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三年后段袖骑着马儿,一身雪白的站在小山坡上俯瞰着平原的景色。

风很大,天气完全没有他离开这个小镇时的炎热。

三年后的秋天,小镇已是一片落叶金黄的景象。

他是那么的想念这片土地,可又是那么担心自己再踏上这儿的时候,会因为那些回忆而心痛不已。

“段袖,你别一下子跑那么快嘛!”

身后传来梁印的声音,他这才回过头去,看着梁印策马奔来。

“梁印兄,真是对不起,我太想念这里了。”

段袖露出少有的腼腆,他的模样让梁印笑了出来。

“倘若今儿个你这可爱的表情被京城里的同僚见着了,大家肯定都会为你怦然心动。”“别取笑我了,梁印兄。”段袖皱起眉,将马儿掉转个头,“不会有人瞧见我这个表情的,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模样。”

“是是是!段大人所言甚是。”

梁印跟了上去,两人并肩骑着马。

看着山坡上满地的金黄落叶,一排排静静伫立在两旁的银杏正无声地飘落着叶子,仿佛在感叹命运的无常、四季的变更。

“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开这儿已经三年了。”梁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回忆道:“从一个碧晴斋的教书夫子,摇身一变成了状元、成了朝廷命官。”

“当初要不是梁印兄肯带我一起上京,又坚持出资让我上京考试,段袖现在也不会在朝为官。”

“哪里,是你自个儿认真。”他微笑地看着老友。

段袖虽笑着,心里却是无限欷吁。

他的旧伤在上任为官之后便请了京城的名医细心诊治,如今他已不再是一副被旧伤所累的身子。

可心,却已是破碎的了。

“还在想他吗?”梁印突然问他。

当初他同梁印一起上京,便毫不隐瞒地跟梁印说了他与戎威之间的事。

马儿载着段袖无言地往前而去,踩在一片金黄落叶上的是满腹不为人知的心酸。梁印见段袖没有回答,看着他细瘦的身影,教人忍不住为他的过去心疼。“倘若不曾想过他,你就不会回来了,是吗?”

梁印在他身后喃喃自语着,而落叶,将他的话语埋在这片金黄的树林之中。他是爱着他的。

所以当初才会选择离开,离开这片有着戎威的天空。

他仿佛是戎威细心饲养的鸟儿,可就在他的牢笼没有关紧的那一瞬间,突然展翅飞向一个没有戎威保护的地方。

他一直猜不透戎威的心,就算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仍不晓得像他这样一个冷静而可怕的男人,心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就算在他要离开的那个月夜里,他也不能明白戎威为何会说只要他高兴,他可以不娶千雯。那一记耳刮子,打得他好痛、好痛。

心是碎的,但他还是要还给戎威一个幸福的家。

他不明白,自己在京城待了那么久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兴起回到这个小镇的念头。是要看看戎威和千雯幸福的模样吗?他们是否已经儿女成群?辉儿是不是长大了?可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段袖的唇边不禁又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六年前与戎威初识、被囚似的热情,回不去他与阿梅私奔时的可怕,也回不去他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个月夜里。

而戎威心里,是不是还惦着他?

他不知道,亦没有勇气知道。

???梁印和段袖选了间客栈住下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着不同于小镇过往的繁荣。“来来来,两位客倌里边请坐,要吃点什么?”

热情的店小二招呼着他们两人坐在客栈里的一角,很快的擦了擦桌椅,带着客气的笑颜道:“本店的招牌菜有红烧凤爪、酒酿苦瓜封、龙凤四喜,若客倌还要喝点酒,我们这儿也有陈年好酒……”

“给我端上几盘青菜和烧肉。”梁印吩咐着,“顺便来一壶普洱茶。”

“是!”

店小二十分热情地应和着,可在看了坐在一旁的段袖一眼后,却疑惑地道:“客倌,您……您好眼熟。”

段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是吗?可我倒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是吗?那您可要好好的逛上一逛了。”

店小二继而连珠炮似的介绍着:“我们这儿最多漂亮姑娘的地方就属玉荷楼了,那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您若想欣赏咱们这儿的湖光山色,从这儿过去几十步便到;还有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

段袖的眉挑了起来,对于店小二突然提起的碧晴斋,眼睛为之一亮。

“客倌,您们应该都知道吧!这碧晴斋的糕饼可是曾经闻名全国的。”店小二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故事似的叙述着:“可就在三年前,碧晴斋的当家要娶小妾那天,突然不明所以的昏倒了,自此再也没有醒来过。”

“什么!?”段袖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惨白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我们就不晓得了,听镇上的大夫说,那是种怪病,通常几百个人里才会有一个人染病,听说戎家几代前也有人得过。”

“那碧晴斋……碧晴斋的生意呢?”段袖紧张的看着店小二,“碧晴斋的人呢?那些庞大的生意呢?”

“在戎老爷倒下的那一天,他们的管家颜人义把碧晴斋的金银财宝全一卷而空,还放火烧了碧晴斋。”

段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给抽空了。

他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地。

“段袖!”梁印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段袖白着一张脸,双眸像是已无灵魂似的,手努力撑着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

他开始摇着头,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段袖,这里是客栈。”

梁印连忙要他克制住自己异常的举止,因为段袖的行为已经引起其他客人的注目。“不!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段袖终于吼了出来,他甩开梁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不可能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碧晴斋?

碧晴斋是如此风光,永远都是那么气派,而掌权的那个当家是那么的冷酷又精明干练,段袖相信没有人可以打败戎威的!

