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诀

第十九章 诀

不敢盼情长至天荒地老共一生水远山高

只希望当时尽缘灭能与你笑语分诀

***

彻夜未眠,投身在一次次沸腾的烈爱炽情中,让自己燃烧个彻底,直至天将破晓残雪才趴枕在身下这具厚实的胸膛上静静凝视着前方那张沉眠中的俊颜,眼底载满的情感如醉酒般浓烈的醉人,只可惜圈抱着他的人双眼却是紧合着看不着。

舍不得移开一分一毫的视线,修长的指尖沿着那人鬓的眉、挺直的鼻细细描绘着这张俊朗的轮廓,一寸寸将他记忆,然而夜即使再长,也终有幕落的时候,透窗的天色就这么慢慢地褪去了厚沉的夜衣。

“天亮了……”似是叹息般地轻喃,残雪闭上了眼,阻断自己流连难舍的目光……这不像自己啊,他不记得自己何曾有过这般的犹豫踌躇。

原来,一旦有了心动了情,再坚如铁石的人,也会开始出现动摇的裂痕,即使如此,残雪却意外自己竟是一点也不后悔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动心用情,不后悔与他罗织这一段令自己沉溺难拔的情爱。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再多一时一刻的聚首,也不能改变什么……说服着自己斩尽心底难断的牵系,残雪毅然撑起身子,迅速地拾起床边散落的衣衫穿戴起,回身仔细地替床上的人儿盖紧了被褥,最后一次让自己微凉的唇瓣染上属于他的气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这片即将成为过去的地方。

“……该是好好算算我们之间的时候了。”不轻不重的语声,就像说话的对象就在身旁而不是那满园静寂的空气,残雪缓步踱向昨夜缠绵的所在,随手捞起桌上未能尽兴的酒坛就凑上唇大口喝着,即使察觉不出半点不属于这园子的气息,他仍确信着阎罗一直在等他。

“你如果是惦挂着房里的家伙那就不必了,两个时辰内他不会醒的。”半天的晨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已足够解决两人间纠结多年的爱憎情仇!仰首望着蔚蓝的晴空,残雪紧抿的双唇缓缓绽开了笑意,他可以想见祁沧骥醒后的反应,肯定是自己从来没见过跳脚气急吧,只可惜……大概看不到了。

“……我相信你。”伴着轻徐的话声,祁永乐从残雪身后的树林间慢步走出,一身醒目的黑,脸上再没有任何伪装的布巾面具,就连平素穿着的儒服也舍去,还以他本来武者的面目。

“因为你不屑说谎……十年的时光,多少,我也该了解你。”

“哼,少废话……挑哪儿?”没有回头,残雪依旧单手擎着酒坛狂饮,一转眼昨夜剩下尚有大半坛的浓醇美酒已是涓滴不留地全入了喉。

“你还是这么个喝法……沧骥那孩子没念过你吗?”看着残雪的双颊因为酒气染上了晕红,祁永乐不甚赞同地轻摇起头,或许是因为彻守了一夜,他才会莫名地多了许些不该有的感慨吧。

“你希望他管我?”笑容转为邪魅,残雪转过身对着祁永乐灿烂地笑了笑,眼里却是深深的嘲讽之色,“我以为你该巴不得我离他越远越好,免得玷辱了他大将军的头衔,有损你堂堂七王爷的门风。”

“……你真的变了。”虽然昨日已经见识过残雪的牙尖嘴利,祁永乐还是感到一阵错愕,只因跟他十年来所认识的实在相去甚远,这生气盎然的模样比之于往昔冰冷的漠然实是天壤之别,竟连他都觉得耀眼。

“少啰嗦,地点?我是不介意替你把这座府邸换个颜色,把它染成血红色的一定很好看,嗯,这主意不错,把它变成你这阎罗名符其实该待的黄泉城……如何,要我这做弟子的代劳吗?”

