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四月春,艳阳天,烟细风暖,碧波垂柳,桃李夭夭,偶有疾掠而过的莺鸟,带来一阵婉转清啼,正是玩乐的好天气。

长兴宫中人头簇动,嘈杂喧闹声充斥着整个芳林苑。

“威武大将军,上啊,上……”

“加油!加油……”

“咬死它,使劲的咬,好样的!”

“加油,骠骑大将军!加油啊……啊……”

但见一青玉案正中,摆着偌大一个云纹玛瑙盒,盒内,两只头大个壮的蟋蟀正鼓翅激鸣、斗得你死我活。

原来这些王孙公子闲来无事,都挤在这儿斗蛐蛐、赌钱。半盏茶功夫不到,胜负立分,赢的眉开眼笑,输的捶胸顿足。

赢者是个七八岁的华服少年,就见他头簪双龙冠,面如冠玉,身着绣金锦纹服,腰系明珠宝玉,一身珠光宝气尊贵之相,却正嘻嘻哈哈地伸出手,“来来来,镯子是我的了。”

就见输的少年捋下腕上一福禄珊瑚镯子丢在桌上,“愿赌服输,不过太子殿下,你老是用你这只威武大将军来和我们比,这不公平,威武大将军身经百战,比它勇猛的根本就找不到嘛!下一盘,你一定要换一只,我才和你比!”

“成!”华服少年,也即当朝太子慕凌渊一口答应,小心翼翼的捉起那只黑色大蟋蟀扔进旁边的镂花竹笼里,“来,小顺子,快把我的镇西大将军带过来!”

叫了几声,自己的贴身小太监小顺子仍没有响应,少年眉一蹙,环视左右,“小顺子……跑哪儿去了!”

远远跑过来的不正是小顺子,就见他大气不接下气的,“主子爷,不好了,皇上正往这边过来啦!”

“真的假的?”少年惊问,慌忙抓了镂花竹笼藏进袖中,一时间其余人立作鸟兽散。谁都知道当朝皇上严格,最讨厌看到他们这群不学无术成天只知道玩的家伙了。

“哎呀,您就别管那么多了,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吧……”小顺子一边说一边忙不叠地把桌上的七彩色子、斗蛐蛐的羽毛、令筹之类的收起来,急得满头大汗的。

“父皇?父皇不是该在琼林宴考察新进的官员吗?他怎么会有空到这儿来?”

“难道朕就不能来了吗?”朗声出现的正是当今圣上,年三十有五,正含笑看着自己这唯一的儿子呢!

“啊!父皇,您来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呢!”少年吐舌头,轻咒一声来得怎么这么快,急忙拉着身边的小太监跪安。

“朕要是通知了,哪还能抓到你们这群不学好的!”皇上的目光往空荡荡的青玉案上扫了一眼,“东西呢?”

“父皇,您在取笑儿臣了,哪来的什么东西呀。”少年嘻皮笑脸道,随即用手捅捅在一旁的小顺子,“小顺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小太监连连道,“今儿个天气好,太子爷只是出来走走。”

“小顺子!”当今皇上看着他,“你怎么还跪在这儿呢?平身吧。”

“皇上……”小顺子皱着脸转过头来拉拉太子的衣角,慕凌渊连忙赔笑道,“他腿软,起不来,父皇,您就让他跪着吧!”

“是是是,皇上,奴才这腿刚才站得发热,现在跪在这地上凉爽,舒服,舒服……”

“是吗?”当今圣上狐疑的走到他旁边,“把褂子掀起来给朕瞧瞧。”

“哇,皇上,您不能怪奴才呀……”小顺子被一脚踢开,藏在衣服里的东西散了一地。

皇上哼一声,“只是在走走?哼哼!”

