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气数将尽

惆怅晓莺残月,

相别,

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

相见更无因!

——韦庄荷叶杯

虽历经一场大火,宫中和民间仍热热闹阔过一个年。在元宵灯节,最多的迷底是“国泰民安”四个字,就如此,万邦无事、海内升平地进入了嘉庆四十一年。

但对严嵩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幸运年。

放完假,回到直庐,就觉四周笼罩上一层乌云,气氛十分低迷。

直庐是皇上特赏给严嵩的办公地点,就位于皇上居住的的西苑一带;八十岁时,他又被允许坐肩輿直接入宫来,上达天听的恩宠,到达最高峰。

望着蓝天下的明黄琉璃瓦,严嵩深觉皇上的质询愈来愈少,有种备受冷落的滋味。

他从政二十年,呼风唤雨的,难道真是气数将尽了吗?

该怪那场冬夜大火……不!应该说,从妻子归天的那一刻,就开始诸事不顺。严嵩想起欧阳氏,又不禁欷吁。

这次大火,又是皇上和妃子在貂帐里玩烟火引起的。

但皇上不能骂,带头的首辅只能领众大臣请罪,好安抚皇上恶劣的心情。

永寿宫被烧掉,皇上要住在哪里?

大内是不能回去的,因为皇上讨厌那个地方,已经二十年没住了,於是,严嵩建议皇上住重华宫。

他现在仍不懂哪根筋错了!竟会提到重华宫?也许他年纪大了,又是半夜没睡,老眼昏花的,竟忘了重华宫有过不吉利的宫廷政变,对迷信吉兆的皇上而言,是个大忌讳。

次辅徐阶乘机说,皇上喜欢永寿宫,我们立刻修复。

皇上听了,脸上才有了些笑容。

从那时起,严嵩就感觉到皇上对他的态度变了,由过年宫中的赏赐就看出其间的差别,重心似乎都偏向徐阶那里去了。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严世蕃又居家守丧,不能随严嵩上班,跟着出主意,害他屡屡犯错,愈来愈有力不从心之感。

八十三岁,也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但子孙无能,以前又得罪过太多人,为留後路,他还是日日苦撑,不敢下台。

徐阶……总有一日会取代他!好在他聪明,还找了徐阶的外甥做孙女婿,这条姻亲路线,非得好好利用不可!

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後,小吏进来说:“报告大人,翰林院庶吉士任子峻到。”

子峻由小吏引领,进西苑,穿过无数宫门,上上下下许多阶梯。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权力的中心,巍峨的气势、破格的召见,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庶吉士任子峻参见大人。”子峻谨慎的行礼。

“起来、起来,照理你该叫我爷爷的。”严嵩摸摸花白的胡子,比平日亲切说:“知道我今天为何找你吗?”

“子峻不明白。”他恭敬的回答。

“哈!哈!内阁首辅召见一名庶吉士,翰林院恐怕是议论纷纷,众人对你也羡慕不已吧?”严嵩说。

“这种召见,确实令人受宠若惊,我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还没有资格入议事大堂,只怕有违礼法。”子峻不带笑意地说。

“轻松点!这有什麽呢?我就欣赏你,正准备提拔你为正式编修,今天找你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严嵩好心情的道。

“大人,万万不可,我才进翰林院一年不到,未经考试,如何能为编修?那是状元才有的权利啊!”子峻连忙脸色发白的拒绝。

“状元算什麽?只要茉儿挑上你,你就比状元好上几倍,怎麽能屈就在那个小小的位置呢?今年当编修,明年就去地方做主考,後年回来六部任职,一入内阁後,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严嵩说得很简单,“我的孙女婿,岂能不飞黄腾达呢?”

子峻这下脸都变绿了,“这些茉儿要求的吗?”

