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镀金的门牌旁贴着“谢绝采访”的告示,分外碍眼。

一想起这几天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华宝楼瓦斯爆炸事件”,我就觉得头顶纱布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后怕不已。

径直走近经理室,想叩门却发现门是半捱着的。

我心怀惴惴,偷偷望进,发现办公桌后面背光坐着一人,他扶着额头,一副冥想的姿态……正是三日不见的付林!

……是在悼念他的亡妹么?

这情境……又怎容人打搅?我在门口踌躇半天,鼓足了勇气才敲门。

“……请进。”像是猛然惊醒,付林缓缓从办公桌后站起,发现是我,便生生挤出一个艰涩的微笑:“苏先生啊。”

这一声,听得我心里狠狠一揪,细细打量眼前的他……额发散乱,睡眼惺忪,连衣衫都不似过去的整洁。

那黯然神伤的模样……我甚至都可以想象这两天付林是如何过的了。

婚礼变成丧礼,家族大业的主事人尚在医院躺着,一夜之间,付氏庞大的根基被动摇了,还有诸多责任,统统压到眼前这个并不强健的男子肩上。

“很抱歉,住院的时候没有机会去看你……办事处这两天有点忙。”

实际上是忙得不可开交才对吧!我注意到沙发上有散放的毯子,恐怕付林这几天连家都没回,直接就在办事处里过的夜。

他生疏客套的态度让我有点难堪,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突然,付林拉开抽屉,将一个公文袋拿到桌面上。

“我本来也想找个机会和你谈谈,不过既然苏先生今天自己来了……我就把事情说明了吧。这里是您在本公司签下的合同,这个月的工资以及违约金……”

“什么?!”我惊讶地站起,打断付林,“你要辞退我?!”

眼前憔悴,却依旧维持着风度的男子听闻抬眼看了我一下,摇摇头,道:“请听我把话说完。

“这两天付氏股票一路狂跌,我父亲也一直昏迷不醒,另外还有矜矜的葬礼……如今的付氏已经元气大伤,苏先生留在此地也难有作为。

“另外法律顾问的事,您已经知道,我父亲即使现在醒来,也不可能参加这趟的州选了,而且以他的伤势,将来也……”

剩下的话就不言而喻了,我明白付林的意思。

“可是……”

“苏先生,”他打断我的话,手指推着合同递过来,“无论如何,经过这趟变故,付氏在法拉盛都难东山再起……就请你别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了。”

“不。”

也不顾付林脸上现出何等惊异的神色,我把手一伸,覆在了他……按在公文袋的手背上。

“我拒绝离开。至少……让我知道怎么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帮上忙的。”

鼓足好大勇气才说出这番话我想自己的脸都红了。

可是付林却笑了,冲着我轻道:“苏先生……你是这几天,第一个对我说这种话的人。

“不过,光是同情的话,是没有用的。”他不着痕迹地抹开了我的手,“谢谢关心……我很感激。”

觉得自己一腔热忱陡然一下被冷水浇熄……可多少还是有点不甘心,我继续道:“难道你没有想过去追查凶手么,华宝楼爆炸并非意外!如果找到凶手的话,应该还能挽回一些……我可以……”

“苏先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意外。”付林打断我的话,“我又何尝不想挽回一些,不过依照付氏现在的状况,这是相当困难的。”

付氏……不是还有政界的朋友关照嘛?

我刚想插嘴,付林便看出我要说什么

“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些‘朋友’只能在发达的时候锦上添花,遇到危急时刻,恁谁都避之不及。这种道理……苏先生应该能够体会吧。”

说得没错,我都胡涂了,居然把这个都忘记。

“再过一个月,不,也许还不到一个月,付氏在纽约的分部,就会因资金周转不灵而面临崩溃的危机……”

我明白,就是付氏想要在这时候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的。

望着付林因疲惫而半合的眼睫,胸中激荡的我再次陷入沉默。

然后——

“钱……我是说资金还缺多少?”