撑跃起身随性坐在桌缘边,酡红的丽颜漾着足以倾城的魅笑,没有束起的长发恣意迎风飞扬着,晨曦下的残雪,俊美得脱尘潇洒,不可方物,看起来就似壁画上飞升飘舞的仙子,然而朱唇轻启,吐出的话语却像炼狱中的噬血修罗,两种极不相称的矛盾风韵,却是半点也不显唐突地融合在他身上,蛊惑般地诱人。

“城外南郊,上次我不让你杀吴聪文的地方,我想,那儿的幽林古刹对你我来讲都很适合。”没见过残雪这一面的祁永乐心底又是一愕,却是让人绝不怀疑他语中的狠绝。

“哈……没错,是鬼,就该葬身在鬼域里,你挑的可真是个好地方。”狂放的笑声随风在林间回荡着,残雪扬手将空坛抛出,如同昨晚祁沧骥的手法般稳稳地送上枝桠间卡着,接着足尖一点桌面人已是如怒箭般激射而出,瞬间越过了墙头消失在层叠的树影间。

看着残雪飘然离去的身影,祁永乐不免一阵纳闷……这向来淡漠的孩子几时有这么多种风貌?多变得就像……像自己一直以为了解的沧骥一般,却是瞬间就变得叫自己摸不清看不透,该不会就是因为凑在一起,两个才都变得如此难以捉摸吧。

近墨者黑,就不知究竟哪个才是墨盘?搅得这一缸子的浑沌,祁永乐不禁苦笑地摇摇头,怎么他竟觉得答案会是他那个看来循规蹈矩的儿子呢,就怕吹皱一池春水的罪首也是他……若真如此,只怕他这个做爹的再试图力挽些什么也无力回天了。

转身迈向祁沧骥的寝房内,甫进门,空气中残留的情欲味道就叫他皱紧了眉头,眼前的情景不就更加证实了他刚刚的忧虑……能肆无忌惮地与一个男人行这等夫妻间的亲密情事,只怕沧骥已是泥足深陷了,自己这釜底抽薪的做法能唤醒得了他吗?

直到此时,祁永乐才相信自己的儿子对残雪并非一时的迷惑,而是投入了相当深的感情,惊怒之余也不免为爱子将要面对的感到心痛,然而倏地脑海里岔进的念头叫他不由地一愣……或许,残雪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

心疼沧骥明了真相后两难的抉择,不愿他为自己落得众叛亲离,背负不忠不孝的责难,所以宁可背叛他的信任隐瞒起所有,与其两人愁颜相对泪垂天明,不如就由自己只手了断,不论是罪、是过、是悔、是痛,一个人独尝,就够了……

没想到啊,两个同该是无情狠戾的杀手,却都为了一个人如此的用心良苦……祁永乐感慨万千地叹了口长气,非得一决生死的他们心底深爱惦念着的为何竟都是同一人,这样的宿命安排,当真是讽刺至极。

对这个似冰又似火的孩子,向来自诩平稳的心境也已被挑得百味杂陈了……祁永乐分不清到底该怨恨残雪以男人之身诱陷自己儿子走上背德叛礼的不归路,还是该感谢他对儿子用情如此之深才让自己有机可乘?

分不清心中对他抱持着是夺子断后的怨怼还是剿家灭族的愧疚?分不清与他究竟是异族相忌的仇敌还是同门至亲的师徒?……太多太多分不清的感触,就如同两人间盘根错节般的纠葛,叫他剪不断理还乱。

“……沧骥,没想到向来让爹最放心的你,如今会是叫爹最担心的……唉,难道爹真的从来就没了解过你吗?怎么会变得这样,你是我的孩子呀,为什么现在却陌生得让爹心慌?真是爹给你的担子太重了吗?”

“现在说这些大概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对不起,沧骥,即使爹已经知道他对你是特别的,爹仍不得不毁了他,他的身分特殊,知道的……也太多了,于公,爹不能冒这个险,于私……就算爹能放过他,他也不会肯放过爹的,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恩恩怨怨……多到只怕用鲜血也难洗清。”

低喃般的语声圈圈扩洒在静悄悄的房里,祁永乐刚毅的脸庞上此时刻划着的是道道深沉的痛苦,是人,总有脆弱无助的一面,而他,暗掌权臣生死的王者,却只能在这种时候对着无知无觉的儿子倾吐满腹积郁。

