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夜半,月儿悄悄地垂到窗前,银白色的月光,斜斜地照进阁楼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开始有了淡淡的光亮。

品云掀了掀眼帘,恍如隔世般地醒来。当她看见此许模糊的景象在眼前飘动时,她就知道,蒙在她脸上的黑缎,已在刚刚的激情中松绑,正斜斜地瘫放在她耳边的红绸缎绣枕上。

窗前的明月像个宵小,偷偷地探出脸,看着床上这对缠绵后的男女。

她悄悄地坐起身想看他,屏住气,仿佛连心跳都要静止了。她微微转向他,她看见了,那是一张冠玉般的俊颜,每一道起伏、每一个深浅都恰到好处。

可是……为什么傅颜长得这么像一个人?

她紧闭着双眼,不敢往下想。昨夜,他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也没有和她说什么话,难道是她思念傅颜太过,才会……品云再张开眼,看见摊散一地的府绸长袍,米黄色的璎珞和佩腰上看来名贵的翠玉,这不是寻常人家的衣饰;还有……壁上大幅的山水画、精雕细琢的床柱和绣花的丝绸被褥,这也不是一般人家的房舍装潢。

这里是哪里?

他不是傅颜……他是……他是和傅颜极为相似的永珑贝勒!

品云流下了两行热泪,她心乱如麻、神色仓皇,恨只恨造化弄人,此刻她才知道和自己激情温存了一整晚的人,并不是傅颜。

而是在总兵府对她刑求的永珑贝勒。

品云呆呆地出了神,拿起一件白绸的宽衣披上自己赤裸的身子,无意间轻触到衣裙内暗藏的匕首,那是谷天时送给她的。

之前侍卫捆绑她时,并没有搜她身,甚至还特别礼遇地让她坐轿子,原来是早已对她有预谋了。

她将匕首掏了出来,紧握着刀柄,悲愤得想要一刀刺进永珑贝勒的心口,然而她又迟疑地看向窗外,明月渐渐西沉,天际边如鱼肚渐白,品云乍然回神,这个时候若再不下手,他就要醒了——

她握着匕首,一回头,猛然看见枕上的永珑贝勒张着眼定定地看着她,品云不禁心悸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差点掉落。

“你想杀我?”永珑双眉深蹙地问。

“你骗我……”品云惨白着脸,哽咽地说。

“因为我不是‘黑狼’,所以你要杀我?”

“我是要杀你,你这个衣冠禽兽,你……你为什么要骗我?让我以为你是……如果杀不了你,我宁愿死——”品云泣不成声地说着。

“很好——你宁愿死,也不想跟我。”永珑冷冷地说。

“我只爱一个人,但不是你!我好恨,我恨不得杀了你……”

“那你就一刀杀了我吧!”永珑坐起身,直挺挺地望着她。

“我会的——”

品云握着刀柄的手,不住地颤抖。泪水早已溃堤,刀口就抵在他袒露的胸膛前,她一点一点地使劲,刀口一寸一寸地深入,永珑压根儿就不想阻止她。

看到鲜血泉涌而出时,品云突地收了手劲。连她自己也不懂,明明要杀他的,可为什么痛的是她的心口、怕的是她?

“不!不!我不要杀人,我会自己了断——”品云说完举高了匕首,就要往自己的颈子上抹——

永珑一把将匕首打落在地,但品云急忙又上前要拾起,永珑的胸口隐隐作痛着,他想要阻止她,却慢了一步。

品云再次挥动匕首要刺向自己,永珑身形一晃,干脆用手紧紧地握住刀沿——血缓缓地从他手掌缝里溢出,在灰败的夜色里,像是一条条墨黑色的小蛇,怵目惊心地从手缝里游移出来……品云看得心惊肉跳,终于放开了匕首。

“为什么不成全我?这样伤你自己,你以为我会原谅你?你错了!我不会……我不会……”品云面色死灰,全身簌簌发抖,只觉眼前发黑,两腿站立不稳,突地一个踉跄翻倒了檀木桌,桌上的玉瓷茶碗叮叮咚咚地掉了满地。