“我严家的女儿自然有封一品夫人的命,茉儿如此,她姊姊莺儿也如此,我不会厚此薄彼的。”严嵩并未正面回答。升官谁不喜欢?他以为人人心同此理,却没注意到子峻的表情。

“大人……”子峻还想拒绝。

“还有另一件事。”严嵩自顾自地说下去,“前一回茉儿回来,提及令兄的情形,我查了查兵部的公文,他的确在大同待太久了,只怪你父亲不曾提过,否则我早就帮忙将他调回京城了。”

“大人,卫所和府司镇守有制,保卫边疆乃职责所在,十年、八年未归者大有人在,我大哥从未抱怨,特别调回,只怕是僭权了,会落人口实的。”子峻又赶忙说。

“什麽僭权口实?哼!那些总兵还不是要听我的?”严嵩摆摆手说:“此次令兄回来,我还要加他官、晋他爵,参将或员外郎,任他挑一个。”

“大人,我大哥无功无勋……”子峻急急地说。

“子峻,我从不亏待自己人,你娶了茉儿,任家和严家就是同一条心。”严嵩拍拍他的肩说:“将来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今日我提携你,明日你护佑我,这就是官场上千年不变的道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

子峻走出直庐,才发现里面的气息有多混浊。他望着明黄琉璃瓦後的蓝天,心中淤塞的闷气,却吐不出来。

可恶的茉儿,那一身清灵,已难掩她腐化的心思,她竟想用污秽的手段再一次控制他的生活?

休想!他绝不允许她毁掉任家几世的清廉作风!

子峻离开西苑,直接找的是舅舅徐阶,希望他能劝严嵩打消这循私滥权的作法。

“我试试看,如今严嵩逐渐失宠,或许会对我们徐、任两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徐阶说:“你最好也回去管管你的妻子,免得惹出更多麻烦。”

茉儿!子峻真无法形容对她的复杂感觉。

回到家,来不及向父母解释任何事,他就大步来到茉儿的院落,阵阵笑声由屋内传来,他推开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茉儿正领着复秋和两位小姑替水田衣加工,小青和小萍在一旁缠着丝线。

子峻的脸上满是阴霾,像要起一场暴风雨,那太过明显的怒气,使一干女人都站了起来。

“子峻,你找茉儿有事,对不对?”复秋略知他的心结,打着圆场说:“二蛛、小妹,我们走吧!”

几个女人,包括小青和小萍,一一离去,只留下茉儿,面对着子峻。

室内飘着清香,不知是来自腊梅或茉儿的脂粉。她一身浅紫的花扣窄衫,妩媚而轻盈,常常几日不见,就发现她更美了,而瞧瞧她做了什麽?

子峻的目光瞥向桌上图案华丽的水田衣,刚好给他一个发泄怒气的出口,“你竟敢教嫂嫂和妹妹们做这些东西?你知道我们任家有不允许剪丝绸做水田衣的规矩吗?”

“我没有剪丝绸,这些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没有再多浪费一分钱,全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茉儿被他一骂,才回到正常。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踏入新房呢!

“娘家”两字,更刺激了子峻,他怒道:“我不管你由娘家带来什麽,我任家一向崇尚简朴,只要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准奢侈,更不能要别人也跟着奢侈成风!”

只要她在任家一天?这话听了让人心惊,表示她终会不在吗?茉儿不服地说:“这不过是我们女红的乐趣,何必冠上那麽大的罪名呢?况且,母亲也是同意的……”

“我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这该死的水田衣!”他打断她,并丢下两份起草的公文,“这是什麽?”

茉儿拿来一看,一份是子峻由庶吉士升为编修,一份是子峰由边区升调回京。她天真地说:“这两件都是喜事呀!你为什麽要生气呢?”

“喜事?这果真是你出面向你祖父求来的?”她那理所当然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怒不可抑,“别告诉我说,这是你那无知又无辜的意念在作祟,你那任性的需索,又想左右多少人?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这是错的!”

又是这批判到骨子里的谩骂,茉儿忍住心里的痛,想跟他讲道理,“升官是好事,我看不出何错之有?”

