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夜里十点允宽才回到沈家,起居室里灯火仍然通明。沈刚夫妇一面看电视,一面随意地聊天,女佣阿屏也在一旁看得很高兴,但是于岚不在,既岚不在,霞衣也不在,他过去打了一个招呼,迳自上楼进到他自己房里。他实在太疲倦了,只想洗个澡上床休息,根本没有想到,门一推开,房里居然是亮着的!

“你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得快睡着了。”既岚说,慢慢放下他手中的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允宽叹了口气,“拜托,既岚,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说吗?”

“你知道我是急性子。”既岚不妥协地回答,两手环抱在胸前,摆明了一副不肯善罢干休的样子,“在你今天下午那样追着我老妹出去之后。我相信你应该给我一点解释。”

允宽疲倦地揉揉额角,“她是你的妹妹,我不应该关心她吗?”

“我认为你的表现不只是‘关心’而已。”既岚蹙着眉毛道,“我也许迟钝,但我不是呆子。”

“好吧,”允宽承认,“小雾很可爱,很美丽,很迷人……

你是她的哥哥,难道没有见过她的追求者吗?”

“如果只是那样,我就没有必要问你什么,只消告诉你多加油就行了。”既岚摇头,“但是小雾反应不对,如果只是单纯地被追求,她应该晓得如何应付,但她今晚居然到丁珞家去过夜了,和孙毅庭分手不会令她如此困扰,更不会让她不想回家,她以前从不曾不回家过夜的。”

“所以一加一就和等于二了?”允宽低语,“我早该知道,你的理则学不是白念的。”

“怎么样,允宽?”既岚逼进了一步,“准备告诉我实情了吗?”

允宽闭了闭眼睛,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将脸埋入手中,“八年以前,”他低声说,“小雾大一那年……我和她曾经相恋过。”

“你和她什么?”既岚震惊得几乎忘了呼吸,“但我从来都不知道,小雾不曾……你也……我怎么—一直都不曾听说。”

“我不知道小雾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允宽叹息道,“至于我……是觉得没有必要。”

“为什么。”

“其实很简单,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再加上你托我照顾她,我们在一起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允宽慢慢地说,因为陷入回忆之中,双眼显得遥远且朦胧。

“你知道我因为要去德国留学,所以一直不交女朋友。其实你也可以说,我是一直不曾碰到令我心仪的女孩子,所以一直没有女朋友,直到我认识了小雾……”他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她那样纯真,那样聪慧,那样善良,那样美丽,那使我‘不交女朋友’的信念整个动摇了。我开始在心里盘算,毕业后服两年役,再做一年事,等小雾大学毕业,如果我们感情的基础够深厚.我可以说服她和我一起去德国一一—”

“真是谬论,”既岚的眉毛挑得老高,“你明明知道你服的是补充兵役。”

“问题就出在我一直都不知道。”允宽苦笑,抬起头来看他。

“你能相信吗?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而教授替我申请的奖学金,也因为没有太大把握所以事先也没有告诉我。我本来就没有特别重视过这件事,因为反正要考预官,而我妈妈一一我后来看到医院留下来的病历表,才知道抽完签以后,我妈有一次严重的发病一一”他咬紧了牙关,“大概就是因为那样,她忘了把抽签的结果告诉我,因此,我纵容自己和小雾的感情一直发展下去,等到我发现自己一毕业就要出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既岚的眼睛里有了怒气,“你知道那会伤害到小雾。”他指责,“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即和小雾分开,你那样做了吗,允宽?”

允宽艰难地吞了口口水,“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可是我没有,我做不到,你知道我和小雾订情的时间吗?就在我妈去世后的第二天,而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发现兵役的事吗?就在我和小雾订情后的第三天。既岚,在那时候,我身边的人只有小雾了,你能了解吗?我刚刚失去了母亲,怎能再失去另一个对我而言同样重要的女子?我没有那样坚强。

他的身子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他抬头看着他少年时代如影随形的好友,祈求他的谅解,“很自私,对不对?这是我唯一的藉口了。”

既岚崩紧了下额,“后来呢?”

