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捏着那封信站在书房门口,之前那剪头发的痛快和决心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剩下的,还是理不开的混乱心情。

实际上他已经在那罚站了三十分钟。在那之前,他花上了更多的时间来写那封告别的信,天晓得向来毛笔在手上仿佛有了生命的才思为何全派不上用场,写了又揉揉了又写,才写出这缺乏文采言不及义、有写等于没写的短短几字:

我走了,感谢招待。

感谢什么?!还有什么招待……这么虚伪的文字,连他自己看了都感到羞愧。

也许……也许还是亲自跟主人打个照会比较好……

回想起来,那天青禹说「要走,天黑再走」,意思就是准他走了吧!

依照两个人最后的恶劣互动来看,也许道别根本是多余的行为。

只是住在一起两三年了,就这样不声不响的离开,或许青禹他根本也不在意,但寇翎却感到很不磊落。

和先前偷跑的情况完全不同了,这一次,他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走了,没有必要这样偷偷摸摸。

可是站在那,他却不敢敲门。

隔着一片薄门板的那头,青禹的冷漠和残酷是已存在的恐惧,面对青禹时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情绪,是未知的恐惧。

当初那个连赴死都面不改色的人到哪去了?为何一个祝青禹就能造成他这么多的恐惧?

是自己变了吗……还是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勇敢?寇翎摇头苦笑着。

孬就孬,不磊落就不磊落,都一大把年纪的死鬼了,有什么好逞强的……

好死不死,书房门就在他蹲下身把信往门缝下塞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时打开了。

为什么自己老是把自己陷于这样必须得盯着这个男人脚丫子的态势呢?!

但现在寇翎所考虑的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面子跟自尊问题。

光是把目光从青禹的脚板移到他的膝盖都显得艰苦万分,他知道眼前的这家伙正盯着自己瞧,但他却没有那个勇气去确认对方脸上到底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手上提着空宝特瓶打算出来装水喝的青禹,一打开门先是被脚下的不明物体给怔住,看个详细之后却又因为那头看不习惯的凌乱短发导致几秒钟的错愕,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刚好被他一脚踩在脚下的那封信上。

看这阵式几乎不需要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就可以猜测寇翎的用意。

寇翎要走了,而这一次又是青禹自己放手的。他也知道他迟早会走,明明就不口渴却三番两次把水喝光出来装水顺便确定那间房间是不是空着了,不就是源自这样的认知所带来的不安吗?

该来的还是会来不管他怎么逃避现实,只是又得再度面对那种割舍掉的感觉时,还是让他一时之间感到茫然。

看着眼前那双腿没有动静,寇翎有些困惑地强迫自己抬起头去正视对方,而青禹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后,默默地退了一步蹲下身把脚下那封信拾起来却没有拆开看,只是站起身将信连同手上的宝特瓶一起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然后没什么表情

地望着寇翎。

那个表情啊……就像是在看着路上不相干的路人的表情那样,冷冷淡淡的,读不出什么情绪、读不出爱恶,那个表情,就仿佛在说着「没什么事情好在乎的」那样。

虽然是预料中的表情,可总是有点说不出的惆怅。对于他的离去,没有依依不舍绝对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像这样连发脾气不爽也不会了,只觉得……

自己到底在计较什么?他不发对自己脾气还得谢天谢地把八代的祖先都谢过,难不成还希望被揍还是再被拖到冰箱关一次?还是速速离去才是!

寇翎却不知道祝青禹那样的冷淡表情一来是用来掩饰自己心情的一种习惯,二来每当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除了坏情绪之外的其它情绪时,这样的表情是最简单也最容易做出来的。

寇翎完全不知道站在他面前那个冷淡的祝青禹皮内装着的是怎么样混乱的内在,混乱到向来口齿还算伶俐的他就只知道默默的站在那望着寇翎,什么表态跟动作都没有,直到寇翎站起身低着头说了句「我走了」匆匆忙忙地转过身要走时,脑袋不作思考手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弹簧那样刷地伸出握住寇翎的手腕。

不要走,不准走……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词句来表示心中的想法,只好就那样先把寇翎给扣着不放,然后再努力搜索着脑袋中有什么词语可以用在这样的场合。

无奈平常用来写作时总是充满用不完灵感的那颗脑袋,却在这个紧急的时候怎么挤都挤不出个渣来,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以及抓住寇翎干什么,这种情况下要想出话来说当然难上加难。

然而寇翎却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不……不会又是哪里惹毛他了吧?!