脱口而出这个问题,付林疑惑地望了我一眼,我明白那属于商业机密,这般冒昧提问,他可能也不会告诉我吧……

“三千万,一共是三千万美金。”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付林非常爽快地说出一个天文数字。

我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现在就算抵押厂房和饭店,也没有哪家银行愿意贷这笔巨款……就算告诉你也无妨,因为付氏这次,真的是穷途末路了。”

他那绝望的口气拨动人心,一时间,我就连安慰的话语也说不出半句了。

此时,办公桌上电话铃乍响。

付林抓起听筒,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就听到对方在那头大呼:“少爷!老爷他醒过来了!”

对方说得很大声,所以就连一旁的我也听得相当清楚。

“爱娅?你慢点说,别着急……”

付林安抚着,应允似地“嗯”了两声,期间抬头睨了我一眼,又皱着眉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

挂断了电话,付林长吁一口气:“我父亲醒过来了,叫我过去……”

我以为这是在下逐客令,于是起身

可听到的又是一句意料之外的话:“苏先生有空么……和我一道去吧,他也想见见你呢。”

*

半小时后,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付成俊。

此时付家老人还戴着呼吸器,重伤醒来的他,就像老了整整十岁般,眼窝深陷,形容枯槁让人难以将他的现在的面目,与几天前还容光焕发的姿态联系在一道。

医生说会客时间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分钟。此时病房里在场的,除了付林、我、老人的家庭医生、保姆……都是我见过的,还有一个陌生的华人男子,俯在付成俊的床头听他断续的嘱咐。

我询问般望向付林,见他一脸愁容,只是冲我摇摇头。

半刻后,那陌生人恭敬地退出病房,付成俊又颤抖着把剩下的人招至床前。

这情境如同弥留前的道别,一圈人围向风中残烛的老人。

在静默中等待了半晌,付成俊没有作声,他只是直直地望向他的儿子……眼珠子睁得都像要瞪出来,可却发不出声音。

“付先生,你先不要激动,有什么话慢慢说……”

话音未落,我的手便一下子被他抓住了吓了一跳!

付成俊的手抖得厉害,脑袋也在不住晃荡着,不知是在摇头,还是不由自主地颤动。

不过,想他痛失爱女,自己又身负重伤,一手打下的江山此刻也被动摇着根基,怎教他不激动?!

“爸爸……有什么事交代我们去做的?我们都听着。”

付林包住付家老人和我交握的手,声音颤颤。我发现他眼眶已经湿润,随时都要掉泪的模样。

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脆弱的他,心情更加沉重了。

“你……”

付家老人伸出了食指,缓缓指向付林,接下来吐出的几个字眼,让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畜生你……玩火!”

付成俊他在胡说什么啊!是神志不清了么?!居然这般呵斥总是劳心劳力即使在灾难降临之时,仍旧为付氏奔波不停的付林?!

我把目光转向了付林,他那被震撼的表情,前一刻是委屈,下一秒又转为悲恸的神色。

“苏……”付家老人收回目光,转而投向我真实而又哀怨的视线,不似造假的啊。

我被付家老人看得心里“咯登”一记,总觉得他那句“指控”有蹊跷。

付成俊翕张着嘴,还要对我启口说些什么,可他一下子就像被扼住了喉管猛烈地吸气,浑身痉挛!

“爸爸!”

付林大叫,家庭医生适时驱走了近前的众人,上前检查。这空档,我也终于看到那个让我心仪的男子在人前潸然泪下的模样……那确实是真情流露。

混乱成一团的病房中,我怔怔地望着付林,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为了让他收回那些倾覆的泪水,什么都愿意付出。

“是术后并发症,付老爷子本来就有心脏病,看样子恐怕……”

医生的话如同宣判了付成俊的死刑,护士把众人赶出病房后,我就和付林一道坐在急诊室外,他一语不发,甚至在我攥紧他的手掌时,都没有半点反应,整个人就像麻木了一样。

过了很久,付林才回魂般询问我要不要吃晚饭。我答应了,趁机在半途中送上几句安慰的话,他只是苦笑着点点头。

进餐时,两人亦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情境很尴尬,我也能体谅付林此时的心情,于是陪着他一起沉默。

直到临近八点,我不得不离开。他又提出要载我回去……被我回绝。

在医院外的大街上,要步行五分钟才能到达最近的巴士站,晚风很凉,我穿得更是单薄。

这时付林突然褪下了外套,不由分说披到我肩上。

“不……你穿的也很少。”

