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错过缘份

嘉芙再回到办公室,一切如常,只有家镇对她的态度明显好了更多.

「宁儿赞你,很喜欢你.」他说.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她说.

「此话怎解?」

「莫太对你没安全感.」嘉芙的个性就是直话直说.「她担忧会失去你.」

「永远不可能,」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们的婚姻必然一生一世.」

「或者该说她不能完全、绝对地拥有你.」她修正语气.

他皱眉,令人不解地皱眉.「她真的这样说?」

「她跟我说了一段往事,一个你的旧女同学.」她望着他.

「宁儿真是信任你.」他摇头笑.「她甚至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

「那位旧女同学的事很影响她.」

「真傻,真是傻女孩.」家镇喃喃自语,颇动容.「无论如何,非常感谢你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补救.」

「其实莫太是很好、很善良的女人.」

「当然,否则我怎会娶她?」他笑.

这天宁儿在家,收到了九十九朵玫瑰,全是鲜艳的红色,有如血色.

她看看签名卡,开心地笑起来.「家镇.」她情不自禁.

家镇一向以事业为重,并非浪漫的人,他当然送过花给宁儿,但那是在被「提醒」,或「要求」下送的.也许是出身普通人家又或者个性问题,他从不主动「浪漫」.并非说送花就是浪漫,但对宁儿来说,这是天大的惊喜.天真的她立刻打电话给母亲.

「妈咪,家镇送我九十九朵玫瑰.」

「很好啊!他真是个好女婿.」

「他从没这麽做过,这是第一次.」

「你开心就好.」

「你怎麽好像在敷衍我,没有诚意.」

「宁儿,我在学京戏身段,有师傅在,」母亲笑.「周末和家镇一起回来吃饭.」

但是宁儿这股兴奋一定要发泄,一定要找人分享,母亲没空,想来想去她只好打电话给嘉芙.

「莫太?」嘉芙颇意外.

「你知不知道,他送我九十九朵玫块.」宁儿的声音中有无比的喜悦.

嘉芙又是呆怔一下,这不像家镇的作风.不过人家夫妻间的事,也不是她这外人能了解的.

「他定是欢迎你回家.」

「也许是,他进步了.」宁儿开心得翻倒.「以前他不喜欢这一套,说是浪费.」

「浪漫和浪费只差一个字.」

「浪漫?」宁儿笑得开心.「真的,我是有浪漫的感觉,很开心.」

「你也可以为他添一点浪漫.」

「怎麽做?你教我.」

「譬如说亲手为他预备一次烛光晚餐,」嘉芙笑着说.「给他个惊喜.」

「甚麽时候?」

「今夜.当然最好在今夜.」到底年轻,嘉芙也兴奋.

「但是做甚麽?我甚麽都不懂.」

「最简单的,让你的管家教你,譬如说煲一个靓汤.」

「好,好,就这麽决定.」宁儿说:「你真好,嘉芙.」

这原是很简很普通的事,宁儿却如获至宝,她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人.

嘉芙快下班的时候,好久没见的治邦出现.

「好多话要跟你说,」他一脸孔的喜悦与陶醉.「下班後一起走.」

嘉芙毫不犹豫就点头.治邦约她就像嘉麒约她,是理所当然的.

两个人坐在置地广场地下的咖啡座.

「皓白真可爱,」治邦坦率地说.他的感觉对着嘉芙是不必保留的.「她已经接受我的单独约会,我们吃了两次晚餐.」

「恭喜.」她笑.

「别只恭喜,还要祝福,祝福我们俩可以开花结果.」

「这四个字好老土,开花结果,好像古老十八代.」

「愈新潮的事物愈短暂,不如古老来得天长地久.」

「你讲究天长地久?」她望着他,很意外,他是从外国回来的现代年轻人哦.

「是.感情还是传统的好.」他眼中有向住的神色.「一个温暖的家,一对相爱的男女,和他们可爱的孩子,一生一世,从年轻到老,这是最浪漫的事.」

她的视线凝定,再也移不开,怎麽他说的话就像她人中所想?一对相爱的男女和他们可爱的孩子,经过岁月,相爱弥坚,一生一世直到永远.一刹那间,她的心灵有了重大的震动,她终於找到这麽一个同心同意的男人,只是──她用力摔一摔头,这个男人是治邦,梁皓白的男朋友,一个如哥哥般的人物.