“父皇,老看那些书很闷嘛……”眼见被发现,少年也没惊慌,仍是嘻皮笑脸的过来撒娇道,可见是惯犯。

“你呀!就是不学好!”皇上吹胡子瞪眼,“总有一天朕要好好管教你。”

“哇,孩儿好害怕的。”少年惊叫,夸张的拿手捂住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父皇您不能打儿臣……”

“朕是你父亲,难道还不能教训你!”当今圣上又好气又好笑,举起手作势要打。

“哇,那,那父皇打儿臣的时候,一定要轻轻的,轻轻的,头不能打,头乃身体之首,身体不能打,体乃脏腑之器,再说儿臣体弱,一个不小心打病了,父皇您又要担忧,屁股也不能打,儿臣这么大了还被人打屁股会害羞……”少年缩着脖子嘻笑着,不经意间看见站在皇上身后的人,“咦,有外人!父皇?他是谁?”

“朕又给你找了位太傅……”

“哇,又来一位……”少年苦着脸摇头,“父皇,我能不能不要……”

“这可由不得你。”皇上得意洋洋,“前几个太傅,都被你给气跑了,这帐朕还没有跟你算呢!朕治不了你!还怕找不到人来治你。南爱卿,到朕身边来。”

慕凌渊上下打量新来的太傅,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暗花朝服,脸洁净如玉,五官俊雅风流。

慕凌渊皱了下眉,“你叫什么名字?”

“凌儿,不得无礼。”皇上道。

“臣南梦乔,恭请太子圣安。”南梦乔作揖道。

“平身平身吧。”慕凌渊挥挥手,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转过脸来对皇上说,“父皇,您老为什么就这么不死心呢,儿臣都说了几百遍了不要什么太傅,反正,他也待不了几天的。”

当今圣上倒吸一口冷气,“你个嚣张的小子!看朕不教训你……”

“哇,别别别……”少年笑着躲开,乌珠滴溜溜一转,落在那南梦乔身上,想着自己前一个太傅,三天被自己气跑,创下自己在那帮王孙中最快的记录,让他得意了好一阵子,然而昨儿个靖安王之子用两天时间就把他的新夫子吓得夺门而逃,他正为此耿耿于怀呢!今天的这个,看上去也不像什么特别厉害的人,如果能一天之内把他干掉,岂不是最好?

想了想,遂站定,“父皇,您为我请太傅,这番苦心孩儿感激在心,可是孩儿有一个要求,这太傅,儿臣要亲自考问过才行!”

“噢?你又想出什么鬼主意要难为他?”当今圣上哈哈大笑,“南太傅可是此番殿试最得意的人才,深得朕心,你难道还不服他?”

“儿臣大大的不服。如若太傅答不上我出的题,父皇您当场开除他!”澄澈蓝天下,年轻气盛的少年朗声道。

皇上转过头望着南梦乔,“南爱卿,这……”

“太子尽管出题就是了。”南梦乔含笑答道。他微笑的时候,一双黑眸如墨,看上去是极温雅的一个人,云开风动,带来如水般的清幽花香,这一笑,竟是天人。

少年正一手叉腰而立,一手指着他要出题,却不意见他的微笑,一时呆了呆,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得南梦乔道,“请太子出题。”少年这才清醒过来,不由在心里暗唾自己一声,刚才怎么就突然傻了。

“你听好了,这是我的第一个太傅给我出过一个对子,‘三代夏商周’,姑且就先拿这个试试看你的才学吧,如若对不出来,就要服手认输。”

“太子真是既体贴人意又善良,下官真的很害怕出师不利呢!”南梦乔宛尔,“那在下就先对个‘四诗风雅颂’吧。”

“……”慕凌渊转过头望望皇上,又瞪不假思索就可作答的南梦乔。瞪了一会儿,忽然像生气似的,粗声粗气道,“水底月为天上月。曾有人道此对从无以相对。你能答吗?”

“也是曾经的太傅么?其实这并非寡对。”南梦乔道,“水底月为天上月,可对眼中人是面前人。”

对方对答如流,少年脸色难看,忽而又道,“清水青,水青清,江河行地,清清青水,水青清清。”

南梦乔笑道,“太子,不对药名了?”

“要你管!我想出什么题就出什么题!答不上来,就快点给我滚!”少年涨红了脸。他这样的目光……令人不爽!很不爽!大大的不爽!这个人微笑的样子就好象他只是个调皮的小孩,而他,最讨厌别人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臣对明日月,日月明,日月经天,明明日月,日月明明。”

对方答得如此之快,少年结舌,“这,此联不是说是最难的吗?”

