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秋末冬初,凉风透骨。东宫主景绛仙阁,环水而立,一波寒气轻拂,水面上的月光,荧荧闪动。

岚一人独坐百丈阁楼,望去,东宫建筑自成体系的绿琉璃瓦片,与自己怀中所持之青册,正相映出一致幽玄氛围。

皆那般清冷。

是指尖翻过书页,还是风动。这不属他的手扎与袖中的九曜玉坠,都是记载上一辈的情感纠结。自从岚幼时,偶然于府京旧皇城母后故居凤鸾宫中寻得,便成为他一心悬念之物。

期望能为故人传达心意,以自己的立场,却怎么都拿捏不到恰当。总以为当自己成熟了,将一切甄至完美了,便能有更豁达视野,为上一辈开解。却没料得,一步步,自己也掉入情感纠葛中……

解不开,化不了,停止的步伐,便会将自我,逐渐逐渐啖噬入泥泞中。

“岚儿。”一声淡柔呼唤,勾回岚的思绪。

耿帝的突然出现,是让岚一惊,忙不迭将手中青册往边旁书堆中一送,再急急起身应答:“儿臣拜见父皇。”

“朕没让女官们通报,吓着你了?”月色婵娟,挂在那姣好脸蛋上的笑容,亦是柔滑。

“没的事,是儿臣自个发呆了。”

方才的岚,是当真呆楞,望着那东宫青瓦釉融在黑夜水波,涟漪轻荡不见幅,却怎么都能组成那人影像──霏怜渶!

仿佛入魔般,他避着他,却避不开自己的心。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如果,反复颂读,便能执行作到。那么,他愿意念千遍、万遍,只为了将那痛彻心肺的情感,割除,纵然带血带肉,也情愿……

“同在一座城内,没在早朝会面,竟好些日子没见岚儿你的身影。”霄白细指尖一路抚过扶拦,坐到岚的身旁,那动作缓徐,仿佛微风轻拂。“夜来思念孩儿,便亲来一访,岚儿不会见怪吧!”

“有劳父皇亲驾。这阵子季暮变化,可能着寒了,以致身体微恙,未向父皇请安,还恕儿臣疏忽。这些日子在宫内休养,亦有拟定些草案,已托亲信呈上折子。暂过些时日,等身子调养好,必亲自推动。”

前话是为了闪避怜渶,早打好的腹稿。但后话真是岚策画许久的政案,言来便难掩兴奋。

“岚儿所说为混血学塾之设立?”

“是的,自攻下霏及西域诸国后,我朝境内,逐渐增加许多混血小儿。父皇您也曾经说过,希望达到完全的种族融合。但多年来,仅管再三倡导,仍无法提高他们地位。”

岚始终还记得,那与怜渶共游民间市集的夜。当时,为了不让同行的他受窘,那腼腆的男孩,将自己一头灰发裹入头巾内。如此体贴,也让人心疼极了的反应,始终记忆犹新。

一壶清月凉若水,纵使多年经过,那夜色,那人的句句承诺,大手牵系的温度,不过恍若昨夜。只是,当梦醒时分再回头,两人间的距离,却太远太远……

强撇开那一瞬的幻象,岚续说:“所以,就儿臣所见,若能推广对混血儿的教育,在各阶层高位,便能逐渐安插各种族的人民。种族岐见要消弭,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岚这话讲来自信十足,但耿帝显然并非完全同意。

“只单推此案,可有其它辅助?”若有所思地,霄回问岚。

“儿臣尚未想及辅案,但单以此案铺陈,已至圆融。其它辅案,可延至推行后再考量。”

“那么,这便不成。”十指交叠,耿帝一番话说来斩钉截铁。“在政策谋略上,岚儿,你有些想法,太过僵直,恐怕不易推动。”

意外霄如此响应,岚惊道:“儿臣不解。”

“此案需要从长计议。”接过随身女侍递上的茶盅,霄揪着岚瞧,意味深远,“倒是你自个的情感,反而迂回了。”