她呆在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发甚麽呆?我说得不对?」他拍拍她手.

「不,不,」她深深吸一口气,平抑胸膛中的翻腾.「我不知道──」

「想想看,」他眼中闪出动人光采.「夏天我们一起游泳,冬天我们在火炉边的地毯上背靠着背谈话,看书,我们互相疼惜,互相关怀,相扶相助直到老去.皓白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我们万分合得来.」

「那麽除了恭喜,祝福之外,还必须说,天地那麽大,竟被你们找到了对方.」嘉芙说.

「是,我也认为我运气好,」治邦感叹.「皓白纯良可爱,除了有点小姐脾气之外,一切都好,都合我心意.」

「预备立刻结婚?」

「我肯她也不肯,她还年轻,还有她努力的目标,我要帮助她.」

她望着他,对他的感觉──或者是印象,也不对,很难找出一个适合的词句,反正他在她心里已不同了,他竟是一个和她在感情上有相同要求和理想的男人.

「怎麽你今天这样沉默,怎麽不说话?难道不同意我讲的?」

「羡慕得五体投地,差不多妒忌了,」她摇摇头.「你说得太理想,像童话故事.」

「对,现代已无童话女主角,好不容易被我找到一个,我必捉紧不放.」他做一个捉紧的手势.「我真快乐.」

而对这样快乐的人她真的无话可说,心中竟有丝能觉察的妒意.

咦?!她真的妒忌?

挥开这丝妒意,她强打精神应付他,竟觉得甚至找不回十几分钟前的那种自然、亲切,那种兄妹情.

「替不替我高兴?」他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

「高兴.」

「替不替我加油?」

「怎麽加油?我帮不了忙.」

「帮我一起开心,」他天真地说.「你知不知道,想到梁皓白三个字我连呼吸都会紧缩.」

她想起伟杰说他对爱情有太多幻想,这是不是幻想?她不知.

「啊──忘了杰仔,」他拍拍脑袋.「你们进展得怎样?」

「我们只是朋友.」她淡淡地说.

「只是朋友?不可能,杰仔为你付出了全部,我知道.」

「不论他付出多少,我的感觉上大家目前只是朋友,我坚持.」

这次轮到治邦发呆,不能置信地望着嘉芙.

「你会令他伤心.」

「没可能到那种程度.」她肯定.

「不──」他开始真正担心他的朋友、兄弟.「你们谈过这个问题吗?」

「没有必要,只为根本不是问题.」

「嘉芙──」他惊讶.「我以为你们──」

「不能以为,要看事实,」她笑起来.「不是任何一个男人追我,我都接受.」

「他不是任何一个男人,他是杰仔.」

「我知道他很好,无论哪一方面的条件都好,可是──」她思索一下.「我要求的不是条件,还有其他.」

他望着她,像她刚才一样呆呆的说不出话,傻了一般.

「我用我的方法处理自己的事,」她说:「你也许不认同,但那就是我.」

他讶异得有些不能置信.「你是嘉芙吗?好像变了个人.」

「我一直是这样,只是你未曾真正认识我.」

「我是否真正认你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杰仔,我立刻要他来?」他取电话欲拨.

「不──请勿这麽做,」她温婉地道.「有些事不能强求,我喜欢顺其自然.」

「你不接受杰仔?」

「我没这麽说,」她吸一口气,不想再跟他说这件事.「不目前说这一切还是言之过早.」

「我明白了,」他恍然地透口气.「你是慢热的人,我要他加把劲.」

「他已经够努力,请勿给他压力.」她笑.

「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当然.他是朋友,」她说:「不像你和皓白已是情侣.」

他欣然而笑,对「情侣」两个字很受落.

「皓白呢?为甚麽今天不陪你?」

「她要练习,晚上还要与美国来的亲戚吃饭,」他体贴地说.「要她陪我是强人所难,我不做这样的事.」

「皓白真幸福.」嘉芙忍不住说.

「如果接受杰仔,你也一样.」治邦答道.

「各人对幸福的定义和要求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你这麽执着,」他摇头.「看走了眼.」

除了律师楼工作外,有一半时间嘉芙是属於学校的.

她原想去找教授谈一点功课上的事,但教授不在,却有一位女士坐在办公室里.这女士大约三十出头,气质十分好,有极好的皮肤,穿一套浅灰套装,一对深灰珠耳环,

「对不起,我找郑教授.」嘉芙歉然.

