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一台全黑的奔驰,在恬静的田园地带上疾驰。

坐在后座的恭章一直观赏着流逝而过的车外景色。

中国浙江绍兴市。夹着杭州湾,距离第二大都上海南方约一百来里。那里是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领导革命文学,大作家鲁迅的出生地,十分著名。

车子由市中心向东走。

“卡车满多的。”

身旁的齐藤用英文对着助手席说道。三十多岁的中国男性转过头来。他名叫徐杏木。

除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得意地说:

“一天有六千万的钱在流动呢!”

齐藤吹了一声口哨。

“差不多九亿日圆吧!”

徐点点头。

“创业之初大多是做国内生意,最近,日本或欧洲这些先进国家的订单逐渐变多了。我们的股票预定在明年一月上市。”

齐藤用日语低喃道:

“……华侨的经济力量真是不容忽视。”

恭章不禁苦笑。除也笑了。中国的商界人士多半曾留学美日。他们都能讲数国语言。

恭章将视线从闲适的风景移回正前方。大型卡车不断从对面车道通过。从吐出黑烟和沉重的轮胎判断,足见载满了货物。

最后远远出现在运输军团后方的是巨大的建筑群。

从车子走下来的恭章和齐藤茫然地环顾四周。这就是所谓的宽阔吗?对在狭小岛国长大的两人而言,实在没见过眼前这种景色。

井然有序的用地上,东西南北共有十栋东京巨蛋大小的建筑物。远方掩没在卡车排出的尘埃下,看不太清楚。

两人为了寻找熊和JAPS价格相抗衡的工厂,来到了中国。

这里是香港华侨龙头LAU和香港银行共同出资、以中国为投资对象的国际风险资本,名为“CMECChinaIndustrialHoldings”。这里是其下的民营纤维厂。除是CMEC的投资顾问。

CMEC创立之际杰克森也投资了五千万美金。居间牵线的人是名高。因此,杰克森虽是这问纺织厂的出资老板,恭章和齐藤却是初次造访。

在徐的带领下,两人走进其中一栋建筑物。

眼前出现宛若饭店大厅的新颖开放空间。地板是人造大理石,挑高的天井。左右有二十多张桌子,几组商业人士正在洽公中。

桌子与桌子的间距很大,到处装饰着美丽的花卉。花器是景德镇或唐三彩的名品。

隐藏在墙壁或天井的喇叭,徐徐流泄出不至于影响谈话的古典名曲。

如果再加个门房小弟,简直和一流饭店的大厅没两样。

正面有座柜台,坐着三位中国美人。除以中文宣告来意。一人微笑着答话,拿起话筒,另一个站了起来,引领三人走向空桌。这边也始终面露亲切的微笑。

“陈马上就下来。请在这里稍待一会儿。”

这句是英语。

紧接着马上又端来咖啡。

“佩服佩服。”

齐藤邪恶地笑了笑,对徐说道。察觉齐藤的弦外之音后,恭章不由得苦笑。徐也笑了。

“她们都是上海人。我听说是从一千五百名应征者中挑选出来的。全部都曾留学过美国或日本。”

恭章将视线转向柜台。

没有多余的动作。丝毫不见共产国家特有的草率马虎气氛。秀色可餐、举止得体,机灵地应对来客的每项要求。是男人理想中的服务台小姐。

亚细亚航空的空服员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忽地,恭章惊觉说不定她们真的接受过空服员等级的待客训练。

不管如何,国营企业绝对不可能出现容貌和待客态度兼备的客服小姐。这难道也是受CMEC的影响?

齐藤对她们身上的旗袍感到很满意,走动时隐约可从高衩中瞥见白皙的大腿。

伤脑筋的家伙,恭章边啜饮香浓的咖啡边浮现苦笑。这么说来,恭章知道另一个有同样反应的男人。

那就是名高。杰克森.日本现任营业部长和下任部长候选人,对女人的态度都很轻佻。恭章的苦笑更深了。

陈下来了。凡赛斯的西装加花衬衫,个子虽然不高但是体格结实,年纪和恭章他们差不多。

陈面露微笑对徐打招呼。两人说的是中文。除以英语介绍两人。

“幸会、幸会,我是陈廉。经常听徐先生提起二位在杰克森的事迹。欢迎来到中国纺织厂。”

这次是流利的英语。陈掏出名片给两人。头衔是生产部副部长。三十岁前后就能当上主管,出头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哪里、哪里。请多多指教。”

轮流握手,交换名片。

“那么,我带你们去参观工厂吧!”