现在是怎样?之前就是给他这么一抓抓往冰箱去关着的啊……

寇翎尽量装出镇定冷静的表情来掩饰他的紧张,使劲想要把手抽开却抽不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镇定不镇定冷静不冷静的,那句先前不知道已经讲了多少次的话又派上用场:

「放开我。」

「你……」

「放开我!」

寇翎因为紧张而不自觉提高的音调听起来却像是充满敌意的语气,那种敌意让青禹又再一次有被人用力往脸上踩了一脚的挫败和灰心感觉。但他很清楚一旦放手就不可能留住眼前这个人了,于是尽最大的努力克制住那种想要转身走进书房甩上门逃开这一切的念头,有生以来也是有「死」以来头一次不以自己的率性为第一考量,努力地想些什么理由来暂缓眼前这叫他措手不及的突发状况。

「如果要走……」如果要走的话我载你去?如果要走的话先吃个什么再走?

可是那样蠢的话叫他怎么说得出口?!结果他干脆什么都不说,拉着寇翎就往楼下的厨房走去。

「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几天前可怕的经验,几天来可怕的梦境,一下子好像又在眼前重现了那样,寇翎哪知道青禹只是想抓他到厨房找些什么食物坐下来边吃边把事情好好的谈?他害怕得惊叫着,没被抓着的另一只手激动地乱挥乱搥试图阻止自顾自拖着他往前走的青禹……

『啪!』

「呃……」

「……」

青禹捂着脸颊用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望着寇翎,而寇翎也一脸难以置信惊愕地望着青禹,一只手僵在眼前缩不回来。

方才好像……好像不小心打了青禹……

不是好像,回过神的寇翎意识到自己刚才乱挥的手竟然在青禹脸颊上结实地甩上了一巴掌的事实。

这下可好,在寇翎的想法中,甩人巴掌可是比揍人还是踢人下面还严重几百倍的侮辱!在他们那个年代,除了长辈对晚辈、主上对奴仆的身分,怎么可能甩人巴掌?!

男人本就不轻易甩人巴掌,更不轻易吃人巴掌……

他不知道这个年代的规矩是怎样,但看青禹捂着脸到现在还没从震惊中回神过来的样子,想必他的认知也跟他相去不远了……而且……

好死不死阿南刚好牵着小然站在楼梯口,两个人噤声不语,同样是一脸的愕然。

「谁要你……谁要你不放手……」寇翎攒着那仅存的一丝勇气不示弱地扬起脸瞪着青禹,哆嗦的薄唇努力地替自己辩护着。

的确,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严重的亏,而且还是在自己女儿和阿南面前被甩巴掌……从来就没这么难堪过,面子往哪摆?寇翎完全把他逼到了个没有台阶下的死地!青禹的脸色渐渐铁青了起来,本来混乱的脑袋现在反而清爽多了,什么杂念也不留只剩下怒气,他放开寇翎的手腕扯住他的衣襟。

寇翎下意识地想要闭上眼睛……反正现在来的不是一拳就是同样一巴掌,吃了那么多次苦头得到的经验就是,祝青禹一向都是有仇必报,有怒必发,从来就没有手下留情过……

可是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如此胆怯表现,于是他还是瞪着青禹,一副「要打就打本少爷不吃你这套」的强硬表情,更让青禹火上加油。

扬起手就想要赏他一顿老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寇翎那张倔强的苍白脸蛋,尽管怒气冲天那一拳怎么也挥不下去。

「道歉。」硬生生地把那濒临爆发的怒气压住,青禹沉着声说道。

「……我打了你要道歉,你揍我怎就不道歉?」

明知道自己是在火上添油找死,可是向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个性让寇翎偏不屈从,而且想到青禹之前的残忍对待,想到他刚刚又想要将自己拖去关冰箱的可恨,于是嘴巴上还不停地强词夺理。

「你的意思是我只要说了道歉要怎么揍你都行?」青禹冷冷地说着。

「放屁!我不是你养的阿猫阿狗也不是你家的下人!凭什么你能打我?」

「我祝青禹揍人还得申请许可?笑话。」

「那你就揍揍看!你以为我、怕、你、啊!」

「……」青禹没再说什么,只是着眼睛看着寇翎,那风雨来之前的阴沉安静让寇翎整个身体都警戒了起来,整条背脊都紧绷得发硬。

「怕不怕……」青禹那张本来气得扭曲的俊俏脸蛋突然不怒反笑:

「是你家的事情。」

这种场合之下那邪邪的微笑只令寇翎不寒而栗,他一点也不怀疑像青禹这样满脑子都是鬼点子生性又爱整人的家伙,除了剪他头发和关他冰箱之外,能够想出更可恶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于是青禹手一松,寇翎立刻身子一缩转身就要往楼梯冲下去,然而青禹的动作比他快,一把扯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地上按倒,顺便将他两只不停挣扎的手臂擒拿住往背后拗。

「皮带拿来。」一手将寇翎按压在地板上,另一手伸向一旁呆站着的阿南。

「呃……」看寇翎被制在地上又叫又踢的凄惨模样,阿南实在不忍心当帮凶,可是翻找着过去几年来的相处往事,好像从来就没看过他家大牌生气到不顾女儿在场就发火,然后生气到竟然笑了起来……

他很有预感如果不乖乖的顺着青禹的意,很有可能等会连他都被殃及池鱼。

无奈地解下了西装裤上的皮带扔给青禹,而一旁的小然一手拄拐杖,另一手紧紧抓着阿南也是半天不敢作声。

她也从来没看过向来在她面前都表现温和的老爸发这么大的火……

「你要干……呀~」这回,再怎么强硬的寇翎可真的是扯着嗓子惊恐地叫了出来。祝青禹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将他的裤子扯下……

幸好青禹在盛怒之时还有考虑到尺度的问题,扯下寇翎的长裤除了露出大腿和内裤以外,其它像屁股还是什么都还保住。只是这对向来保守的寇翎来说,已经是天地不容的耻辱,羞愤到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这淫夫!下流胚子……」泪气模糊了寇翎的双眼视线,紧咬着的牙缝间挤出了几句叫骂之后,却又因大腿吃了天外飞来麻辣的一鞭而住了嘴。

第二鞭紧接着飞来,虽然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不如第一鞭来得破胆,但敏感又滑嫩的大腿肉实在禁不太起这样的折腾,皮带一过,红紫的条状肿痕立刻浮现。

寇翎用力咬着嘴唇将到口的哀叫吞了回去,眼睛睁得老大盯着地板以免盈眶的泪水掉下来更增加自己的悲惨,在心中切切切不停地用刀子切着可恨的青禹,只能这样借着这样泄愤的想象来将自己的神魂给抽离那被折磨着无力逃开的形体。

而青禹却一点也不因为寇翎的可怜模样而退让。因为有从前在教养院累积的无数挨打经验,所以他很清楚用这种皮带鞭打虽然声音响亮皮肉疼,但因为臀部和大腿的脂肪多,皮带又没棱没角没尖处,实际上是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

他永远不会忘记还是个少年时因为发育期却吃不够,有天实在受不了饥饿偷藏了一个多领的便当,结果被修女逮到,除了怒训了他一顿跟犯十戒有关的话之外,还在所有院生和师长四五十双眼睛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将他压在餐桌上剥了裤子用带有钩刺的细铁丝束就地正法。

细铁丝是前个月用来做灯笼劳作剩余的原料,打得青禹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了十天半月才能下床,从此以后他痛恨死了元宵节,痛恨死灯笼这玩意。

也痛恨死了那个一直跟着他到他离开教养院才彻底摆脱的绰号:小屁股。

所以只有两位目击者算什么,皮带也不过是小意思,是谁要他竟敢甩他一巴掌,就连那可恨的修女不管怎么打他也没打过他巴掌!念在他也许是无心之过忍了下来给他退路要他道歉,他却处处顶撞处处与他针锋相对,摆明了就是要跟他杠上!

心中想得愤慨,手头上的力道却始终只用了四五成。但他却忘了把少爷高人一等的自尊心给估算进去,等打完了怒气也发泄完毕放开他后,寇翎缩在地上那失神的模样才让青禹惊觉到自己也许又狠狠地伤了他的心了……

想要拿个软膏来帮他抹抹红肿的大腿,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带到床上休息,可是要他才打完他就巴巴地表示关心,光连用想的都觉得虚假到恶心,就算有那样的念头也根本做不到……

把手中的皮带丢还给阿南,完全没有畅快感的教训行为只让他觉得蠢极了,为什么又会演变成这样子?!一开始明明只是想好好的和他说些话,想要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希望他走,只是这样子而已……

是哪个环节出错了,为什么又生气了?