南梦乔笑道,“此联三年前是很难,不过时隔这么长,早已是人尽皆知了。如果臣没料错的话,太子似乎……三年不读诗书了?”

“不对对子了!下一个出题,答不出来,你就立刻给我从这京城里消失!”少年恼羞成怒,“内圆外方,何所谓?”

“方生于步,圆生于奇,方所以矩其步,圆所以缀其旋。是以步数定于地,行缀应乎天,步定缀齐,则变化不乱。”南梦乔望着少年红扑扑的小脸,这回是真正笑开了,拱手致礼,“太子原来对奇门八卦行军兵法也有兴趣,想必这三年对这方面颇有心得,无怪对诗词有点……失敬,失敬。”

“你……”少年气结,“锵……”一声拔剑出鞘,众人皆惊,慕凌渊气势汹汹站在他面前,抬头怒目而视,“凶器可有甚于兵者?”

“有,以德伐之,天、地、道、法。还有……”南梦乔淡淡一笑,慢条斯理补充,“你父皇。”

几乎是在他补充的同时,就听得当朝圣上气得吹胡子瞪眼,“凌儿!不得无礼!可恶!如此顽劣!朕非得教训你!”

男子笑如初会情人,“敢问太子,臣可有资格做你的太傅?”

“你……”澄蓝天下,八岁的少年涨红了一张脸,紧握双拳,而后,气冲冲的返身就跑。

少年没有回头,若他回头,定能看到他口中可恶的新太傅,正笑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那目光中,温柔,却带着如水的悲伤。

晚凝……我终于……见到您的孩子了……他看起来,相当的活泼呢……

您不会怪我给他这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吧?呵呵……

流云散,湘竹轻动如女子翩跹,微风带来一阵沙沙响,似乎在回答,不会,不会……

***

“气死我了!气煞我了!”回到宫中,八岁的少年对着床上的枕头猛砸,“啊啊啊,气死我了——”

“主子爷,主子爷。来来来,喝口银耳莲子羹消消气。”跟在他身后跑回来的小顺子连忙过来劝解。

“怎么了?”问话的是方才与他一起在园中斗蛐蛐的永王第二子。还有靖安王爷的小儿子、崇王长孙等,都正在太子房中等候他回来呢!

“父皇找了一家伙当我的太傅,他竟然敢当着父皇的面羞辱于我!”慕凌渊握拳,目中有火光熊熊,“父皇竟然任由这家伙嚣张,可恶!”

“小顺子,去打听打听,这南梦乔是什么人?怎么会这般胆大?”永王之子道。

俄顷小太监去而复返。南梦乔,颍川人,时年二十,似乎是个挺奇怪的人,父母不详,居然也没有亲戚之类,好象就是孑然一身入京会试,今科一举成名,殿试上那么多青年俊才,当今圣上却独独对他青睐有加,与太后言谈之下,似乎还要将长平公主赐婚与他。

“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原来不就是仗着长平公主嘛!他以为成了准驸马爷,就可以瞧不起我吗?”慕凌渊怒哼一声,“这种人就是欠教训!”

“对,让他瞧瞧太子殿下您的威仪!”一群百无聊赖的王孙公子摩拳擦掌,“如果动手的话,殿下,也算上我们一份。”

于是第二日南梦乔进了上书房,便看到一群衣着贵气的公子哥个个不请自来,气势汹汹,坐最前面的,当然就是他唯一的学生,现年八岁的慕凌渊。

“太子今日起得倒是挺早的。”南梦乔颇有些好笑地望了一眼慕凌渊道。慕凌渊坐的椅子并不同于其它皇孙,豪华太师椅上铺织绵软垫,更不用提两侧镶玉嵌金,而且看起来足有十人才能抬得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抬进来的。太子人小,那太师椅又大,乍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张床了。

慕凌渊四平八稳地坐着,瞪他一眼,继而老气横秋的开了口,“南太傅,你我虽为师徒,然而我毕竟是当朝太子,九五之尊,所以,这师徒的礼仪,还是废了吧。”

当朝太子继续作足姿态,“论品阶,你只不过是三品官员,见了太子,当行拜叩之礼。来,跪安吧。”

南梦乔挑了挑眉,原来太子爷对昨日之事仍是耿耿于怀,今日一大早的就也给他来个下马威了。

看这小小的人儿,性子倒是极刚烈的,昨日想必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然而南梦乔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之人,对着高傲的太子,他缓缓一笑,“太子殿下,跪安之事可以稍缓一缓,太子殿下先行下跪听旨吧。”

说罢,抬手,从袖中拿出一明黄锦卷,这不是圣旨还是什么?

