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凤扬一下马车,一张熟悉温文的脸立刻出现在她眼前,那时她傻住了,仿佛天在一瞬间塌下来一样,双脚发软颤抖,一下子跌回马车里。

她的反应已经印证了朝阳多日来的想法,在这一刻,他的心开始急速跳跃,上前拉起她的手,目光直接毫不转移地盯著,等待她的解释,解释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不是惊喜,不是像以前一样故意露出暧昧的笑容,解释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马车里,不见凤舞的人影。

“唐大哥……”她回来的确是要向唐朝阳说出整个事情来龙去脉的,但现在人突然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整个脑子乱成一锅粥似糊烂一片。

“凤舞呢?我找他。”

“凤舞,凤舞他人还在京城,没回来。”

“为什么?”这三个字问得急切。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抓起她的手,她能明白冰冷手掌底下所要传达的不安吗?如果可以,怎么不快快把答案告诉他。

“我们进屋子里说好吗?你从来没来过这里吧!我可以带你看一看参观一下,这里可是凤舞跟我一起待了许多年的地方。”她想缓和一下气氛,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己想想该怎么告诉他才好,怎样说才让他不激动,怎样说才能让他理解这一切,然后继续像过去那样珍惜爱护著凤舞,她不能就这么摘砸了凤舞也许可以获得的永远。

“凤扬,别瞒我,你清楚我心里的感受,你也和我一般不是?”抓住凤扬僵一旁的手,将那个一眼便可以瞧知想拖延时间的人给拉了回来。

“唐大哥,我不会瞒你,我只是……只是必须想想该怎么从头到尾告诉你才比较清楚,不怕你笑,从舞离开我到现在,我的心里依旧是混乱成一片,你又来得如此突然,没有防备,叫我一下子该怎么从空白一片的脑子里整理该说的话。”是的,她明白他的心有多么急,因为自己和他一样,但,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好好整理,心急是办不了事的。

“凤扬……”,唐朝阳放开她的手,他向来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既然凤扬这么说,他也不勉强,只是他不认为自己会有心情去花时间好好整理思绪。

“来吧!即使没心情看景色,那就别看,等我想好了,我再一点一点跟你说好吗?”“我知道了,既然你如此决定。”

……凤舞……那你呢?

……你此刻正在哪里,是不是还有时间让我慢慢听凤扬述说?

才多久的时间,我就已经让思念与不安酿成灾,在心湖里蔓延泛滥。

他不想流泪,不管受了多大多痛的苦,都坚持著不愿意流泪。

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所谓的坚持是多么薄弱的一道墙,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地将它打碎,只要践踏他的自尊,践踏他心里最隐私的角落,那么那片叫做坚持的高墙,便不攻自破。

“想不到你也会有跟个姑娘一样的时候。”朱墁麟从外头仆人手中取过午膳,刚刚才下朝回来便得知家里那个美丽的小动物竟然从昨晚到现在仍滴水未进,心里又是一阵心疼兼恼火,人都已经被他吃乾抹净了还在抗拒个什么?从没碰过比他更难应付的戏子,戏子不都是爱钱爱权的吗?怎么偏偏这一个半点都不要?

千万别跟他说什么爱不爱的问题,他从来不信这个,从小到大也没看过哪一宫的娘娘有多少爱,这东西不过是坊间写来骗骗人眼泪的东西罢了。

把午膳放到桌上,掀开床帐,一眼便瞧见那个美丽赤裸的小东西正拥著被,一双无神的眼瞳仿佛关不掉的泉水一样,不断落下滴滴的泪,一双好看的眼睛都肿起来,脸色也哭得苍白,看起来好不惹人怜惜。

“你不会从我晨起离开到现在都没停过吧?”伸手抹去他滴在脸颊上的泪渍,小小的脸蛋像是没有生命的娃娃一样没有半点反应,没有躲他也没有骂他,只能从中看出绝望。

这样的凤舞,反而令他感到心疼。

“别哭了,我对你不好吗?又不是女人要为失身这种事哭闹上吊,这样的事如果可以让你我都得到乐趣不就够了,况且我也不会亏待你,该给你的,你能要的,我一样都不会少给你,这样的日子很多同你一样生活的戏子,想求还求不来,你有什么好哭的?”

自认为合情合理的劝说,依然没有换来一丝反应,那双眼睛依然在流泪,继续这样下去,会死人的。难不成真的只能放他走?