「我是他妹妹,他还没回来.」那女士有明亮声音.

莫名其妙地,嘉芙立刻喜欢了她.很少看到这麽悦目的女性,高而苗条、正派、乾净、眼光中带来一丝说不出的威严,是女人中少有的.

「郑小姐,」嘉芙说:「我是张嘉芙,教授的学生,或者──我明天再来,请转告.」

「好,我会.」姓郑的女子点点头.

「你──很出色,」嘉芙只想到这两个字.「很少女人像你.」

那女士摇头微笑,露出整齐的健康牙齿.「谢谢.」

嘉芙预备转身离开.

「我也要走了,」那女士站起来.「要赶时间,一起走吧.」

嘉芙欢喜地走到郑教授妹妹──那女士旁边,嘉芙最欣赏她那股隐隐透出的自信.

「你和郑教授不住在一起?」她问.

「不.哥哥有嫂嫂和孩子,」郑女士淡淡答.「我是顺道来看看他的.」

顺道?她有私家车?

「我该是你的师姐,」郑女士彷佛看得穿她的心意.「你也是法律的,是不是?」

「是,是,」嘉芙极兴奋.有这样出色的师姐,实在荣幸.「你──」

「我是郑之伦,毕业很久了,不过一直在英国,」她介绍自己.「最近一年才回来工作总算定了下来.」

难怪.她身上还有一股欧陆味道.

「你说『定下来』可是指在香港工作?那麽香港必有多位出色的女律师了.」

郑之伦望着她笑,不置可否.

「有车吗?」嘉芙问.

奇怪,平日她不是那麽主动多话的人,但对着之伦,她像面对一个宝贵的矿洞,想深入发淈.

「没车.刚才朋友送我来,还以为可跟哥哥一起走.你呢?」之伦一派处之泰然状.

「有.哥哥的二手日本车.」嘉芙十分高兴:「我以荣幸地送你一程.」

之伦立刻感受到嘉芙对她特殊的仰慕和喜爱,她对这年轻的漂亮女孩也有好感,两人竟这麽一拍即合的成了朋友.

嘉芙送之伦到渣甸山的家,是幢新型大厦.

「我住五楼A,这是我的名片.」之伦主动地递给嘉芙:「想见我时可以上来.」

「方便吗?」

「我一个人住.」之伦下车,挥挥手,潇洒地走进大厦.

我一个人住,嘉芙为这几个字赞叹.现代有型有格,有真材实学,有本事的女士能大大声这麽说「我一个人住」的人并不多.社会发展畸形,男与女之间的关系复杂,能有资格讲这句话的女子的确太少,太少.有的女人讲了你也不信.但之伦,她就是那种人,有风骨,有傲气又有本事的人.

嘉芙以得到这样一个朋友为荣,只为之伦,不因她是郑教授的妹妹.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治邦.

对了.不知道甚麽时候开始,嘉芙与治邦就常常约在一起午餐了.也许办公室近,或者治邦有很多关於皓白的事要告诉她,反正他们常常在午餐时见面.

「还没去拜访过那位郑女士?」治邦在讲够了皓白所有事之後,为表关心地问一句.

「没有藉口.」

「她能开口邀请,你就不需藉口.」治邦说:「从来没见过你那麽崇拜过人.」

「我希望未来的我能像她.」

「为甚麽不能像自己呢?」

「她──」嘉芙眼中发光.「那种神情,那种姿态,那种气度,那种自信,那种威严,站在法庭上一定战无不胜,功无不克,所向无敌.我只希望像她.」

「有那样厉害的女人?」治邦伸伸舌头.

「不是厉害,是种气氛,是感觉,是──但是她和霭可亲,」她叹口气.「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那种女人,好独特.」

「可引我一见?」他好奇.

「我自己都不敢去.」她笑起来.「我眼中的她也未必是你心目中的她.」

「必然一样,我们这样合得来.」

她暗暗摇头.她眼中的皓白就非她能认同,他们眼光根本全不一致.

「今日傍晚要当辅警的班.」他说.

「下午将随莫律师上庭.」她说.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生活都太刻板,太正常了?」他忽然说.

