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那幅父王珍藏的画,丹青落笔,是绘个玉立亭亭的美人。

绝色面容,挂一抹浅笑,可是倾城。柔荑轻托一蕊白色晚香玉,人比花娇,帘幕似的浓密睫毛低垂,幽深,但也像要凝穿秋水般,顾一道情感绕腰间穗子转。

父王在世时,怜渶从没见过这幅画。只知道父王是小心翼翼,将那画收在单独密室,比任何瑰宝都珍爱的。而当他被带到中土,被外祖父关入小院落厢房时,他日日夜夜,也就只看着这画。

‘那画,绘的可是娘亲?’

他曾经这样想过,但纵使已忘了娘亲的容颜,他仍可肯定这人,不是娘亲。以藤黄釉料绘上游龙的精致衣衫,是中土男子的衣裳。虽知是名少年,但不减其妍艳,那是只应天上有的仙容,令人沉醉!尤其,在这囚牢中,那光芒便更是耀目。

于是,直到被表兄姐携出长欣府前,怜渶是这么盼着画中人的,由清晨自黄昏,日复日,年复年──

在那黑暗的空间内,就他与画两人作伴,孤寂。

渐渐他越来越常处于昏睡状态,只要天一黑,厢房内只余一盏灯油,小院落又是在长欣王府中最偏僻的一角。那枯黄榕树的气根,在暗影下,就是无比骇人。感到恐惧,感到悲伤,他便会沉沉睡去。

只是,为什么阿福婶他们都会说,他果真是蛮族之后,一到夜就恶狠的像魔鬼。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他想念雪原的辽阔,想念霏国人民的豪爽,他,也好思念娘亲……

娘亲的腕子,白晰柔软。不解意含的江南小调,圆润和美。在娘亲帐中,牢靠的怀里,他总是睡的安稳。但娘亲的面容,却与悲伤的记忆画成了等号,他想记得,却怎么也忆不得──

只有在那从迸溅江水中所生的魅影,始终清晰。每当怜渶昏睡时,他总会望着的背影,另一个自己,“英琏”……

*****

幽幽转醒,翻过身,床上人啧了口大气。

‘没想到,怜渶这小子,连恶梦也耐不得了!’

从床上跃起,“英琏”可是很不耐烦。虽然知道,自己的出现,本就是因怜渶的逃避所生,但硬被唤出,还是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他’与霏怜渶,是同一人也是不同人。共存在同个身体内,他是为了帮他抵挡忧伤与痛苦所生的影子。

他,唤自己作‘英琏’──

“你可终于醒了。”

一把银铃似的清脆笑声,自门口处传来。顺声音瞧去,望着清醒的英琏,少女眼中有藏不住的兴奋。

“霖。”未遵照礼俗,他依旧拄在床延,也不加任何称谓,英琏笑着直接唤了声少女的名。

“我就说这行阳天气坏,不过也许是旅途累着了,你一进皇城,可就昏睡了个把月。”

虽然尚幼少自己三岁,可异族的血统,让怜渶与哥哥岚生的一般高。何况自小霖便是妹妹身份,父皇及岚也都这么唤她,所以霖倒也不怎么介意他这张狂态度。

挨坐到床边的,霖一串讲话讲来又是快速。“刚刚来瞧你,见你似乎要醒了,早令御膳房烹几道热食备着。正巧这起来了,我去唤她们拿来,暖暖肺腑,否则整个人要都睡僵了。”

从被接出长欣王府后,英琏其实已好些日子没出现在主意识。但不同于怜渶,英琏虽不能听到外界的声音,但他能记忆、看到以怜渶角度经历的一切。而对于怜渶,他不过就是心中一道莫名的影子。自然,他是知道怜渶对这位‘霖姐姐’所抱持的好感。