“爹只能答应你,不会让他有太大的痛苦,那孩子这一路走来已经太过坎坷,爹不会再让他多受折磨的……

“爹也答应你,定会把他完整的送回你面前,虽然爹清楚这会令你情殇难释,但……总比要你往后在茫茫人海中寻觅一个空影来得好吧,这是……爹以父亲这个身分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一字一语,是血也是泪,祁永乐很明白自己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却是再无方法能够挽回这已然预见的结果,能够不失去这个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小儿子,替朝廷留下攘夷镇关的良将。

哀,莫大于心死,杀了残雪只怕也就如同杀了这孩子,虽然不忍,即便难舍,却是最后不容自己选择的唯一,再怎么悲哀总也比起真的动手杀戮亲子来得好些……

祁永乐不断在心中对自己解释着,仿佛多这样想一分,他就能有更多一分的坚定。

应该是这样吧……其实内心深处早已无法比较究竟是看着儿子一寸寸心死还是亲手送他陪心爱的人共赴黄泉来得仁慈,他何尝不明白选择前者只是种懦弱的逃避,毕竟,他也只是一介血肉凡人而已,不真是轮回殿上的鬼王阎罗。

……可以被原谅吧,此时此刻这样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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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见到的就是一张愁云满布的熟悉脸孔,祁沧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探向身侧的床板,传回的冰凉却叫所有刚苏醒的朦胧在瞬间尽褪……人呢?

“九叔,这怎么回事?”沉住气问着立在床前的亲长,祁沧骥不让心底涌起的慌乱泛滥溢流,既然祁世昌会在此时出现,那事情就不是全然无迹可循,何况他另外也还有一着伏棋可用。

理清了应策,却依然想不透浅眠的自己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就会昨晚曾喝了些酒,也不该熟睡到连残雪离开了都不知道?……不对劲,暗自运气察视着,祁沧骥就发现血脉有些不顺,情形就像是才刚被人解开穴道……

“……没错,是那孩子点了你的穴。”喟叹了口气,祁世昌睇视着祁沧骥一脸的阴晴难定,不兜圈地直接替他说出心中犹自未决的答案,这次要不是事先安了人留意着七哥府里的动静,只怕就又要错过了。

当急急忙忙赶到这儿看到祁沧骥被制穴昏睡在榻时,祁世昌就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决定是对的,那孩子对骥儿如果不是已情根深种,又怎会用这种方式告别,选择孑然一人面对,没想到看来冷若霜冰的他蕴藏的情感竟会是如此深挚。

“是他……这小子到底瞒了我什么?”低语轻喃着,祁沧骥带着几许茫然推被起身,拾衣着装的同时仍苦苦思忖着残雪这令人费解的举动。

“骥儿……你对他,真是认真的吗?”背转过身,祁世昌注视着窗外晴空中的悠悠浮云,虽然心中早有了琢磨,却还是忍不住想再次确认这一份不被允许的禁忌感情,只因为自己的决定是条容不得反悔的路。

“九叔这回指的又是哪个他?”没有心情再打哑谜,祁沧骥脸上虽然仍挂着微笑,却已是少了温度,叫人感受不到半分和善的暖意,隐约可以感觉到万里狂澜已起,而风暴的中心俨然就是那个叫自己满心牵挂的人儿,他没有时间再绕圈子。

“……残雪。”深深吸吐了口气,祁世昌才缓缓道出这个倾京覆城的名字,短短两字却似重逾千斤,他明白从口中道出这个名字就表示自己再也脱不了干系,再也不能只做个磊落光明的九王爷。

“果然……这一切九叔您都了解。”眼睑轻合,祁沧骥何尝不了解祁世昌心头上担负的压力,而同为皇朝的一员,如今端上台面的一切也由不得他再视而不见。

“聪黠若你,早猜到了不是……”苦笑地一哂,祁世昌抚了抚长髯,“我就尽可能长话短说吧……想必你已经知道残雪就是当年吏部侍郎欧阳磬的孩子,正确说来他应该是那达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才对,如果没有当年那段……

“……欧阳家的事的确是朝廷与那达的协议,不过这又能怪谁呢?唉……就因为欧阳磬跟他们女王戎嬿的私恋不被允许,结果不但是他早不容于那达王朝,就连两个孩子也不被承认,更别说又加上了双生子的忌讳……

