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陆寒江毕竟在玄武殿里待过六十年,殿里爱找什么人,摸得倒也清楚。

执事的童子在三十来个帮闲里挑出五人,其中便有他一个。

进了角门,陆寒江就跟另外四个短工一起,直接下了伙房。

这天已是腊月廿九,宕拓派讲究的虽是个清修,可年关岁节也总要排下酒席,好好热闹一场。

厨房里的活计便格外地重,厨子们忙得恨不能手足并用了,陆寒江他们更是被支使得跟陀螺似的,滴溜溜乱转。

陆寒江手里忙活着,心中暗暗叫苦。

他跑这趟可是想看纪凌的,若是给拘死在灶前,能看到的,大概只有纪凌的午饭了。

正焦躁间,他却听个熟悉的声音在问:“怎么回事?这黄河鲤太腥了,王爷不肯用。”

陆寒江偷眼望去,那叉着双手的童子可不是碧桃么。

厨子忙得狠了,恨碧桃添乱,存心怠慢。

“你不是会法术么?照着你主子的口味变来就是!哦?对了,你被夺了法术?那就太平些吧。”

另个厨子见碧桃脸色不善,忙陪过笑去,“我们马上重做,您先请回,待会儿好了,我打发人给王爷送去便是。”

碧桃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那厨子等他走远了,才埋怨旁边的人:“你何苦得罪他?他那主子好不骄横,又有宗主护着,哪里是你我吃罪得起的。”

陆寒江蹩到这厨子身后,一见他把黄河鲤装盘,便晃到他跟前,果然那厨子指了他道:“你,把鱼给王爷送去。沿着长廊一直走,到了第一个院子右拐,然后……唉……这人呢?我还没说完呢!”

陆寒江端了鱼一通急行,转眼间就到了纪凌住的偏殿。

陆寒江叩了叩门,碧桃挑起棉帘,把他让了进去,桌边坐了个人,正是纪凌。

陆寒江心中一阵狂喜,把鱼搁到桌亡,四下张望,确知这屋里除了碧桃、纪凌再没了别人,当下“噌”地扯去了面具,对着纪凌笑道:“纪凌,你看我是谁?”

纪凌慢慢地拾起头来,陆寒江跟他对上了眼,心中不觉一凉,但见那人面寒如冰,黑漆漆的定定瞪了人,诡异莫名。

陆寒江冲他笑笑,“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陆寒江啊!”

话音未落,纪凌猛地窜起身来,掌出如风,冲着陆寒江的胸口直拍而来。陆寒江拧身去躲,却还是慢了一步,肩膀给他掌风一扫,当下便没了知觉。

陆寒江又惊又怒,边退边嚷:“纪凌,你糊涂了?我是陆寒江!”

纪凌却似聋了一般,右手一推,爆出团紫电,朝着陆寒江面门就过来了。

陆寒江呆在原地,碧桃看不过,拽了他便跑,好在纪凌并不追赶,两人在长廊上狂奔一气,好半天才站定了身子。

碧桃喘息未定,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快走吧!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纪凌了,除了谢清漩,他谁都不认得,简直是个……行尸走肉。”

陆寒江怔怔地问:“怎么会这样?”

碧桃叹了口气:“刚回来的时候只是昏睡,偶尔醒了还像个人样。可后来宗主着他跟谢清漩练功,练着、练着,就变了这样。”

陆寒江攥住围栏,“喀”地一声,把个朱漆栏杆捏成了两截。

“谢清漩!”

*

别过碧桃,陆寒江往东一气疾行。

他自知没了面具挡脸,若是撞上个熟人,怕是得坏事,故此低了头,专拣僻静处走。

好在风雪漫天、奇寒彻骨,门人人都躲在屋里烤火。

长廊上不见人迹,陆寒江得了这天时之佑,顺顺当当地摸进了黎子春的别院,闪转腾挪,蹩到了谢清漩房前。

才到窗下,扑鼻便来了股药香,屋里有人猛咳。

陆寒江拿舌尖点破了窗户纸,朝内一望,但见谢清漩坐在桌边,秀眉紧蹙,拿袖子捂住了嘴。

紫柯端着个瓷碗,跪在他脚下,眼里含了热泪,“公子,有病总得治,何苦瞒着人呢?这是我偷偷煎的药,你就喝了吧。”

谢清漩叹了口气,接过药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推开碗盏,低低道:“把门窗都打开。”

紫柯愣了愣:“为什么?那该多冷啊!您怎么受得起这风寒?”眉头一皱,回过味来:“您是怕人闻到屋里的药味?”