青禹脸色难看地提着矿泉水罐子,一手抱起女儿快步地走下楼去。

想逃开……急忙想要逃开这让他后悔又心烦却是他一手促成的场面。

「起得来吗……」阿南蹲下身想要扶寇翎起来,却被一手挥开。

「别碰我。」

双手支着地板坐起来,臀部和腿部的疼痛一碰到冰冷的瓷砖地板让他眉心一扭浑身发颤,拉起裤子的动作因为摩擦造成的疼痛变得不太索利,但那拒绝帮助和同情的态度却始终强硬着。

穿好了裤子稍微整理乱七八糟的衣服和头发,忍着疼痛扶着墙壁从地板上站起来,半句话也没说,一瘸一瘸地走下楼梯。

看他那副举步维艰的模样,阿南不放心地跟在他后头,果真才走没几步就出差子,要不是阿南眼捷手快及时拉了一把,寇翎免不了又是一次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命运。

「我说别碰我。」甩掉阿南的手,寇翎转过头来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身体痛,心也痛,处于极度孤立无助的心态之下让寇翎警戒地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视为敌人,更何况眼前这家伙还是刚刚慷慨捐出皮带给那个刽子手行刑的好伙伴!寇翎决不容许自己在被他瞧尽了惨态之后还要握住他的援手。

阿南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的姿势表示不再碰他。他能体谅寇翎的处境,也不介意他对着自己发作。不过他还是挺担心他会去找青禹拼命或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于是还是跟在他身后下楼,如果又起了什么冲突的话至少他还来得及把小然带离这两个非人类的战争中。

只是寇翎下了楼后并没有往饭厅走去。他走到客厅玄关穿上了鞋子,转过身对阿南说:「车子我会停在捷运站,叫他自己带备份钥匙来开回去。」

然后抓起玄关墙上小玻璃缸里的车钥匙,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掉。

*

「把拔,你为什么要跟哥哥吵架?」

「不知道。快吃吧……」

青禹用小铁汤匙挖了一口冰淇淋,放入女儿的口中,然后顺便挖了一口自己吃。

也许是冰淇淋的凉度,也许是这样喂女儿吃着冰淇淋令人放松的行为,青禹的烦躁和打结的思绪平复了不少,只是得应付女儿不停的追问,让他又感到棘手和头痛。

「你不公平。」

「我哪里不公平?」

「他才打你一下,你打他那么多下!」

「意义不同。」

「你以后也会那样打小然吗?」小然突然煞有其事地认真问道。

「不可能。喜欢都来不及了打什么?」伸手捏捏女儿的脸蛋,青禹啼笑皆非。

「那你不喜欢月哥哥所以打他吗?」

「……」

小小年纪为何有这么犀利的套话方式?到底是跟谁学的……

青禹摇摇头,将没吃完的哈跟斗死盖好冰回冷冻库。打开冰箱门时,寇翎愉快的表情、笑着时候的表情、生气的表情、受伤的表情……轮流播放似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喜欢他吗?

*

「哪个捷运站?」

「不知道,他没说。安全带系上。」

「系个屁。」

青禹脸色阴沉地看着窗外,如果此时此刻有警察因为安全带这种鸟事将他们拦下来,无疑是自找血光之灾。

双手握着方向盘,阿南用视线的余光从后照镜观察着坐一旁的青禹。

青禹的那张脸鲜少能透露出什么明显的讯息,不过从他支靠在窗边的手无意识抠着车窗边缘橡胶的那举动看来,显然地这个男人内心的焦躁已经满溢到某种无法自制的程度。

「早知道就别教他开车。」

「你宁可把责任推到教他开车的事情,也不愿意反省你欺负他的事情?」

「……关你屁事。」青禹转过头,冷冷地看着阿南。

阿南突然猛踩煞车,没系安全带的青禹要不是反应快立刻伸手抵住座位前的置物柜,这一撞难保不把肋骨给撞断几根。

「是不关我的事,那请你自己想办法去追吧。」阿南耸耸肩淡淡地说道。

「……」青禹紧闭着唇望着阿南。

这个时候位于山上的别墅区连交通车都停开了他要怎么追?

