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声

秋声

叶府掌握南方泰半经济命脉,江南一域几乎全被叶府所垄断。

当叶善这位富可敌国的商业钜子驻歇金陵城,整天都有人捧着大红请柬上门邀约叶善赏脸光临。

叶府在金陵拥有自家的别业——梅园,仿依梅花造型建筑,园中遍植梅树逾百株,冬来寒英吐蕊,花透梅苞染漠漠,仿佛将太湖之滨的香雪海移来此园深藏。

前园有叶府的下人把守,挡去一概不必要的嘈杂,叶善避住进深的梅花书院,打算入秋后返回叶府。

数十张洒金红柬散乱地陈放桌上,叶善随意翻弄一下,从中抽取两张出来。

“贾思成……楚廷方……”

叶善沉吟顷俄,当他放下手中请柬时,心中早已定下章程。

如果说何玉在武功上鲜逢敌手,叶善在商场上也是纵横披靡的。

身为叶善贴身佣人,何玉真正见识到叶善精明厉害的一面,轻描淡写地将金陵城里素来齐名的两大商贾玩弄于股掌之间,即不着边际地挑起了两人间的不和,不使他们的势力日益坐大,又令他们意识到只有仰赖叶府鼻息,与叶府通诚合作,才能挤掉对方在金陵城的地位,又可搏得叶善这个比他们更具财势的人物的好感。

这样的叶善是何玉所陌生的,习惯了在夜晚喜欢又咬又哭、撒泼狡赖的弱势,迷恋于肉体的魅惑,几乎忘了这个人还是南方说一不二的黄金帝王。

只在不为人知的深夜,臣服于黑暗魔王的肆虐,被迫敛起高傲的羽翼,象凡夫俗子那样为了苦恼的情欲而呻吟啜泣。

醉过方知酒醇,现在尝到嘴里淡淡的酒味,迷恋似乎也该到头了,可是心里又被塞入一股奇怪的情绪,就象中了一种比唐夫人的火毒更加厉害的毒素,心不受自己的控制,如同饱饮后劲极强的美酒,硬是要让叶善牵引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一向不是感情丰富的人,却让叶善在时间的缓冲下撕破了他的冷漠,无法眼睁睁看着叶善喜欢上别人,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不择手段地铲除一个个障碍,纵使招至叶善的深恶痛绝,他还是停不了自己的疯狂行迳。

有时恨也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法,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何玉只能错误地让叶善以恨来亲近自己。

天气虽属炎热,数丈井底仍冒出地底的寒气,碧绿的西瓜隔夜浸下,饱吸阴凉的冰冷,打捞起来后开膛剖开,只用银匙剜出最当中的一段瓤心,巧手雕琢成百合花形态,盛入羊脂白玉的盘子,衬以清湛的瓜皮作为花边点缀,取来冬天储藏好的冰块捣成屑片洒上,腻雪无垢的皓白,鲜嫩水灵的艳红,清新醒目的水绿,细蒙薄薄一层莹铄如雾的霜衣,宛若骤浮碧波的出水芙蓉,看一眼就让人直咽口水。

叶善恍不在意,无心光顾盘里渐融的精致冰果,手拈一纸素笺翻来覆去的细看多遍,不知是何人手札,值他如此重视。

唇畔化开一抹诡谲的浅笑,好像有什么趣事令他感到可发一笑。

“何玉,你待会儿出去命梅园的总管把流水阁缀拾干净,过两天有客人来小住数日。”叶善终于舍得放下素笺,扬声指派何玉,完全将堂堂“血魔”当作奴才使唤。

“是上次遇到的薛大人?”何玉无心问了一句,金陵城里多少人被挡驾在梅园门外,只有在晴歌舫上偶逢的薛晔,叶善对他似为看重。

“不是,是我的表弟夫妻。”叶善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并未详细说清。

“噢。”何玉对叶府的三亲六眷从不曾挂心留意过,叶善的表弟究竟是何方神圣,他都不会去关心的。

叶善的表弟是谁?何玉你好生糊涂!

隔几日,梅园来了两位贵客,一位是叶善的嫡亲表弟司马相公,另一位是——唐夫人!