“不了,你哪都别去,在这陪陪我。”扣住霖的腕子,英琏漂亮的薄唇,勾起一抹轻笑。西域人特有的雪白皮肤,将他唇色衬托明显,可是俊逸艳冶。

这突来的动作,是让霖惊讶,窘极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你不要这样,有时候会让我好怕你。”

她不懂这个表弟,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羞羞涩涩的,一口生硬中文,想着办法与她沟通。或是像狗儿般,静静昵在她身旁,就是幸福模样。

可是有时候,他又变了个模样,深沉而阴霾,那木槿灰的眸子,便像秋际湖畔上的薄冰,既清澈也朦胧,象征危险的美景啊──

“霖,只有你一人吗?你独自跑来,小心又要挨岚的骂哦!”英琏本就只是戏弄之意,见霖那韶美的脸蛋,已羞红成一片,也就适时的放了手,并顺口搭问。

“岚哥哥去向父皇请安。”

就英琏观察,怜渶有些害怕岚。而他,虽然不至于喜欢,但与岚谈话时,那尔雅的风范与谈吐,确实吸引人,所以没见着岚,倒让英琏有些失望。

“‘娘娘’,是什么意思?”

打断英琏的思绪,霖问道。刚才她第一回来,听到他在睡梦如孩子般呜唈这字,让人怜惜,也是不禁好奇,这不是中土字汇的话,是何意思。

“你听到了?”

‘娘娘’,该是怜渶的呓语吧!他不讲这字的,从不讲,也从未有机会呼唤过……

“一点点……”在偏折光线下,英琏清浅的灰眸,直直对上了霖,她才是惊觉这问语的唐突。羞红了脸,急急用手指捏了个小圆圈说。

“那是霏语,娘的意思……”

不似怜渶,娘亲的面容,其实英琏是记得清晰。只是,对于那个女人,他没有感情。他是从娘亲投河之时,于怜渶意识中分裂的。那是怜渶人生中,第一个无法承受的悲伤。此后,为怜渶挡下所有哀愁、痛苦。

而在那之前过往的回忆,也会灌输到他记忆中。只是,那都是旁观的。娘亲的拥抱,娘亲的睡前吻,他都不曾真实体验。

他是虚幻的错误,他是人们口中叫骂的魔物。但是,有时候,只是一下下,他也会很好奇,让那白嫩的手指抚过脸蛋,让那柔软的怀抱拥着,是什么样的感觉。偶尔,他也想唤那一声‘娘娘’……

“抱歉……”以为是自己的话引起英琏难过,霖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你想多了,这跟你无关。”英琏硬挤了个笑容给霖,望着无法照出他影像的镜子,其实,他不过是对自己的存在,感到一分惘然罢了……

“我帮你篦发吧!”

“啊?”

没料得霖会突然有这个举动,将英琏按坐在镜前凳上,拿起镜台上的云梳,她竟是开始帮他梳理头发?

“前些日子,我问了梳头女官,她说你这发,若是髻冠,以锦巾掩饰,可就不会那么显眼突兀了。”

霖柔嫩的指尖,一道道在怜渶银灰色的发际间穿梭。既柔且缓,触及额间脸颊,都是种炽热的温度。

“霖……”他不解她的用意,可是这么温柔的触碰,着实给他种温煦暖意,饱实的安心,满涨着。

“你来到了中土,也不会寂寞的,岚哥哥就是你的亲哥哥,我也是你的亲姐姐。我母后在我诞生后就往生了,不能借给你,可是父皇是你舅舅,你就当他是亲爹也一样的。你不会寂寞的,不会孤独一个人了。”

讲话本来就急躁,而此时紧张,更是让霖说不好话。没有修辞,整个话也像粘和在一起,可那话中的真诚,是实在传达。

‘傻女孩,在讲什么啊!都是笨怜渶制造的印象,现在害我也被当成小孩子了。’

他是在心中如此想的,但是英琏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只是浑吞的咕嚷了句,“随便你。”