允宽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我一直到上飞机的前两天才向她道别。”

既岚怒喝了一声,冲上前去,对着允宽的下巴就是一拳,允宽被他击得整个人跌在床上,嘴角登时流出一缕鲜血,既岚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他当胸一把揪起,高举的右拳捏得极紧,显然是想给他一顿好揍的样子。然而允宽只是默默看着他,甚至连嘴角的血都不去擦一下,既岚悻悻然将他一把推回床上,咬牙切齿地道:“我应该杀了你,我至少应该将你揍个半死,你这个——这个——”他一转身,恨恨地踢了椅脚一下,开始满屋子乱绕,看到桌脚,又踢了——下。

允宽默默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擦了一下嘴角,既岚这一拳打得可不轻,他半边脸都麻了,明天铁是一片瘀紫,“既岚”,他平静地说,“受苦的不是只有小雾一个,我爱她。”

既岚突然回身,生气地瞪着他,“你爱她?你用这种方法来爱她?”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允宽苦笑,无意识的抚摸自己挨过揍的脸,“提早一个月、两个月或三个月告诉她,让她天天数着日子哭泣吗?不要告诉我‘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的’,老友,我试过了。”

既岚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挫败地垮下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那又为什么要分手?”他勉强地说,“你去德国又不是一辈子?”

“你是真的这样想,还是存心和我抬杠?”允宽哭笑不得,“老天,小雾那时才大一而已,我凭什么要求她等我八年?她很可能碰到更好的对象,她很可能识为她对我的感情只是一时的迷恋……她那么年轻,整个世界都在她的眼前,我凭什么要求她?我不能在她身边,甚至不会有空给她写信,难道要等到她厌烦了这种方式,等到彼此的感情在漫长的隔离中褪色扭曲才分手吗?”

既岚抿紧了嘴,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小雾并没有嫁给别人呀!”

“那也不表示她在等我。”允宽摇摇头,“何况,既岚,我当年做的是合理的预测,你现在看的是意外的结果,你怎能拿结果来推溯预测?亏我刚刚才夸奖过你的罗辑推理。”

“只能怪我是小雾的哥哥。”既岚咕哝,“凡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

允宽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算了,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我不认为,你还爱着小雾,不是吗?”

“嗯。”

“而你打算重新追求她?”

“你不反对吧?”

“反对?”既岚笑了,“我想,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妹婿了。”

“我倒不怀疑你会这样想,”允宽苦笑了一下,”只怕小雾不会认为我是她最合适的丈夫。”

既岚偏着头看他,“需要我帮忙吗?”他尽可能问得温和。

“不要插手管这件事,就是帮了我大忙了。”允宽沉吟,“我相信小雾不原面对任何的提醒或压力,这只能是我和她之司的事。”

既岚沉思地看他,“我想你是对的。”他终于说,转身走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房门。

于岚一整夜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只一闭上眼睛,便是允宽深沉专注的眼睛凝视着她,那对眼睛在下一刻钟里又倏然充满欲望,然后是他有力的双臂,温暖的怀抱,温柔、灼热却又坚定的吻。

那吻呵!像烙印般印在心上!那眼睛呵!像烛火——般洞彻心思……

于岚又翻了一个身,不要像个傻瓜一样好不好,小雾,这又不是你的初吻,她斥责着自己,再翻了—个身。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了,雨声淅淅沥沥的往下滴……于岚不自觉地抱紧了枕头。拜托,不要去想了好不好?那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跟踪了你又怎么样?他问你有关孙毅庭的事又怎么样?他问你恨不恨他又怎么样?甚至,他吻了你又怎么样?就算他仍然关心你,仍然喜欢你,仍然……

爱你,又能怎么样呢?他仍然可以随时抽身而去,再度将自己撇下。不,不能再来一次了。

于岚重重地叹息,再翻了个身。不能再来一次了,不能再认允宽接近你……可是你心底为什么仍然充满了兴奋与酸涩?为什么仍然想着他拥抱?该死,沈于岚,控制——下你自己的思想。

雨仍然淅沥地下着,伴着于岚翻背的声音下着……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因疲倦而沉沉地睡着了。

“妈妈,阿姨起来了没有?”妮妮在客房门口探头探脑,“她说要教我翻花鼓呢!”