“没关系,我整晚都会在医院待着,里面有空调。”即使到现在,他还是如此体贴……让一股暖意盈满我的心头。

“那……我先走了。”

“苏狄。”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他就牵过我的手……冰冰凉凉,但一点也不讨厌。

非常自然地拢过那耷拉在我肩头的领子,把它们向中间收紧,付林望进我的眼睛,轻轻地道出那三个字……

“谢谢你。”

羞惭地低头应了一声,我逃也似地,疾步奔离。

这一刻,自己的心脏都像要鼓噪出胸腔跳得好厉害啊!

我和付林身材相仿,外套也非常合身……包裹在其间,嗅闻着那股淡淡香皂味,开始后悔为什么刚才不让他送我回来。

巴士的车体在摇晃,我的心也跟着摇曳起来。

回到联体别墅,房东问我去了何处……瞧他一副诡异的模样,我也不想搭理,随便敷衍了两句就上楼去。

可是到了门口,我突然想起,自己出去那么久,却把镇萧都给忘个一干二净!

这家伙不会那么傻……一直等我吧!

瞧瞧对面的房间也没有什么动静,我用钥匙旋开了门。

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子,脚步刚踏进去就立马亮堂起来!

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门口,是他开的灯我被唬得倒退一步。

“这么晚……你去哪里了?”

门内的镇萧表情严肃地质问我。

“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被这般询问,是我最讨厌的,要是在平时我肯定要吼回去,但是今晚偏偏话说得有气无力,我还下意识地把方才褪下的付林的外套收进了怀中。

这个动作明显落进了镇萧眼中,他死死地盯着那件外套,然后又瞪着我的脸。

“让我进去。”

非常不耐地搡开他,我抱着外套进入房间,后面的男子却不依不饶地跟过来:“苏狄,你后天还要拆线……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

“你吃过饭了吗,我帮你热一下……”

“不用了。”

“苏狄……”

“够了!”我把外套狠狠地扔到了沙发上,转回头与那高大的男人对峙。

镇萧英俊的面庞上难掩的失望神情……让我心下一紧,继而发现他身后餐桌上,摆放着滋补身体的炖品,看样子都应该凉了,而我早就吃饱了,根本就没有胃口。

“对不起,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做了……我自己能够照顾自己。”

“可你答应过,让我为你做饭……”

“不,镇萧,别再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那么这个男人就值得么?!”

这是镇萧第一次对我这么大声说话他指着付林的外套喝问,怒火就像处于迸发边缘的模样。

看那上下起伏的胸膛,就知道他非常激动。

算是默认,我决定不再吱声,镇萧的脸色变了,眼睁睁看他僵硬地站于房内,过了好一会儿才挪动脚步退了出去。

我知道自己很残忍,可是我不这样做……他还会继续纠缠不清,将来也会陷得愈深!

颓然仰倒到沙发上真是烦透了!我发泄般把自己身上的衣物剥离,再一件一件丢到地上。

这时候应该去洗个澡,然后把一切统统抛诸脑后!

可就在我进入那合用的浴室时,有一股力道猛地关上了门,我也被人从后面拥住。

这身形、这力气,不用开灯就知道是什么人!

“镇萧!放开我!”一片黑暗中,我大声叫道!

粗糙的手掌在我赤裸的胸前胡乱游移,大力挣扎却不起什么作用,肩头被身后的男子扯进怀中,背脊上有冰冷的触感,是镇萧的铜制衣扣……

头顶上的粗重喘息,让我耳根一阵酥麻,旋即就感到颈项处肌肤被啃啮的激痛。

这混蛋居然在咬我!

“啧啧”咂嘴的淫靡声音,让我陷入短暂的眩晕……踢动的双脚被夹住,我的手被死死卡在镇萧的大掌中我们力量悬殊,推拒与呼喊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膝盖在发抖,我很害怕,害怕接下来镇萧会对我做的……他不死心,甚至还失去了理智,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镇萧……镇萧……”

无奈之下,我放软了声音,希望能够安抚他,可这似乎起了反作用,镇萧越发激动我的脖子都被咬痛了!

