都怪那个臭老头,把你丢在这里!」威坦发现,只要头上有雷声响起,回握自己的手就会抓的更紧。

雷声让夏里恩感到焦躁、然后是紧张,他很讨厌那个会轰隆隆作响的声音。打从心里的恐惧着,当那闪光落下,就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母亲离家那天,天空也像这般……

「祖父……生气了吗?」夏里恩紧张地问,「他生气了吗?」

「别傻了!他可高兴着呢,又整到一个了。」威坦嘴上说着,却从没见识过祖父飞得这么快,甚至好像有点紧张。

「没生气就好……」夏里恩松了口气,傻傻地低头笑,「不要生气……」

「大哥,你没事吧?」威坦小心翼翼地问。给雷打到的是翅膀不是头啊?

「嗯。」

威坦因为被扔在这里很多次,所以对林道已经很熟悉,左弯右拐的抄捷径。夏里恩根本没有跟着认,只是给威坦带着走。

一会儿威坦觉得好像不说话,夏里恩就没办法回神似的,便开口:「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件事耶……」

「嗯。」

「你喜欢那个臭……祖父吗?」

「……那种事情不重要。」

「啊?」

「我比较想知道,他喜不喜欢我……」

「……一定会喜欢的啦,因为夏里恩是好孩子啊。」威坦只得这么安抚对方。

不这么做不行,不说些什么,夏里恩的伤口会变得更深,也许不太明显,但威坦许久以前就已经察觉出,夏里恩跟母亲相同,有着敏感的个性与一钻起牛角尖就开始没完没了的神经质。

可是夏里恩又不愿给其他人添麻烦,更因为身为长子,所以很难说出口,只会拼命在坏掉之前掩盖过去。

「嗯。」夏里恩点头。

「不要烦恼这种事。」威坦继续说。因为烦恼也没用,对他而言,除了追求高度精密性的强大外,还没有其他的首要目标。

他晓得自己并不适合领导,但是有自信能完成主子交办的任何事,若能找到足以让他心服的家伙,他能为那个对象付出一切。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夏里恩停下脚步,手指滑出威坦的掌握,「不管怎么做,你们还不是都离开我了吗?什么牵绊嘛,那种东西我一点感受不到,普通可以这样转头就走的吗?只要走开就好了,这么轻松的心情我也想要啊。」

威坦知道夏里恩指的是那对乱七八糟的父母。

「夏里恩……」威坦将手指穿入兄长因湿溽而变得直了的发中,「你够好了,大哥跟我们不同,你是要继承爵位的,得要有自信才行。」

所以,无法轻松的过活吧……加上又是这种被焦虑、努力与烦恼,这样交错重叠的个性。

威坦缩回手,手上竟沾了粉红色的水,他愣了,忙将夏里恩拉近,拨开被雨水黏在一块儿的半长发,果然有道裂了的开口。

「好痛。」夏里恩说。

「回去吧,快点回去,你也想念厨子的肉汤吧。」威坦重新拉过夏里恩的手往前。

地上的树叶也吸饱了水,踩起来感觉比干燥时要柔软。

「让我继承的话,祖父会高兴吗?」

「嗯,会很高兴的,会帮你准备盛大的继承典礼。」威坦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却没办法想像那种情景,不是他认为夏里恩的能力无法继承,而是还没办法意识到像锡尔那样精力旺盛的家伙居然有一天会想退休。

「祖父高兴的话,我就不会被丢掉了对不对?」

「对。」

「他会高兴的吧?」

「对。」

「他会喜欢我吗?」

「会。」

「……对不起。」夏里恩望着前方拉着自己走的三弟,眼神清楚起来,「对不起,还让你来接我。」

威坦不想再回头了,哪能看呢?光握着手就能感觉到,这时候的夏里恩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了。让大哥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正是他们最深爱的两个亲人。

威坦在夏里恩的翅膀跟脑门上细细涂了伤药,盖上纱布贴起来,「好了,暂时不要缩回去,明天就好了。」

「谢谢。」夏里恩微笑。

「去吃点东西吧,厨师做了大哥喜欢的派。」威坦坐在夏里恩的床边,这里的摆设几乎跟他们刚搬进城堡时一样,没怎么变更过。

威坦知道这不是因为夏里恩没有喜欢的布置,而是下意识地担心也许自己又会被舍弃,所以才不去动这些。与墙壁颜色相同的米黄印花床单,金边雕刻的五斗柜、小书桌与两张木头椅子,以及软软的长毛浅色地毯。

(因为到时要复原很麻烦吧?)

