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五岁的夏天，他遇上了他。

十五岁的夏天，他因他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十五岁的夏天，他因他明白了爱人的滋味。

十五岁的夏天，仿佛是昨天，却再也回不去那一天。

夏，沉闷恼人的季节，又湿又热，只有天空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湛蓝色。

真吵。

躺在树下，双手背在脑后当枕头的人，看着正上方那些闪闪发亮的油亮绿叶，这么想着。

正中午，蝉鸣不已，像是要用尽所有生命一般的吶喊着，让人明白，原来，蝉不只是夏天的代表物，更可以是噪音的一种。

躺在树下的人，是两名少年；两名不在午休时间乖乖待在教室，反而溜到校园死角午睡的少年。

老榕树底下是凉快的，再加上微风的吹拂，此时的死角，简直就是个人间天堂，当然，如果没有这些吵死人的蝉声会完美。

真他妈的吵！这些没人管制的蝉！

两名少年的其中一名不悦地皱起眉，面有愠色。

烦吶！这些该死的蝉，全死了算了！

这名少年是很引人注目的──浓眉、利眸、挺鼻、阔嘴，招摇不似青涩少年的脸蛋，结实、修长、比例完美的体形，招摇不似青涩少年的身材，最重要的，还是他倨傲不驯的叛逆气质。

脸蛋、身材、气质都是如此的强烈抢眼，想不引他人注目？难、难、难。

睁开眼，少年一双深黑的眸子更显幽邃。看向身旁的好友，他皱眉，又再度闭上了眼。

了不起，居然有办法在这种吵死人的地方睡着，真不晓得明轩耳朵到底是什么做的……

啊──！去他妈的蛋吶！这么吵他怎么睡的着啊！该死！

细碎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应该只有一个人。

不过，对于这个来得莫名其妙的脚步声，少年不感兴趣也不觉奇怪；这里虽然是学校的死角，不过，却是往来专任教师室与教学大楼的快捷方式，不少老师学生都会抄这里的路走。

脚步声愈来愈近，少年仍是动也不动的闭眼假寐，对于来者的身份一点也不好奇，更不担心会是负责午休巡视的老师。

大不了就让他们叫起来骂一骂，再去训导处那边泡茶聊天嘛，反正，那些没用的家伙又没一个敢真的动他。

脚步声更近了，接着，是好友的闷哼声，再来，少年听到了哗啦哗啦的书页翻飞声，然后全身被厚重的本状物体痛打一顿──见鬼了！为什么会有一堆的书从上面掉下来！

还来不及哼痛，少年便听见迭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睁眼同时，少年的眼底也映入了一张清楚的、贴近的脸孔，一张──很清秀，很有书卷味道的斯文脸蛋。

一张让人在见到的第一眼就会莫名舒服的脸蛋。

所以，少年忘了痛，忘了要骂人，只是专注的看着那一张陌生的脸。

「你还好吧？」那张斯文脸蛋的主人问着的同时，也没忘了要从别人的身上爬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

招摇少年坐起身，打量起眼前的情形──一堆书从天上砸下，他身上趴着一个没见过的家伙，而这家伙还有一半身体压在明轩的身上？这是什么状况？

「对不起，我刚刚看不到前面的路，所以才会不小心把书都掉到你身上。」那张斯文脸蛋一脸的歉疚，因跌倒而不整的衣服让他看来有些狼狈。

看着那张斯文的脸，招摇少年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这家伙八成是因为抱太多书看不到前面，所以才会绊到明轩，然后一跌就整个人就横趴到他和明轩身上……啧！真够天才，没事抱那么多书干嘛？