「人人如此,有甚麽不好?」

「不知道,」他摸摸头,露出一抹傻笑.「如果人人倒行逆施一次,不知世界会变成怎样?」

「还能怎样?毁灭咯!」

「不会如此严重吧!」他说.

「会.肯定的一件事是世界上好人比人多得多,如果倒行逆施,即使只是一天,世界必然毁灭,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很可怕,幸好只是我的幻想.」

「中午与我午餐,皓白知道吗?」

「没有特别提过.」

「要小心些,有些女孩子不喜男友与任何其他异性接近.」

「皓白不会,我有信心,」他拍心口.「皓白心如皎月,绝不沾尘.」

「我不想替你惹麻烦.」

「我知你替我着想,可是从不见你提杰仔.」

「他约我晚上见面,可惜我要赶功课.」

「可恶的功课.」

功课并不可恶,嘉芙清楚知道.如果约她的是个吸引她的──她看治邦一眼,他若约她,她不会考虑功课.她──喜欢和治邦相处的感觉.

她不会把这事告诉他,她自己知道便是,又不会影响任何人.

「其实杰仔中午可以约你.」他忽然说:「反正我们几乎天天碰面.」

「他不是中午人.」

「甚麽意思,十午人?」

「有的人只会想到在晚上约会,」她笑.「晚上比较重要,比较正式,约比较重要的人.」

「我没有这意思,我们──」

「我们是邻居,」她又笑.「我是你的听众,专门分享你对皓白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我也乐於做你的听众,当然希望你说的是杰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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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在中午出现的伟杰居然约嘉芙午餐.

「治邦叫你这麽做的?」她问.

「阿邦?关他甚麽事?」伟杰愕然.「晚上总见不到你,只好中午来.」

几乎错怪好人.

「有非见我不可的理由?」

「有间大公司清盘,我有份做,将会很忙很忙很忙,过一段不见天日的时间,」他凝望着她.「会想念你.」

她白他一眼,忍不住为他的话笑.

「大公司清盘,宣布破产,有犯罪的因素吗?」她问.

「律师本色.」他捉住她手.「会不会挂着我?」

「总爱说这麽肉麻的话.」她摔开他.

「你教我说又不肉麻又能表达感情的话.」他盯着她.「给我多一点信心.」

「压力之下不可能有信心.」

「压力?你说我给你压力?」他压低声音却作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凭点良心.」

「是不是在你忙得不见天日时,我要买定外卖去探班?」她还是笑.

「差不多啦!」他放开她.「嘉芙,我们可不可以认真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伟杰果然忙碌,除了电话联络,他真的没机会出现在嘉芙身边.嘉芙并不很挂念他.也许太容易了,便不觉得珍贵,他总在那儿嘛,又不会跑掉,但她有时也会想起他,给他个电话闲聊几句.

他们保持着充满望的友谊,至少他俩都这麽认为.

嘉芙也忙着学校的毕业考试.除了考试,还有其他许多事情,譬如谢师宴啦、毕业舞会啦,还有许多零星的小事.她向家镇请准减少回律师楼的时间,反正三个月後她将全职在家镇那儿工作,她想先把做学生最後一段时光处理得更美些.

她从教室出来,预备到停车场取车,约好了到影楼拍毕业照,她打算在照相之前先去发型屋理发,一生一次的纪念,马虎不得.

停车场内,她竟看到治邦,他站在她的二手日本车边,好像等了好久的样子.

「幸好认得你的车,」一见她,他立刻兴高采烈.「没有白走一趟.」

「不用上班?」她意外.「不用陪皓白?」

「放自己半天假.」他说得轻松.「皓白去北京练习,跟教练一起.」

「你这小会计不怕老板『炒鱿鱼』?」其实她想说皓白走了才想到我?但这样说太小家子气,她只想想便算.

「小会计也要透口气,不能做死人,是不是?」他的话跟脸上的阳光神采完全不配合.「小会计也是人.」

「报纸上说失业率增加,没有打工仔不担心.」她说.

「放心,杰仔是老板.」他笑.「能不能陪我半天?我问过杰仔了.」

看见他眼中的动人笑意,毕业照改天再拍吧!也没甚麽了不起.

「想做甚麽?」她心头已开始轻松.