谢清漩肩头微颤,不及遮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唬得紫柯“哇”地哭开了。

“公子,您到底怎么了?不行,我得去请宗主。”

“紫柯,”谢清漩面白如纸,却也沉定似水:“我早说过,不要烦劳宗主。”

“可是……”紫柯一咬牙,“公子,我真不懂了,您到底有什么隐衷?”

却听“咔吧”一声,窗户被人从外头拍开了,紫柯急回头看,有人“腾”地跃进了窗来。

紫柯看他服色,知道不是玄武弟子,当下举了拂尘,直扫过去。

谁知那人右臂一抬,便将紫柯的拂尘隔了开去,出招收势,尽得宕拓真传。

紫柯定住心神,细细打量来人,这才“哦”了一声,“你是陆寒江!你来做什么?”

陆寒江指了谢清漩道:“你刚才问他的话,我也想问他一遍?谢清漩,你捣的究竟是什么鬼?”

谢清漩淡淡应道:“明知有鬼,你还敢撞上门来?”

陆寒江浓眉一竖。

“你把纪凌害成那样,我恨不能一掌劈了你!可秦三总说你仁心柔怀,要我万万信你一回。谢清漩,你今天就给我说个明白,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紫柯见他横眉立目,好不凶强,恐他伤了谢清漩,持了拂尘,拦在谢清漩身前:“玄武殿内岂容你撒野?你要伤了公子,插翅都别想逃出生天!”

谢清漩凝神谛听,忽而微笑,“陆寒江,你回头去看。”

陆寒江冷哼:“我才不会上当!”话音未落,颈间一凉,顿时软倒在地,再没了知觉。

“紫柯,你的眼睛还没清漩的耳朵灵啊!”随着一声笑语,一道人影随纷扬的雪粒轻悠悠落进窗前。

但见此人面似润玉,眼如丹凤、火袂翩跣、墨髯飘摆,说不出的神仙风骨,正是这宕拓派的宗主黎子春。

黎子春走到陆寒江跟前,拿足尖勾过他的脸一瞧:“原来是他。”摇摇头道:“清漩,你送佛可送得不够干净,也罢,今日我再来送他一程。”说着,玉指轻拈,便要朝陆寒江的额头点去。

“师父,”谢清漩唤住他:“今天可是大日子,不宜冲了瑞气,这人留了,明天弟子亲手送吧!”

黎子春静静望着谢清漩,半晌点头:“也好。清漩,你脸色不好?病了吗?”提鼻子一闻:“一屋子药味。”

紫柯的面色一僵。

倒是谢清漩淡然笑了,接过口来,“一点小伤,拖得久了,就有些麻烦,紫柯替我煎了些药,喝过以后好多了。”

黎子春点点头,也没多问,单指了陆寒江,吩咐紫柯:“先请他去土牢中住一宿。”说着朝门边走去。

紫柯忙赶上去帮他挑帘、开门。

黎子春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回过脸来,又补了一句:“清漩,今儿的晚宴可别来迟了,记得把纪凌一并带来。”

黎子春出了门,却见茫茫风雪里走来两个人。

当先那人正是纪凌,他披了件鬃貂大氅,迎着漫天的雪片,昂首阔步而来,举止虽是傲然,眼光却有些发直,看到黎子春也全似没见着一般,转眼间到了门前,擦着黎子春的肩膀进了屋去。

随行的碧桃对着黎子春躬身施礼:“宗主,王爷又犯胡涂了,吃过饭就往外冲,我只好一路跟来。”

黎子春闻言微笑,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房里一片桌倒椅塌的乱响,夹着紫柯的哀告:“王爷!你放过公子吧,他身子不好。”

黎子春隔着棉帘咳了一声:“紫柯,你出来!”