“不!我不会成全你,我也不会求你原谅,如果你就这么死了,不是太便宜我了吗?我还会要你,你的人、你的身体都是我的,我不准你死!”永珑在她尚未跌倒前牢牢地扶稳了她。

“放开我!要死要活是我的事,虽然你占了我的清白,可是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我不会再让你碰我……”品云使出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他的手。

“那么你就多想想清帮的人、柳玉成……”

品云脸色大变,但在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时,门外响起了数十人的脚步声。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六爷!六爷!您还好吗?”永珑的贴身侍卫听到了声响,急急忙忙赶来。

永珑放开了品云,随意披上外袍,一手还握着抢来的匕首,浑身血迹斑斑地打开房门。

“有刺客!六爷!您受伤了!”侍卫们见到贝勒爷这样,都吓破了胆子,立刻准备冲进屋内捉拿刺客。

“没事了!去叫刘大夫来。这里要派两个侍卫日夜把守,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出。”永珑挥手说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是!六爷!”

不多时,太阳露出了白光,山庄里此起彼落的鸡叫声,交替响彻在白茫茫的晨曦中。两名婢女手捧着光鲜华丽的衣物,推门进入品云的房里。

“杨姑娘,我叫玉梅,大家都叫我梅姨,你也叫我梅姨好了。她叫芹儿,咱们是来侍奉你换洗着装的。”梅姨话一说完,拍了拍掌,顿时两个高头大马的侍从捧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木桶进来,氤氲弥漫的水气缓缓从水中升起。

“杨姑娘,来,我来替你把这身汉服脱下。”年纪稍长的婢女上前,伸手往品云的前襟探去。

品云甩开探来的手,疾声说道:“走开!我不换旗装,我也不想沐浴,你们全都走开!”她哭肿的双眼瞪得好大,满心的怨气无处可泄。

“唉!你们先下去,这里有我就好了。”梅姨放下旗装,遣开所有的人,径自拉了把椅凳,大剌剌地坐下来。

“杨姑娘,你实在不该伤贝勒爷,他从郑亲王手里将你救了下来,你该庆幸的。”

品云不解地望着梅姨。

“杨姑娘,昨儿夜里要不是贝勒爷赶回来,及时救了你,今天你早就坐上了轿,被送到郑亲王府里去了。相信我,你绝对不想成为郑亲王的侍妾,他是出了名的淫虫,残暴成性。有多少良家妇女都被他监禁在王府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些话你可别对外人说,我是好心才告诉你的。”梅姨见人都走了,才放心大胆地说。

“这里是哪里?”品云心头一紧,问道。

“这是皇族在杭州的避暑山庄,寻常人家是不得进来的。皇上有心将这追月山庄拨给六皇子永珑贝勒,可是这郑亲王说皇上还没有正式下文,只要是皇族都可以来,所以郑亲王才会捷足先登来占你。可是啊……他这下可吃到苦头了。”梅姨脸上有一抹笑意飞闪而过。

“什么苦头?”品云见梅姨十分亲切,不禁放下了戒心。

“哈!他啊……连裤头都还来不及拉紧,就让贝勒爷打昏,连夜叫人抬上轿,送到别处的府邸去了。”

品云一听梅姨说到裤头都还来不及拉紧,就想起昨夜里郑亲王对她说的那些粗暴淫邪的话语,先前哭红的眼眶,又涌上了泪水。

“唉!别哭别哭,郑亲王没有得逞,换来了贝勒爷,是你的福气啊……”

“我的福气?我不想要这样的福气!”

“嘿!我的好姑娘,你现在可是永珑贝勒的侍妾了。他啊……可是皇上最钟爱的六阿哥,将来有可能接上龙位的。如果你好好侍候贝勒爷,说不定有朝一日,爬上枝头做凤凰!”