他不停地跑着,不管路上的行人对他频频施以注目礼,不顾一切地往他记忆中的碧晴斋跑去。

那是不可能的。

店小二一定是在说笑。

对,是在说笑。

戎威绝不可能会倒下来,绝不可能在他离开后的隔日就长睡不起。

他记得在这条大街往左转之后,就会看到碧晴斋气派的大门和宅院,那里有着他和戎威三年的回忆。

他一定会看到完整的戎家,完整的碧晴斋,然后他会疯狂地嘲笑刚刚店小二所说的……然而,一到目的地,一片触目惊心的断垣残壁教人觉得可怕。

段袖的笑容僵在脸上,眸子所映出的景象令他不得不相信方才所听到的话是真的。繁荣、气派的碧晴斋仿佛只是过往云烟,那高傲不可一世的堡垒被烈火烧埋在这片焦土之下。

“不……!”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片废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是真的。

“怎么可能?戎威……戎威的心血,他费尽心力建立起来的碧晴斋怎么会、怎么会……”以往的记忆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回荡着,那些漂亮气派的长廊、高贵古典的摆设,一草一木全都是戎威的化身……

“那场大火夺走了碧晴斋几个家丁的命。”

梁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在段袖身后开口说着店小二在他奔出之后所说的话。“千雯也死了,为了救戎威父子两人。”

段袖楞了一下,对于梁印的话感到震惊。

“千雯也死了?”神志有些恍惚的段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赶来的梁印问道。“是的。”

“那戎威、戎威跟平辉……”段袖冲上前去,紧抓着梁印的衣襟迫切地问:“他们父子俩呢?如果千雯舍命救了他们两个,那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段袖,你冷静点!”梁印将他的手拨开,对无所适从的段袖说:“虽然我们刚知道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实,可你该知道现在不是你慌张的时候。”“那你要我怎么样?”

段袖吼着,“他不在了,他不在这里!我就是要回来见他的,可他却、他却……”他不能言语,手无力的垂落。

段袖跪坐在地上,无奈的失望将他推落深渊。

他是回来见他的,然而没想到一别三年之后,见到的竟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在他的记忆中,碧晴斋总是美好的,总是华丽的代表,总是充满了朝气,还有那个男人的霸道。

“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他低着头,伸手捂住自己痛苦的面容,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自他们两人身边响起——“师傅?是师傅吗?”

段袖抬起头,看到一个与戎威十分相像的少年。

???当他看到沉睡中的戎威时,段袖一颗饱受相思折磨的心几乎崩溃。

破旧的茅草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脏乱的桌椅,小小窄窄的木床上躺着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段袖和梁印进到这间简陋的屋子时,他们完全无法相信,曾经叱风云的碧晴斋当家戎威,如今竟会沦落至此。

“爹在迎娶小娘的时候,就这么倒了下去。”

戎平辉褪去了男孩的稚气,在这三年内,他已成为一个少年。

“为什么……”段袖的眸子里映着心上人的睡颜,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问:“为什么他会突然倒下去?”

“爹本来就有病,只是他一直不愿意跟任何人说。”戎平辉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段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弄成这样?”他的心又痛了起来。

“爹原本是碧晴斋的伙计。”戎平辉缓缓地说着,“是因为爹认真工作,我外公才将独生女许配给他。”

“什么!?”段袖大吃一惊,“戎威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爹是个沉静的人,他不会跟人说他的心事的。”戎平辉的眸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痛苦,“他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爱?”段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您不晓得吗?”戎平辉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爹他一直爱着您啊!”戎平辉的话让段袖大吃一惊,但他只是一味的摇着头,“不可能的!戎、戎威……”“是真的!”戎平辉大声地说:“爹爱您,他一直都是爱您的!”

“不可能!”段袖更是激烈地否认了他的话,“辉儿,那是你们表面上所看到的,事实上你爹从来都不曾爱过我,我只是……”

段袖脑中,对于那些心碎的往事,竟与现在的激动交融成一片空白。

“您只是从来都没看清楚事情的真相而已。”

戎平辉更往前走近他,缓缓开口:“师傅,我爹倘若没有遇上您,可能这一辈子都会是孤单的过活,因为我娘一点也不爱我爹。”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娘是个不喜受男人束缚的女子,许多男人为她倾倒,她也喜欢这种感觉。”戎平辉继续叙述着往事。

“我外公让她嫁给我爹这样一个个性稳重又不善表达感情的男人,对她而言是很大的束缚,所以她从未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总是……总是喜欢与那些跟爹有生意上往来的男人……”

“怎、怎么会!”

段袖突然想起当初每当他要辉儿对千雯尊重些时,他总是一脸不以为然。“师傅,这些年来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戎平辉的声音转而变成哽咽,他的眼中泛着泪光,“辉儿真的好想您。”

天啊!

他究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床上,戎威的俊容依旧,只是再也不曾醒来。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他?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将爱挂在嘴边?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理解过,在他从没说出口的强迫与霸道的背后,那一层一层冰封之下的真情?

看看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第一次与阿梅私奔,第二次在月夜的告别,肯定每一次都狠狠地撕裂了这个口拙的男人的心。

自己总表现出冷淡的表情、如木的反应,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冰冷而可怕的。他错过了戎威能给予他的所有,辜负了一个男人对他的真情。

轻轻抚上戎威的脸,段袖的泪不禁夺眶而出。

“真奇怪。”段袖笑了出来,笑中带泪的他显得有些凄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在见了戎威之后,心痛依旧,自责加倍。

“原以为自己的离去对他而言是好的,没想到却……”

段袖哽咽得无法把话说完整。

“够了!”梁印搂住他,“段袖,咱们要想办法救戎威,不能再让上天这么折磨你们这一对了。”

“救他?”

“对!”梁印肯定地说:“咱们回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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