这一下当场所有人均纷纷下跪,慕凌渊一时回不过神来,还愣愣的坐在太师椅上,南梦乔看他一眼,也不在意,展开圣旨宣道,“圣上有旨,着今科状元南梦乔为太子太傅,赐三品服,然太子顽劣,恐有以权压人,不服管教之时,今特令上书房内无朝堂名份品级,唯有师徒之仪,钦此。”

念完,一时哑然无声,皇孙公子们,想必都没有想到当今圣上高瞻远瞩,早已料到此事,个个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当朝太子回过神来,惊跳起来,“父皇他……”

南梦乔微微一笑,“昨日向皇上请的旨,太子,这旨可有用?可否免去下臣的跪拜之礼?”

好个慕凌渊,明明位于下风,眼珠子却轻轻一转,倒笑了起来,从那大椅上爬了下来,接过圣旨,“父皇说的有礼。尊师重道当然是要的。”一边说道,一边侧过脸对身边的小太监道,“小顺子,去,把我为太傅准备的束修送上来。”

礼送了上来,是一个长长的檀木匣子,四角缀了南海珍珠,看上去颇为贵重,南梦乔也不推托,笑着接过来,“太子倒还真是有心。”

一边说道,一边就要将它打开,慕凌渊连忙制止,“太傅,眼下是书房,现在查验礼金,是否太过市俗?”

“太子敬送师长之礼,又怎么可以说是市俗。”南梦乔笑而打开匣子,正是明晃晃一匣金条,“太子这礼可真是太贵重了。”

慕凌渊本是以为阴谋暴露,正紧张,眼下见南梦乔不动声色,以为东西没被发现,不由得放下一颗心来,道,“哪里哪里。”

当日,一切似乎相安无事。南梦乔上完课,太子率领一众皇子皇孙出上书房,直接杀到养心殿,对着当今圣上哭诉,父皇,太傅仗势欺人,以我束修送的太少为由,又私自扣下儿臣身上之物,父皇您要为儿臣做主。

当今圣上大惊,想到昨日南梦乔要了他的圣旨,难不成真的就作威作福起来了?刚想拍案而起,又想想不对,再低头问其它人,真有此事?

今日在上书房中一干人皆点头称是,一个个都委委屈屈,这副面貌倒是从来未见的。

“父皇,您派人去搜搜看不就知道了,儿臣的珊瑚镯子一定在他那儿。”八岁的太子殿下嘟着嘴,一脸被人欺负的模样,可怜兮兮的倚在当今圣上身边蹭蹭,“都是父皇您啦,都是您的那封圣旨,您就把它弄回来吧。”

“君无戏言,已经写出去的圣旨怎么可以拿回来!”当今圣上拉下脸来,“这事分明是你自己调皮顽劣,不然好端端的南太傅怎么会拿走你的东西?”

“父皇,真的不是儿臣的错嘛。”

“不过不管如何,太傅拿走你的近身之物总是不对的,”当今圣上正在沉吟,太子连忙道,“对嘛对嘛,怎么可以拿走儿臣心爱之物!这样下去,个个都不把儿臣放在眼里,儿臣还要不要活了,父皇您要为儿臣作主。”

此话倒也是有理。于是当今圣上一面派人召来南梦乔,一面派人去搜查他府上,又下了令,要静静的找,不要大动干戈,惊动他人。

南梦乔到的时候,就见当朝太子正剥了葡萄喂皇上,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天伦图。

慕凌渊得意洋洋,坐在皇上身边,“太傅!您可知罪?”

南梦乔似乎犹不知风雨来临,微笑道,“不知皇上召见为臣所为何事?”