“做凤凰?我是个叛党、是个汉家女,怎么可能做凤凰?我只想回到白云庵里出家修道,这凡尘俗世太复杂、太可怕了!”品云认真地说道。

“杨姑娘,快别这么说!我看得出来咱们六爷很喜欢你,昨天他为了你,差一点就杀了郑亲王铸成大错。你想想看,郑亲王好歹是贝勒爷的皇叔,再说你又是清帮的人,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朝廷对清帮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命比蝼蚁还不如!郑亲王可以对你为所欲为,没有人会为你出头的。如今有贝勒爷替你撑腰,你这一条小命算是捡了回来。”

“清帮的人都被抓了吗?”品云急忙问道。

“可不是!这一次的大行动可是贝勒爷策划许久的,朝廷不知派了多少探子,就是查不出清帮的秘密会所,今天贝勒爷一举剿灭清帮,还抓到了他们的头儿,替朝廷除去了这么大的祸害。你说这皇上龙颜大悦,贝勒爷以后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得罪了一个郑亲王又算得了什么?”

“这清帮的人他们会怎么处置?”品云担心地问。

“当然是一个个斩首示众了!”梅姨答得爽快,不知品云内心正在淌血。

“来来来,这水都快凉了,我来替你换洗……”梅姨见品云坐着出神,急忙想岔开话题。

“梅姨,我自己来就好,这旗装你拿下去,换一套素色简单的汉装来。”品云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站起身来看着水气上升的木桶,白雾雾的波光里映照着一张连自己都陌生的脸。

“这……这……这宫里没有人穿汉装的。”梅姨为难地说着。

“这不是宫里,不是吗?”

“话是不错,可是……”

“梅姨,我不想为难你,你不拿来,我穿上原来的衣服就是了。”品云语气坚定地说道。

“好吧!我去想办法弄来,但这贝勒爷要是怪罪下来……”

“就说是我坚持的。”品云接口说道。

追月山庄

品云住的这东厢的逐日楼里有扇长窗,当帘子拉开后,窗外的景致尽收眼底,视野绝佳。

这里是皇族避暑休憩的地方,下人们都懂得贴心地伺候人,连闺房的密事梅姨也毫不忌讳地侃侃而谈,每回总是说得品云面红耳赤,默不作声。

“……咱们做女人的不就这么回事,一回生、二回熟,没什么大不了的,能抓住男人的心才是真本事!”梅姨也习惯了品云的沉默,自顾自地又说着。

“好了,我不说这个了,你也不爱听。对了,你的头发真美,我在宫里二十几年了,还没有替人梳过汉家妇女的发式呢。杨姑娘,你看,我这是咱们旗人现下流行的发髻,就叫‘燕尾’,头发不需太长,半梳成发髻、半过肩平整。如果哪一天六爷带你进宫,我会好好为你梳理这一头长发的,可是话说回来,要我剪下你这丝绒般滑顺的青丝,我还真会舍不得呢!”梅姨天一亮就到逐日楼来,两手忙着梳理品云长至腰际的头发,嘴里也不曾闲着地喋喋不休。

梅姨在品云身边伺候了三天,除了男女情事,就是天天在她耳边不断地告诫她宫里的规矩,还不停地告诉她贝勒爷的好。但品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索性就当她是白云庵里讲道的师父,嘴里正念诵着偈文佛经。

三天了,品云还是无法接受这突来的变故,她的一颗心自始至终都悬念着傅颜、舅舅,还有清帮的许多弟兄,哪还有空间容纳永珑贝勒?