还不多时,紫柯灰着个脸,乖乖地走了出六,不及掩门,屋里便泄出床棂摇曳之声。

紫柯双肩一抖,落下两行清泪,蹦到黎子春跟前:“宗主,你救救公子吧!王爷这样……会害死他的……公子体弱……受不住的……”

黎子春嘴角轻扬,似笑不笑。

“小孩子家懂些什么?随我回去玄武殿去。”说着玉手一挥,领碧桃、紫柯出了月洞门,转过朱阁长廊,向正殿行去。

走了一半,他忽地停下了步子:“倒把陆寒红忘在清漩屋子里了……”

紫柯迎上去问,“要不我回去看看?”

黎子春凤目微抬,“你是想去坏纪凌的事吧?”

见紫柯涨红了脸,黎子春轻叹:“清漩是何等聪明、知进识退的人,他做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轮不着你去替他担心受怕。”

“紫柯,这忠心是好的,可也分对谁、用在哪儿,你须记得,你可是我座下的童子,就算要愚忠,也不该忠到旁人身上。”

一袭话说得紫柯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粉唇都快咬破了,低了头不敢作声。

黎子春见势收住话头:“不说了,我们走吧,也别管陆寒江了,清漩自会安顿他的。”

三人一时无语,顶着鹅毛大雪,行不多时,便到了玄武殿前。

黎子春站定了身子,仰视着巍巍殿阁,长叹了一声。

碧桃、紫柯不知就里,也不敢问,跟着他默默地凝视宝殿。

此刻已过了申时,天色渐昏,四下里云暗雪明,一派清冷。

玄武殿高踞独立,纤柱秀廊全湮没在暮色里头,单留个黑沉沉的剪影,衬得连天的莹冰玉雪,端正肃穆之外,更透出股森森寒意。

紫柯不由打了个寒颤,一楞神的功夫,黎子春已带着碧桃踏上了台阶。

紫柯一面赶上二人,一面骂自己没用,这玄武殿他也是常来的,怎么今日倒起了怯意呢?

可想是这么想,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的,及至进了内殿,立在煌煌灯烛下也难安心。

因是年节,玄武王的寝宫里新铺了朱红毡毯,几案上摆着黄澄澄的佛手,又供了五色银柳,清雅的屋子平添了几分世俗的暖意。

黎子春一进屋就笑开了,“好喜气啊!”

乌玉珠帘后,玄武王拥了床锦被,正靠在绣榻上看书,见他来了,搁下了书卷,眼光扫到他背后的碧桃、紫柯,秀眉微扬,“纪凌和谢清漩也来了吗?晚宴还早呢!”

黎子春摇头。

“不到开席,他们不会来。碧桃、紫柯是过来帮忙的,你这里不缺人,可既然要筹备晚宴,多两个人也总是好的。”说者将童子们都打发了,偌大的寝宫里只剩下他和玄武王二个。

黎子春走近锦榻,轻挑珠帘,望着玄武王笑道:“不单屋子添了喜气,人也添了丽色。”

玄武王用书盖住了脸,“不过是应个景,再是新春热闹,几百遍过下来,早没意思了。”

黎子春在榻上坐定了,拿开那卷书,一双凤目牢牢锁在他脸上,“只要是好景象,我总看不厌。”

玄武王抬起眼帘,明若秋水的眸子也对住了他。黎子春又靠近了些,玄武王往后一倒,后背贴上了绣枕,却是退无可退了。

黎子春伸出手来,抚上他的朱唇,凑近去,低低唤了声:“霜。”

玄武王吐出口气来,合上眼皮,渐渐软倒在锦榻之间。

黎子春的手指沿着他的唇划下去,由颔及颈,最后停在了襟口。

烛火下,玄武王的眼睫微颤,黎子春仿佛给火烫着了,蓦地撤回手来,坐正了身子。

玄武王睁开眼,静静看住他,半天叹出口气,推开锦被,盘腿坐下,“把棋盘拿过来,陪我下棋。”

棋子在盘面上错落成一幅图画,局外人看去,不过是片黑白杂陈。

局中人却步步心惊,起手落子间,攻城掠地,生死逆转,九十九路的棋盘,便是壮阔的河山。

半局过后,黎子春额头上沁出了冷汗,玄武王落子如飞,他却时不时拈子沉吟,又过了一刻,干脆掷子于案,“今日我才知道,我这百十年来,竟都是在班门弄斧。霜,你是真人不露相。”

玄武王淡然一笑,将盘面上的棋子一颗颗纳还盒中。

“难得你哄了我这么久,其实呢……下棋本是为了消愁解闷,打发时日,没必要为了一局的输赢,去耗心费力,争强使力。别说是棋了,便是真山真水的婀娜江河,也不过一刻的快活。”

黎子春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这话里可还有话呢!你究竟想说什么?”