不!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放手过,这次就算心疼也一样,他是他的。

“吃点东西,我可不想看到一个什么东西都不缺的王爷府里还会有饿死的人。”纡尊降贵地将桌上的一碗粥取过来,舀了一杓递到凤舞唇边,偏偏那双苍白的唇办一点都不赏脸,依然紧紧闭著。

“吃了它!”王爷的气息马上便显露在外,带著点怒意的命令换成其他的人听了,必然会忙不迭志遵守,免得脖子上的人头落地,然而凤舞连瞧都不瞧他一眼。

如果死了,是不是心就不会这么难过?

可是他舍不得,舍不得死,因为死了,他过去坚持而得来的一切便化为乌有,而且如果死了,便再也瞧不见朝阳……他还想和他有永远,那种子平淡淡过一辈子的永远。

“你!”朱墁麟放下汤勺,一把握住那纤细的下巴,硬是将那双唇办给撑开,另一手将已经不再热烫的粥品往双唇里倒。“我看你还吃不吃!本王的命令从来没有人可以反抗,你也不例外!”

“咳!咳!咳!”这种硬灌的吃法怎么可能不噎到,本来就流个不停的泪,现下更因为难受而大滴大滴落下,苍白的脸颊也咳得绋红,嘴里的食物,有的吞进了喉咙里,有的吐了出来,还洒在朱墁麟穿戴整齐的身上。

正在怒火上的朱墁麟看不到这些,不管凤舞仍咳著,手中的动作没半点停下来的意思,灌下了一碗粥,继续灌下另外一道汤晶,弄得整个床铺狼狈不已,最辛苦的还是凤舞,一张小脸从原本的苍白到绋红,然后再惨白最后竟慢慢的转为血红,一双红肿的眼慢慢撑大。

朱墁麟连这异样也不曾发现,直到汤品灌完才发现原本咳个不停的人怎么突然停止声息,转眼一瞧,小小的人儿似乎无法从气管得到半点呼吸的空间,整个身子不停的颤抖手脚发冷,再晚一点,就要失去完全气息。

“该死!”赶紧抱过人翻转身子,大手压住腹腔用力一压,再一拍背部,哽在气管里的食物一下子全吐了出来,怀里的人儿得到气息之后,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抗拒那份思心感,像是要掏心挖肺似地吐个不停,刚刚喂进嘴里的所有食物,一丝不留地吐了出来,连胃液都一起吐得嘴里发酸发苦。

一吐完,都还来不及喘息歇会,便再也没有力气维持清醒,双跟一暗,失去了意识。

朱墁麟才瞧见他好了点,刚想把人给扶起,发现凤舞整个人瘫了下来。“你!”翻过身子一看,脸色一片死白带青,就像是死了一般,连肌肤都是冰冷没有半点温度,要不是仍然可以感觉到单薄的胸膛,有微微的起伏,看起来就跟死了没有什么两样。

“大夫!来人啊!快请大夫过来!有没有人听到,快请大夫过来!”可恶!他不准他死!不准他用这种方式违抗他的命令,不过是一个戏子而已,他何必要为他心疼?

只是,他这一生里,从来就不缺什么,自小到大什么时候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久而久之他竟然开始忘却那种真正想要去得到什么的感觉,直到遇见怀里的人儿,虽然那一次只是乍然相见,可美丽小脸中坚持而没有任何犹豫的拒绝,竟散发出夺目的光彩,教他一瞬间怦然心动。

正是为此,他头一次强要别人所不愿意给的。

身为一个王爷,去强要些什么,其实是很没有尊严的,凭他的地位,凭他的样貌,哪一个人哪一件东西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今天却必须要手段硬抢,这种少有的经验,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令他暴怒,以致于伤了这个人儿。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他,头一次真心想要的东西,说什么他都舍不得放手,若是凤舞愿意留在他怀里,即使是个身份永远见不得人的戏子,他也愿意好好去保护珍惜。

“荡乐阁”凤舞的房里,很安静,静得让人无从察觉里面有人的存在。

凤扬颓然坐在椅子上,唐朝阳站在窗边,一双眼睛不晓得看向何方,目光是那样的遥远。

该说的她全都说了,只是说出这些话来心里并没有好过些,甚至连放下重担的感觉也无,只觉得身上,好冷好冷,冷得有若冬日降临。唐朝阳自从听完她的话之后,一句话也没回答,就像此刻一样站在窗边看著外头,一双向来温和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让她更加猜不透他此时的心情想法。

他还会接受凤舞吗?