梅姨梳理她的一头长发,还没来得及盘上发髻,品云从镜中看见她一脸笑盈盈的。

她回身一望,正好见到永珑贝勒相貌堂堂、玉立长身地站在楼台前,心莫名地揪痛起来,像被毒针猛然扎进了骨髓、穿透了魂魄。

“六爷!您来了,我这就离开。”梅姨笑得眼尾的皱纹全堆了上来,哈着腰、低着头就往门外走去,临靠上门之际,还不忘笑笑看了品云一眼。

“我听梅姨说,你不愿换上旗装?”永珑道。

光是听到他的声音,就会令她产生错觉,以为傅颜就在身边。品云心中凄楚,起身慢慢地踱到了长窗前。

“我这条命是借来的,难道换上了旗服,就救得了清帮的人吗?”她语调悲凉,听了让人不由得心头一紧。

永珑怔怔地看着她身上一袭朴实素白的汉装,披泻在身后的长发,上头没有任何的珠花饰物,一点也没有沾染到凡尘的庸粉俗气。梅姨替她准备的首饰并不少,可是她一样也不要。永珑心里明白,这追月山庄里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或许!总兵府和县衙里现在关有上百名叛党,就等着皇上来到杭州定罪,救不救得了还难说。”永珑说道。

“那么你能向皇上说情吗?”品云的声音抖得厉害,就怕他会拒绝。

“我向来不承诺没有把握的事,这柳玉成是前朝余孽,死不降服,皇上早就想除去他,好收服异心,一统江山。”

“我听梅姨说,你破了清帮,得了皇上的欢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你能救柳玉成、救清帮这许多条人命,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做奴婢小妾。”

“你以为你有这个能耐?”永珑牵动了唇角,冷冷地说道。

“我不知道。”品云自认没这么大能耐,可是又有什么其他可行之道呢?

“我想,你可以试试……”永珑走上前,紧挨在她的身后,品云想转身,他却钳住她的双肩让她动弹不得。他将头埋进她的颈窝间,深深地吸了一口专属于她的香味,恨不得缠绕在她乌亮如瀑的青丝里。

品云不安地猜想他话里的意思,为了掩饰她翻腾的羞怯,她倏地挣扎转身抵住他的前胸,不让他再靠近——

永珑顿时紧蹙眉头,原来她碰触到他胸前的伤口了,品云立刻惊怯地放下手,好似她也感觉得到那炙热的疼痛。

“我不知道怎么试?”品云吞了口口水,困难地说。

“难道梅姨没有教你吗?”永珑语调平静地说道,仿佛没事人一般。

“她……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你如果要我依你,先让我见我舅舅。”品云根本羞于谈论这档事,只有赶紧岔开了话题。

“怎么,你都还没有取悦我,就先开条件了?”永珑邪魅地笑了笑,天真的品云是变了。

品云蓦地转身,站得直挺挺的,一副舍身取义的样子,闭着眼说道:“我是没有资格和你开条件,你来吧!我的身体是你的,就随你处置,只要你能答应,我什么都依你……最起码我还能保有自己的心……”品云又想到傅颜,眼眶一红。

“你又在想他了?从现在起,连你的心也要给我,否则咱们就没有什么条件好谈。”永珑扣住她憔悴的容颜,心中有万般不忍,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在脸上。

“你……”品云咬着唇,眼泪像串串珍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我是我、他是他,你最好分清楚。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们女人的眼泪,比刀剑枪炮还要厉害。”永珑皱紧眉头,胸口上的伤他全不当一回事,可看到她流泪却比杀了他还难过。

“你如果答应让我见我舅舅,我就……”话还没说完,她泪水又迸了出来。

“你就随我处置——就算我要你忘了他,你也愿意?”永珑马上接口说道。

品云说不出话来,点了点头任泪水淌下。

“别哭了,我从不强人所难,我去叫梅姨来……”永珑甩掉手上热烫的泪,好像她的眼泪会蚀肤透骨似的。

“为什么要叫梅姨?”品云不解地问。

“叫梅姨替你准备,带你到总兵府见柳玉成。今晚我会再回来——”永珑说完,就大步跨出门槛,留下品云独自站在窗台边,一时房里又归于岑寂。

品云反复思量梅姨的话——女人要擅用自己的武器,只要能抓住男人的心,比刀剑枪炮还要有用。从前她完全不懂个中道理,现在她总算全明白了。

可是她有得到永珑贝勒的心吗?为什么他会喜欢一名汉家女、阶下囚?他一个堂堂的贝勒爷又何必在意她的心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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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系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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