“阿姨很累,要睡觉,妮妮乖,不要去吵阿姨哦!”丁珞忙着冲牛奶,“先过来吃早饭。”

“于岚这回又怎么了?还是因为赵允宽的事吗?”杨慕书从报纸里抬起头来问,因为丁珞的关系,他和于岚也成了熟朋友,对她十分关心,这也算“爱屋及乌”吧。

“我猜八成是,但是于岚什么都不说。”丁珞叹了口气,开始烤土司,“什么都不说,就表示事情严重了,于岚很少混乱到不能整理自己情绪的地步,但她昨天下午来的时候,”丁珞摇头,拿起奶油往土司上抹,“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妈妈,鬼的脸不是白的,是绿的。”妮妮抗议,“我在电视上看到的。”

“鬼有很多种,有的是白的,有的是绿的,跟猫咪一样,有黑猫啊,有白猫啊,还有花猫。”丁珞赶紧回答,妮妮满意了,坐在椅子上开始吃土司,杨慕书放下报纸,端起牛奶喝着,“这好像是于岚第一次在我们家过夜?”

“所以才不寻常呀!好像是逃出来的一样。”丁珞苦笑,“算了,这样胡猜有什么用?她想说自然会说,我只能提供她一个避风港而已。”她说着便转了话题,“你今早不是要去打羽毛球的吗?”

“我没跟你说啊?小李临时有事,不能来了,一个人怎能打羽毛球?”

丁珞沉思了一下,“那么我们今天去动物园好吧?妮妮最喜欢了。”

妮妮立刻一个劲点头,用一对热切的眼睛看着她的爸爸。

“阿珞,你有客人呢!”杨慕书提醒她。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出去,于岚现在最需要独处和清静,我们只管玩我们的,全不理她,可能对她还来得好些。

杨慕书笑了,“算你有理,那咱们就去动物园吧。”

妮妮兴奋得大叫起来,丁珞忙把一根食指按在自己的嘴上,“嘘,阿姨还在睡觉呢!”

于岚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周安静得异常,但是阳光早已穿窗透入,还近都是隐隐四声,她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简单地换过衣服,梳洗了一下,镜里的人有一张精疲力尽的脸,短短一夜不甚安稳的睡眠,抚不平她连日来心灵上遭受的激荡,只有那——对乌黑的眸子深处,似乎隐隐闪耀着无以名状的期待和焦灼。于岚闭了一下眼睛,挥开她突如其来的妄念,打开了房间的门。

屋子里空空荡荡,餐桌上有二片烤好的土司,一杯已冷的牛奶,一张压在碟子下的约条,于岚走过去一看,约条上是丁珞的字迹:

我们去动物园玩了,傍晚才会回来,见你睡得沉,’没敢吵你,想你今日亦只要清静,我们把清静留给你,其余的,要什么作料都自己加。

于岚不觉笑了,丁珞永远这般细心周到,典型的贤妻良母,从大一时就这样了。于岚看看烤好的土司,突然觉得自己饿得一塌湖涂。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昨晚吗?昨晚好像没吃,因为自己那时正失魂般地在街上乱走。昨天中午吗?昨天中午好像也没怎么吃……于岚叹了口气,刚刚被唤起的胃口又逃逸无踪了,她颓然在桌边坐下,按紧了自己的额头。

门铃就在这时候响了。

于岚不想去理它,可是那门铃十分坚持,按的人并不是按着不放,让铃声不止不歇地响个没完,而是每隔一分钟就去按它一下,于岚终于疲惫地站起,打开厅门,说:“杨先生他们不在……”

话没说完,她的眼睛便惊讶地睁大了,而赵允宽已经一脚踏了进来,顺手递过一束粉红色的玫瑰花,于岚本能地往后退了——步,问道:“你……”

不管她本来想问的是什么,在她看到允宽阏紫的下颚时,都已本能地化成一句,“你的脸怎么了?”

“撞到柱子了。”

“啊?”于岚忽然想起漫画上常有的,贪看美女而撞上电线杆的人,她嘴角有了一点笑意。

允宽仿佛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姐。”他解释,“是在花店里撞的,那些花五花八门,看得人眼花撩乱,所以……”

于岚的笑意扩大了,允宽啧啧摇头,“你真没有同情心哪,小姐,还好我只是撞到了柱子,要是一不小心栽在仙人掌上,现在大概已经在急诊室里了。”

于岚终于笑出声来,允宽乘机把花递上,“那么,小姐,看在我这一撞的份上,你是不是愿意把花收下来了?”

于岚迟疑了一下,“不理由吗?”她问得有点戒备。

“本来是有的,可是一撞全撞没了,你接不接受新编出来的?”