“我是不知道留在那达的那个是怎么得到那达王室的认同,但我想好歹有戎嬿护着,多少能叫那些怀有异心的王臣们心存顾忌,可是留在欧阳家的这个就没那么幸运了,偏又是王的孪生兄弟,所以就变得可以更名正言顺地抹灭他的存在。”

“名正言顺?”半眯起眼,黑瞳里跃着危险的火花,祁沧骥开始盘算着等这里的事告一段落后,是不是该杀回那达替他的小雪儿讨回另一笔债,就为这个该死的名正言顺!

“骥儿,人,总是会为自己的作为找借口的……十多年前的北界并不似这些年的平和,常常争端四起,大小战事不休。”沉缅在回忆中,祁世昌不胜感慨地描述着当年。

“那达地处北国荒漠,国力虽然不如我们,但要想彻底铲除掉它也不是件易事,圣上常为此烦忧不已。”

“所以当那达内部权力消长替换,就提出互不侵扰的约定?而条件就是我们帮忙做刽子手,替他们名正言顺地灭掉心腹大患对吧?”

自行衍拟着后续发展,尽管心中不以为然,但祁沧骥也明白这是场利多于弊的交换,不过就是牺牲个朝臣,十余条人命换得十数年的和平,怎么看都是件叫人怦然心动的好交易。

“骥儿……”嘴角苦涩地裂扯着,祁世昌如何听不出其中的讽刺,“盛世之下必多阴蔽之处,你不会不懂的,歌舞升平的日子不是单靠吏清政明就能维持,只是背后的昂贵代价寻常百姓看不到罢了。”

“那黄泉呢?”无奈地抿了抿唇,祁沧骥些许黯然地垂下眼睫,他懂,他当然懂,战场上灿烂耀眼的胜利往往也是无数的牺牲折衷换来的,他怎会不知道盛世太平是拿什么堆积,很多时候对错是非的界线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一切的道理他都明白,只是,自己从不愿将这繁华下的烂泥看个透彻。

“黄泉……就是我适才所谓的代价。”闭了闭眼,祁世昌知道就快切入最难说明的部分,一颗心不由地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或许你已经猜着了几分,这组织明为令京城头疼的杀手集团,暗地里则是替朝廷整肃秩序的一支奇兵利器。”

“嗯,不只是我,残雪好像也猜着了几分。”祁沧骥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黄泉从不与临渊堂为难,只因它是刑部的菁英,是朝廷损失不起的代价。

“残雪……那孩子扮演的是黄泉的栓锁。”提到残雪,祁世昌心头又是一紧,“如你所知,黄泉里的杀手大都真的是黑白不分的残酷罪犯,眼里有的只足金钱跟欲望,这光靠统驭者一人的力量是无法压制的,应该说……就算可以也不能由他出手,否则势必引起整个群体的反噬。”

“所以……拿残雪做棋子?九叔说的他是指那个阎罗吧,算盘打得不错。”扬着眉梢,祁沧骥开始了解黄泉这组织看似复杂的运作,难怪上回会看到残雪狙杀同属黄泉的杀手,搞了半天这小子专门帮阎罗玩窝里反的游戏。

“对,在黄泉里残雪是特别的,不但是阎罗一手培植出来的,他的独断独行也是阎罗刻意放任的,目的就是塑造他不分敌我的性格,这样残雪才能在组织里代替他毁掉有害皇朝的凶残之辈。”

“他让残雪替他背这些?为什么是残雪?那小子怎么可能这么听话?”拧着眉,祁沧骥不否认一颗心正为残雪这些年四面楚歌的孤立感到刺疼着,却不明白残雪为何会这般不问原由地从令杀人……

“他跟阎罗有过约定,内容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阎罗是真的竭心尽力地栽培残雪,只要是那孩子愿意学的,不论哪一方面他都是毫无保留地给予,只除了感情……那是他付不起的。”

“我不懂,这男人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残雪的来历,对一个连情感都不能付出的敌人他怎么有办法倾囊相授?难道不怕养虎终成患?”一时间祁沧骥竟觉得这个谜样的男人跟残雪有点相似,所作所为处处都是充满着难解的矛盾。