当年雪地殊死拼斗,转眼匆匆已过两载,谁也没料到竟在此蓦地遭逢宿敌,唐夫人固然瞠目结舌,大感意外;何玉何尝不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叶善居然是唐夫人的亲戚?体内的火气陡然上升,记起切齿旧恨。

冤家见面,份外眼红,两人怒目相视,却又不愿先开口道破。

“你们认识?”叶善两厢审视,瞧出点许端睨,奇怪地问道。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别扭地旋过脸去。

“哦,是吗?”叶善强忍住笑意,凭这两人摆出来的难看脸色,说不认识才怪呢。

天下两大传奇人物——一为四川唐门少主唐夫人,一为“血魔”何玉,同列当代绝世高手之林。

唐何之战举世关注,不过至今仍不见有决战的风声传出,仔细端详两人含异的神情,似是素识,朋友当然不见的。

仇人吗?亦不尽然。

“何玉,还不快上前见过表少爷及……”叶善话到嘴边,向来利索的舌头突然打了结,“嗯……表……少……夫……人……”如此称呼不知他是怎生挤出来的,也真难为他有这等勇气。

何玉阴鸷的双睛迅速掠过一丝笑意,唐夫人是少夫人?实在有趣!

“不必了,叫我‘姑爷’即可。”唐夫人努起又大又圆的眼睛,装煞凶恶地瞪了叶善一眼,要不是他身为司马相公的表兄,又忌惮着血魔在旁虎视眈眈,他早就二话不说冲上去一顿痛殴,教他从此以后不敢把“夫人”两字出口。

“不,他是少夫人。”一身书卷气的司马相公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肯吃亏半点,坚持何玉要这般称呼。

“你说谁是少夫人?”唐夫人没好气地问向司马相公,粉搓似的拳头示威地扬了扬,一副凭拳头说话的狠劲。

“我是说……”司马相公全仗一时血气方脱口而出,此时见唐夫人跃跃欲试地挥舞拳头,后悔起适才的冲动,唐夫人对他虽说比外人宽容得多,挨的力道可也不轻,够他呲牙咧嘴个半天。

“记住,我是你丈夫!”尽管横眉暴目,娃娃脸依旧可爱逗人,不过眉挑凌利杀气,硬逼着司马相公必须接受任自己欺负的命运。

“我……不……”司马相公眼中泛出畏惧的色彩,碍于唐夫人的闺房威严,灰溜溜地闭上了嘴。

这两个欢喜冤家争吵快四年了,还没完没了地一发不可收拾,唐夫人的拳头永远是最后的结局,看来大才子司马相公恐是翻身无日啰。

“就是表少爷、唐少爷吧。”叶善见两人斗嘴斗得不可开交,于是出面打圆场,取个折衷之法。

不知身份便罢,如今两人心照不宣,要他这素与唐夫人齐名的“血魔”朝唐夫人屈膝矮上三尺,若教人加油添醋地传到江湖上,岂不是平白弱了名头?

何玉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磨磨蹭蹭地拖延时间不肯下跪。

“算了。”司马相公敏锐地察觉出何玉心怀不愿,亦不强人所难,好脾气地免了他的行礼。

“不能算!”唐夫人尖声叫道,他决不愿错过这个大好良机,只要“血魔”的膝盖稍微弯弯,他就硬是要高出一头,往后不用再比试拳脚功夫,“血魔”永远只能排在他屁股后头,什么齐名、并列,他唐夫人天下第一、举世无双、没人可及。

“不要胡闹了。”伸手揽过纤细腰身,司马相公在唐夫人耳边低低喝道。

“好啦,你说算就算了吧。”可叹英雄气短,唐夫人委实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眼瞅着天大的面子在他眼前飞过,恨死了司马相公这个烂好人。

呈现珍珠粉泽的指甲淡映红润,剪饰得簇净整齐,根根如玉的手指并无累赘环套,格外赏心悦目。

手,修长干燥,匀不露骨,白腻皓洁的肤色犹如美女的姣嫩柔荑,或许连美女都会妒忌拥有这双玉手的主人吧。

不知何处传来渺渺的清歌韵曲,连黄昏日暮的晚风也饱含着夜兰的幽雅,懒懒散散地抚上光滑的面颊,亲自送到丰翼的鼻侧,充满了馨香的典致风漾。

那美丽得令人动心的手执起桌上长颈细腰的青窑花瓷酒壶,齐口注入满满一杯,手没有纹丝颤抖,酒没有溢出一滴。

不光是美丽,而且有力!

想象上去,漫天花雨狂舞,暗器蜂蝗蔽日,都是由这双手在灵巧地操纵,因为有它的存在,它的主人才会生平从无一败。

不光是美丽、有力,而且恐怖!