很明显地这家伙在试探他,试探他愿不愿意为了寇翎而压下自己的脾气,强迫着他在低头妥协和放弃追回寇翎两者之间作抉择。

「Fuck!」凭什么老子得被你威胁?

青禹打开车门然后甩上车门,刚好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一台自行车经过,青禹手一举拦下了他,然后一把将他抓下车,说了声「借一下」跨上车就咻咻咻往下山的方向骑走,留下那个小伙子呆站在路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爱车消失在视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边吼边叫追上去。

「……」在车上看着这一幕的阿南摇摇头叹了口气,看来他想挫挫青禹那锐气的苦心完全是白费了。仔细想想,如果能够那么轻易妥协的话,那青禹就不是今天他所认识的青禹了,他的成长历程将他养成的个性就是如此,而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工作伙伴,怎么可能改变他?

他慢慢地把车开近了那个还在努力追的小伙子,摇下车窗对他按了按喇叭。

「他偷了我的宝贝~~我的TANK27段~~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小伙子脸上分不青是汗水还是泪水,那个哀凄的表情如同丧考妣。

「非常抱歉,他是我们疗养院里的病友,一天到晚想逃出去,所以才会抢你的车。」

阿南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早已练就到就算用测谎机来测也难辨真假,于是那小伙子被他认真的表情唬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说,他是……」

「是的,他这里有问题,很危险。」阿南指着脑袋,表情凝重地说道。

「那……」

「所以报警就免了,我会全权负责,那台车多少钱?」

「两万一……」

「啊?」两万一?一台自行车?!

「嗯,上个礼拜才到手的!EASTON管材,shimanoDEORE27段变速组,而且是全油压碟,外胎是……」

「是是,我明白了。」看那小鬼哭成那样,还有那讲到爱车就脸上发光的神情,向来识人精准的阿南一点也不怀疑那个小伙子所说的。

掏出支票边写着,一边在心中暗暗地咒着青禹。

该死的,要抢也不会抢一台一两千块就可以解决的淑女车啊……

*

一眼看到停在捷运站旁他家的白色cefiro,青禹立刻将那台两万一骑到捷运门口,如同对待破铁般随手一甩把车子甩到人行道旁,飞快地跑入捷运站冲下电扶梯。

跑下了电扶梯之后抬头一看跑马灯显示着下一班往火车站的车子还有半分钟会来,他忙走到售票机前掏出口袋仅有的那些平常买烟剩下的零钱数着。

五块,十块,一堆一块……勉强凑了30块之后已经听到月台传来列车将进站的声音,越急越是手忙脚乱不灵活,钱币才投了一枚进去剩下的不小心哗啦啦掉了一地板。

偏偏长手长脚的坏处就是精细动作不灵活,个头高的青禹蹲在那好不容易才将散落了一地的铜板捡干净,而最重要的那枚十块硬币却被一个老太太不察地踩在鞋子下。

「对不起妳踩到我的钱了,可以麻烦妳让一让吗?」

青禹克制着自己焦急的情绪,用有礼貌的态度说着。

只是那个老太太动也不动站在那,一双眼睛眺望着月台的方向,等着接她心爱的孙子。

「老太太……」

青禹开始怀疑这个老人是不是有重听,于是他站起身面向老人,指了指地板。老人却依然对他视若无睹,好像站在面前的青禹是透明的空气那样,目光直直穿透过去。

「……」难道是海伦凯勒……青禹忍不住伸手想轻拍老人的肩膀,结果老太太突然挥起手来。

「阿郎啊!阿骂在这里啦!」皱巴巴像梅子的嘴笑得合不拢,老太太对着朝她走来的孙子挥手叫着,而那孙子明显地也把青禹当透明人,然后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

「啊……」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并没有让他们看见他,对他们而言,他是个看不见的鬼。

那……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蹲下身捡起那枚十元硬币,月台传来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列车离去的声音。

茫然地蹲在那看着捷运站的地板。

根本就不需要买票的他在这瞎忙些什么?

赶上了又能怎样?又不确定寇翎搭的就是这班车。

确定了又能怎样?是他把寇翎给赶走的就算追到了也留不住。

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

一切顺利,车子没误点,后方也没人追着他来,在夜里11点时,寇翎已经了他的故乡,月亮湖泊……的咫尺。也就是那个当年祝青禹还是个活人时,初来乍到耗了两个小时枯等的山下的公车站。

所以到此为止他可以算是跟那个祝某人之间的关系断得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了吧?