“你竟敢偷了我的镯子!”当朝太子指着他,怒气冲冲。

当今圣上拉拉儿子的袖子,“喂喂,凌儿,还没查证呢……”

“不用查也知道!这家伙贼眉鼠眼的,没事就偷笑,一看就是心术不正之辈!”当朝太子义正辞严。

“噢?又变成偷了?”南梦乔笑了,“臣还以为,依太子心性,会说臣仗势欺人,强夺太子心头之好。”

“你……”慕凌渊闻言大惊,与此同时下人来报,除了太子送的那二十两黄金之外,并没有搜到什么贵重东西。

“你!”慕凌渊没有想到南梦乔会有备而来,不由得气白了一张脸,哼一声,拂袖而去。

南梦乔起身,对着干笑的当今圣上行礼,“此事多谢皇上。”

***

“什么?!你说是父皇派人通知他的?”当夜,长兴宫里响起怒骂。

“父皇为何倚重他到这种份上?”慕凌渊在房中踱来踱去,“这根本就不像父皇嘛……可恶!他到底是什么人!”

同在房中的靖安王之子正感叹,“殿下,那镯子……”

“吵什么,不就是一副镯子嘛!丢了也就丢了!”慕凌渊咬牙恨恨,“你以为我当真那么看重那镯子?”

“可是……”靖安王之子很委屈,“那镯子是我的……”

“嗯?”八岁的小太子不怒而威。

“昨儿个晚上,您已经把它赏给我了……”九岁的靖安王之子痛彻心扉。太子不把那福禄珊瑚镯子当回事,可是他好喜欢啊!那镯子本是崇王长孙之物,因其玲珑精致,而且每个珊瑚上都刻了福禄娃娃,看上去很是可爱,所以经常被当作赌注。

这几日,这福禄珊瑚镯子从崇王长孙上到了永王之子,又到了太子手中,他正哀怨着太子的威武大将军太过凶悍,他根本就找不到一只蛐蛐斗得过,没想到昨晚太子想着赶走那太傅之后的事,得意得随口就把那镯子赏给他。

可是那镯子,眼下,丢了……

呜……

“你哭什么哭,镯子丢了!我自然会再赔你一副!”慕凌渊见不得一个九岁的男孩子哭丧着脸,“这天下之大,我一声令下,还怕找不到一模一样的赔你吗?都是你触我的霉头,害得我被那姓南的家伙耻笑!”

“呜……”

送走哭哭啼啼的靖安王之子,八岁的小太子老气横秋的在房内走来走去。可恶!赔了夫人又折兵,明天去上书房,那家伙一定得意洋洋!

真不想见那家伙嚣张的模样!

一想到这儿,慕凌渊就不想去上学。

明日装死好了!当朝太子被人服侍睡在床上了,仍忿忿咬着手指头,气极难眠。

***

夜阑人静。长兴宫内宫灯微黯,花筛月影,其间,突地掠过一长长的黑影。

来人轻轻的进入太子寝宫,站在太子床前,俯下身凝视熟睡中的太子。

风轻帘动,房内香霭沉沉。

借着从窗上透过来的灯光,八岁的慕凌渊睡得正沉,微蹙的双眉下,白日里清亮有神的眸子正紧闭着,挺直的鼻梁下,因熟睡而显得格外温润的薄唇轻启,想必正在做着好梦吧……

不是吗?

来人盯着床上的人儿微颤的睫毛,慢慢牵起唇角,“太子,既然醒着,为何还装睡?”

“来者何人?这寝宫门外,随时有侍卫经过,我只要轻轻一喊,你便是武功再高强,也逃不出我这长兴宫的天罗地网!”慕凌渊强作镇定道。

南梦乔闻言一愕,忽尔忍俊不禁,扑哧一笑。

慕凌渊惊觉,睁开双眼,看见南梦乔,不由得气极败坏,“怎么是你这个家伙!”

“太子这长兴宫想必从未有刺客闯入吧。”南梦乔宛尔,“想不到太子还很镇定呢,竟然还能想到出言吓走刺客。真令下官小小的佩服了一番呢!”

“你半夜装神弄鬼,跑来吓人,居然还敢嘲讽于我!”当朝太子又羞又怒,“滚开!”