看着眼前那张斯文清秀的脸蛋，招摇少年突然站起身，然后，他伸手拉起搞出这场乌龙事件的少年。

「谢谢。」向上抬眼，斯文少年扬唇一笑，漂亮的眼睛闪闪发亮，让人在瞬间有一种见到清澈流水的错觉：「刚才真的很对不起。」

招摇少年不说话，只是细细的看着和自己似乎是不同世界的斯文少年。

淡淡的发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偏棕，闪亮亮的。弯弯的眉，长长的睫，清澈的眼，秀气的鼻，薄薄的唇──很斯文干净的一张脸，气质也是知性的，不管是脸还是气质，都像是个出身名流，家里有钱有权又有闲的大少爷……果然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被人直勾勾的盯着看，斯文少年的脸上没有半分不自在，或许是早已习惯，或许是没有发觉，更或许是不以为意，他的眼里只有关心：「同学，你还好吧？是不是很痛？」

「还好。」深深的又看了斯文少年一眼，招摇少年这才移开了视线：「现在是午休，你没事抱那么多书跑来这边做什么？」

斯文少年脸上浮出淡雅一笑：「我是图书馆志工。」

没有其它赘言，只有这么一句回答，不仅显示出少年俐落明快的性格，也显示出他不多话的习惯。

图书馆……很好，又是一个和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关系的一个地方！

不知怎么地，招摇少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矮了自己半个头的斯文少年，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很高很厚的墙，而这个感觉，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很不是滋味。

看着径自弯身捡书的人，招摇少年抿了下唇，也随他弯身拾书，不过，此举让他那个仍坐在地上的好友看呆。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不过，这阵脚步声又重又快，听来有些急躁。

「季离、季离！」来者一面疾走，一面喊着，然后，在跑到老榕树前时，他因眼前的景象而大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声音也突然拔尖：「──季离？！」

斯文少年抬起了头，看着向自己跑来的人，缓缓扬起一弯笑：「子文，你怎么了？」

「你、你、」圆瞠着眼，来者的表情像是见到了什么毒蛇猛兽似的惊恐：「你在干嘛？」老天，季离怎么会和那个人凑在一起？

「我刚刚不小心把书掉到别人身上。」歉然一笑，斯文少年转身面对招摇少年，接过了他递来的书本：「谢谢，刚才真的很抱歉。」

招摇少年低低嗯了声，一句话也不说。

「什么？你把书掉到他身上？！」来者惊骇的大叫出声，下一秒，他连忙以双手捂住自己的嘴。急急走向斯文少年，他抱了少年手上一半的书后拉了人就往后跑：「季离，快走。」他低嚷。

看着自个儿同班同学的奇怪举动，斯文少年虽然有点疑惑，不过，他心中的好奇并没有多到让他想发问。

回首向招摇少年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他便任着同学拖离这个校园死角。

于是，老榕树下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情景，蝉声依旧狂。

※※※

「哇哈哈哈哈──！」

坐在地上的少年，突然爆出一串不亚于蝉鸣的大笑，双手更是无法控制的死命捶打地面：「天啊！笑死人了！！哈哈哈哈哈！」

「笑屁啊你！」看着疯狂笑着的好友，谈明轩，招摇少年一脸不爽，大脚也往那人招呼过去。

「拷！阿仰，你怎么这么没风度，笑几声又不会让你少块肉。」少年大笑不止，一面笑，一面提出抗议：「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刚才那个人看到你好象看到鬼一样，那种表情……喔！真是超爆笑的！」

「闭嘴啦你。」闷闷的，名为陆仰的招摇少年又是一脚踹去。

「阿仰，你不觉得你很神吗？竟然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就能让人吓成那样子。」摇摇头，少年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喔……不行了不行了，我肚子笑得好痛！」

「痛就闭上你那张贱嘴！」这种事有什么好笑的？嗟！吃饱没事干啊！

「阿仰，你看你多有威严，连脸色都不用摆，就能让人吓得要死。」揶揄的口吻，让陆仰的心火更炽。

真他妈的见鬼了！有必要笑成这副德行吗！

「姓谈的，你是笑够了没有？」火上心头，陆仰索性一把将赖坐在地上的人拉提起来。

「还没……实在是太好笑了……」不要命的笑法让谈明轩笑得几乎虚脱。摇摇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