不过他却没想到自己现在屁股下坐的那张斑驳的长凳子曾经也坐了那个让他喜欢上了却又恨死了的男子。

恨死了……尽管臀腿上的肿痕都消得差不多了,其实真的疼也不过疼前面那十几分钟,只是想到裤子在人前给剥了下来的奇耻大辱,心中的忿忿不平让他一想到就忍不住攒紧了拳头,身子因为气愤而为为颤抖。

从来,从来就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他寇翎堂堂一个男子连着两次被另一个男子给剥衣褪裤的,算什么啊?!第一次他还可以当那是意外事件勉强谅解,可是这一次……

如果青禹是故意想要借着这种肢解他自尊的手段来伤害他,那他的确成功了,就如同他仅仅用一台冰箱就将他对他的好感跟依恋转化成一堆恐怖的恶梦那样成功。

想到这,胸口又闷又紧,一股酸酸热热的流从胸口涌上了鼻腔内,几乎想哭。一切都是那样可悲!可悲自己舍弃了想要投胎的愿望那样努力地扮演着鬼奴仆的角色,其实想要的也不过是能够得到那个人的认同吧……也许还有那么一点讨好的意味。但现在证明了一切都是做白工,那个人啊打从一开始对他的憎恶从来就没有减少过吧……

更可悲的是明明知道自己是不讨喜的,对方也都用行动来表现了,却在吃了那么多苦头后,还不停地想着那个人。

想着他,然后都到了这个地步这个地方却一点想要回到月亮湖泊的渴望也没有。

根本就不想去投胎,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不想离开那个家庭,不想离开那个人……说穿了他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疼痛。好不容易离开了他之后,思绪却没跟牢。

可是,回不去了吧……也不应该再回去了。天地之大,而他最后还是只能滚回这个地方。

对从前从来不离山的寇翎来说,山脚下的这个村落,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偏僻的荒郊野外除了破候车站和那条山路以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类开发过的地方。偶尔呼啸而过卡车快到就算他完全现身并且努力地站在路旁挥手也来不及拦;远处路旁一座看起来阴森的小土地公庙顶上窝着一只黑猫,一双幽绿色的眼睛阴沉地瞪着他像是随时都要扑过来那样!连这儿的天气似乎都很不欢迎他地开始乌云密布狂风乱吹,没多久大雨就下来了。

破烂的候车亭上方那顶破烂的棚子几乎有等于无,雨水像是用倒的一样从顶上的破洞灌了寇翎一身,不冷,但沉重。特别是那头及腰长发平时是人见人羡的飘逸美丽,此刻却饱含了雨水沉重地扯着他的头皮脸皮。

回想起来,这样湿淋淋的处境,仿佛是他的宿命那样频繁地再现着。年幼时的往事距离现在太过遥远记不真切,但依稀有着好几次掉到水里差点灭顶的记忆。此外,家中那个唯一还算善待他的爷爷去世的那个晚上好象也下着大雨。而他自己下葬的那天,听阿枝说雨大到差点埋不了棺材。

遇见姓祝的那个魔星,那天晚上也下了大雨。

守着湖的传说,等着替死鬼,所以现在他好歹也算是个水鬼吧?连当个水鬼都还得被淋成落汤鸡……明晃晃的晴朗夜色下他都招不到车了,他不信这样能见度不超过一条臂膀的大雨天会有司机看到他。

「遇水则祸……」印象中曾经有人为他的命运批下了这么一个断,但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说的,他已经不记得了。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拉过发尾扭扭挤挤把多余的水分拧掉,顺手把贴粘在身上的湿衬衫下摆扯了扯甩了甩,明知雨大成这样根本无补于事但还是忍不住拧了几下意思意思。

「嗯?」隔着衬衫他摸到了口袋里有个硬物,有些狐移地伸手掏了出来。

「……」自己倒是把这玩意忘得一干二净了。看着掌心那只小小的手机,已经忘了是前一阵子什么时候青禹丢给他的,而亦今他也从来没用过这只手机。

掀开了它开机,原来还有电呢!寇翎百无聊赖地随便乱按着那些功能键,这只手机内没有任何来电纪录,也没有任何拨出的纪录,当然简讯、通讯簿里也一样空空。

到底青禹给他这玩意作什么?寇翎脑袋里所记得的号码,也就只有119跟青禹的手机号码。那……青禹是认为他会有那个需要用到这只手机拨这两组号码的时候吗?或者是,他曾经希望他打给他过?不可能!两个人天天见面,有什么需要沟通的大不了扯了嗓子楼上楼下叫着,哪需要这玩意?