「做甚麽都好!」他坐上她的车.「特意不开车来,就是等你作主.」

「这麽为难我,谁能猜到你心意.」

「我说过随便,」他全不介意.「就算游车河,兜风都好.」

「好,就游车兜风.」她的兴致也来了.「我们开到新界,反正我一点儿也不认得路,开到哪儿算哪儿.」

「好主意.」他半躺在椅背上.「出发.」

「出发?我还肚子饿呢!」

「到新界再说,香港遍地都是美食,说不定新界有更美味的食肆.」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从市区向沙田进发,完全不理地,方只沿着公路向前驶.新界的发展非两个住在香港那边又少来新界的人所能想象,一个又一个卫星城市令他们惊叹.

黄昏时穿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时,两人不得不自嘲是「香港大乡里」.

「你的车停在哪里?」她问.

「还不想回家.」他望着她.

她也有意犹未尽之感,两人相处融洽自然又舒服.

「这麽赖皮.」

「不许跟我说功课,再陪我一阵.」他说:「至少一起晚饭,我不想一个人.」

「你可以回父母家.」

「不,你陪我,杰仔同意的.」他说:「你一直是乖妹妹,皓白不在我真的很惨.」

「我不想又在外面吃饭.」

「不如带我回你家?」他眼睛亮起来.「介绍我给嘉麒,给你父母认识,哈!好主意.」

「自说自话.」她笑,心里没有任何阻力,自然就答应了.他也没想过带甚麽礼物,就这麽跟着她上去.

志男和嘉麒与治邦一见如故,没当他是客人,也没对他特别优待──嘉芙一早表明他并非男友.大家谈得十分投契,好像已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似的.

这就是缘.

一连三天,治邦下班之後都往张家跑,根本不需要嘉芙带路.他找志男,因为爱她做的小菜.他找嘉麒,因为两人对一个新出的电脑软件有相同的研究兴趣.张家那九百多尺的屋子是除了他上班、当辅警和回家睡觉之外,逗留得最多地方.

这情形连皓白回来也没改变,因为他竟把皓白也带来了.

嘉芙完全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家到底甚麽地方吸引了这阳光般好看正派的男人.皓白也常来,却不是每次都跟治邦来.她原有小姐脾气,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她嫌张家太小,令她不能习惯.除了这点,她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尤其与嘉芙.无论如何,嘉芙是她与治邦的介绍人.

「杰仔还没忙完?还不能陪你?」每次见嘉芙单独一人,她总是关心地问.「你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做电灯泡.」嘉芙故意说.

「甚麽电灯泡呢?」治邦也说:「让我们替杰仔看着你,免得你跑掉.」

「说不定是杰仔跑掉呢?」嘉芙说.

「不可能,除非世界末日.」治邦肯定得无与伦心.「我了解他.」

「不必你来替他保证,」嘉芙笑.「我还没保证自己不变呢.」

「杰仔告诉我你们互相已有允诺.」

「允诺?」嘉芙不以为然.「只是向前迈一步而已.」

「迈一步已海阔天宽矣!」

时间安静地准确前行,所有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嘉芙的毕业试、谢师宴已过,按着就是大家期待的毕业舞会了.

伟杰一早就说明:「你的舞伴一定是我.」嘉芙也答应了,他们也为这一生一次的盛会而预备晚装.

但是舞会前一天,伟杰为了清查一笔十分重要的账目而飞了去新加坡,离开前答应舞会前必定赶回来,可是时间到了,嘉芙并没见他的影子.

嘉芙焦急地等着.一次又一次地电话打到他家、他公司、连他手提电话也没有人接,他还没回来?

「他赶不及回来.」来的人是穿上礼服的治邦.「他抽空通知我,他的工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三天後也必回得来.所以,我捱义气.」

他笑得自然又孩子气.

这叫甚麽?人算不如天算?

治邦与嘉芙的出现,在舞会中引起所有艳羡目光,多麽出色的一对啊!可惜他俩都得不时为误会者解释,他们并非一对,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兄妹情.

这晚是尴尬却似十分快乐的一夜.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他送她回时她一再致谢.「还有,别忘了多谢皓白.」

「举手之劳.」他全不介意.「我陪你至少比嘉麒更合适些?」

谁说不是?

伟杰终於回来了,那是在两星期之後.

他打电话来找嘉芙时,治邦、皓白都在.

「再一次对毕业舞会的事说对不起,」他说:「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快来,让他快来,」治邦在一边嚷.