那声姐姐,噎在口中就是没唤出来。英琏合上了眼,他不敢看没影像的铜镜,可是他也不愿将意识交给怜渶。

就这么一下下就好了──

让他多知道幸福是什么感觉,再一会就好……

*****

悬梁挑起斗栱,重华宫的毓秀斋,虽采光通明,但不甚宽敞。且在装潢上,亦是特例,没有任何摆设,就连一般要绘有祥纹的梁柱,也仅作简单缕花。整个堂里,只有檀木清香幽幽。

过往此处便是虚设,偶尔供帝君歇息,但今时,却成为此代帝王最爱的斋堂。据帝君说,他就爱这儿朴实。于是,毓秀斋便严然另一处御书房,在接见亲近朝臣或亲族时,帝王是更爱于此与他们会晤。

而毓秀斋有一物,是令来过此的宾客都印象深刻──那是只屏风,搁在帝君案台后的。

既非绘龙也非描凤,水墨渲染,双臂宽的小巧画屏上,只有一座孤山伴一缕云霄,居中再一只翱翔大雁。但苍劲的笔法,不属任何画派的殊异绘风,都不是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那一见便让人有感之处,却是提于屏风一角的诗文!

‘九曜,夜涌江水涛,执手不见老。

月伴银河远,命数已相定,守天’

中土古远观念,总喜欢圆圆满满,但这诗,起头便言及无法到老的悲伤,尾句也是无奈。便是让人意外,不爱摆设的帝王,何以钟情这画屏。只是再如何细瞧,那作者名,都已被磨损,仅隐约见得最后一字是“光”,巧与论星相的诗性衬合,于是格外令人印象深刻了。

每回来父皇这书斋,岚也是一遍再一遍的看着这画屏。只是,不同于闲杂人等,他是知晓这画屏意境何在的。

“岚儿,你可终于是回来了。”

清朗的笑声,由身后唤醒浸沉回忆中的岚。跨入斋堂的颀长身子,孅妍但不嫚弱,移近的步伐,每一个举措,都有种亘古浸润的尔雅。

“儿臣拜见父皇。”恭恭敬敬,岚朝来人揖行大礼。

步至斋中主位,随廊外逆光渐弱,映入眼帘的绝世容颜,可是从没改变过。精致、细腻,宛若天雕神塑的仙容,每一分都是完美──来人正是耿朝当今帝君,耿霄。

“别拘谨,坐吧!这一路,可是去那些地方玩了?”

白晰的指尖,抵在景德壶握把,清香上等的芙蕖茶倒出,在茶盅底绕起小涡旋。几道手续经过,耿帝除了为自己斟了一盅,同时也斟了一杯给岚。

这么事情,一般是交给仆役。但他喜欢这隽永的韵味,茶烟中,润泽脾性,不论是倾听或诉说两方,都很有助益。

“儿臣与妹妹先去母后陵上祭拜后,一路经成都日十里花开似锦的蓉城,金陵栖霞寺,重庆雾谷,临清灵岩寺,洛阳的龙门石窟……增加了许多见闻,而妹妹每到一处寺院,都帮雁子与岑叔添香火,做功德,希望有慰他俩在天之灵。”回避霄的视线,岚侃侃而谈的并非谎言──只是,这是妹妹霖的行程。

开始就打算这么讲了,可是,真见着父皇,他还是有些慌乱。那双艳极的水眸,与妹妹霖煞是相像,但其中的深沉却是迥然。

一样的清澈,但她的眸子是映人,他的眸子,则是锁人!

“雁子与岑啊……”潋红的唇瓣轻启,霄喃语道,但远眺的视线,只在瞬间。敛回了情绪,轻柔的声音续问道:“是吗……那你呢?岚儿,这次出游,可玩的尽兴?”