他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家,还愿意接受像凤舞这样被人污辱过的舞伎吗?

可王爷,这双重的身份,不是他们可以扛得起的,怎么拒绝?无法拒绝呀!他们早巳尽力,岂知逃了一次,那王爷依然不放手。

“唐大哥,怎么决定,至少告诉我一声好吗?”她只求他能体谅,他能接受,别让凤舞的一切付诸流水,他们这些平平淡淡生活著的人,不会了解他们这一种人对感情这种东西,所付出的决心是如何坚决庞大。

人家总说戏子跟妓女最是无情,却不晓得最是无情之入其实更说明了其专情的程度,为了一份感情他们可以不惜任何代价生命。

“我还能说什么?”唐朝阳缓缓转过头来,望著凤扬的双目依然让人看不出任何思绪,只是凤扬觉得自己看著这样的眼睛,竟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你……如果凤舞可以回来,你还会疼他的是不是?”不管其他,她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有没有破坏了凤舞的永远,

“疼?对凤舞,从来就不只一个疼字。”那是自古以来没有人可以真正用笔墨形容的情,包含千千万万个喜怒哀乐恨与愁,何止一个疼字。

“你懂我的意思,凤舞已经失去太多,别再因为我的多事,别再因为世事的无常而失去你,你该晓得他为了把自己给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一次他真的差点摔死了自己,红红的鲜血在地上蔓延,无声无息的身子瘫在地上,我差点疯了,那种恐惧我不愿意再尝,可你知道,当我问起凤舞,凤舞却是笑得那么开心,笑著说他一点也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也不怕,只要能把最乾净的自己给你。”他才多大的年岁?为什么会如此懂得“付出”这两字的意义?

“你们却瞒著我。”害他如今知道原来那时那么严重的伤,不是因为一时的不小心,竟是为了他。

那种痛,何止一个疼字?

“因为凤舞知道你,只要能看见你的笑,他什么都不在乎。”

“那我呢?他为我付出了如此之多,偏偏我什么也做不到,没有任何可以帮他的力量,你明明知道这种绝望无力的感觉,为何还要如此残忍,这么明白的告诉我?”让他一向平淡的心境,开始懂得恨自己。

“因为有人告诉我,如果不让你了解凤舞的苦,即使此刻你疼惜他爱他,有一天这些情感也可能会随岁月淡去,有时候生命里的遗憾与痛苦,更可以让彼此相知相守。”

她没尝过情爱,不过当芙蓉姑娘告诉她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深信不疑,因为芙蓉姑娘在说这些时,总是风清云淡的双眼竞蒙上一层悲凉。

“再者,那个人还跟我说,这样也可以试探,如果你爱凤舞不像凤舞爱你那样深,不能同样为他付出,那么早点告诉你这些,要分开,早点分总比有了隔阂之后才分,伤害来得少一点。”不过她愿意相信凤舞的选择没有错,她愿意相信过去日子里那每一分欢笑甜蜜都不是自己的想像,凤舞可以在唐朝阳的身边有个家,一个令他安心的家。

唐朝阳闭上双眼,知道凤扬说的没有错,虽然也许凤舞自己会想要瞒他一辈子,可他想知道凤舞的苦,想分担他所有的恶梦,即使这会让他平淡的日子染上恨也无所谓。

“愿意和凤舞分享永远又如何?”这一句是喃喃说给自己听的话,对于自己不顾家里的反对,选上这糕饼师傅一行,没权没势的生活,他不曾后悔过,现下,他不禁想,若是他按照家里人的意思,好好念书考功名,或者是当个成功有财的商贾,今天凤舞是不是就可以不必如此牺牲,他可以用权势用财力好好把人照顾在怀中,一点都不让他受到风吹雨打……

“你要去哪里?”凤扬瞧他闭眼想著,当双眼再度睁开的时候,人竟然已经往屋外移,对于她刚刚的答案,一句也没回。难道,她真的坏了凤舞的永远?