秀气的眉毛倏然警觉地攒拢,手骞然凝止,酒杯停置唇边,也不回身细看,一抬手,酒杯象长了眼睛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射身后。

蓦然,横空探出一只手,轻轻巧巧地接住酒杯,杯中酒波如镜,不见起伏晃荡。

“想钻出来就钻出来,何必鬼鬼祟祟?”唐夫人背着身说道。

一阵枝颤叶动,脆弱的花瓣雨点般洒落,片片迎风飘零,无奈委入尘埃,何玉幽灵般冒了出来,面目阴沉,一身戾气。

“原来你叫何玉,一个娘娘腔的名字。”唐夫人不但没有省思自己的名字亦不带男儿气概,反倒揶揄起何玉,“可惜今天教人多事,被你逃过一劫。”对于“血魔”未曾下跪之事,至今仍是耿耿于怀。

“‘唐夫人’也不见得高明。”何玉反唇相讥,取笑起唐夫人的名字。

“大胆的狗奴才!”一下子触到唐夫人的痛处,脸色勃然迥变。

“哼,嫁予男人为妻,惊世骇俗的是你吧?”何玉轻蔑地扭过脸去,“算我倒霉,竟与你这种人齐名。”

“我才没嫁人呢,天下人都知道我娶了司马家的儿子当老婆。”小脸激动得涨个通红。

“是你一厢情愿地想法吧。”何玉存心揭他的短处,冷淡的口吻充满揶揄。

“你又好得了哪去,屈身为奴,何曾剩半点高手风范?我也耻于与你齐名。”

“这全是拜你所赐。”何玉阴恻恻地说道,两年来身受噬筋焚身之毒,个中惨痛难以一言道尽,真是苦不堪言。

“你身上的‘磷火”未清?”唐夫人眼睛一亮,庆幸自己终于捉住血魔的痛脚。

何玉被唐夫人一语击中要害,霎时闷声不言。

“我有解药,但你必须离开叶府。”唐夫人恢复正色,以解药为饵要胁何玉离开。

血魔螫伏在叶府里两年多,朝夕随侍叶善身侧,想想就觉得糁人,魔性难测,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来。

“不!”何玉不假思索地摇摇头,坚拒解药的诱惑。

“叶府有什么值得你留恋?”唐夫人刨根问底,质问何玉道个明白。

依何玉的武功修为,早已晋身一个绝高境界,摒弃了所有的声色犬马,达到心如止水,叶府纵然富倾天下,亦无法在这种高手心中撩起半丝涟漪,他身入叶府绝非是眷恋叶府的财帛。

何玉冷冷地瞅着唐夫人,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问世事很久了吧?最近有一批异族人企图对叶府不利,因此我才会被硬拉来江南帮忙,现在想起来,那些人是冲你而来吧?”

持在手中的酒杯猛地被捏成碎片,锋利的刃口划破皮肤,深嵌入肉,雪白的瓷片渲染上点点艳丽的桃瓣。

“江湖上自有唐门自己的情报网负责搜罗一切消息,据查那是西域一个古老的教派,为了争夺教主之位已然混战了许久,此次教中诸派系捐释前嫌,出尽教中菁英潜入中原,一定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共同注意力。”

唐夫人炯炯紧盯住何玉,意外地发现他刚毅不拔的眼神产生了动摇,冷肃的气势顿时冰消瓦解。

“我会离开的。”良久,何玉缓缓说道,滞涩的声音充满傍徨的失意,秋的瑟索先一步吹入他淡漠沉冷的瞳眸,淡淡的近乎透明,尽是离愁别绪的寂寥。

何玉转身离去,很快地就消失在唐夫人的眼中。

“奇怪,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简直同两年前的模样换了个人似的。”唐夫人喃喃自语,并不因血魔的主动离去而感到松了一口气,相反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究竟在意叶府的什么东西?”唐夫人百思不得其解,两道好看的眉毛漩成不见底的深涡。

“你说什么?何玉他……”叶善大惊失色,圆睁深具威势的双眼,咄咄逼视着唐夫人。

“是呀,我想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唐夫人老神在在地说道,不料他这番话更飚起叶善的万丈怒火。

“谁叫你逼走他的?”叶善脸上的肌肉可怖地突突跳动,心几乎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掏空了。

“他留着是个祸害,迟早会出事的。”不明究里的唐夫人的自觉做了桩好事。

“祸害?”叶善失神地低吁。

在任何人眼里两手沾满血腥的何玉是个喜怒无常的魔头,遇魔则死,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血魔杀人如麻,决不留情。