“别这样……求你……”

我觉得自己这一刻,像被欺凌的女子,声音在抖嗦,就要哭出来了。

“快住手,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

这句决绝的话一出口,如同撂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后方骚动的男子终于停止了动作。

可在我试探般推开他时,又被环住了腰。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黏腻粗嘎的声音里透着绝望的音调。

我不敢动弹,任镇萧抱着我,过了很久……

“……会着凉的,你快点洗吧,注意头上……不要碰到水。”半天他才冒出了这么一句让我哭笑不得的话来,松开我,径自退离了浴室。

呆立当场,如果不是后来连续打了两个喷嚏,我可能还会继续光着身子站在那儿。

联体别墅,看样子……我是不能再待下去的了。

当晚,我想了很久,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接下来的两天,我努力避开和镇萧照面到了该拆线的时候,一个人去了医院。之后我又拿着付林的外套去办事处找他。可是听写字楼的工作人员说,今天是付矜矜的葬礼,付林已经赶去下葬的地方了。

我问人要了地址,搭长途巴士花了两小时,才抵达所说的XX墓地。

这是个华人墓区,门牌标识是中、英对照的,墓园周围还栽着密密的一圈白桦树。

周围走动的人不多,路过也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华人……此地很安静,同时也十分肃穆萧条。

我走进墓区的时候,看到二十来个身着黑色系衣装的人围着一块空地,靠近一些就瞧见牧师和几张熟悉的面孔,付林也在其列,而中间那摆放的棺木,应该就是付矜矜的。

到场的人不多,而且我听说,华宝楼那次李欣尧只是受了点轻伤,可是李家那边似乎并没有人来。

我没有继续靠近,而是有一段距离观看那冗长的下葬仪式……穿着黑风衣的付林看上去没精打采,一直低着头,这让我很担心。

又过了十几分钟,待到棺木入土,人群散去,付林才发现在陵园门口徘徊的我。

找了张园内的长椅坐下,我把外套还给他。接过后,付林朝我挨近。

“你的头……”

“已经拆线,没问题了。”

“那就好。”他冲我浅笑一记,笑容有点勉强。

墓园里,还有人在修剪草坪,“嗡嗡”割草的声音,打破了有点诡异的静谧。

“苏狄……我其实一直想代矜矜向你道歉。”付林突然道:“那天晚上,她太莽撞了,所以言语冒犯。”

“不要说了,”毕竟死者为大,过去的是非早该一笔勾销,“我没有怪她。”

“谢谢。”轻轻地应了一声,付林把头埋在了两掌之间。

看他泫然欲泣的模样,让人看得心疼,我轻拍他的背脊,施与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其实要说今天是什么葬礼……付矜矜恐怕连尸身都是不周全的吧。也真难为付林了。

都过了吃午餐的时间……待付林感情平复下来,我们又在长椅上度过了一个小时,我一点都不饿,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他陪伴的关系。

“有些事,我知道不能说……但又不吐不快。”他每次沉默过后总有惊人之语,这次也一样,金丝镜框后面的眼睛在冲着我闪烁,让我的心跟着鼓噪。

“愿意做我的听众么?”

付林的笑容是苦涩的,他一露出这种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去握他手……

点点头,其实他不必这样问,我也愿意充当一个安静的陪客。

*

下午五点,我独自一人搭巴士回了联体别墅。

“回来啦。”镇萧赔着笑脸在门口冲我打招呼,瞧他不住搓手,也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

“嗯。”我只是瞄了一眼,很快把视线沉下。就要推门进去,他又问:“今天拆线……还好吧?”

“很好,谢谢关心。”这般生疏的回答,我以为镇萧会知难而退,可是他还是立在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心情沉重,想要抛开他不管,可是又心软了。

“镇萧。”我唤他的名。

“唉。”

“我饿了……”我打开门,迎面对着他:“能帮我做饭吗?”

这般任性的话,恐怕也只有我说得出口了,但是偏偏就有人愿意纵容。

“好啊!”他兴冲冲地接受了,脸上的笑容荡开……很灿烂的模样。

那是一种和付林完全不同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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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拉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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