南梦乔不但不滚开,反而还掀起帷帘,坐在太子床边。

“你你你……好大胆子!”

“我是刺客呀。”南梦乔唇角含笑,望见小小的太子衣衫微乱,伸手要去帮他整一整,却没想到慕凌渊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说罢,双手抓紧衣领,一脸警戒地瞪着他。

“半夜入闺房,还要干什么呢?当然是偷香窃玉了。”南梦乔懒洋洋道,夜晚,他的声音似乎显得格外的沉稳沙哑,带了些微的磁性,从他喉间带出的低笑,似乎令这身边的空气都轻轻的震动了。

“偷偷偷……”当朝太子结舌。

“是不是很害怕了呢!”男人好整无暇的欣赏着他脸上急红忽白的神情,“来,乖乖将左手伸出来。”

“你,你想干嘛!”这家伙该不会想先剁他的左手,再砍右手吧!慕凌渊后退一点,被下,右手无意识的紧握着自己的左手。

“你不是很喜欢这只镯子吗?”南梦乔笑了,“你不伸出手来,我怎么把它还给你?”

慕凌渊闻言一惊,仔细一看,南梦乔的大手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珊瑚镯子,一时愣住,南梦乔牵起他的左手,将那福禄珊瑚镯子缓缓套入他腕间,那细细的手腕间,还套了一串翡翠珠子……太后送的,一副夔龙金镯……宰相进贡的,一串硕大的雕花黄玉珠子……平西王进献的。

微凉的镯子从腕间的肌肤滑过,带来心底异样的感觉,慕凌渊正出神,就听得面前的南梦乔笑道,“既然这么喜欢它,就不要用它来做那种事情。”

当朝太子突然发现自己抚腕发呆的样子很蠢,不由脸一红,“要你多管!”

“为臣不敢多管。”南梦乔笑望着他,“只不过比起阴险的计谋,下官倒还是喜欢太子您威风凛凛的坐在太师椅上强要为臣磕头的做法,又理直气壮又有皇家风范,尤其是那种装模作样的驾势看上去着实令人觉得心痒……”

“南梦乔!你胆敢当面羞辱嘲讽于我!”

一个枕头砸来,男子偏一偏头,枕头带着风声,险险从他颊边飞过。

“好了,夜深了,下官也要回府了,太子,请早些安歇吧。”推开门,南梦乔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一下,然后微笑着回身望着气极败坏的少年,“不知为何,下官突然又想起一句话,很想对太子说。”

慕凌渊抬起头来,双目喷火,“有话快说!说了快滚!”

“下官很期待明日与太子殿下在上书房相见呢,我想太子也不是那种因为害怕就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吧……”

“混蛋!”响应他的,是鞋子砸在门上的声音,南梦乔哈哈大笑而去。

***

第二日据传上书房遭水灾。

一干皇子王孙从上书房回来之时,个个全身湿淋淋如落汤鸡一般,打着喷嚏抖抖嗦嗦,一打听,各家亲王大臣都心疼死了,原来,他们宝贝儿子就这样被人强行禁锢在房内,听了两个时辰的课。

课后,有好事人躲在上书房外,见当朝太子太傅南大人神清气爽,衣饰齐整,笑吟吟地收了书卷回府去也。

检查上书房,房间正中多了一只水桶,桶身破裂,一侧木板上还留有南氏鞋印;房内侧门上,赫然多了几枚长针,入木三分,成“品”字形在冷风中凛凛微颤。

当日午后,小顺子带着十余人,从上书房搬出湿淋淋的太师椅回长兴宫晾晒。

崇王年过八十,见心肝肉尖子受这等虐待,气得吹胡子瞪眼,要冲进宫去找皇上说理。听闻被自个儿孙子强行拉住,又有传言称是因为长孙殿下近身内侍兼书童小梁子泣曰,南太傅有盖世神功,王爷您千万不要去呀呀呀……

第三日,一干与太子同仇敌忾的王孙公子少了大半,然而,仍有忠心耿耿之辈,与太子一同坐在上书房内,对着万恶的太子太傅怒目而视。

南太傅仍然温文尔雅,笑容可掬,和蔼可亲。

当日课毕,上书房出来一群白发白脸白衣白裤的小老头,个个垂头丧气。

长兴宫内,小顺子花了半个多时辰将自己头上的面粉弄干净,转过头来,对着自个儿早已沐浴更衣完毕、铁青着脸的小主子清泪汩汩,“主子爷……”

第四日,太子党连同小顺子唯余七人。

南太傅进门,环视房内,挑一挑眉,还未开口,当朝太子就怒喝,“看什么看!有什么东西要讲的就快点讲完滚蛋!”