“儿臣与妹妹一道行,妹妹所见何,也是儿臣所见。”岚的回语有些生硬不自然,但他自己并没有查觉。

“有些事情,不要做的太过,难收拾。”不再逼问,宛若暖烟,霄的话温软叙述,但意味深长。

“儿臣知道。”

“听霖儿说,这回你们将靖庄公主之子,携回了京?”

“是的,儿臣认为他将来可以成为助力。”

“借着权力蛮横的压迫,是逼不得已最后的险招。你认为他有那价值就好。”

霄抿嘴一笑,虽然话语依旧煦润,却也别带一分妖惑感,可是令岚心上一紧。

“做事,不要太急,不要太赶。父皇年轻时,也因为这点,吃了很多亏。性子又硬,只看的到眼前事物,失去了很多……悔了,总要难过的。”

捻在霄指尖的茶刷,抹过壶延,那动作是流畅悠长。茶烟袅袅而升,又在水气中消失,往事,不过只剩无奈……

“您是说郝国师?”

没料得岚会有此一问,一楞,茶刷险是要从霄手中掉落。过了好一阵才平抚,“傻孩子,你不问你母后,不问雁子或岑叔,你问他?”

起身,因为霏原一役,所以耿帝的脚有带伤。行至画屏前的步伐,微跛。立于屏风的诗句处,那白晰指尖对在作者名处,轻轻抚过。

“不惋惜的,就他,父皇不惋惜。只是,依旧记得许多事,忘不了,这样罢了……”

垂帘似的睫毛微微颤动,可是从岚这角度,望不出情绪。岚握紧怀中那只私藏许久的玉坠,它正随着话语发烫着,像要灼穿开皮肤直焊到心藏的热度,岚不知道这是不是开口的时机,“父皇……”

“下去吧!朕待会还有事要与辛玥将军商议。有机会,让那靖庄公主之子来见见朕吧!”

在岚告辞时,是见着帝王仍立于画屏前,一遍又一遍的抚过那诗句,尔雅悦耳的声音,淡淡覆颂画屏上的诗句。

“……执手不见老,命数已相定……”

一遍,又一遍──

*****

甘泉前殿,玉石铺制的信道回长,立一点而望之,绕行庭景远去的重叠莺柱,真像栖息了鸟儿的丛林彩径般,是种整体宏观的精巧设计。怜渶站在第三重回廊,已见着岚平行绕过第二回了,再不要一会,便要离开这回廊,他却不知该不该开口唤他……

“岚,岚殿下!”终于,怜渶还是鼓起勇气了。

午后宁谧,怜渶的呼唤声,很轻易地传到相隔两廊的岚耳际。止下脚步,刚会晤完父皇的他,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不过待怜渶挨近后,他已掌握回常态。

“哦,是怜渶啊!我还当是那个小官在唤我呢!你愿意喊霖作姐姐,怎么,就不愿意喊我一声岚哥哥啊!”

等高的身形,让岚指尖轻易便戳到怜渶额头,见他完全不会反驳的老实模样,也是有趣。

“我,我……”

“不逗你了,你唤不习惯哥哥,直接唤我名字就好。也跟其它人一样殿下来殿下去,怪别扭的。怎么,今天主动唤停我,是愿意跟我谈渠道的事?”

前些日子尚在旅途时,经善州总闹水患的吕侯江,这看来木呐的怜渶,竟向他献了一妙计。但事隔几日,怜渶却坚持说不知此事。岚只当他是装傻,也便没再追问。

“不,不是,渠道不知道。是你的玉石落地了。”

紧张,同时也因异邦人身份,怜渶对于中文总还有那么些不熟悉。所以整个语句以及腔调,就是怪诞。

昔日在霏国时,娘亲并非没教过他中文。但他性好在外头奔马玩儿,倒没真往心头上放。尔后在长欣王府的两年,虽聘有教师,但隔个窗棂,对方不怎么瞧的起他,他自然也没认真去学。以至于现在,这‘异族语’成了‘本族语’,可以理解字词意含但真要表达,怎么就是讲不顺口。而遇上岚,更尤其令怜渶感觉窘态的……

“我的玉石?”