“因为……依旧有情吧……”叹息似的一句,祁世昌苦涩地看着祁沧骥一脸不能置信的错愕,“……你觉得不可能?说得也是,若是有情这些年怎会狠心陷他于血海中?……若是有情如今又怎会一心置他于死途上?虽然是很矛盾……可这是事实,这一路旁观,我都看得很清楚。

“对残雪,他一直都有几分愧疚,但更多的却是不得已,这不是他的错,从来都不是……他终究也是人哪,这么多年将残雪留在身边看顾育养着,岂能真无心无情,要不是视他若子若徒,怎会对他万般纵容,又怎会倾心相教?真要无情在最开始就不该违诺留下他一条命。”

“九叔,您认为这叫有情?恕沧骥无法苟同……在他,只不过是因为一时的内疚或不忍才没赶尽杀绝,而他后来所对残雪做的难道不也仅是一己的私心?”沉着声,祁沧骥不以为然地微拢着眉头,这男人这般矛盾的感情只会深深伤害了残雪。

“骥儿,为叔明白你是怜惜那孩子,但别忘了这样的血腥杀戮,阎罗为了我大祁皇朝更是过之而无不及……他也有他的苦楚,若要说私心,就只是寂寞了,想在狼虎般的世界里找个可以信任的同伴,陪他继续在这片血域里崎行罢了,何况除了黄泉他又能放残雪在那儿呢?”

“为什么是残雪……既然是为了我们祁氏江山,这代价为什么要由个不相干的人来承担?这个叫阎罗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九叔难道不觉得他对残雪很残忍?”口气变得越发严厉,祁沧骥关不住满心因残雪而起的愤怒。

“良心发现就当捡只狗般将他拎回来养,却又吝啬地不给他一丝温情,美其名说是尽心教导给予一切,却又何其残酷地利用他这身本事溅血夺命,让他被人惧之如鬼如魔……残雪不是个死物,你们有没有想过他的感觉?这样待他还不如当初干脆给他一刀来得仁慈!”

“……为叔……没办法回答你这些……骥儿,天下人任谁都可以误解他,憎恨他,惟独你不行,他付出的牺牲已经够大了,为叔不能眼睁睁看着连你都不谅解他。”低沉的语声显得寂寥落寞,祁世昌不是没这般想过,然而他又何其忍心责怪兄长呢。

“……九叔?”答案已是呼之欲出,祁沧骥只觉得丝丝冷意开始自心底泛起,一寸寸浇灭胸口高涨的怒火,他不确定昨晚一心想要从残雪嘴里问出的事情现在是不是还真心想知道,是不是还有那份揭露一切的勇气……

“你该猜得到的……”不忍看到祁沧骥挣扎的扭曲表情,祁世昌转开视线轻语着。

“……九叔开玩笑吧,爹他……怎么可能?!天哪!”挂在脸上的神情已是僵硬得难看至极,祁沧骥生平第一次想学鸵鸟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虽然早就察觉到残雪与祁永乐之间的不对劲,潜意识里他却不让自己往最坏的方向想,所以怎么也没把阎罗这身分跟自己的爹对起来。

难怪,阎罗会千方百计地暗喻着自己该遵守份际,顾好自己祁姓的尊荣,难怪,阎罗会说出众叛亲离的残酷字句,再再拿出得失逼自己放在秤子上细细衡量,这般的用心良苦就为了不愿造成父子反目的逆伦。

……这下可好了,姑且不论他能否谅解身为阎罗时父亲所作所为的对错道理,不论欧阳家的公道是非,光凭一个是自己挚爱,一个是自己至亲,这场生死拔河未开赛自己就已先成了稳输的一方……

“……这是哪门子的玩笑。”震惊、担心、烦忧、焦虑……太多太多复杂的感触一涌而上,最后叫祁沧骥惨青了张脸,终忍不住闭跟抱头申吟出口,“一个是我自己招惹的还没话说,另一个更绝,居然是我老子,连选都没得选,这回真惨了……”

“沧骥?”万分担忧地望着怪怪的祁沧骥,祁世昌轻声探询着,即使他早耳闻这侄子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但如这般不计形象的哀嚎样子他着实没见过,不由得他不担心。