南太傅打开书卷,拉开柜子,不讶异的看到一条被打得头破血流,正呈现半死状态的蛇。

南梦乔抬头,观察了下房内学生。

当朝太子慕凌渊正一脸兴奋,热情地盯着他,目光中,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与热忱。再看向其余亲王子孙,个个兴致勃勃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南梦乔不由得有些苦笑不得。

“……你们身为金枝玉叶,虽然眼下不可能会有露宿野外的事情发生,但长大之后,也少不了会有几人请兵出征,披甲带胄,走上为将为帅的路……”太傅说道,慢慢抬起右手,那儿,正捏着奄奄一息的动物,“殿下请看,此蛇头尾、身体多处破皮,头骨有一处碎裂,尾椎呈不正常扭曲之态,可以看出,此蛇是被乱棍至死。下官可以想象殿下及诸位公子在御花园偶遇此蛇,操石子围攻的勇猛情境。然而到开课至今,此蛇受此大难,仍在蠕蠕而动,可见殿下的进攻欠缺技法,徒耗精力,却收效甚微。”

南太傅面不改色,“小顺子,去御膳房借一条活蛇来。”

小顺子惊,当朝太子听得兴起,不耐烦地推他,“还愣在这儿干嘛,快去!”

没有多久,一脸苍白,全身抖抖抖的小顺子便提着竹笼回来,南太傅掀盖,一条花斑大蛇“嘶……”的一声窜出来,朝着太傅俊逸的脸吐着红信子,南太傅优雅出手,捏住此蛇,大蟒蛇龇牙裂嘴,蛇尾乱甩,当朝太傅面不改色,提起此蛇,手指七寸,施施然讲解擒贼擒王、兵行要地等课业,然后,伸出双指,轻捏蛇腭,开始讲解蛇牙构造及有毒与否,将此蛇上下功用等一一讲解完毕,南大人开始缓缓讲解杀蛇之道,继而动手示例。

只见刀入蛇肉,晰晰有声,蛇头掉落,却不见一丝血光,薄刃划入蛇腹,只闻沥沥之声,却不见一滴血流出,最后,当朝太傅轻柔地伸出手指,将状似还完好覆在蛇身上的皮剥下,但见蛇肉莹白如雪,南太傅令小顺子递上一瓷碗,将蛇肉切削成段,令人送回御膳房。

南太傅微笑,一边拿一方白色绢帕缓缓擦拭薄刃,一边开始讲解行军对阵之法,两个时辰到,南太傅收拾书卷翩然离去,上书房内唯余脸色苍白的学生,个个均已石化。

第五日上书房人影全无。

南梦乔进门,等候片刻,仍未见人到,挑挑眉,正想起身,就听得门外传来怒斥,“你抖什么抖,还不快给我进去!”

“奴……奴……奴……奴……奴……才……才……才……不……不……不……”

“不长进的东西!”当朝太子怒踹一脚,“给我滚进去!”

小顺子进门,正对上太子太傅温柔的微笑,如见鬼魅,大叫而逃。

“喂……”当朝太子望着远方人影迅即消失成一个圆点,目瞪口呆。

课上至一半,门外突然传来嘈杂声响,其间夹杂着女子吵闹声,“砰”,门被人撞开,冲进上书房内的,是一位豆蔻年华的女子,头上挽着云髻,簪一枝玲珑五凤簪,穿一袭月白绣花锦衣,正值芳龄的女子双颊红润,唇不点而朱,柳眉正气得倒竖,一手指着房内的南梦乔,“南梦乔!你不要以为本姑娘就非嫁你不可了!这天底下的男人多的是,追着抢本公主的也多的是,本公主愿意嫁给你,不过是瞧着你长得还人模人样一点,给你几份面子,你不要不识抬举!”