就是这声音,从岚口中脱语的中文,字正腔圆又不失温雅,让本就和美的中原音韵,更似吟咏。而始终漾着轻笑的柔和面容,也像不存在第二种情绪。

若说霖的倾城容貌,是世间极致。那么,岚就是取得中庸,分牦不减的准确存在。他的成熟,他的气质,都让怜渶相形见矬。

但完美,却不够真切的虚伪氛围,也成为怜渶在下意识闪避岚的原因。若非今日拾到他掉落的坠子,其实怜渶还宁愿与岚保持些距离的。却是不知,这一个小小坠子,倒成为打破他成见的枢纽……

“呐──”将手心摊平,小巧的玉坠,在怜渶白晰的掌中安稳躺卧。

玉坠约莫姆指宽,以透明琉璃盅封住八颗翡翠玉石,在缺了一角的八块玉居中,则绕夹一赭红玛瑙。此种组合设计,已是精巧奇妙,但除此之外,这玉坠还藏有更殊异之机关。

明白显眼地,不论各角度观看,九颗玉都能折射出不同光纤,而这色泽不同的光纤,却都巧妙集合在缺角处──形成一颗玉石的虚影。乍见,便是九曜环天煞的星象。

怜渶清楚见着这坠子自岚腰间掉落的,没想到,一见那玉坠,岚的神情却是大变!

只在瞬间,那总含着笑的面容,如落冰渊,刹那变得肃冷。一种,痛苦万分,令人不忍的神情……久久,岚才是叹了口大气,这样说道:“唉,这不是我的。”

话是这么说,但从怜渶手上接过玉坠,岚还是谨慎地将它以锦缎裹入香囊中。仔细小心的动作,让人感到他对那饰品的重视。

这一切,是令怜渶恍然。他明明见着那从岚腰间落下的,何以他会这么说,而做出来的动作又是一回事。他想开口问他,可还没说出口,岚便止了他。

“这坠儿,因赠与和拾得,可有许多故事。给你拾到,便是有缘,我现下心头也闷。怜渶,你可有兴趣听我讲个故事?”

*****

晚风微送,夕辉已匿迹而星尘尚未攀升。从几个主殿开始燃起悬柱宫灯,由夜雾反照,一连串蒙蒙赤红烛光,如花蕊绽放绵延开来,尤其彰显夜晚特有的韵味。

咸若宫中,灯苗亦初点,两人对坐的檀木方桌,放着几坛已干的白瓷酒瓶。

“你说,这是你父亲的?”

怜渶只管开口问岚,对那搁在桌中心的玉坠,是再不曾碰触。毕竟那么个精巧玩意,他不是细心的人,弄缺弄伤了可不好。

“不是。”没怜渶那紧张心情,单臂拄着脸倚在桌角,岚摆手的动作可大着。

“你方才明明说,最早是当今皇上持有,后来让你娘亲拾到,你说想还他,但不知怎么开口的啊!”怜渶不解,难道岚又在诓他?

中原话他不兴讲,但相对听得可就用心了。岚是这么讲没错,虽是在酒醉下讲出来的故事,但他明白听得这坠儿,可是皇上与皇后,先后持有的对象。而眼前这个醉醺醺的男孩,则是希望能将坠儿还给最原始的拥有者,却苦无法开口。

一反其往常形象,那么憨矬而纯真的──

岚醉的有些厉害,但手仍顺势又在自己杯中斟满清酒。从白瓷酒瓶中滑出的酒液,成连珠串的缓慢滴落。岚光是看,喉头便已感觉刺辣,但他必须要以这喝不惯的酒,才能逃避、倾诉压力……

“要那么简单就好了,你不懂的,你跟霖一样,不懂不懂!”