因他一念之仁将一个极端危险的祸害捡进家门,不但置全家于随时覆灭的阴影之下,更加祸及自身,一再遭受凌辱。

“血魔”何玉消失了,再也不能威胁叶府的安泰,再也不能威胁到他的声誉,或许应该放声大笑,庆贺自己终于送走了这尊大瘟神。

可是,心底没有愉悦的欣喜,空荡荡的,怅然若失,如同丢失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是失去了就再也找不着的珍贵东西。

何玉走了,没有他当初梦想的美好,没有获得解脱地舒畅,苦涩泛上心田,陷入混乱的大脑突然抓住了一闪而过的乱绪,难道他真的……

他凄苦地领悟到败北的惨痛,面对却是这般的难堪。

明白了又如何?人已经不在了,走得潇潇洒洒,连招呼一声也没有就失去踪影,他对自己根本就是无所谓,仅是当作泄欲的工具,一切都要怨自己自误。

他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既没有女人的柔软胴体,床第间缺少那种娇艳的媚冶,一时兴起的逢场作戏,别人都将他弃如蔽履了,自己何苦认真?

虽然这般劝说自己,实际上却是无法做到,理智与感情搅成一团,乱纷纷地理不出个头绪。

平日的精明能干跑哪儿去了?他还象是叶善吗?

“我不希望他走呀……”叶善神思迷茫地说道,一缕悠悠魂魄仿佛已随何玉而去,再也不是原来那个雄踞南域的叶善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唐夫人一赌气,即欲将真相坦白。

“他是血魔。”叶善截去话头,黯然说出。

“咦,你知道?”唐夫人大愕,陡显满面惊容。

明知血魔当面,还敢把他摆在身边使唤?

瞧他一脸的伤感难以自己,究竟与血魔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为了血魔的离去如丧考妣。

“我早晓得了。”

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明月当空的夜晚,他初次目睹了血魔的绝世神功,领教了血魔的心黑手辣,同是那天晚上,他被血魔强暴了,从此坠入一生摆脱不掉的恐怖噩梦,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倍添无垠凄楚,更觉嗟叹绵长。

心如死灰,冷成秋霜,无法对唐夫人道明心中隐情,兴味索然地摆摆手,整个人倏失神采。

“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眼眶一热,辛酸涌上鼻端,偏又好强地吞下堵塞喉间的哽咽,他的眼泪只有何玉见过,他的眼泪只在何玉面前潸然垂挂,不想让何玉之外的人瞥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今晚好平静,静得令他睡不着,仿佛缺少了什么陪伴。

夏夜的身体烫得灼人,一股烦燥的心绪在搅乱他的睡眠,令他久久无法入梦。

这副身体呀,已经习惯每天晚上有人爱抚,即使是粗暴的,也能产生亢奋的战栗。

今晚没有何玉与他共享床铺的温馨,身体在空虚的煎熬中苏醒。

没有何玉来纠缠不清,不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吗?真是如此吗?

逃避不了铁般事实,对何玉纵然无情也有欲,心中对何玉的反感远敌不过身体被何玉激起的渴望。

果真无情吗?扪心自问,未必无情。

几时生情?却在不知不觉间。

夜重如浓墨泼溅,稀疏的星月宛若层层面纱后隐约闪烁的明眸,苍穹应是无限高远,今宵如同压得极低的铁板,即使是文章满腹的骚客也吟咏不出一句应景的风雅词藻。

唐门的情报网果然正确无误,抄着各种凶器的异族人趁夜闯入梅园,可惜他们捕猎的目标早已先行离去,更不幸的是另一个煞星恰好坐镇梅园。

梅园内的仆役不谙武功,撞上了只有白白送命的份,随叶善同来的十几个高手,施展浑身解数挡下了第一波的攻击,数十人缠斗在一处,须臾难分高下。

异域武学与中原武学大有不同,武功路子别走蹊径,胜在更狠、更阴、更毒。

“这些人的武功与血魔同出一源。”

平时毛毛燥燥最爱乱发脾气的唐夫人,此时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静观其变,粉嫩稚气的脸庞严冷端肃,一双大眼开阖际射出缜慎的凌芒,偶尔回首瞧一眼战悸立于他身后的司马相公。

白皙的手指抚弄着腰间的鹿皮囊,仿佛只要候着一个机会,天下闻之色变的唐门暗器便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无须摆出花俏繁杂的架式,自然而然地一派绝世高手风范展显无疑。