玄武王抬起眼廉,跟他四目相对。

“过了新春便是魔尊对决,我可以输,也可以赢,万里江山,对我来说只是鸡肋。可你若要它,我也可以助你坐上个二十载。”

黎子春哈哈大笑:“下一个二十载呢?你我再退到这空山幽谷,对局品茗,柔看花落花开?”

玄武王淡挑长眉,“坐禅修道,图的不就是个神仙日子?”

“江山如画,运筹帷幄,不也是快事一椿?”

玄武将黎子春的话头冷冷截住:“江山虽好,权谋却最是肮脏,我看不出执掌社稷有什么快活?”

这话一出,黎子春也是一惊,再看玄武王那对眸子冷若寒星,心头一动,霎时通明。

“你就从没要过江山,二十年前,你也是存心输掉了魔尊之位?”

玄武王将棋盒一推,“是。”

“呵呵,呵呵。”

黎子春连笑两声,“我苦心经营了百十年,你却暗中推挡了百十年,你我同舟却不共济啊!霜,这江山会咬手吗?你竟如此惧它?”

玄武王挽住珠帘,墨玉雪肤、两相交映,无比分明。

“你不明白吗?”

他吐气如兰,淡若止水的眼眉里透出点媚色,如雪中绽出朵红梅,姿情色艳,于不经意间夺人心魄。

黎子春也是一阵恍惚,忙定住了心神。

玄武王长叹一声:“还没拿到江山,已经不明白了,你要有了江山,眼中还会有霜吗?”

他说着拥过锦被,畏寒似地裹住了自己:“世事最是说破不得,一旦说破,全没了意思。”

“你那点心思,我哪里不知道了。你何尝真看重过我这个人。你尊的、哄的、宠的,不过是玄武王。可这星点暖意,我也舍不得放,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蓄得一刻是一刻。”

说者玄武王淡淡笑了,烛火跳荡,将他的笑容煽得凄楚,“你拿个情字拘我,本是为了江山,万万料不到,我会跟江山争宠吧!”

黎子春闻言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

玄武王一把攥了他的胳膊,“你要江山,我便给你江山。”

黎子春“啪”地挥开他的手:“你疯了!”

“是!”

玄武王双手抓住珠帘猛地一扯,墨玉乌珠登时滚了一地。

“我疯了!我养痈为患二十年,早就疯了!当初我把封了魔物的神壶交给你,可不是疯了吗?容下路数不明的谢清漩、纪凌,可不是疯了吗?”

黎子春脸上阴暗不定,“你赶谢清漩下山,又把纪凌打入水牢,就是想坏我的事?”

“是,可笑我抱了万分之一的希冀,一次次地给你留了余地,期盼你回头,你却是越行越远。子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收不收手?你若肯收手,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江山,我也给你江山,你若不肯收手……”

“不肯收手又如何?”黎子春凤目一扬,“霜,我也是堂堂一派的宗主,你真当我事事都要仰你鼻息吗?我希罕的可不是二十年的河山,也不要四方割据,我要的是千秋万代的江山一统!”

说话间,他“啪、啪、啪”连击三掌,殿外涌进百十来个执剑持刀的弟子,将锦榻团团围定。

黎子春指了那些弟子对玄武王道:“玄武派上上下下,已达成共识,废旧立新,就在今夜!”

玄武王凝视着那些霜刀雪剑,黯然神伤,“子春,你好……竟做到了这一步。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回不回头?”