其实怜渶是有些意外,没料得,这位事事完美的‘岚哥哥’,竟如此不耐酒性。与他们荒漠的霜酒相比,这春梅所酿之酒,可是娃儿在喝的啊!但他不语,也未阻止岚灌酒的动作。只是静静听着,默默观察着。

那尔雅的声音,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悦耳;那只有温柔特色的脸蛋,在酒醉红晕中,与霖竟是神似……

尤其是看到那和霖一致,薄唇会先轻抿再微上扬的小动作。在怜渶的心底暗处,便有分怦击声响起。不像是从他身体内传出的,那种因联想而躁动的心跳,像隔着一层特殊的膜在体内骚动──

虽说如此,但他也喜欢这种心痒的感觉,不是因为联想到霖,而是单纯喜欢看岚这不设防的模样……

“我拿什么立场去面对,雕这坠子的人,喜欢他啊!”举杯,金黄酒水溢至岚的袍袖。

“娘亲看出来了,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也是个脆弱的女人。她从不曾真跟他表白过,因为他与她的身份关系;从不曾跟他在一块过,因为他心中有另一个人。她就只能紧紧揣着这玉坠,多么悲微的小幸福──”语毕,那满溢的梅酒,让岚一仰而尽。没有再续添酒水,趴在桌上,岚孩子气的用指尖拨转小酒杯。

几绺褐色发丝垂落额前,恍惚地,岚喃语道。“我总想,当我一切甄至完美,那么我就能无愧而坦然的,代替母后将这对象返还。但是,什么是完美。我不懂,为何您又想要还给他,母后啊,我不懂您手记里的意思啊!”

音量虽小,但入夜深宫静寂,咸若宫主殿中,又仅二人对坐,所以怜渶是听的清楚。字句听得,岚呼唤娘亲的声音,一样温润得体,却让人共鸣的情绪……

思念娘亲,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其实,岚也不是他心中所排拒的,那么事事刁钻精致的完人。

“你醉了……”以指尖撩顺岚额前的柔软发丝,怜渶的话语也是轻柔。

对岚所说,怜渶其实还有许多不解之处。耿朝当今的皇帝耿霄,仅纳皇后林氏一人,纵使在她亡故后,也不曾再续弦,在生前对她的尊重、宠爱更是广为周知的。何以岚会有此一说,他不解。

是谣传吗?就像耿朝人民总认为当时父王因耿朝违约进军,而断去娘亲一臂,定是憎恶这和亲公主。但两人的情感,身为儿子的他,却是清楚知晓的──父王,比任何人都爱娘亲啊!用了那么深的情下去,身为儿子的他,再清楚不过的。

只是,知晓父王那珍藏的绘卷,画中人并非娘亲时,其实他也有些迟疑。而今人事皆已非,他再无法求证。会否,在娘亲心中,也是个痛呢……

“你今日帮了我个忙,让我回个礼吧!听霖说,你想找你父王遗留的画中所绘之人,可你不愿给她看。若你愿意,或许我可以帮你瞧瞧,至少我识得的人面广,说不定会有办法可以找到这画中人。”因为怜渶刚刚为他顺发的动作,岚已有些清醒。怜渶炽烫的手温,令岚不习惯。他的手始终是冰冷的,从寻得娘亲的手记后,一直如此──

“那,那你不能跟霖姐姐讲……”

没注意到岚的反应,提及画和霖,怜渶有些羞涩。并非他不愿给霖见识,只因那绘中人,可竟与霖有九成相似!