「姓谈的，你很乐嘛。」浓眉一挑，厉眸微眯，陆仰不介意让好友看清自己眼中的怒火。

「没、没这回事。」大大的笑脸拚命摇头，嘴上说的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的谎言：「不过，我说阿仰啊，你今天是吃错什么药啦？被那堆书砸到，你居然连一声都没骂，甚至还主动帮季少爷捡书，该不会是因为天气太热，所以连带的把你脑子也闷坏了吧？」

「什么季少爷？」陆仰蹙眉，看好友脸上的笑是愈看愈碍眼。

「就是刚才那个把一堆书掉到你身上的人啊！」谈明轩惊叹，意外发现自己的哥儿们竟是个不问俗事的深山隐士：「喂，你该不会从来没见过他吧？季少爷欸！名气和你不相上下的人耶！最重要的是，他还是我们隔壁班的，你居然不知道？阿仰，你也太扯了吧你？」

「那又怎样？我就是不知道。」陆仰沉下声音，抢眼的五官摆出了一张茅坑般的臭脸：「他是什么人？」

见到陆仰那难看的脸色，谈明轩知道自己再不适可而止，就非常可能会被人痛扁一顿：「那个季少爷啊，他真正的名字是季离。他可是全校老师心目中的标准优等生，连三年都拿下全校模范生的头衔。他成绩好，体育也不错，还是图书馆的志工。总而言之，季少爷是一个和我们这种不良劣等生完全不会有交集的乖宝宝。」

优等生、模范生、乖宝宝、不会有交集……妈的！

这些形容词，让陆仰没由来的冒出了一肚子的火。

他向来厌恶这类品学兼优型的学生，因为这类人种大部份都是虚伪、恶心、卖乖、爱装模做样，可是，这个季离……天晓得为什么，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他讨人厌，甚至还觉得他看起来挺顺眼的！

「喂，阿仰，你是在想什么？」见陆仰似乎沉入了自己的思绪，谈明轩不由得伸手在好友面前挥了几下，企图把他拉回神。

「明轩，」陆仰的语气带着犹豫与困惑：「很奇怪吶……」

「什么很奇怪？」依他看，阿仰现在的样子才是真的很奇怪，他可从来都没见过这样龟龟毛毛的陆仰──怪哉，天气真有热成这样子吗？

「那家伙，」顿了顿，陆仰才把话说完：「就是那个季离有没有？我竟然、我竟然不会看他不顺眼，真怪！」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谈明轩不以为然：「季少爷本来就长得一副人见人爱的样子，你要真看他不顺眼才是件奇怪的事。」

「可是我明明最不爽那种高高在上的优等生。」浓眉皱得更紧，陆仰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拜托，阿仰，你没事想那么多干嘛？」对于陆仰的疑问，谈明轩只觉得他在庸人自扰：「好了，你不要想这些五四三的，快打钟了，闪人了啦。」

陆仰没应声，仍是困于自己的思绪。

没辄的一翻白眼，谈明轩放弃把人唤回神，索性将陆仰一路拖回教室。

奇怪，真奇怪，为什么他就是不会看那个文弱弱的季离不顺眼……？

被人拖拉着，陆仰的脑子，仍是转着这个大大的问号。

斯文少年被同班同学一路拖到图书馆，又从图书馆拖回教室门口之后，才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

「子文，」斯文少年，季离轻声唤着抓着自己手臂的人，语气温和，没有半分不耐：「你可以放手了吗？」

「啊！对不起、对不起。」被季离这么一喊，林子文才惊觉自己竟然直抓着人没放手。转过身，他盯着季离，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说──季离啊，你知道你刚刚把书砸到谁身上吗？」