陈笑着说。

俐落的动作,声音和态度都很起劲。

在陈的带领下三人走进大厅里面的电梯。陈按下四楼的按钮。

走出电梯,外面停放着一辆高球场的大型车。除了驾驶外,共有十一位随员。身穿西服的青年肃然地低头行礼。

“里面太大走起来很辛苦,就用这个代步吧!”

陈若无其事地说明。恭章和齐藤看了看彼此。征询徐的表情,只见他面露微笑。

“吓了一跳吧!不过,坐起来很舒服。”

陈眨眨眼睛。还在诧异中的恭章和齐藤搭上了车子。座位可以转动。四人面对面坐妥。

青年是驾驶员。

车身灵活地穿越水泥地走廊。几乎不会晃动。这是辆电动车。简直像游乐园的游乐器材。十公尺前有道门,前面画着一条白线。青年暂时停车,将一张卡片插入宛若高速公路收票机的机器中。

门开了。同一时间,嘈杂的声响也从地底传出。

那是几百合纺织机纺线时的声音。

车子开始缓缓开进工厂上方,距离地面十二公尺的回廊。虽然左右各有一公尺高的强化树脂栅栏,不过连地板都设计成透明的,光看都觉得胆战心惊。有惧高症的人恐怕无福消受吧!

非基督徒的齐藤在胸前画了一道十字。陈笑了。

“别担心。就算是七级的洛杉矶地震,这里也不会有事。”

恭章用手撑住车身,略微挺出身子观察工厂。

整斋排放的是日本最新型的纺织机。说起纺织工厂,脑海中总记得电影中几百名女工一同纺织的画面,现在已经全面电脑化,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这里生产的是棉线。原料由隔壁的仓库保管,必要的话可以从那里的出入口直接运送。”

陈指着工厂一隅。起重机不断敞开的铁门对面送进足球门框大小的箱子。里面装的是棉花。那里有几个工人正在工作。

飞舞的棉絮充斥整座工厂。环境十分嘈杂,如果不将脸挨近的话,根本听不见对方说什么。

车身徐徐前进,工厂的进出口一定要设门。

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靠空中回廊连系。进入用地时看到的回廊,就是这辆车的专用道路。

“大家都是搭这辆车参观的吗?”

恭章问。没错,陈骄傲地挺起胸膛回答。

第二栋建筑物是染色厂。

“这里是染色工厂。”

这里也很宽敞。

炙焕的热风从底下往上喷散。虽然有空调设备,但几十个染色锅前面的热石都要浇水。就连体质不太出汗的恭章,额头也沁出了汗液。齐藤和徐掏出手帕,频频擦拭脸部或脖子。

车子继续前进。

第三栋是织布厂。日本或德国制的新式织布机接二连三地吐出原市。

完成的布料若是先染色的话会直接送到出货场,如果是后梁的话就送到染色厂,后者会染好业者预定的颜色,再送到出货场。

参观行程的最后一站便是出货场。

这里是最热闹有活力的一区,几十辆卡车不停穿梭其中。

这里生产的原布会被送到中国各地的缝制工厂,听说部分也会输入日本。另外,轻纺厂附近也有CMEC出资兴建的缝制工厂,陈说那里的原布几乎百分之百都是此处生产的。

“绍兴是素称‘东方威尼斯’的水乡泽国。流经附近的有钱塘江、富春江,这两条河能提供染色和纺织所需的大量用水,四千年前纺织业便已经很发达了。加上去年CMEC的资金援助,在郊外盖了大型纤维厂。这就是中国的轻纺厂。现在绍兴被称为是‘东方的曼彻斯特’。”

车子返回了出发点。

四人再度搭电梯下降到大厅,围着桌子坐妥。

坐在恭章和齐藤面前,陈开始说明轻纺厂的全貌。

“一直到这栋轻纺厂完工之前,绍兴的原布几乎都是内销。不过,现在总生产量有五分之一销往海外。包含缝制过后的完成品在内,大概超过五成吧

!最大的输出国是日本。”

声音中充满了自信。

“这里的两万名作业员采三班制,二十四小时开工。除了旧历年不算,机械从来没停止运转。生产率占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生产时间依地点不同,如果是沿海地区的话最晚一个礼拜,如果是内陆工厂,十天内也一定交货。”

恭章和齐藤看了看彼此。

一个礼拜。如果是日本工厂,最快也要一个月功夫。日本并没有从纺线到织布一气呵成的生产线。染布靠染布厂,纺织靠纺织厂,每个环节都是分开的。光是将材料从工厂送到工厂,就要一个礼拜的时间。

两人曾经多次参观类似的工厂。不过,像此地采用最新设备的布料工厂还是第一次看到。

从两人表情读出端倪的徐笑说:

“纤维是中国的重要输出产业。轻纺厂虽然是民营的,设立之初市政府地出了不少力。民间和国家合为一体。努力扩大产业规模。”

陈点点头。

“轻纺厂是亚洲最大的纤维工厂。我们的信念是便宜、快速、高品质。”

陈从上衣口袋拿出摩托罗拉的手机,用中文下达指示。

不久一位女性推着推车走了过来。上面堆满布料的样品册。

陈拿起最上面一本,在两人面前摊开。那本是男装的布料。

上头是走意大利路线、加入伸缩材质的毛织品。价格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一公尺从十五块到二十块不等。和日本足足差了一位数。

“大家都说中国制是烂货,但那已经是过去式了。的确,内销商品或许还有这种情形出现,不过如果是输出品,我有绝对的自信。再怎么说,我们的技术都是日方提供的。80年代中期,中国各地开始出现日资的缝制、原布工厂。我们学习日本的技术,效法意大利和法国的感性。然而,本地的工钱只需日本的几十分之一。我们有丰富的劳动力、广大的土地,足以孕育出世界级的水准。”

陈说的没错。

恭章的视线停在柜台后方的世界地图。它和在日本时看起来截然不同。那时候世界地图的中心是日本。当中国位居中心后,日本不过是突出一方的小岛而已。

就在几年前,中国仍是劣质品的制造国。不过,他们正在逐步累积实力。

“差不多该进入主题了。”

齐藤的声音让恭章返回现实。

“八美金的羊毛夹克。有可能吗?”

陈点点头。

“和JAPS同样的价格吧!隔着绍兴市,对方的工厂正好就在我们的对面。”

“您知道JAPS?”

齐藤诧异地说。陈扬起嘴角。

“Mr·齐藤,东京的原宿、涉谷是亚洲的流行重镇。那里什么东西最热卖,可是纤维业不可不知的情报呢!”

恭章和齐藤从中国回国的隔天。

加上里惠后,三人将漏夜赶出来的企划案拿到部长室。

在中国缝制,推出和JAPS同等价位的商品。生产期包括订购原市在内,费时一个月。预算、营业目标、市场动向调查。

啪沙。

浏览一遍之后,名高将企划案丢在桌上。接着,冷淡地拒绝。

“没必要。”

排排站的三人身上窜过一阵颤栗。

“为什么!?”

里惠大叫。

“光是这个礼拜顾客的订单就下降了五个百分比!休闲系列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战!”

名高仅有眼皮抬起。

“因为JAPS的一千九战术吗?”

“没错。”

里惠挺直身子。

“现在不做的话,下一期铁定会被潮流淘汰

!服饰,不,全体物价都在下滑。我们并不想让所有的商品降价。这只是预防顾客流失的手段!”

名高耸耸肩膀。

“部长--!”

“三田村。”

认为里惠无法说服名高的恭章往前踏出一步。

“今井……”

回视的细长眠睛摇曳着。恭章以眼神示意。

里惠意有所指地回看对方。齐藤拍拍她的肩膀。

“齐藤……”

交给他吧,齐藤的眼睛说。

“……”

里惠不甘愿地退下了。她懊恼地咬紧下唇。换成恭章站在名高桌前。

目中无人的刚毅双眸,“这次轮到你了吗?”兴味浓厚地笑了。恭章静静回视那道视线。

“我们并非将JAPS看成暂时性的对手。更让人忧心的,是全球商品的普遍化。这一次我到中国出差,接触到工厂的规模后,才首次了解。过不了多久,服饰、原油、大豆之类的商品,都会转型成世界性的交易。廉价的中国制商品席卷全球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我们应该设法与之抗衡。所幸,较纺厂愿意提供全面协助。为了让杰克森永续经营,必须变更策略--”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削瘦的脸颊浮现无敌的微笑。

“太嫩了。”

“部长。”

“不用变更策略。”

说罢,名高站了起来。

“部长!”

恭章继续追击。

“我要到总公司开会。剩下的由山口负责。在我回来之前把样品准备好。”

名高拿起公文包走出办公室。

被留下来的恭章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

纱和子静静站起。

“下礼拜,要做进度报告。”

“副部长!”

里惠提高几分音量。纱和子斩钉截铁地说:

“三田村,这是部长的决议。”

“……”

MD们陷入了沉默。

恭章望向办公室。空无一人的空间内,身穿高级西装的企业战士要下班了。

用ID卡打卡而停下脚步的男子,嘴角浮现若隐若现的笑容。

那笑容是什么意思?

那副壮实的身躯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连恭章也无法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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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战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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