威坦的脑中甚至能立即浮现大哥—定会微笑着这么回答。

「谢谢,我现在不饿。」

「好吧,那你休息。」威坦说。

刚才等待夏里恩冲澡完毕后,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就已经很明显了,现在还是不要吵他的好。

结果为此还让自己当了坏人,不给黑花跟小琴进来打搅。小琴嘟嘴就没事了,黑花还用力踹了他一脚,不过看在她担心大哥的分上,这次他就宽宏大量的原谅那个暴力女好了。

「祖父会记忆术的事情,你知道吗?」夏里恩坐在床中,抱着缩起来的腿突然问。

「他会吗?我不知道。」威坦回答,然后起身,「有事情明天再说吧,你已经累了。」

「听着吧,让我说完,黑花的朋友戴欧被祖父把记忆拿走了,那是跟黑花在一起时,很多快乐的回忆,我想把那个拿回来。」

「……那是给黑花的挑战吧?大哥没有必要干涉……」

「不,那是给我的,黑花什么都不知道,而我需要你的帮忙……非你不可。」夏里恩用力绞着自己的手,希望痛觉不要让自己陷入负面思考。

「要我怎么做?」

「你跟小皇子熟识吧?跟他拿王城图书馆封闭区域的出入许可……」

「我帮你查。」威坦提早一步抢先说。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身为皇子的史提兰就会借给自己,但毕竟那是游走在规定线上的事,万一日后出了问题,也是自己负责而不是大哥。

夏里恩眨眨了下眼,望着威坦的眼神又开始充满歉意,非常不喜欢面对这种目光的威坦只故意看别处。

「有关记忆术的部分就可以了吧?」

「嗯,没有什么完美的术,只有为了将弱点隐藏而强大的术,就算是祖父,也会有弱点的。」夏里恩严肃道。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威坦回答,他走到门边,「别想太多,窗户关好就听不见雷声了。」

「等等。」夏里恩朝正要离开的威坦招手。

威坦不明究里的折回,靠近床边,肩头却被抱住,脸颊也被亲了下。

「夏里恩!」威坦往后弹开。

「谢谢你带我回来。」夏里恩傻笑,「回答呢?」

威坦有些红了耳根,最后终于也在夏里恩颊边轻碰,「那是祖父……把我丢在那里的。」他低声道,转过身,然后出了房间,关上门。

结果看见黑花跟小琴牵着手,在外头乖乖等自己的报告。

「夏里恩怎么了?」

「大哥受伤了吗?」

「你们少给他添麻烦就是万幸了啦,也不想想在还没来这里之前都是谁在顾,来这里之后又老是『大哥这里怎么了』、『夏里恩那里怎么了』,他太累了,所以心情不好。」威坦环着胸,装作老成的朝女孩子们训起话来。

「明明就是你给他添最多麻烦,哪有资格讲我们啊!每次你被臭老头罚修剪庭院时,夏里恩都有偷偷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黑花边说边用手指戳威坦的胸口。

「你、你还不是一样!一看到不会的专有词都不去查,老缠着让夏里恩告诉你,只有那时才会『大哥好啦、告诉我啦!』,哪时变得这么乖巧我都快吐了!」威坦抓住黑花的手指作势要咬,结果给缩了回去。

「那是因为问夏里恩很方便啊!他可是大哥耶,帮妹妹很自然吧?而且我只是问问题,只有你才给夏里恩做辛苦的事!前周你被埋在土里也给他挖好久!」黑花挺着略微丰满的胸脯骂道。

「什么问问题而已,你那是给他精神上的伤害啦!大哥很纤细的,而且那种程度的话问我也可以啊!」

「谁要问你这个骄傲的臭小鬼!你根本不会好好回答我!」

「你们不要吵啦,只有我最乖而已!」小琴鼓起腮帮子,也来凑一脚。

「琴你也一样,三天两头叫夏里恩陪你玩无聊的捉迷藏!城堡很大耶,陪你玩很累知道吗?」因为刚才感受到夏里恩的情绪,威坦不由得焦躁地把怒火乱射。

「就是嘛,你把决斗厅的阿福(盔甲武士)给拆了拼不回去,还是夏里恩带你去跟臭老头道歉的!」黑花帮腔。

「……呜……」小琴无故被兄姐骂,眼眶里立刻溢满泪水,「呜哇哇哇哇哇哇──大哥都不会骂我!他跟露西后来有把阿福拼回去!呜呜……」

「闭嘴、吵死了!」黑花与威坦一齐吼。

「你们才吵死了,在别人房门前吵架是故意不让夏里恩休息吗?」三人身后传来轻柔却别具威严的声音。

黑花与威坦闭上嘴,只剩下小琴还在抽抽噎噎。

「全去给我吃晚餐,谁剩下我就送谁去粮场帮着收棱角麦三天。」锡尔扶了下单边镜片,上头反射的白光代表他不是在说笑。

「大哥说他不想吃啦。」威坦嘟囊。

「我来叫,你们先去。」锡尔差点就要叹气,但忍下来了。

「玩我们就算了,但是不可以欺负大哥!」黑花瞪着锡尔。

「我们才不希罕这个城堡,有大哥在就够了!」威坦说完,用力抓住小琴的手往后大步离开。

锡尔用鼻子哼笑了声,也没敲门,就直接转开门把进入房间了。

这是夏里恩搬进来之后,锡尔头一次踏进这间房,没料到这里还维持当初整理好的模样,几乎没有增添东西的感觉,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原貌。