「谁？」漾着平日都挂在脸上的浅浅笑容，季离只顾着往自己的座位走。

「陆、仰。」林子文重重的念出这两个字，接着是一声沉沉长叹：「你知道吗？你刚刚差点没吓死我！陆仰欸，你把书砸到他身上竟然还能全身而退，真是不可思议。」

「哦？」轻轻挑眉，季离觉得林子文的反应似乎夸张了点。

「不是哦，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林子文低声嚷着，模样很激动：「难道你不知道陆仰是什么人吗？」

看着林子文，季离并没有应声。他真的不知道陆仰是什么人，事实上，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人名。

「我就知道！」林子文拍额叹气，因为他从季离那双干净无杂质的眼里看到「没听过」三个字。

「他是什么人？」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季离顺着林子文的意问。

「季离，你不问世事也要有个程度嘛。」又是哀哀一叹，林子文也拉了季离前面一张椅子坐下：「就你刚才看到的，你觉得陆仰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刚才看到的……？

季离的脑海，浮现出一张虽然抢眼，但不甚清楚的脸孔，以及方才那人一身的强烈存在感，除此之外──没了。

「不知道，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个人的五官很抢眼，不过，记不起长得是什么模样。

「没什么印象？！」林子文哇啦哇啦的叫了起来，瞪大了双眼：「他那张脸，他那种身材，他那种气质，你居然能对他没什么印象？」

稍稍蹙眉，季离有点受不了林子文所发出的高分贝尖叫：「嗯。」

「季离，你真的是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欸……」声音变为哀怨，林子文不再啰唆，直接向季离介绍陆仰这号人物：「陆仰他是隔壁十一班的人。举凡打架、翘课、飚车，什么坏事都有他一份，是全校最恶名昭彰的不良少年，偏偏，就算翘了一堆课，他还是有办法让成绩好的吓人。成绩好，再加上他爸爸又是很有地位的黑道老大，所以，学校老师都不敢对他怎么样，根本拿他没办法。」

「喔。」季离的表情不变，没什么反应。

「而且，我听说陆仰的脾气很不好，只要谁惹到他，那个人的下场就会很惨，不是放学之后被人盖布袋围殴，就是被全班联合孤立。」林子文说得绘声绘影，就像是他曾亲身经历过似的：「因为，陆仰在学校很有势力，几乎全校的不良少年都听他指挥，简直是小型帮派的老大。」

「是吗？」季离不以为然。

如果真是这样子的话，那么，在他不小心把书全掉到陆仰身上的时候，他就应该破口大骂，或者直接揍他，而不是帮忙他捡书了。

那些精装本的书不轻吶，又重又厚的，一口气从半空中砸下去绝不亚于被人痛打一顿。

「当然是啊！」林子文重重点头，再肯定也不过了：「所以，季离，你最好能离陆仰远点就离他远点，因为我还听说陆仰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乖乖牌的学生，就算什么也没做，也有可能被人拖去揍一顿，更何况，你还把书掉到他身上，所以，你离他愈远愈好，懂吧？」

双臂打直的将掌心贴在桌面上，林子文苦口婆心，万般叮嘱，就希望季离能平平安安的度过国中时代的最后一个夏天。

看着林子文担心的表情，季离在心中无声一叹：「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确定季离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后，林子文拍拍他的肩，在上课铃响之际走回自己的座位。

子文真的想太多了……那个陆仰，应该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可怕，而且，他也没有必要刻意躲避陆仰。

隔着一个墙壁上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可是，一个学期下来，他却从来没有在走廊上碰过陆仰，更甚，他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如果不是今天中午被派去搬书，又为了要抄快捷方式从那边经过，他大概到毕业也不会知道学校有陆仰这号人物。

子文真的想太多了，他根本没有必要躲着陆仰，毕竟，他们在这之前有那么多碰面的机会都没碰上了，没道理在今天的偶遇之后就会再次见面，不是吗？

洋溢着书卷气的斯文脸蛋扬起一抹极淡的微笑，季离拿出课本，在任课老师尚未进教室之前，静静预习当节的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