水灵的眸子,如出一辙的倾世容颜,初见霖时,怜渶的震惊是不在话下。曾经,他也想过会否那图绘的可就是霖?但先不究年代的差异,定心观察后,还是能发现两人异处。相较画中人,霖少了分英气,多了分女性的柔软。她并非是‘他’,但虽已有此认知,真要他亲手摊开那相似面容的画予霖看,其实怜渶还没那胆量。

“还怕羞哦!霖不是常往你这跑?”或许是酒醉效力,岚这话讲来直接。

“啊?”岚突然提及这点,怜渶有些反应不及。

“碗公都没你嘴大,本来我只是怀疑,可也都被你表情证实了,你这傻孩子。”顺势,岚的指尖刮过怜渶脸蛋。

岚的指尖冰冷,在画过怜渶脸颊时,那道霜意又再次凝结。“可是霖姐姐说,你不喜她常来找我。”

“不是这意思,她毕竟是姑娘家,太常跟男人亲近,总是不妥。但你是我们弟弟啊!亲族间多走动当然是好,”放下酒盅,岚倒了杯茶解酒,脱口的话,字句诚恳,可语调却漠然。“否则我何须力排众议,带你回来呢!”

两面话,既不是诳语也非实话,自幼生长在宫中,岚素来习惯这么讲话的。但在怜渶听来,当然只择得片面解释相信,整个心境就是暖和。

“那你是怎么看出来姐姐常来的?”

“回行阳路上,你说过你不爱饮中原茶品,与西域奶酪比较,虽香但太清了,你嚷说没滋味。但这儿却是备着芙蕖茶,虽比一般茶香,但舌触更淡的茶。”

茶烟熏人,露沾衣。岚的指尖画过杯延,不带走一丝温度,依旧冰寒。

“这是希罕茶品,没特别吩咐,下人不会主动备着的。而宫内就父皇与霖爱吃,是来有此猜想。但我倒是不爱,太淡太清了,嗅得那香,可食之无味,索然……”无法旷远的心怀,淡雅之物,便仿如挟针带剑,他是喝不惯这茶,无法选择恬静地──

得了一个答案,倒换了另一个疑惑。怜渶没有印象,自己有与岚提到中原茶与西域奶酪的差别。不过他没再追问岚,只是感觉窝心,当自己的喜好能于不经意时被人惦记,那种被重视的安心……

为了不让岚发现自己的情绪,怜渶刚好转背向壁龛中取出画轴,而岚自然也起身靠近。由于怜渶是颠脚仰头取物的姿势,所以岚的脸就正在他后颈处,一发语,酒气混上人的鼻息之馨香,赤辣辣的搔过。“你就说这幅画?”

明明是很自然的举动,但怜渶却有些不由来的紧张。“是,是啊!”递交画轴的动作,就是僵硬。

从怜渶手中接过画轴,朝着自己的面解套,晚风吹过卷轴穗子,而赏画者,岚是久久不语。这宁静,令怜渶尴尬。短时间,心头情绪转了好几折,可是难过。正当怜渶想打破沉静寻问时,岚是先开口了。

“这,真是有缘了……”轻轻语句幽柔,如岚一贯的说话音调。

“你识得这人?”岚的反应让怜渶意外,但也有种果不其然的预感。毕竟这画中人与霖生的如此相似,冥冥中便像有种羁绊存在。

“不仅识得,再熟悉不过了。找个时间,你可以去找我父皇,他会告诉你答案。”

将画轴卷回原样,挂在岚白净脸上的一抹笑容,似乎别有意含。但怜渶并没有注意到,只是听得线索,整个人就像团团燃烧一股热劲。“皇上知道?那,那么现下──”

若非岚拉住怜渶,只怕他就真飞奔去了。宛若在沙漠中寻得绿州生机的旅人,怜渶的心情是亢奋。

“别急,凡事总要照章程来。既然知道线索了,人就一直在那,可还怕他跑?父皇今日恐怕还在与辛玥将军会谈,改日我再替你递折子。你别要匆匆忙的,跟霖一样躁急,这习惯不好。”

“你说辛玥?”

竟会在岚口中,听得这名讳,那与父王霏高野并列雪国勇将传说的旧臣,‘雪原鬼豹’辛玥,却在如此情境再次耳闻──

新月蒙尘,雪消融。

往事追忆,空余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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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岚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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