他的表情似乎满怀期待,于岚—时倒没了主张。她没想到,经过昨天的事情之后,再碰到允宽时竟会是这种局面,他也许会道歉,也许会尴尬,但怎么会是这种全无心机的欢愉?使得她板下脸来也不是,推他出去也不是,她困惑地看着了己宽,本能地回嘴道:“对不起,来路不明的东西,姑娘—向不受理。”

允宽煞有介事地提起花来仔细看过,“我想这不是走私过来的匪货,”他再拨拨花瓣,“而且花芯里也不曾藏着大黄蜂。”

说着便把花往前一递,“不信的话,你自己检查看看就知道了。”

于岚只得把花接在手中,粉红玫瑰是极其娇媚的花朵,和红玫瑰的奔放艳丽又自不同。过去,允宽从不曾送过玫瑰花给她,永远只送清丽的雏菊,飘逸的风信子……他大概早就忘记自己喜欢的花了吧?于岚——时间有点怔仲,允宽却已大踏步走客厅,各处瞧瞧看看,“没有花瓶啊?”

“你没有诚意吗,这花到底是送我的,还是送丁珞的呀?”

“当然是送给你的呀,但是因为你要出门了,带着这么一大把花多不方便,所以又把它们转送给丁珞。”允宽在厨房里找到一个广口大玻璃杯,就把它放在水龙头底下去装水。

“谁说我要出门的?”于岚抗议.她真搞不清楚,为什么整个的局面防佛都落入了允宽的控制之中,而连她自己是怎么跌进陷阱里的都不晓得。

允宽把个大杯子摆在桌子上,伸手又把花接了过去,“好小姐”他慢慢地说,“我回台湾这么些天了,忙得连台北都没来得及去逛,难得今天放晴,麻烦你陪我四处看看,总不过分吧?你瞧.我一向很懂得‘皇帝不差饿兵’的道理,一大早就先去花店买玫瑰,还撞了个鼻青脸肿,你既然把花收下了,当我半天的私人向导,也不算吃亏吧?”

于岚愈听眼睛愈大,“我早知道你的花不是白送的,我拒收,还给你好啦!”

允宽挑起一边的眉毛,“你已经把花转送给丁珞了,又怎么能还给我呢?”

于岚恨得直咬牙,“都是你一个人在自说白话,我什么时候同意过了?”

“好吧!都是我—个人在自说自话。”允宽突然笑了,神情变得异常柔和,“自说自唱了半天,无非是想说动一个老朋友陪我四处逛逛去,这动机总不能算是错吧?而这要求也不能算是过分呀?”

在他温柔的注视之下,于岚的心藏不自学地愈跳愈急,她勉强笑了一下,耸耸肩膀,用—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那也不必找我呀,哥哥一定很乐意带你四处去玩的,而且还不必你去买花。”

“小姐,你有点良心好不好?令兄可是有家有眷的人,难得放假,我还不识相地挤到中间去做电灯泡,想人家和我划地绝交呀?不瞒你说,我今天本来是要找他的,结果他小子一声不吭就先给了我一记右钩拳。”他指指自己脸上的阏紫,“不然,你真以为我会去撞柱子呀?”

于岚啼笑皆非地看着他,只是摇头。允宽低下头来,稍稍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我其实才不想和他去呢!我一星期有六天和他待在一起,他就算长得跟保罗纽曼一样,我也看厌了。”

于岚无可奈何地举了一下双手,做投降状,“好吧,你赢了。”她说,“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龙山寺,有没有意见?”

“龙山寺?”于岚愕然,“这么早,龙山寺有东西吃吗?”

“早?”允宽挖苦着,“小姐,现在的时间是十二点,”他瞄了一下表,“三十八分四十四秒。”

“啊?”于岚睁大了眼睛。她最讨厌手镯手表这些东西,嫌它们挂在手腕上碍事,手表—向是搁在皮包里的,星期假日不必上班,自然不消去留意时间的流逝,昨夜没有睡好,很晚才朦胧入睡的,竟不知道整个早上就这样过去了。

他们去了龙山寺。

允宽的兴致很高,他们一个摊子又一个摊子地攻城掠地,肉圆啊、肉羹啊、碗稞啊、蚵仔煎啊……允宽好像想将八年未吃的份一次补齐。开始的时候,他们是两个人合吃一份,但是吃过三个摊子之后,于岚就已经八分饱了,允宽则继续努力不已,于岚看着他的好胃口,止不住地要笑。等允宽吃完了芝麻汤圆,还意犹未尽地边走边看时,她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

“留点东西下回吃吧,你不怕坏了肚子?”