“都做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回头。”

黎子春眼波转柔,“霜,我不会为难你……总会给你个干净的了断。”

玄武王定定望着他,半晌咬住了薄唇,右手一扬。

黎子春只当他要出招,退了一步,做个守势,冷不防背后架过几柄钢刀,直搁在了他颈间。

他再看殿中的弟子,将玄武王牢牢护定了,尖刀利剑都指了过来,一个个对着自己怒目相向。

玄武王步下锦榻,走到黎子春跟前,“我也会设局,子春,你不该逼我。”

“我真是小看你了。”

黎子春虽是钢刀架颈,神色却也怡然,“逼宫的事情,前前后后都是清漩一个人在筹措,莫非他向你倒戈了?”

玄武王微微颔首,“是,你们重返宕拓的那夜,他就来见过我了。”

黎子春仰天大笑,“谢清漩,你就这么不负子忌的?还躲着干什么?快出来吧!”

话音未落,殿门外传出三人,正是谢清漩、纪凌和陆寒江。

谢清漩听到黎子春唤他,便要上前,却被纪凌一把拖住,“这人已是阶下囚,理他作甚?”

谢清漩摇了摇头,还未开口,黎子春又笑了起来,“王爷,没想到你装疯卖傻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好!”

谢清漩轻轻推开纪凌,摸索着到了黎子春的面前,取下了拇指上的白玉板指,双手奉上:“我有负子忌,这总是我的不是。”

黎子春接过板指,冷笑道:“你欺师灭祖,不算负我吗?”

“仁字为师、义字为祖,清漩自问,所作所为不负仁义,何来欺师灭祖?”高烧的红烛下,他容色清正,眸子虽是空蒙,直直的对了人,却也一派坦荡。

黎子春审视着他,老半天叹出口气来:“清漩,子忌为了你连命去丢了,竟抵不过一个为非作歹的纪凌?”

谢清漩垂下眼帘,“魔物一出,暗华门里免不了血流成河,而我,看不得生灵涂炭。”

“你倒是心怀天下了?”

谢清漩自然不会接口,黎子春也不追逼,换了话问:“你会反戈,我也不是没想到过。只是有一条,我委实想不明白,我在朱仙镇上已给纪凌吞吃下人性的蛊虫,他怎么会不入魔呢?”

纪凌听谢清漩跟他温言软语,一问一答,早就有气了,此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上前来对黎子春喝骂:“好你个老匹夫!他就是为了替我取胸口的那只虫,才会邪气入体,才会病成这样!”

黎子春闻言大笑,“果然情深义重,可王爷你别忘了,他的病根却是你踢出来的,你又比我好了几分?”

转过脸来,他盯紧了谢清漩,“谢清漩,你是个知天命的,你知不知道你的命捏在谁手里?你有没有替自己算过,这么做会有什么结果?”

谢清漩微合眼帘,“福薄命蹇,没什么好算的。”

“你是自知大限吧!”黎子春说着,双臂忽地一振,身形急转,平地登时卷起股罡风。

纪凌恐黎子春要伤谢清漩,扑了过去,用身子把谢清漩紧紧地护定了。

但听耳旁“呛啷啷”一阵乱响,狂风暂歇,再看殿中,一片狼藉,弟子们一个个白刃脱手、跌倒在地。

玄武王静立原地,望着露台方向。

纪凌爬起来一看,原来黎子春并未逃走,而是退到了露台上,夜色沉深,云暗风急,那人长身玉立,衣袂当风,似仙似魔,说不出的诡异。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但忌于黎子春的法力,均不敢上前。

纪凌不畏凶险,正想往外冲去,却见玄武王已越众而出,站到了黎子春对面。

“你引魔篡位的事,不日便会传遍暗华天,这暗华门中再不会有你的容身地,跑到哪里,都是杀声一片。留在岭中,倒还有条生路,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赶尽杀绝。”

黎子春冲着他微微一笑,“这分厚意我心领了,只是,霜,未到终局,请看我再落一子。”

说着一抬手,指住了谢清漩,“你这个人,心冷似铁,子忌待你一腔赤忱,也没换到一分情爱。我岂会真信了你的死心榻地?你不是最喜不赊不欠的么?今个儿我就跟你把帐算明了!”