而且他们之间也没有那种需要用手机这样仿佛脸贴着对方的脸交谈的话题可以讲。

难不成,是青禹曾经有什么事情打过这手机给他而他却没开机?那会是什么事情??

想着想着,寇翎忍不住无声地苦笑了起来。自己到底在发什么春秋大梦想啊?无聊!青禹给他手机,只不过是方便他有什么事情联络,仅此而已,哪有他想得那般天花乱坠的奇幻情节啊?

不过……转念一想,之前怎么从没有注意到这个行为背后所代表的重要意义?

那个大小杂事都懒得管连泡个咖啡都没能自理的祝青禹,竟然会有特地去弄一只手机来给他用的难得体贴?!

再仔细地回忆着,才发现这难得,竟然不只是这么一样。比如说,每次他看电视上的广告然后随口说说某某东西看起来好象不错吃,隔天阿南来的时候就会带着那样东西来。或,每次在第四台购物频道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忍不住说了「好棒啊」,很快地家中就会出现那玩意。除此之外,他身上穿的衣服越来越合身、样式和颜色也多半是他喜欢的,一起外食时也好久没去吃那个让他皱眉头的生鱼加醋饭了……

除非他身边都装了监视器,他不认为阿南跟电视购物公司的员工跟他能心灵相通把他想要的东西送来。而最常在身边能够观察到他的好恶、每天会一起吃饭一起在电视机前碰头的,就那么一个人……

一直忽视到了今天才注意到这些,是因为八九十年的少爷生涯养得他视这一切再自然也不过,想要什么东西只需要开口下面的人自然会打点妥贴,而阿枝服侍他那些日子来,更是被宠到从来没在饭桌上看到他不喜欢吃的菜色的地步。

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下的寇翎很自然地只注意到了来到祝家后他的忍辱负重,只注意到他承受了什么、忍耐了什么,甚至是终于放下身段心甘情愿帮青禹理家、终于习惯当个下人后,他下意识依然有种「绛尊」的心态。

于是,那些看不见的体贴被他当作理所当然于是忽略了。

老天!那个自以为是宇宙中心的大男人会为身外的人着想,是那样比总统被枪击还要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啊!!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其实青禹并不那样厌恶他?

如果厌恶,应该就不会有这些沉默的付出了吧……可是如果不是讨厌,怎么会有那些可恨的暴力行为呢?

混杂着期待不安、困惑难解的心情,像是被绳索给吊住了却找不到松绑的方法,烦躁极了。

如果有那个勇气,他会用手上的那只手机打去给那个扯着绳索的结头的人问问,然而他不敢。没有那个勇气,不知道如何开口,也拉不下那个脸。

更害怕的是再一次受伤吧……他确信那个祝青禹绝对有隔着电话就能伤害他的能耐。

「……啊!」天雨手滑,流线造型的小手机在掌上把玩着时一个没抓稳就摔去。寇翎连忙从长凳子站起身弯下腰要捡,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公车站牌结果就一头往那站牌的杆子给撞下去……

只听见闷闷的一声裂响,已经被锈蚀得差不多的铁杆像跟薄脆的玻璃棒一样应声折断倒往路面上。

「……」寇翎蹲在那一手按着微微发疼的额头,无言看着自己一撞造成的灾情。

下这大雨视线本来就很不好了,这站牌看起来还不算小,等会要是有车子经过没注意就辗过去,难保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这么想着于是心中一凛,当下也忘了要捡手机的事情,连忙三步并成一步跑到路上,弯下腰抬起倒在那的站牌。

生锈的铁物还不轻,寇翎使劲提起站牌尸体的头,正想把它拖到路旁暂且安置着,才拖了一步,一阵强列的白光穿破雨幕,在这没星月又没路灯的暴雨山路上显得非常刺眼,而因为雨势太大掩盖掉了来车的声音,等到他感觉刺眼用手臂抹着眼睛时,一台大卡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和站牌都来不及闪躲……

视线在巨大的深黑色轮子上停格,而意识也停留在那深黑色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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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湖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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