跟在女子身后进来的是守在上书房外的小太监,慌慌张张的跟过来,“公主,”又不住的对着南梦乔告罪,“太傅,太子,小的实在拦不住。”

来者正是之前传说中许给南梦乔的长平公主。

不过看眼下公主这番模样,倒似乎是事情出了变化不成?八岁的太子慕凌渊挥挥手让碍事的太监离去,自个儿饶有兴趣地站在一旁看好戏。

“公主金枝玉叶,下官实在是不敢高攀。”南梦乔道。

“我虽是公主,可我也知道出嫁从夫,嫁给你之后,我自然也和你好好相处,你这般推三阻四,不是平白让我被人笑吗?”敢情是人家公主在外头被其它金枝玉叶笑话了,所以才气不过,跑来对着未婚夫大闹。

“驸马,这门亲事是太后定的,成亲之后,飞黄腾达前程美景指日可待,我也不觉得我堂堂长平公主嫁给你,会让你有什么委屈。”长平公主俏脸生怒,“不过若你再让我下不了台,可不要怪我无情!”

“太后定的么?”南梦乔思量再三,抬头目视长平公主,“公主,这一声驸马下官实在是不敢当,今日早晨,皇上已经下了懿旨,取消了这门亲事了。”

“什么?”长平公主大惊失色,“父皇,父皇怎么可以这么做!”

“公主去皇上那儿问下便知。”

看着长平公主又气又急又怒地跑回去之后,南梦乔叹一声,转过头来望着上书房内的太子,“好了,太子,我们继续吧。”

小太子却不以为然,与这般无聊的书卷相比,他的太傅人生大事当然是有意思的多,“不看了不看了。”一把将眼前的书卷扫到一边,慕凌渊托腮望着南梦乔,笑得一脸贼兮兮,“太傅,眼下你可不是什么驸马爷了噢。”

“尽管不是什么驸马爷,但下官仍然是你的太傅。还是有权利治你个目无尊长之罪的。”当朝太傅奉劝某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小心点。

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威胁,小太子放肆地将脚跷上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喂,我平姊姊有什么不好的?叫你娶公主,有这么委屈的吗?”

南梦乔淡淡一笑,“你才几岁,怎么知道他人心中所想。”

“所以才要问你嘛。长平公主虽然骄傲了一点,可是长的也是娇艳可人,能娶她,不知道多少人盼都盼不到呢!”

“下官并不想被人说,是仰仗公主鼻息,才能有所作为。”

“哇,不是吧,你这么迂腐的。”当朝太子嗤之以鼻,“这年头还管他人言语做什么,只要能升官,管那些闲言碎语干什么,成王败寇,最重要的就是结果,结果!”

南梦乔笑,“太子人虽小,却很有一番见地。长大后,想必是会变成做事不择手段的人。”

“这又有什么不对,成大事,当然不计较过程。”八岁的小太子豪情满怀,“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的笨蛋思想,所以到现在,你还不过是一个太傅,当不成驸马爷。”

“我这个太傅,眼下可以治你就好了。”太傅板起脸,“闲话多说无益,更何况是他人的私事。”

“喂喂,我关心你不成嘛!本太子正在尊师重道!”慕凌渊好奇,“话说回来,公主你也不要,那你到底要哪家女子?”

“噢?”南梦乔唇角带笑,“你可以为下官做主?”

慕凌渊兴奋地坐直身体,“当然当然。怎么说我也是太子嘛,只要我说的话,父皇从来没有不听的。你心中的是哪家女子?”他也不明白,此刻的自己为何这般激动。

薄唇轻启,含笑看着面前的俊秀少年,“你……”

“什么?”八岁的小太子惊。

“不然太子以为,我又是为何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太傅?”

“哇!南梦乔,你不要胡说八道!什么吃力不讨好!当我的太傅,这么吃亏吗?”当朝太子气得哇哇大叫,然而脸却不知何时红了起来。

“好了,继续吧。”

“喂喂……你是开我玩笑的吧……喂,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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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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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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