纪凌虽是不明就里,可听了这话,也犹自心惊。

纪凌拽过谢清漩,想将他藏到自己身后,却听“嗖”的一声急响,眼前划过道青辉,莹若明星、灿如珠玉,直照得人神思恍惚。

纪凌的眼光不知不觉就缠了过去。

只见那道青辉在空中打了个弧,轻轻悠悠落定在黎子春的掌心,原来是颗琉璃般通透的夜明珠。

纪凌痴痴望了那珠子后,只觉热血上涌,一颗心“噗通、噗通”直跳。

周遭的人影,声响都模糊了,天地间只有那一点光勾魂夺魄,亮得可心可意,照得人目眩神迷。

好半天纪凌才觉出有人在拽自己的衣服,他心里厌烦,伸手去推那人,推倒是推开了,脸上却挨了一下,火烧火燎的疼痛。

纪凌不由闭了下眼,这才听到陆寒江冲着自己大吼:“快看谢清漩!”

纪凌迷迷糊糊低头一瞧,却见谢清漩倒在地下,额头破了个洞,鲜血汨汨地朝外直涌,脸上已没了人色。

纪凌茫然地望着地下的谢清漩,眼前的男人清秀苍白,算得上好看,却又是那么陌生。

纪凌依稀记起他和他的一些纠葛,自己跟他有过肌肤之亲,伤害过他,也喜欢过他,可是,那些事为什么都如此淡薄。

喜怒忧惧,混杂成一片,遥远而隔膜,心里空落落的,纪凌蹙起了眉尖。

陆寒江抱起谢清漩,递到纪凌面前。

纪凌木然地将人接了过来。

紫柯扑上前来,探过谢清漩的鼻息,哭得泣不成声。

纪凌依葫芦画瓢,也到谢清漩的鼻底摸了一遍,指底一片冷寂,再没有一丝热气。

纪凌渐渐明白过来,怀里的这缕幽魂,徘徊世间,辗转五载,今朝终究没有逃过,烟消云散。

“纪凌!”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纪凌循声抬头,正对上黎子春的眼睛,可他的目光只在黎子春脸上滑了一下,便胶在了黎子春掌心的明珠上头。

陆寒江看纪凌这副痴样,猜着那珠子有些玄机,放声喝道:“黎子春,你作的什么妖法?”

黎子春冷哼一声,“我不过收回颗定魂珠罢了。”

陆寒江闻言更急了,直推纪凌,“快把珠子夺回来,抢回来谢清漩就有救了!”

纪凌却似充耳不闻,望定了那珠子,脸上渐渐泛出些迷离的喜色。

“别枉费心机了,定魂珠取出来,就再塞不回去了。”黎子春说着哈哈大笑。

“你以为他喜欢的是谢清漩吗?他迷的不过是这粒定魂珠罢了,二十年前魔王被缚,元神给炼成了两份,一份植入紫藤花种,另一份封在这颗宝珠里头,这两份元神天性相吸,仲不离伯,伯不离仲,”

“纪凌贪的只是神珠,那谢清漩不过是个装饵食的钩子罢了,拿掉了香饵,纪凌根本不会看他一眼!”黎子春说着轻轻扬手,明珠拖了条华丽的光带,翻飞流转,艳色潋潋。

黎子春压低嗓音,似惑如劝:“纪凌,来,吞了这珠子,从此你要什么有什么,再不会求而不得!”

纪凌眼色痴迷,正想扔了尸首,去取定魂珠。

玄武王飞身上前,食中二指一并,直点他眉心,断然喝道:“别去!吞了定魂珠,你就会入魔!”

说者玄武王推了纪凌的脸,逼他直视怀里的谢清漩,“这人因你获罪,负故友、绝亲缘,废了一身清白,为了不让你入魔,把性命都交代了!你好好看着他!他叫谢清漩!喜欢的不是那个珠子!是这个人!”

纪凌轻轻念了声“谢清漩”。

玄武王点点头,攥了他的手,带他去抚谢清漩的脸颊,“是,他叫谢清漩,这就是他……”

“好凉……”

纪凌抚过谢清漩苍白的嘴唇。

“跟昨晚的一样软,可那时……是暖的……”

纪凌说着,双手捧定了谢清漩的脸,喃喃低语:“他很少笑,可笑起来很好看……他说他的心不给人,可他一直陪着我……”

玄武王深深叹息:“你明白就好。”

“啊!”