那盅茶水,沏的是芙蕖。清清淡淡,茶香隐约存在,仿佛只有蒸气云云。得要用心品尝,而非舌触。

岚皱起眉头,他最是厌恶这款不甘脆的茶品。起身回避霄意有所指的话,“儿臣只望能造福世人,父皇所说的儿女私情,现下不愿考量。”

茶烟霭霭,清香的,淡泊的,在虚实之间,逼紧他去承认那已退至角落的内心,狭隘别扭。

见岚如此反应,霄也没多搭语,只是和蔼笑着,语句轻柔:“坐下吧,父皇有些话想跟你聊聊。你走的那样远,父皇都要看不清你了……”

“唉,时间过的太快了,一眨眼,还嘟着肥嫩嫩小手啃的两个娃娃,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那样轻,那样柔,甚至带些无奈语调,那是一路望大孩子,长辈的疼爱、感慨。

“你始终不像霖儿,总与朕保持一段很远很恭敬的距离。虽以体制来说,你这么做,十分得当,秉持格守一个皇子的本份。但朕总在想,这么大的皇城,不论是行阳城还是府京城,以一个家而言,不过就住着我们三人啊!”

语暂歇,帝君望向阁外皇城景色,夜晚连辽阔一方地线,都给融化,何等孤凉。“这世间,朕也只剩你们俩了……”

“父皇……”这皇居中的寥寥孤寂,岚怎会不能解得,一声呼唤,微哽。

“朕一直觉得你知道很多事,但又不知道你到底了解多少。你自小就聪敏,也是世间少数能分辨出霄与岑这对双胞胎的人。说来玄妙,至今识得朕与他的人,都是拿捏住关要位置的人。像你,还有郝政光──可是你们都选择静默无语,没有揭穿说破……”语及已离开自己生命的两位故人,帝君多有惆怅。

一个是自己亲上亲,五指连缝,有着映镜般容颜身形的双生胞弟。一个,则是自己亏欠一生,爱一生,恨一生,怎么都无法定义与自己关系,要耗费一生去遗忘的男人……

“父皇您的意思是…?”

明了耿帝在他面前,现在是要亲口揭开,某个他早已知却隐瞒没点破,藏了半世的秘密。此时,岚倒不知所措了。

知道岚的惊慌何在,但耿帝只是摇了摇头,回以他一笑:“让朕说罢,不论你早先知否,你该要知道这事的。朕说过了,这世间,就只剩下你与霖,是朕最重要的人……”白嫩的指尖,轻搭在岚手上,温暖。

遥夜沉沉,风吹露。帝君的视线,远久。

“取耿朝通例,双生子,必是山雨欲来之势。像你与霖的名讳中,带山带雨,朕与胞弟,也是循此例。耿霄,耿岑,一解作云雾,一解作山峦。”

山雨欲来风满楼,以霄现在走了人生大半,再调头回顾。这诗句对照他们的人生,倒下的好,太好了……

“在出生时,朕是唤作霄。但为了逃避这天降王位,颠倒过镜相,推诿责任,朕自在作了好些年岑弟弟的身份。只是,苦了真正的岑,为朕担下这重责。”

语自此处,阖上眼,耿帝舒缓了口气,续道:“一路,这皇帝位子,他替朕坐的痛苦,可是朕当时幼稚,只想到自己。还认为娶了林皇后,倚赖雁子的岑,是先背叛了我俩双生子的感情。殊不知,雁子反而是帮着系住岑精神的最后一线啊──”

“而你曾问过数回的那人……前国师郝政光,朕说不上来,他聪敏,但也很有种傻劲。就是愚忠,他既是辨得出朕与岑弟的互换,尊重朕的选择,一直辅助岑弟,但也无语追随了朕。当时,朕年少性烈啊!”