“是他招来的吗?”站在他身边的叶善淡漠地问道,平静的眼光透露微微的愁苦。

“不!”唐夫人肯定的否认了,“他们是冲血魔来的。”略有兴奋之色地瞧向那群不速之客中似为领头的几个人物,“他们的武功真不错,难怪能逼走血魔。”

“何玉是为了避开这些人才走的?”叶善心神一凛,脱口问出。

“大概是吧。”唐夫人模棱两可的答道。

“可恶!”叶善低声诅咒着,不知是针对哪个发的。

“时间撑得差不多了,该我下场了。”唐夫人说得轻松,仿佛是去玩乐似的,一点也不曾留意到他身边司马相公脸上的忡忡忧色。

“再等等,说不定不用你亲自动手,表哥的人能够应付得来。”司马相公双手扯住唐夫人的箭袖,用眼神哀求唐夫人不要轻易冒险。

“他们撑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我再不出手恐怕全要完蛋了。”唐夫人是武学大行家,随便用眼睛一瞄就对目前的形势一目了然。

叱回叶府的所有人手,唐夫人抖臂一挣,易如反掌地脱开了司马相公的桎梏,身似天马行空,苍鹰翔宇般姿势曼妙地飞射场中。

拈指之姿优美无比,倏而一翻,双手猛扬,那些无坚不摧的暗器如暴风旋风雪,幻化一道道亮莹莹的流星碎片射向所有来犯之人。

流光到处,哀嚎遍彻,除少数几个身手绝佳的挂着几处风刃刮痕侥幸掠退远避,其余诸子齐齐栽倒,奄奄待毙。

唐门暗器名不虚传,比之江湖沸沸传说更见厉害,即使没有抹上淬烈之极的毒药,也教人非死即伤。

“你们要找血魔何玉?”唐夫人桀傲不惧地负手伫立当场,指缝间隐隐露出黑乎乎的金属棱角,泛射出诡异神秘的光彩。

“那个杂种偷了我教的镇教宝典。”一个年轻的汉子叽哩咕噜一番后,以异腔怪调的生疏汉话怒吼道。

“他早就不在此处了。”唐夫人微蹙起眉头,事情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胡说!我等亲眼见到那个杂种走进这个园子。”

“你们不信那就没法了。”唐夫人摊摊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交出人和宝典,我们放过你们的生命。”年轻人虚张声势地宣嚣,想装出满不在乎的高矜,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虚怯,唐夫人一手“梨花暴雨”的暗器手法早已惊破了他们的苦胆。

“也不掂掂自己斤两,竟敢在我面前口出狂言。”唐夫人脸色一沉,娃娃脸立时阴冷下来。

“少啰嗦,你们到底交是不交?”众目昭昭,年轻人忍下落荒而逃的念头,夸大嗓音地吵嚷着,不让自己沦为同伙眼里鄙夷的胆小鬼。

他们当初凭借一股横扫天下的勇气涉足中原武林,现在看来他们好像构想得太天真、太容易了,中原能人辈出,初入中原的狂妄自负统统让唐夫人的一把暗器悉数浇灭。

“不如这样,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们,不怕血魔不现身。”

唐夫人衔着莫测高深的微笑,猝然暴退,电闪般一掠而至叶善身边,趁其不备,一掌朝其后背拍出,纵是威风不够刚猛,但叶善已觉狂涛骇浪泛涌而至,身不由主地踉跄倾扑,目标正冲那些唐夫人暗器之下的漏网之鱼。

“叶善——”蓦然荡徊,人如惊鹄窜起,如彩带飘盈,柔而带韧地拦下叶善的跌出去势。

“太好了,你回来了!”

叶善惊魂未定,旋又一眼瞥到何玉担忧的神色,顾不上场合狂喜地张臂抱住他,眼角蒙上一层湿润。

“表哥、表哥他……”司马相公震惊过度,语无伦次。

“嘘——别吵,快跟我走,不然那家伙醒过神来会找我拼命的。”唐夫人伸手捂住司马相公张大合不拢的嘴。

“表哥他……跟他……他……”脑中陷入一片混乱,吱吱唔唔地从指缝泄出。

“我用鼻子一闻,就嗅出来了。”唐夫人颇为得意洋洋,“你表哥一有难,那家伙铁定按捺不住,果然是这么回事。”