允宽的眼睛一亮,“这话的意思是,你下回还陪我来吗?”

他眉梢半挑,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要求,还是在说笑。于岚心中呼的一声,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含糊的说,“反正龙山寺又不会跑掉,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

允宽的笑容收敛了一下,“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会留在原处等人的,”他低语着。

于岚的心脏倏地抽紧,戒备地停下脚步,允宽却只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朝前一指,“喏,前面那个摊子,我以前常来吃牛肉面的,现在已经换了人了……咦!”他的眼睛一亮,“哇塞!想不到现在还有让推弹珠的摊子啊!咱们试试去,推弹珠我可是高手哦!”

他一把牵起于岚的手,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于岚本能地想将手抽回来,然而允宽一径兴奋地往前跑,甚至不曾意识到她轻微的挣动。于岚突然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了,这不就是她在允宽回来后一直想达成的效果吗?自在、轻松、若无其事,于岚不自学地咬咬下唇,显然允宽也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连那一吻都只不过是个错误……他们之间的一切,在刹那间仿佛都已回到了起点。

这八年的岁月当真存在过吗?然而又清楚分明地已经是终点了。所有的过往岁月,都可以不记不想,允宽正以他的行动反映他的想法吧?于岚一时心中百味杂陈,清楚分明的意识里,只是允宽那包覆着自己的大手。多年以前,也曾经那样牵着自己的手……

“小姐,我在跟你说话呢!”

“啊?”于岚回过神来,迎上允宽笑嘻嘻的眸子,以及他递过来——枝小木棒,“这是干什么?”

“咱们来比赛呀!输的人请吃晚饭。”允宽微笑,笑得全无心机,“怎么样?玩是不玩?”

于岚收敛了一下心神,看着一座座珠台,上头用小铁钉钉出得分线路。童年岁月突然浮上心头,她不自学地接过木棒,嘴里却忍不住抗议,“这不太公平吧!你自己说的,你是高手,我却好久没玩了。”

“小姐,公平—点好不好?我复习此道的机会也不比你多呀!何况,俗语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于岚好几眼,“我这个高手是自封的,已经先落了下乘,你这种骄人之兵的战法,才叫做阴险毒辣呢!”

于岚啼笑皆非,“喂喂喂,你武侠小说看多了是不是?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挨这种炮轰?”

“炮轰?没有啊?”允宽一脸无辜,“我只和你比赛推弹珠,动刀动枪可就犯规了。”

于岚真不知道应该踹他—脚好,还是捶他—拳好,允宽偏在此时凑过脸来,压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女孩子又要笑,又不肯笑的表情,最是好看?”

“你——”

于岚瞪着他,看他若无其事的在一个小男孩身边坐下,拿起一个小玻璃弹珠,然后抬头对自己挤了一下眼睛,伸手招她过去。老天,她怎么可能对他生气?她无可奈何地在他身边坐下,也拿起一个玻璃弹珠,身旁的孩子们诧异地看着这两个大人,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也爱玩这种游戏。

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刚开始的时候,两个疏于练习的人都只得了安慰奖——水果糖一条,但是不久之后,就掌握了要领,头奖、贰奖的奖品对他们而言,简直如探囊取物,老板不觉冷汗直流。

于岚看着战利品,笑得极是开心。

“我赢了。”她看着允宽微笑,允宽的战利品比她少。

允宽抬头看了于岚一眼,见她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便也笑了。由于只为重温旧梦,他们把大部分奖品都还给老板,把水果糖分给周围的小朋友,心愿得偿地相携离去。于岚突然觉得喉中有点哽咽,她的微笑还留在唇角,眼中却隐隐升起一丝雾气,允宽默然走过来,温柔地环住她的肩膀。

于岚颤抖了一下,但允宽只轻轻拍拍她肩头,看看渐渐密积过来的云层,漫不经心地道,“好像又要变天了,有点冷是吧?”

“呃,啊,还好。”

允宽不大放心地皱皱眉,“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两个人都没带伞,要淋出病来岂不糟糕?”

“你想上那儿去?”