那一声长叹,帝君眼里无泪,却有说不出的惋叹:“可难为他了,那样一步一步的跟着,疼着,朕不曾回头看他呀!等到朕注意了,体会了,再要回头,他已不在这世上……”那不知龄的艳美韶颜,只是沉静。明媚的月,一斛澄莹,却怎样也难照清那沧海桑田后的痛,绝……

“生死两相隔,我一生却都欠给了他啊──”

不再称呼自己作“朕”,那字“我”,区隔一切身份的替换。呼应了他这个人的一世,一生的情感,全埋给了一个人啊……

“朕不知道你从何得知政光这事,每回你一问他,朕何等心慌。忆当年,想到稚口小儿的你,都能查觉,会否其它人也都知道了。就我是个痴人,竟不了解自己对他情感……”那笑,是自嘲的苦涩。“甚至,上天还派了个跟他一般长相的人,却是一头璀璨金发,不时提醒朕的错亦不让朕逃的,告诉朕,那不是政光…”

耿帝牢握住衣袍的指节,泛白。

“父……”一句话噎在口中,在霄自己点破两人交换事实后,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人。

现在的身份,他是他的父亲,但在血缘上,实则他却是他的叔叔。理当,是该更尴尬的。但不知为何,霄的坦然,却像解开了岚心中一个扣住许久的锁,感觉比往昔更能贴近彼此的内心。

曾经,岚不解两人互换身份的原因,隐瞒住这秘密,除了尊重他二人的选择外,也因为母后手扎中的一句话:‘只要雁子相陪着他,就不需干预──’。而府京大火的确掩饰了他父亲与雁子的离去,这是岚调转马车回头时,亲眼所见。

在那烧葬皇城逐渐熄去的大火中,出现两个一样的身影,而这回,雁子并没有牵错手--父亲以岑王身份与雁子一同离去,而留下来的叔叔则以皇帝身份,伪造发布岑王以及太监总管安乐雁丧生火中的讣闻。

这些是岚早知的,但他不解个中原因,于是他被动的强硬自己接受,所以他总与霄有隔阂。而今,终于了解造就那冰寒的苦因……

那样一句来不及说出的话,是凿下一生的痛啊──

或许,霄早些讲,年少的岚可能还不能感受。那因一句话无法坦诚,使情与债成了一体两面物,曾经快乐的回忆,也要变成苦涩。现今的他,再理解不过了……

下定决意,岚将那只青册拥入怀中。“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您与郝国师之间,我是从娘亲的手扎中看得,她,我娘亲,她一直爱着您……”这句话,他应该替母后讲出,是为了母后,也是为了眼前人心中的梗结。

但话还没说完,耿帝将手覆上岚的肩,示意他不需讲全,帝君谨慎地接过手扎。“她的心意,我收下了。”

阖上手扎,那厚实青册,一切尘飞旧事,终于也随着那时代最后一个留下的人,掩盖……

“岚儿,好些事情,是我们上一辈的纠葛。你想理清它,是人之常情。但是,很多事,没有在同一个时空亲身经历,不是当事人,便很难解清……”

“像你们之间,朕也曾想过将怜渶派至南夷,所以三年前这短征便是试验,意图将你们隔的远些,看能不能冷静些。或许也是朕太自私的惩罚,没想到你们反而越陷越深……”

“后人评断不了,旁人决断不了,已经停止的时空,怎样解决,更都是徒然……”眺望远月,帝君的声音幽幽,如抹过彼方山巅的云雾,虚邈轻柔。

“朕今日会跟你说这些,也许只是老了,不甘寂寞罢了。”是这么说,但实岁年届不惑的帝君,看来不过二十开外,妍丽的倾城容颜绝不输给岁月。只是,那眉目间的孤凉,却真像积了百千年……

“也许,只因为身为过来人,曾经,总是做下错误的选择,伤害了许多自己重要的人……岚儿,有什么话什么感情想说的,就不要等时间变成惋惜。很多事情,时间故去了,剩余岁月的痛,便是无法痊愈。那个伤,始终都在,始终愧疚。别让你自己也有这样的遗憾。”霄的话,总如此温柔,像个能包容一切的长辈。

为什么他之前都没查觉呢!内心波动,岚几乎要冲口唤出“爹”了。但长年内敛的情绪,让他只能紧紧拽住衣袍。热泪滚在喉咙中,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管是你为了岑,隐瞒我俩再次的互换,或是这些年来,为了慈森竭力提升自己能力。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岚儿,辛苦你了。”

当母后逝去,父亲离去后,天地苍凉间,岚感觉自己像被遗弃般。他紧紧抱住孪生的妹妹,为她挡下一切危机,便成为他生命的目标。尔后,再出现个怜渶,本是冀望责任移转,不自觉中,反而增加他的情感负担,却又怎么都放不下的──

其实,他不过就在等这一句话啊!