陆寒江忽地惊呼一声,指住了谢清漩。

玄武王定睛一看,不过是片刻之间,谢清漩润泽如玉的肌肤已出现点点灰斑。

谢清漩原是具莹台朽骨,没了定魂珠的庇佑,烂得极快,转眼间肌糜肉腐,再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纪凌的怀里便只剩了一副骨架。

夜色里,白骨森森,嶙峋突兀,煞是骇人。

纪凌把那堆骨头全拢到了胸前,紧紧抱着,嘴里不停念着谢清漩的名字,可谁想那枯骨竟是极脆的,寒风一吹都作了齑粉,四散纷飞。

到头来,他要留他一根骨头居然都那么难!

陆寒江再也看不下去了,朝着众人喝问:“谁跟我去劈了那狼心狗肺的宗主?!”也不等众人答应,足尖一点,掌出如风,奔着黎子春就去了。

陆寒江那些功夫到了黎子春面前,原是不够看的,可他憋了一腔的怒火,气势夺人,倒也跟黎子春拆了两招。

两招过后,便听身后扰扰攘攘,一班子弟全冲了上来,当先一个竟是紫柯。

陆寒江心头一热,更是泼出了性命,跟黎子春相搏。

可法术这东西,比的是道行,不是力气,他们人再多,也架不住黎子春漫拈十指,符飞如雪,转眼间就显出了颓势。

陆寒江心里焦躁,却见凭空里爆出两团紫云,激得黎子春周身一震。

陆寒江回头看去,那踩了紫树,横眉立目的人,不是别个,正是纪凌。

黎子春见纪凌杀来,不惊不怒,反绽出了一脸笑意,“世人都爱层皮囊,可那东西最不长久,前一刻人面桃花,下一刻红颜便作了白骨,爱欲虽是浓腻,可人心迂回叵测,情路步步惊心。”

“只有这种东西……”

黎子春说着,托出那颗明珠:“吞下去,便是永世永生,不离不弃,你做魔王,我坐江山,在这暗华天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岂不是好?”

纪凌望着定魂珠,眼波面柔,嘴角勾出缕痴笑。

黎子春见他入了迷障,知道是时候了,轻轻抛过明珠。

纪凌一抬手,接了过来。

陆寒江、玄武王连声急唤,纪凌却置若罔闻,握着明珠,径自走到了黎子春面前。

黎子春微笑,“把明珠吞了吧!”

纪凌点了点头,张开嘴来,却见他齿间咬着截白骨。

黎子春的脸色顿时一僵,强作镇定,温言相劝:“把骨头吐掉。”

纪凌摇头:“我要他看着。”

说着,五指一并,拧紧了定魂珠:“这是魔物的另一半元神,我若吞了,两半元神合体,魔王出世。可是……这珠子若是碎了呢?”

黎子春眼光一凛,飞身要抢那珠子,纪凌不但不避,反追了上去,手肘一勾,将黎子春牢牢扣住,贴在他耳旁低低问道:“珠子碎了,你我便会同归于尽吧?”

黎子春急呼:“你会魂飞魄散!”

纪凌微笑,“如此甚好。”

随着“喀嚓”一声脆响,纪凌闭上了双眼,嘴里的骨头温润如玉,他果然陪着自己,一路陪到了底。

露台上空蓦地绽出团紫焰,宛如一朵巨大的火莲,刹那间吞没了二人,暗夜里火光激荡,直冲九霄。

众人惊魂未定,平里却起了阵狂风。

凛冽的寒风挟着偌大的雪片直扑露台,“嗖”地一声,将谢清漩的骨粉卷上半空,混入了漫天烟尘。

*

次年早春,宕拓岭中雪融冰消,万物复苏。

玄武殿前的草地上悄悄冒出了两枝新芽。

袄时两抹嫩绿混于杂草间,毫不起眼,及后得了细雨的滋润,两株小树日益茁壮,枝干盘绕,藤蔓纠结,宛如一对交抱人儿。

到了暮春,翠叶柔芽间绽出朵朵娇蕊来。

和风过处,紫英坠落,前生后世、新仇旧怨,到了此时,纷纷飘零,都铺作了一地锦绣。

淡淡的花香引来几只粉蝶,绕着同株相依相偎的藤树,翻飞翩跃,惹春光无限……全文完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孽藤缘(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孽藤缘(下)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