“别叫我……”又是一声闷吟,好半晌祁沧骥才张开眼,烦躁地伸手爬梳了一下未梳整的乱发,脚下开始来回踱起步来,“让我想想……棋都快将成死局了,还能怎么解?真是要命,自家人哪有这么玩法……”

“骥儿,时间不多了,残雪这孩子恐怕是先行动了。”头一遭看到祁沧骥失措的慌乱样子,尽管同情祁世昌仍不得不温言提醒着,只怕是没时间让他想个好方法了。

“行动?九叔,我爹人呢?”猛然停下脚步,祁沧骥闻声才意识到此刻残雪不在的事实,稳下心略略思索后转头回问,既然九叔能即时出现在这儿就表示他该有派人盯着府第吧。

“两刻钟前从前门出去了,可惜不知道落脚处,七哥很厉害,我没敢让我的人跟着。”祁世昌摇了摇头,手下的能力有限,凭祁永乐的修为,跟也是白跟。

“他的本事我听说了。”手指轻敲着下颚沉思着,半途冒出个这么厉害的爹,祁沧骥真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没关系,我让影子涵跟着残雪,等下就该会有回报,反正既然爹能耐这么高,残雪一时半刻也奈何不了他的,我再想想该怎么劝那小子别动手……不,不对!”

“九叔,我爹该不会还要杀残雪吧?”想起之前回京路上针对残雪的狙击,祁沧骥不禁脸色一变,目光紧锁着祁世昌,“为什么?你不是说爹他一直很内疚?”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也说了,还有……更多的不得已……”

黯然长叹着,祁世昌无语眺望着苍天,七哥与那孩子间的纠葛连他都理不清几分,他又能如何解释给祁沧骥听呢?只怕……连当事的两人也难一项项细分其中的种种情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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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古刹,即使曾有过辉煌的时代,如今也只能带着岁月的痕迹颓倾在枯林深处,任那爬满了斑白壁墙的藤蔓紧紧束缚着与之同朽,静看着人世间的繁华起落。夹杂着丝丝寒意的秋风阵阵袭过,卷起了枝头上残挂的枯叶漫天飞落,如雨打般铺洒了整地,添加了色彩也添增了萧瑟。

闭着眼,残雪将全身的重量交给身后耸拔入云的枯干,任凭满空飞舞的秋叶片片洒落肩头,绊缠着发梢,就仿佛他的人已是这片秋景的一隅,陪着古刹一同走过这亘古幽远的时光。

秋风凉爽,然而跌入记忆洪流中的残雪却始终无法平心静气……烦躁地咬着下唇,不论再怎么提醒自己这些只属于过去,一如其他片段的毫无意义,脑海里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再浮现起遇见阎罗的那个冬夜……

无尽的黑从四面八方漫涌而来,周遭却找不到一盏为自己而留的灯火,就连天上也没有一颗愿意为自己闪烁的星子,迷蒙视野中望出去的景物尽是变形扭曲,如幻影般没半点真实感,若不是一步步沉重的足音提醒着,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这凄凄鬼域里的一抹游魂。

到现在,残雪依旧记不起当时的自己在坚持些什么……就只是拖着麻木的双腿蹒跚前行,只是攀着冰冷的墙沿不叫虚疲的身子倒下,茫然寻找着可以停下脚步歇息的尽头。

或许,阎罗就是那尽头吧……那男人的出现迄今仍是记忆中少有清晰的一幕,一身黑衣的他真如同鬼魅般凭空自黑暗中出现,没有任何累赘的言词,只是静默地伸出那双来自地府般没有温度的大手,但当时的自己却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了它。

后悔了吗?浓密的睫羽轻眨,残雪缓缓地睁开眼来……如今一而再地想起这些,是因为觉得后悔了吗?如果那时候自己没有伸出手,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难解的纠葛,就什么感觉都不会再有……

……想学武吗?