威坦的品味跟自己的很像,喜欢古典艺术品跟贵气的家俱,所以把房里本来的陈列物跟其他客房里的东换一个、西调一点,也让那个房里看来有八分的贵族样。

黑花则有着少女心的基调,让仆人买来黑色线蕾丝,目己勤快地缝在枕头与床单边缘,地毯更换成白色与深绿的棱型间隔花样,墙壁则把壁纸拆了贴上油亮木板,有一点庞克风味,却不会过于轻佻。

小琴的房里维持一贯的天真稚气,窗帘改为有可爱图样的印花布,无论是枕头套、椅垫、甚至连装信的袋子,全都是她自己用碎布拼的。她的手工艺品从床角蔓延到天花板,闯出一条色彩缤纷的可爱道路,就连给来客坐的小沙发,都被骷髅吉米给霸占走了。

夏里恩……

锡尔再度忍住想叹第二口气。光是看到这样被枷锁拘束的房间,他就感觉自己有些像在受到责备。

(我应该要再对你好一点?)

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他坐往床沿。

夏里恩没看见锡尔,因为他把自己埋在被子里,然后用枕头盖住头,想着雷声怎么还不停、翅膀在痛,他睡不着。

感觉有谁坐在自己床上,他以为是威坦又折回来,将手伸出棉被,想摸摸弟弟的存在,却被更厚实的手给擒住,他才发现不是威坦,连忙将枕头拿开,爬起身来。

「您……」夏里恩知道现在自己的表情绝对很怪,颊上开始发烫,刚才缩在棉中盖头遮脸的丑态,也一定被看的清楚。

「不去吃点东西?」

「我不饿。」

「至少喝点这个。」锡尔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鲜红的液体。

法尔贝特家的孩子不必亲自到人间界猎食,因为城堡里有血库,里头有透过特殊管道跟人类交易时所换取的鲜血。

「……不要。」夏里恩闹着别扭。

「是你说要自己回来的不是吗?」锡尔擅自拔开瓶塞,一把托住夏里恩的颈项,「不会要我用嘴喂你吧?嗯?」

「我自己会喝!」夏里恩摆脱锡尔的掌控,抢过玻璃瓶,马上就将甜美的液体灌下喉咙。

「翅膀痛吗?」

「不痛。」夏里恩握着空瓶低下头。

「你在想什么?」

「没有!」他说完咬着下唇。

「你快哭了。」

「……呜……」完蛋了、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我没哭!」他不可以哭,要不然弟妹们会怎么想?

「我应该要送你回来的。」锡尔拉过夏里恩的手,将对方的身躯往怀里带。

锡尔从这四个孩子搬进城堡后,他很快的就明白,最难搞的既不是叛逆机灵的威坦、也不是豪快分明的黑花、更不是年幼率真的小琴,而是理性与敏感兼具的夏里恩。

一方面会乖乖听从,另一方面却从自己的内部开始产生细碎的裂痕,只要再给予刺激,就会一口气大量碎开。

就像现在,变的破破烂烂,只剩下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皮。

「我说要自己回来的……」夏里恩将额靠在锡尔的肩膀上,感觉有手指扯动自己受伤的蹼翼,忍不住疼痛地皱起眉,「不要拉我。」

「威坦帮你贴的?」

「明天就会好。」

「不吃东西的话,要明年。」锡尔摸摸夏里恩的头发,还有些湿,应该是洗完澡后没擦得很干。

「骗人。」夏里恩有点想笑,却又咬咬下唇。

「如果现在马上让你不痛,你就得去吃点东西。」锡尔在夏里恩耳畔道。

「我不饿。」耳朵旁的温热吐息,搔痒感让夏里恩缩起颈子,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锡尔的一只手已经环上他的腰间。

都已经不是小琴那种想要人抱抱才能安心的年龄了,多少感觉不太好意思。

「痛也说不痛,饿了也说不饿,想要什么也装作不想要,疲惫得勉强撑下去。已经哭了会当是什么?从眼睛流下的汗吗?」锡尔抚过夏里恩湿润的眼眶。

「对不起我迷路了……」夏里恩终于哭出声。

锡尔知道夏里恩的真意: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这种小心翼翼,让人觉得在意到不舒服起来,因为平时都能把所有事情处理好,所以一旦出了差错就会崩溃吗?还是因为面对的人是自己?锡尔终于用安慰的口吻道:「我又没生气。」

啊,已经几百年……这是几千年没真心安慰过谁了?