他一定在电话里听见了,他没出声,他的表现与往日有些不同.

「你很累,是不是?」嘉芙从不强人所难,何况她已决定与他共同迈出这人生重要的一步.

「你休息吧!」

「我──嘉芙,我想──」

「你想说甚麽?」她愉快地笑.「再肉麻的话你都说得出,怕甚麽?」

「明天──明天你可有空?」他说.

「当然有.已经过了三个月,已经完成了毕业试,已经过了谢师宴、毕业舞会,」她大方地说:「我已准备好迈开那一步.」

「嘉芙──」他口里像含着一个柠檬.

「明天几点钟?甚麽地方?我准时到.」

「下班後我来你,七点.」他说:「替我问候大家,我先休息了.」

「他一定吃多了榴槤,热气.」治邦开玩笑.

下班後,嘉芙换好衣服,刻意地淡淡地化一点妆,对她来说,这是个大日子──正式接受一个男孩子、和他拍拖的大日子.

七点钟,她准时站在楼下.

一如住常,他准时地等在那儿.

两星期不见,他依然是他,英伟,健康,笑容依旧,却显得有点尴尬.

既然准备了接受他的心,她比平日温柔和安静.

「工作上有困难吗?」她望着他.

要接受他为男朋友,她就放开心怀,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我的脸色这样告诉你?」

「或者是我看错了?」她不觉得自己敏感.

「先吃晚饭.想去哪儿?」

「选一处你会觉得舒服与自在的地方.」她益发看出他有不妥.

他不出声,驶车到跑马地一间西餐厅,把车交给泊车人.

西餐厅装修高雅,中国客人不多,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他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

他今夜做的每件事看来都刻意.他也同样地重视今夜,是这样吧.

「来过吗?」

「没有.」她坦然地答.

「我以前常来,尤其小时候,它很出名,」他把话题扯到很远.「最近换了老板,改变了很多.」

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是伟杰经过忙碌的三个月,经过远远的两地目隔後要告诉嘉芙的话?

他应该急不及待地提及那「一步」,应该热情地表示他的感觉,该像以前一样,急起来就一把抓紧她的手──但他只坐在那儿,带着些尴尬地望着她.

好吧,吃完晚饭再说.

他从来对食物都是热情的,但今夜他食不知味地慢慢切着、嚼着、吞咽着.渐渐地,她看出一丝端倪,他有难言之隐.

她令自己先放松,不要给他压力.

「需不需要一点酒?」她提醒他.

「酒?!啊,很好.」

酒,使人放松,他看来好了一些.

她用眼神鼓励他,无论他心里有甚麽话,总要说出来她才能了解.

「有些事其实是不可预料的.」终於他说,然後松口气.

「明天的事我们就不能预知.」

「这三个月──我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接触到全然不同的另一面貌的事物,感觉和观念竟然全变了.」

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情形.

「有些事发生了──也不能预料,」他诚恳地望着她.「我的工作极繁忙辛苦,每天接触的就是那几个人,有时需要一点支持和温暖,尤其在新加坡那段日子.」

嘉芙心中隐约感到发生了些事情,她不能确定,却感到微微不安.

「我想到的是你,真的心里想到的是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温暖依旧,却不再紧握.「我把手伸出去,心里想接着的是你,当然该是你,我们约好的──可是旁边的不是你.真的──我不知怎麽解释,但真的发生了,嘉芙,你能接爱我的歉意吗?」

她立刻明白了.

他在繁忙、枯燥、辛劳单调的工作中需要温暖、安慰和支持,在他有需要时他伸出手去,以为她会接着,可惜旁边的人不是她,他的手被别人接了去,就是这样.

她有一点难过,毕竟已完全预备了接受他,毕竟相处了那麽多日子,毕竟他付出过诚意和感情,毕竟他是个条件好的男人,她也有一点遗憾,他们曾经相约携手,他曾伸出手,可惜时间、地点不对,於是大家就错过了.

「嘉芙──」伟杰深深地望着她.他也有着相同的难过和遗憾.

她把被压着的手抽出来,轻轻拍拍他手背.

「不怪你,」她开朗得令人心头一松.「不要像做错事的学生,没有人会罚你.」

他惊喜得不能置信,渐渐地,渐渐地,眼中的尴尬淡了、散了,终於有了笑容.