高大的身影背光矗立着,气势如山如岳……

……好听吗?这是筝,我可以教你……

有力的指节在琴弦上轮舞着,琴音似江若海……

……这把流虹给你,我美丽的小使者……

耀眼的银瀑随语扬起,灿芒如烈日艳阳……

“为什么还……记得……”语声轻吐,残雪皱着眉问自己,即使张开了眼,映在眼底的仍是幕幕一同生活的过往,那些早选择遗忘的点点滴滴此刻却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该佩服这个叫作祁永乐的家伙呢……半眯着眼,残雪出神地望着枝缝间湛蓝的晴空……不但有耐心把条毒蛇拴在身边十年,还敢毫无顾忌地让它茁壮长大……既然打开始他就知道自己的身分,却为什么不彻底斩草除根呢?

不怕夜长梦多吗?还记得这男人教自己拿起剑的第一件事就是个“绝”字,留心留情的杀手是注定走向灭途,言犹在耳,但他却是从开始就违反了他自己的铁律……

是因为太自负?还是太无聊了……

猜心的游戏玩了近十年,想不到到头来自己还是搞不懂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唇角扬起了淡淡的弧度,有了焦聚的黑瞳里浮起一抹讥消……搞不懂的还有自己吧,为什么……要去在乎那个人的心意呢?

举臂挡住刺眼的秋阳,残雪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看不见的掌心已是布满道道沁血深痕……十年,对谁而言都是段漫长的时光,尤其是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即使不愿承认这个男人在心中留下的分量,却也没办法轻易抹灭掉那些漫漫岁月中他所留下的印记。

无法否认多少个因恶梦惊醒的黑夜里,能让自己再度安心入眠的……是那扇门外倒映的宽厚身影……而多少个身心俱乏的日子里,不敢说出企盼的……是额上那只大掌的抚慰,即便他口中从来就没有说出过任何关心的只字片语……

只是,当年岁渐长,当自己选择了遗忘弃舍,做到了那个他教予的绝字,这些孺慕的感受早就被一同埋葬,连记忆也不复存有……至少他是一直这么以为的,却没想到如今竞还会记起。

“这样也好……”放松了眉心,残雪脸上的浅笑变得多了些许温暖……就让这些纷沓杂乱的回忆占满了心头也好,这样就不会再闭眼睁眼都是那个身影了,属于他的一切只要深深锁在心里就足够了,不能……再想起……不能在这时候变得软弱……

该还是……不后悔吧,如果十年前没伸出手握住这份多出的时光,虽然一切都能如愿结束,但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不会遇上这让心发烫的家伙,也不会知道被他呵护在怀的感觉,更别提可以拥有这段足以令过往失色的记忆彩扉。

“……你不该动心的。”低沉的声音自林梢间传出,不知什么时候祁永乐已是抱臂伫足在残雪面前丈许外的距离,若有所感地喟叹着。

“可惜哪,残雪,你曾是黄泉里最出色的杀手,如果不是因为你知道太多不应该知道的,我还真舍不得出手毁了你这颗好棋,可惜……劝你放弃吧,做不到无心无情,永远都不会是我的对手,挣扎只是徒增痛苦。”

“是吗……”抬首望着祁永乐,残雪慢慢挺身站起,散透出的冽寒顷刻在周身划出一方不容靠近的禁域,连带着四周的空气也仿佛为之凝结,“你真这么想?躺在地下的许多家伙合眼前也都曾这么想过……他们该不介意多个伙伴。”

“呵……有意思,我当然是开玩笑,对于亲手调教出来的你我怎敢小觑,那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嘿,认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发现我的小使者竟有这么多面叫人着迷的模样,真是太有趣了。”扬着调侃的语调,祁永乐的神态已不复方才严肃,一切都如同残雪熟知的阎罗那般。

“彼此,我也不知道你做戏的功夫这么高明,七王爷?还真是个叫人瞠目结舌的身分。”淡漠着张脸,残雪口舌上也不遑多让,适才淡然的怅惘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每每面对这男人时莫名涌出的紧绷感。

“喔,你会吗?我不以为这世上有什么事能吓到你……说到这,我该赞佩你的抉择十分明智,尽管我俩间的结局不会因为沧骥知情与否而有所不同,但我还是该谢谢你省却了我不少麻烦。”原本戏谑的神情又是一转,祁永乐唇弧半扬,尔雅地敛袖一揖。