就算爱人闹点别扭,也只是哄个几句,再送个东西,马上就眉开眼笑了不是吗?

况且为了迷路而自责成这样,大概也是魔界首例吧。要是威坦每回走不出来都这副德行,看来还挺恶心的,可是啊……

可是啊,因为是夏里恩,所以才没有违和感吧。锡尔想着,将拇指塞进夏里恩的唇缝中,在对方因惊讶而瑟缩前,找到最尖锐的那颗牙,用力按了下去……

「唔、呜嗯……」

锡尔不让夏里恩挣脱,剩下在外的四指则扣住对方的下巴。

「好好吞下去,没坏处的,比擦药还有用。」他不在意手指上的微痛,因看见夏里恩不敢动弹的模样而愉快。

血丝顺着唾沫流往夏里恩的喉咙,锡尔的血比人类的味道还好,虽然量不是很多,但却足够叫他舒服的全身放松。

追求血液、誓约与忠贞,是吸血一族的天性,能为其发狂,也对此伏首。

被甜美的气味牵引,夏里恩的心脏鼓噪起来,舌开始主动索求指尖,呼吸急促起来。

查觉到夏里恩开始用泛着情欲的专注舔舐自己的手指时,锡尔稍眯起眼,被含住的肌肤接触温热与麻痒。

虽然很舒服,不过不抽开不行,他可还没饥渴到对个孩子出手的程度,而且……

对了,因为夏里恩是自己一定能引以为豪的孙子嘛。

「……不痛了,对不对?」放在夏里恩腰上的手往上爬,锡尔拨开柔软卷曲的发丝,本来有道伤,现在却已逐渐合拢。

在夏里恩恍惚中张开嘴回应时,他拿出手指。

稍微溢出液体的唇,湿亮的眼睛,还有脆弱时,好像捏了就碎裂的特性,不知怎么的在这时很能吸引自己。

一下下的话,应该不要紧吧?想着,他扳起夏里恩的脸,轻轻将唇盖了下去。舌在口腔中滑动,小小的肉块想溜开,却被卷个正着,手指摩挲耳后,到颈以下来回轻擦着,一会儿听见微弱而不知所措的抵抗,而夏里恩的泪水则由精致的脸庞侧下滑。

「呜……啊呜……」

被温柔的吻袭击,还差点灭顶,在终于清醒些后,感觉自己绝对是正被这位爱恶作剧的长辈给结实地玩弄了,不由得啜泣的更为激烈。

「……呜、呜啊……呜呜……」夏里恩边拿袖口抹去泪,却又哭的停不下来。

糟糕,不小心做得太过火了。锡尔只好摸摸夏里恩的脑后表示安抚,不过显然没什么用。

「你看,翅膀好了喔!」锡尔拉动夏里恩的翅膀,试着想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谢……谢……呜啊啊……」

即使哭泣的夏里恩依旧有礼貌。

「那……这个给你,很好看的缎带。」锡尔为了掩饰轻微慌乱,从衣领上抽下昂贵的蓝色丝带,给夏里恩绑在发上。

「……蓝、呼呜……蓝色比较适合……黑花……」夏里恩的手紧揪住床单。

「别哭了、不要哭……要是能整到威坦那小鬼哭我还比较有成就感,你就免了,我只有奇怪的感觉而已。」

「我很……怪吗?」夏里恩歪着头,眼角还闪着泪光。

不,开始变得奇怪的人是我……锡尔想。

「果然您不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

「因为……」他连哭泣都被说奇怪,至少大声取笑也可以啊。

「通常呢,我很少会帮谁擦眼泪。」

锡尔只好掏出丝巾,轻轻抹过夏里恩的眼下,「现在我还能帮你擦鼻涕。」他将丝巾盖上夏里恩的鼻头捏住,「来、笑一个,然后去吃饭。」

「……不饿……」

夏里恩压着丝巾,真的用力擤了鼻涕。

「装派的胃跟装正餐的胃不同。」锡尔牵起夏里恩的手,对方便慢慢跟他一起爬下床。

「这是人类说的。」

「我是吸血鬼。」

夏里恩扯着脸颊,禁止自己忍不住笑出来。为何总是被祖父牵着鼻子走?变的易哭易笑。

「喔喔、好聪明。」

「……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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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阁下请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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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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