「我的确预备受你,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个开始,」她微笑.「幸好你没先逼我起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

「我们仍是好朋友.」她先按住心中所有情绪──当然有情绪的,无论如何.「她是谁,总得让我先看看吧.」

「过一阵子,让我先适应面你才行.」

「加陪对她好,否则我会讲你坏话.」

「你不会.」他凝望着她.「错过你恐怕是我今生最痛的事.」

「你又肉麻了,痛是最短暂的,几秒钟就过去.」

「痛会过去,遗憾──」

「不许三心两意,我这儿斩钉截铁,今後此路不通.」她说.

「我相信.」他望着她.「如果你早肯接受我──」

「若你俩有缘,情形依然会如此,」她说:「那时我恐怕就受伤惨重.」

「上帝保佑好人.」

「上帝保佑谨慎、小心、慎重的人.」

两人相视微笑,举杯共饮.

嘉芙心里依然不舒服了几天才慢慢平服.

这并非伤害,只是难堪.以为自己幸运,离开大学就事业爱情兼得,幸好──事业顺利,家镇的律师楼已正式聘用她为见习律师.

倒是治邦为了这事骂了伟杰好一顿.

「我以为你是全心全意,专一心致的男人,想不到你令我大失面子.」治邦责骂伟杰.

看嘉芙的模样一切正常,他也就不再言语.当然啦,爱河中的人哪有心理别人间事?他和皓白简直可以说一帆风顺.

「为甚麽还不让我见你父母?」治邦不只一次地问.他早已带皓白回过家了.

「他们很少在香港.」皓白总是说.

「总会回来吧?」

「回来也忙.好吧!我会找个时间带你见他们.」她说.

时间一直都没到.

治邦刚当完更,在警署换好衣服後,接到皓白的电话.「我在马会,你来吃晚饭.」

他答应着,她又说:「把嘉芙接来,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要把她当成失恋者.」

「表面不是,心里依然失落,」年纪小小的皓白懂得不少.「我了解她.」

治邦於是先接嘉芙.

「我已吃过晚饭.」嘉芙虽已坐在车上,但还是抗议.「我不想陪你们拍拖.」

「是皓白的意思.」

「真好笑.同情我失恋,没拖拍?」她笑.

「不是,有你在热闹些.」

「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那麽快些找一个,做给我看.」他瞪眼.

「你们怎麽不同情嘉麒呢?他也不拍拖.」

「怎麽同?他是不拍拖,你是──」

嘉芙啼笑皆非.

几次相同的情形发生,她开始想办法躲避,不接电话,甚至有时迟回家.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否该认真考虑找个人来拍拖呢?为拍拖而拍拖.

从高等法院出来,嘉芙突然看见前面一个依稀熟悉的背影,是──郑之伦.她追上前,高声叫.「师姐,师姐,郑师姐.」

之伦转身,意外驻足.「从来没大叫我师姐.」她笑.「怎麽不来找我?」

「没有藉口.」

「谁说要藉口?」之伦愉快地说.「想找我就像你现在从背後追上来一样这麽简单.」

「但是──我还需要些心理准备,」嘉芙有丝少见的稚气.「你是那麽有分量的女人.」

「分量?你觉得我太胖?太重?」她拥着嘉芙.「无论如何,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们去了置地广场内的咖啡座.

「很多年以前我还没去英国,此地的冻柠檬茶非常可口,」之伦优雅地坐在那儿.「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还有,午餐时它有一种海鲜汤,有酥皮盖在碗上,要预定的,极美味.」

「就是这一家?」嘉芙张望一下.

「是这地方,不过店名变了,装修变了,」之伦喝一口茶.「茶味也全然不同了.」

嘉芙望着她一阵.

「是否你的回忆里有感情分?所以过去的一切比现在好?」她问.

「不.我很实在也很清楚,」之伦不同意.「目前的香港比以前变粗糙了.」

「粗糙?!哪一方面?」嘉芙不懂.「香港的一切不是比以前更好更先进吗?」

「也许香港多了更多新颖的建筑物,更多新公司,但是──不再精致,」之伦指指四周的名牌精品店.「即使店里所卖的东西,价钱可能更贵,但质素方面绝对比不上以前.」

「质素?」

「人的质素,生活的质素,」之伦说:「香港人愈来愈不讲究.」

「但是香港不是更多有钱人、更多豪宅、更多豪华房车吗?怎可以说不讲究.」

「表面上是豪华、是富裕、是讲究,但是──」之伦笑.「我的感受是骨子里失去精致,原因或许就是太过分豪华、富裕和讲究.」

嘉芙侧着头思索半晌.