眼泪决堤,岚激动的再不能自己。而耿帝此时只轻搂着岚,柔软的怀襟,任岚紧紧抓住。哽在胸中、喉管的痛、热,一股恼的倾出,像要扯开那常年郁结成厚雪的心。

耿帝没阻止他,白嫩指尖缓缓顺过他头发及背膀,宁谧地,柔徐地,顺开那滞积多年的情感,一下一下……

“我从来不是个称职的兄长或情人。而我的个性,认定了一个人,要改就很难,一生,本来也就不可能会有孩子。你跟霖儿,甚至是后来的渶儿,能有你们三个孩子,是天赐的幸福,我希望你们都宽心快乐……只是不知,既然已知晓这事,岚儿,你还愿意叫我一声父亲吗?”

霄最后这话,带着微微悲凄的无奈,仅以一个长辈微薄而诚挚的希望。岚想回答他,但旋开心栓的恸哭,是岚有生以来第一回。紧绷了十数年的情绪,一个宣泄,再是不能抑制。抽噎哽咽的声音,还不及说出,便已沉沉昏去。

风恬月朗,良夜升星斗。

待得岚梦醒时,耿帝已不在身旁,只有一袭青白龙袍还系在岚肩上──那是霄为他披上的。

将垂在领间的衣袖握牢,上头的温度,不知是耿帝衣衫存留的,还是岚自身的体温。此刻,岚虽然还有些恍然,心中却是难得清爽。

一个挪动起身,岚的衣袍中,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声响。

‘九曜石!’岚不禁讶道。

急急从怀袖中摸出,那只用透明琉璃盅封住八颗翡翠玉石,以虚像形成第九星的玉坠,正好在月光下辉映光芒。这只玉坠,是母后拣到,但原始持有者该是霄。而赠予霄这物的人,则是郝国师。父执辈数人纠葛一生的情感,也算从此开始。

他该要奉还给霄的,在郝国师已故世,每件物品,都是凭忆的依据,这不是他该持有之物!

晚风拂来,悬柱高架,从青宫高地绵延下皇城的朱漆回廊,太子岚拔步奔着。第一回,再不顾礼制,再不顾形象,只当感觉自己的步伐牢实踏在石地上,每一步,皆作沁凉安心。

这些年来,他与霄相处的日子,早超过与亲生父亲、未见过面的娘亲多了,只是因为隔阂,所以他总无法坦率对他。而与怜渶相处的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他不愿让那段回忆,也因离异变成痛苦啊!

他必须讲,一定要讲……

但一切,来的却是如此突然!

当岚的步伐踏下最后一个石阶,一尾弩箭,从暗处铮然射放,狠狠地、残暴地,贯穿岚的膀子!

一道血红涌泉,溅开十步鲜艳。

满弓施放的箭,力道极大,本握在岚掌中的九曜,一个脱手,随之飞起。在空中回,转,直到碰在石磨地上,坚硬的石地与琉璃盅碰撞,飞星碎裂,不过瞬间的事。

散了一地的翡翠玉石,在寂静暗夜中,滚动声飕飕,飕飕……

到底是掌心划过玻璃割开的血,还是肩上溅出的血。或是,他真触碰到那颗看不到的天煞了?

紧握住那只赭红天煞珠,岚觉得天旋地转,再听不清看不明,可是还能记得──

他要告诉父皇,他在心中是敬他,爱他的,不论亲生与否,他是他爹;他要告诉怜渶,那段日子很快乐,他是喜欢他的,所以不论怜渶他作了什么抉择,虽然现在他没法调适,但待他适应后,他还愿意作他手足作他朋友的……

“刺客!有刺客啊!灰,灰发的刺客--”

一干宫女们的嘶哑哭喊,是在岚意识渐渐涣散前,最后听到的话。

冬初的第一瓣雪,轻轻,轻轻落下。白雪飘在红血里,融作一摊化开的水渍,浮荡,沉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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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岚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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