“哼,别太自以为是,我早说过别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偏首移开视线,却仍止不住心底实起的骚动,毕竟是父子血亲,那过于相似的神态语气在在勾唤着脑海里深沉的身影,残雪再次将指尖埋入掌肉里,提醒自己面对的是匹与自己同样狠酷的豺狼,不能被他的笑容迷惑了……

“随你怎么说都没关系……但就当看在这份上,动手前我可以回答你任何的问题,我想你也该有很多疑惑才对,问吧。”就当作师徒一场的最后赠别,头顶上的枝影交织着艳阳投射在身上,纵乱交错的明与暗一如祁永乐此刻说不出口的复杂感受。

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感觉……祁永乐抚抑着心湖间荡漾的涟漪,没想过事到临头时才发现不是举手挥刀就能斩除一切,原来十年的时光对谁来说都是漫长的,漫长到坚如木石般无情的自己也无法例外。

“任何问题?”甫闻言,残雪一双灿星般的黑眸倏地冷凝成霜,目光森然地直逼祁永乐,串串轻扬的笑声在下一刻放肆地飘出,“呵……你以为你是谁?祁永乐,你以为你真是地府阎罗?权掌幽冥生死?呵……真是好笑……”

拧着眉望着残雪似是失控的狂态,祁永乐顿时敛回神游的心绪,他可以感受到笑声里藏有太多的无奈与郁痛,却是不明白为什么察觉不出同城外交锋那时候炽涨的怒气与杀意。

“……你也不过是枚棋子罢了,我的问题,你要怎么回答?”笑声陡然而止,漆黑的深瞳一如冰潭般的耀着噬人的寒芒,“就算你能告诉我一百一千个该死的理由,却也永远解释不了为什么,但凭帝皇一语吗?”

“干脆你来告诉我我该问什么好了……”冷厉的语调一改转为低柔,就如同情人般的轻喃细语,丽妍面容上重新绽露的笑意却如鬼魅般惑人,花般的笑靥隐带着丝丝凄惶,让人忍不住将心深深紧揪。

“……该问我姓欧阳的是有多少个活该遭戮杀的理由,还是问你这堂堂王爷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委屈?是该要问戎月那边家伙的狗屁倒灶无聊事,还是该问你大祁皇朝诛臣灭民的丰功伟业?”

“你……”掩不住讶异的神情,祁永乐被问得哑口无言……没想过这个对万事漠不关心的孩子竟有着颗玲珑心,他原以为残雪就算知道了事情所有的始末,也会有许多不甘的为什么要问,却没想到他竟是看得这么透彻,透彻到找不着对象纾解满腔怨忿……

“动手吧,别再白费王爷你的金口玉液,我想问的,任谁都给不了答案。”闭上眼低声轻语着,再睁开眼后的残雪又是恢复一贯淡漠的神情,澄净的黑瞳里平静得不再有半丝紊乱。

“我知道了……虽然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但我想我还是欠你一句对不起……还有谢谢。”活得太过清楚总是可悲的,这道理祁永乐是再明白不过,一颗心又像找着同伴般悄然撼动着。

“这个谢字未免说得太早,对你,即使无怨,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还想再见那人一面哪,还想再好好看他一眼,就算是奢望也不想放弃,哪怕染血后的自己再也无法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哪怕将成为他不共戴天的死敌……都无妨。

“是啊,杀手怎能留情……这是我的兵刃,十多年未曾动用了,虽然今天我也不认为需要,但对你,我愿意例外。”自腰间的囊带取出一对爪勾套上臂膀,祁永乐温言解释着,不再讽词相对,“倒是你……空手吗?怎么不用那把匕首,我瞧挺适合你的才对。”

“啰嗦,你是想让你儿子的兵刃喝他老头的血才过瘾是不是?”不耐打破了淡漠的面具,残雪审视着自己右掌修长的指节,一字一顿说得清楚,“你该很清楚,我自己就是最好的、杀、人、利、器。”

眼色一沉,带上了几分黯然,祁永乐平举起臂膀不再言语……这孩子为了自己的儿子真可算是顾虑周全了,只可惜……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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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止天晴(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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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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