“表哥……有危……险……”司马相公还是放心不下。

“那家伙虽比我差一点儿,应付旁人绰绰有余,放心,没事的。”唐夫人小声说道,硬拽着司马相公遁逸此地,反正烂摊子有血魔来接手收拾,他可以撒手不管,潇洒走人了。

趁两人暂时沉湎于重逢的喜悦中,唐夫人偷偷拉起呆若木鸡的司马相公,悄无声息地溜了。

“何玉,交出宝典!”忌惮何玉一身高绝武功,年轻人迟迟不敢冒然上前,只在旁边吆吆喝喝,

“德萨你听清楚了,我没带走古兰教里的任何东西,也不屑拿走劳什子的宝典。”何玉讥鄙地挑起眉,一副自大冷漠的样子,将叶善推往身后的动作却是温柔得极。

“找死!”激得火起,那些人立时扭身抖动兵器,流星赶月般迫上,划出的弧度就如江流撞击般狂燥暴烈。

何玉的眼神瞬间犀寒如冰,身形微微动了。

仿佛来自幽冥的召唤,依附着魔鬼的诅咒,当他单掌闪出之际,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的攻势莫能抵御,狠猛无比地噬斩而至。

好似世界已然冻结,生命则已消失,仅能感受到的就是那股淡淡的死亡,无人可挽回,无人可苟免。

一霎时,诡艳的红光迸溅半空,喷洒了一地的鲜血,人头落地,肢离身解,无一完整,结局早在冥冥中注定。

这就是武林中人人骇悚惊惕的血魔,难道这才是血魔的本性?

“全死了?”弥漫着森怖绝伦的气氛,活着的人如同僵化的石像,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住,叶善轻轻的一句,打破了窒闷的沉息,为死寂的空气注入微许人味。

“你怕了?”何玉扭头斜乜缩在他身后叶善,声音平板毫无抑扬。

“不是的。”叶善一摇头,在这种时间他居然笑了,不得不为他的胆色暗自喝彩,“我真笨,我早该想到你不会真的离我而去,所以唐夫人才会大胆地拿我来冒险。”

“唐——夫——人——”经叶善无心提点,何玉恍然忆起还有个可恶的唐夫人,忙将眼光四处扫射,寻找不见唐夫人的踪迹,心知自己被戏耍了,不禁仰天愤怒大吼,轰雷彻贯夜空。

“他是……”

“我是要问他拿解药。”

“解药?”叶善一怔,心念电闪,飞快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不许!不许你问他要解药!”

“为什么?”何玉怒气难填,咻咻不平。

“如果你敢要解药,我立刻找个女人成亲。”叶善一脸不推让的倔拗,“你别认为杀掉一个女人就能阻止我,我可以找别的女人成亲,你杀得了一个两个,杀不光天下所有女人。”

为什么?不是在心底讨厌我、恨我吗?何玉突然不懂起叶善的百转回肠。

“你不要忘了,契约上明明白白说的——你要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当奴才,听我使唤。”叶善目露狡黠的笑意,拍了拍何玉肩头,“当然,我会考虑替淑珍表妹找户好人家,把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你这是何意?”何玉懈下紧张的神色,渐渐趋于平缓。

“因为我发现你是个好人才,浪费了太可惜。”

看了何玉适才的残忍身手,叶善恍然大悟何玉平时对他的种种粗暴着实手下大大留情,或许这笔生意赔上了他的心以外,其它方面不算太亏本。

何玉对他的安危如此紧张,这是最好的说明,谅来他反败为胜赢定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何玉饶有兴致地斜眼瞧着叶善略显忸怩的脸庞,一向盛气凌人的江南小天子难得出现这种迷人表情,一阵意乱神迷,心脏猛地跳得快蹦出口腔。

不懂吗?装作不懂更开心,他决不会先吐露心声,免教那只野猫从此往后嚣张地爬到他头顶上。

“你不明白?”何主玉假痴假呆怎生瞒得过叶善的洞悉入微,笑容未褪,倏地换上怒颜,“你这个死变态、死混蛋……”

于是,该役的幸存的叶府高手错愕地瞧着南方教养最好、风度最好、众口皆碑的叶府一家之主劈头盖脸地冲着血淋淋的杀人魔王破口大骂。

平素在他们眼里看来冷僻的主子居然有如此霹雳火爆的一面,一定是他们久战神疲产生的错觉,绝对是眼花了、耳朵听差了。

南方霸主、江南首富、江南小天子,是多么的高不可攀、凛不可侵的人物啊,不会是眼前这么彻底破坏形象的蛮横模样。

他们确实需要好好地睡上一觉,醒来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睡觉去吧、睡觉去吧……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惹魔上身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惹魔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