允宽侧着头想了一下,“茶艺馆吧,”他说,“我出国的时候,国内好像还没这玩意儿,现在却是到处都是了,上回既岚曾和我提起,我好奇得很呢。”

“你什么时候喝起茶来了?”于岚不假思索的问,不曾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提示着,两人之间曾有的熟悉……以及亲密。

“老实说,从来没喝过。”允宽摸摸下巴,“只是好奇,上那种地方,最主要的是气氛和情调不是?其实我觉得不必一定要喝茶,喝酒也不错,不是有一首诗说什么: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

于岚卟嗤一声笑了出来,“什么呀!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诗是背到那儿去了?”

允宽悻悻然瞪着她,“我记得你是外文系的。”

“但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诗呀!我记得高中的国文课本里就有了。”

“那一定是到你们那一届才加上去的。”

“何必呢?记忆力不行就说一声嘛!”

允宽两道浓眉全拧在一起,“我的记忆力不行?”他开始叽哩呱啦背一大串德文,整整一分钟没停下来吸一口气。

“你在说什么呀?”

“你不知道?这都是世界知名的建筑物,你——个都没听说过?”他不以为然地瞅着她,“啧啧啧啧!”

于岚拚命想板起脸,还是失败了,“我们还去不去茶艺馆呀?”

“去呀,为什么不去?没有酒,茶也不错呀。古人说的什么‘寒夜客来茶当酒’,他偷瞄了她一眼,确定这一次没有背错,不觉大乐,“所以呢,写酒的诗都可以拿来和茶代换一下。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唤将取出来……”

于岚立时笑岔了气,捧着肚子直叫“哎哟”,允宽愁眉苦脸地看着她,“又背错了?可是吟起来很顺嘛!”

他不解释也还罢了,这一来简直是愈描愈黑。于岚才刚刚止了笑,一听又弯下腰去。允宽看着她娇小的身子笑得发颤,垂肩的长发闪烁亮丽光芒,唇边的微笑便不觉渐收渐淡,但当于岚直起身子时,他又已是一脸自嘲、以及被嘲笑的无可奈何。

这一整天便是这样过去的。他们去了茶艺馆,一直坐到午夜时分,只是胡乱聊天。

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以讲啊?讲的又都只是身边琐事,允宽和她谈德国,谈莱茵河,谈他就读的柏林工业大学……于岚着迷地听着、笑着,问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下几万种匪夷所思的结论。茶艺馆里整日流泻埩琮的筝声,杯中的茶水碧于荷叶,竹帘将榻榻米隐隐隔开,棉纸糊就的灯笼里,亮起昏黄微晕的光芒。于岚一直在笑,淡淡地微笑,开怀地大笑,细细碎碎地笑……有很多年很多年,她不曾这么开心过了。

她真的是在喝茶吗?这杯子里装的不是酒?

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走廊和客厅里的小灯还亮着,家里却已经悄无声息,显然每个人都已入睡。

于岚偷偷地吐了一口气,因为她实在不想去面对母亲好奇、欢喜,以及追问的眼神,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自己和允宽出游的事情。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她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只是和允宽笑、玩、闹,凭着自然的情绪去反应、去应和、去释放自己久久沉埋的少女情怀。她对允宽的戒心在这一天中愈来愈少,却在回到家时猝然惊觉,不知道彼此所占据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了。她为此而慌乱,事情仿佛已超过她控制之外。在她和允宽的相处时间,除了轻松自在之外,还有一种隐隐的亲密与调和。那种气氛非她所能控制,甚至也非她所能抗拒……因为允宽看来如此一—无辜。

于岚不自觉地紧咬了下唇,步上楼梯的时候,她困惑地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使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允宽也正在看她,他的眼神专注、焦切、渴望……不可测度。但于岚掉过头来的时候,他已迅速地垂下眼脸,…‘霎间他眼底神情尽掩,于岚困惑地摇了摇头,是她看错了吧?因为允宽正在微笑,“累了?”

“还好。”她只能这样回答。

“显然我是个很有格调的观光客,是吧?没有拉着你到处去买东西。”允宽笑着打开自己的房门,“谢谢你陪我逛了—天,晚安。”

“晚安。”于岚呢喃,看着他关上房门,不知怎地竟觉得若有所思,她抿了——下嘴角,快步走回自己房中。不,她不要去思想,不要去分析,这’一天的经验太美好,美好得令她不想用任何思考来破坏一一至少不是现在。她走进浴室去洗澡,任流泄的热水在自己身上冲刷过去,明天再想吧!以后再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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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最初,所以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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