「这话要回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她说:「我成长於这个年代,没有这种感受.」

「以前听长辈说,他们的年代如何如何,令人十分向往,」之伦又说:「现在回忆我们的年代也觉不错,你们这一代却不羡慕,很奇怪.」

「别以我为标准,」嘉芙立刻说:「我太理性、太实在、『太法律条文』.」

「甚麽叫『太法律条文』?」

「太死板、四方,」她说:「甚至为考虑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因此错过了它.」

这回轮到之伦好奇地望着她.

「也没甚麽,」嘉芙意外自己怎麽就这样对之伦说了,这件事她甚至没与母亲提过,「反正还没真开始.」

之伦脸上有愿闻其详的表示,嘉芙於是一五一十地倾吐而出,自然又流畅,说完後心中立刻变得舒畅.

「以前有首歌──《未曾深已无情》.」之伦摇头.「遗憾.」

「不不,应该未曾开始已结束.」嘉芙说:「本来还有一丝不开心,告诉你後,烟消云散.」

「这麽容易变心的男人,不要也罢.」

「时间、空间、地点没配合好,怨不得人,」嘉芙耸耸肩.「而且我也爱上他.」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这麽容易的.」

「我也这麽想,」嘉芙立刻说:「我要的感情不是易热易冷的,我会把它放进保暖瓶,小心地保持恒温,有多久就多久.」

「怎麽不说永恒,不说一辈子?」

「现代有永恒,有一辈子吗?」嘉芙怀疑.

「有,但不再单纯.」之伦说.

「甚麽叫不再单纯?」

「若想让一段感情保持永恒,或说一辈子,要有无的妥协、无尽的牺牲,甚至──还要委曲求全,不单只是互相有爱就行,」之伦说:「爱情永恒,是上辈子的事.」

「我认为现代也可以永恒,只要两个人有绝对信心.」

「天真的想法,」之伦轻叹,眼中掠过一抹难懂之色.「如果真有,是天大的幸运.」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她们都在想.怎麽谈到这麽个怪题目上?

「你到法院上庭?」嘉芙问.

「不,探一位朋友,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之伦说:「或者──不工作.」

「不工作?不在香港开业?」嘉芙叫.

「嗯.」之伦淡淡地应着,不以为意.「突然很懒,想享受一阵闲散.」

「那多可惜,你是这麽『棒』的人.」

「这麽『棒』的人?这个字怎麽学回来的?」

「北京话,不是吗?」嘉芙笑.「愈来愈多人说北京话,说国语,很自然就懂了.」

「你看来工作得很开心,很起劲.」

「是,我有个很好的老板,」嘉芙笑.「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我很幸运.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你.」

「像我?」之伦摇头.「目前我甚至不想工作.」

「太累?或是有别的原因?」

「都不是.」之伦没有真正回答.「生命中往往会面临许多不同的取舍.」

「你舍了事业?但是浪费了你当年的努力,你会甘心吗?」

「没有甚麽甘不甘心的,事业再成功又怎样?嘉芙,你还年轻.」

「你也不老,为甚麽口气这麽老?」

之伦凝望她片刻.「你不觉得现在的我很快乐吗?」她问.

「是.你快乐,你神采飞扬,但与舍弃事业有关吗?」

「有一些不直接的关系,」之伦不想深谈.「对我来说,事业不那麽重要.」

「你不像那样的人.」嘉芙有点固执.「第一次见你,就被你那种事业成功女性的风采所慑,你该是事业型的女强人.」

「可以说曾经是,」之伦考虑着措词.「但是遇到更吸引我的事物,所以放弃.」

「还有比成功的事业更吸引的事物?」

之伦但笑不语.

「爱情?!」嘉芙立刻否定.「不,你一个人住,你不相信爱情永恒──不可能有更吸引人的事物,真的.」

「你真孩子气.」之伦摇头.

「除非──出家?奉献自己给宗教?」嘉芙小声叫.「你不是──不是──」

「当然不是.」之伦站起来.「再见.」

心动百分百扫校:dna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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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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