“回去。”

“回去哪儿?回去你那糕饼行吗?那凤舞呢?凤舞的事你要怎么办?”不准!不准你放弃凤舞,不准你对凤舞放手!她后悔了可以吧?她后悔告诉他这些事了可以吧?只要他依然像过去那样笑著抱凤舞在怀里,什么爱不爱的都无所谓,她只要凤舞快乐。

唐朝阳正跨门而过的高大身子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的继续走。“回去我该在的地方,凤舞的事,我一个糕饼行的师傅可以做什么?什么也不能,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一个点心坊的师傅对一个王爷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回去,会去我一直在的地方,等凤舞回来只有我在那里,凤舞才能找到回去的家……”那天,在他怀里,凤舞曾轻轻地问他,自己可不可以有个家,那个家不用很多的兄弟姊妹,不用什么慈祥的爹娘,只要有他……

不管他在外头受了什么样的苦,只要回到有他的屋子里,可以让他躲在他怀里哭泣就好。

那种有一堆兄弟姊妹及爹娘的家他已经有过也失望过,所以他不敢许下太难达成的心愿,他的家只要有自己有他就好,就算不小心迷路,他也可以闻著那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找到他的怀抱,找到回家的路……

凤扬傻傻地望著那高大的身影离开视线,然后在

瞧见门槛边那一点一点深色的水渍时眼眶开始模糊,慢慢地、慢慢地在原地蹲了下来,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看著那些点点水渍不敢眨眼,张手抱住双腿抱住自己,哽咽!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凤舞,求求你回来,求求你安然回来,那个家不能没有唐大哥,可也不能没有你啊!

自在的目光,瞧著那个高大的身子慢慢从自己阁里离开,唇角勾起一抹赞赏的微笑。

真是可惜,这么好的人才竟然只是个点心坊的师傅,想不到凤舞这么小的一个娃儿,竟然能有如此好的眼光,想必他在选择的时候,是多么的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地寻找自己的家,好凤舞呵!”

“既然好,您到底帮不帮忙?”那的确是一个好男人,若是听了凤扬的话,冲动地往京城讨人,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一个忍不住泪水,却忍得住这种爱人被践踏的等待,才是懂得珍惜的人,不枉凤舞所费的一番心力。

“我?我已经帮了呀?”

狐疑的眼神凝视他不放。

“怀疑自己的主子可不是什么好行为啊,芙蓉。”

“您说清楚我就不会怀疑。”不是她怀疑他的能力,而是怀疑他的懒惰,她可不记得这些天来,自家阁主曾经出过大门,对于凤舞这等难缠的事,不出阁里,怎么会办得好?

“有谁规定办事就一定得我出门,别人进门不可以吗?”这里离京城可一点也不远呀!三不五时就有人来骚扰,不过既然来骚扰他了,给点事情做也不算什么不讲道理的事。

“进门?”她可没看到什么人进……啁!有一个人进“荡乐阁”的时候的确从来不曾惊动过任何人,每次知道的都只有阁主,他们都是在事后才知晓那个人曾经来过。

“太子殿下来过了?”

“除了他还会有谁?”有事没事就爱来扰人清梦,明明后宫妃子就一堆,儿子也有了,偏爱来扰他这个无所事事的“老鸭”。

“您请他帮忙?”

“是他没事干,我让他顺便管管闲事。”谁请他帮忙了,真是天大的笑话,欠了那千年狐狸一个人情,等于一辈子都玩完了,他可没那么傻。

“殿下可以管得动王爷吗?”

“当今皇上要退位了,你说管得动还是管不动?”

“殿下怎么会肯不欠人情帮忙?”这太奇怪了,她知道那殿下可是比阁主还要狐狸的一个人啊!

“不为什么,别管太多。”两只凤儿在风中飞舞的景象,让那天又来叨扰的太子傻傻遥望,艳红的暖玉在白色舞衣的相间下,多么的耀眼。双凤同心曾是心里角落的一个希望,只是在彷佛千百年前的过去,自己先放开了手,让它凋零在彼此之间。

原本拿著酒杯的素手,从怀里掏出那对双飞的彩风,艳红的流苏在下头晃呀晃的,将视线染红一片。

“这个不是凤舞的吗?”芙蓉可没忘记凤舞整天宝贝带著的东西,现在怎么会在阁主手上?

他笑了一笑,没有回答,任四射的阳光落在鲜红的血玉上头,在白皙的脸上落下一片红晕。

彩风何时真能双飞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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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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