“由你去说,就是错!”子峻气急败坏的说:“我已三番两次表明,我们任家不是你们严家之流,我不买官、不贿赂、不滥权、不攀富贵,我不像一些日日在你家谄媚奉承的人,一心想得个一官半职;我更不是你父亲,凭父荫混入太常寺作威作福;或如你哥哥,不学无术,假冒军功入锦衣卫。我不齿於他们,你却要把我弄成依裙带关系而爬升的无耻之徒?”

“你不是!升编修之事,我没提过,是爷爷欣赏你的才华,认为你学问胜过状元傅承瑞,不忍埋没你,所以才擢升。”茉儿因他的话而感到震惊,努力的想解释,“至於大哥调回京的事,确实是我去恳求爷爷的,但我真的是同情大嫂和萌儿,他们一个见不到丈夫、一个不认得爹,我只想让他们团圆啊!这两道指令,都是出自善意,我不懂你为何要形容得如此罪大恶极?”

他瞪着她,脸上有着无法置信,“我现在很怀疑,你真是无知到是非不明吗?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文官、武官擢升全凭一定的制度,不能随个人好恶。你祖父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调谁就是谁!”

“他是内阁首辅,有用人之权……”茉儿辩驳道。

“没错,首辅有选贤选能之权,但你祖父却用来排除异己、残害忠良,已堪称李林甫及秦桧一流的奸臣,你知道吗?”子峻说:“张经打胜战被杀,沈錬痛诉时弊被杀,王抒不懂讨好被杀,最惨的是杨继盛,被刀割断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鲜血,都因你们严家而流,你生於严家、长於严家,难道看不见四周不断累积的罪恶吗?”

这些茉儿从来没听过,她拚命想,奶奶向来将她保护在政治圈外,只有姊姊说过,严家受宠於皇上,树大便招风,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众人的毁谤中伤,是大家妒嫉严家的富贵,我……我父亲兄长虽骄横放纵些,家风是不如你们,但我们的确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为也都是顺应皇上的旨意,我爷爷绝不是奸臣……”茉儿激动地争辩着。

子峻瞪着她,眼中有说不出的失望,久久才开口,“哈!你是严嵩的孙女儿,我还能期望什麽呢?本以为你冰雪聪明、你读过诗书,还知善恶之分,如今看来,你不仅天真无知,还被腐化了,金玉的外表却只有败絮的内在,我……我对你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茉儿被他的话震慑住了,因为那明明白白及毫不保留的厌恶与批判。几个月不断冲击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使她几乎要崩溃,她最後只能拉住他说:“子峻,求你别再指责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诉我,我要怎麽做才是对的,才能称你的心?你怪我,是因为我是严家女儿,因为我拆散你和高幼梅的婚姻吗?生为严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吗?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真相,你告诉我……”

茉儿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动摇子峻的心,他咬着牙,将她反手一带说:“或许你应该自己亲眼看看!”

房门一开,令走廊上围聚的丫环、仆人差点来不及躲避,他们只见茉儿被子峻拉着走,寒冷的天,她没有披外衣,脚上穿的是绣鞋,步子又小,样子显得极狼狈、可怜,好几次都差点踉跄着要跌倒。

“姑爷,你要把小姐带到哪里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後面死命的追着。

“公子,你可别伤了少奶奶呀!”任良也叫着说。

子峻和茉儿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来到书房,门一关,又把全部的人隔绝在外头。

子峻翻着筴柜,拿出一份摺册,直直地递到她的面前,眼中有着绝然。

茉儿气息未歇,颤抖着手打开那系册青绳,白纸黑字霎时跃入眼帘,开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论严嵩十大罪、五奸”。

下笔头一句,直指重心就写着——方今在外之贼为俺答,在内之贼为严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满眼的无措。

“这是抄自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当然,杨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爷爷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说。

他的表情令茉儿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钟般重击着她的心,却无法让她停止。

她歌舞升平的家及家後的血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红地蔓延开来。

十大罪分列出:坏祖宗之成法、窃君上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类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条条之罪,并非空言,还证举实例,皆骇人听闻。

太沉重了!茉儿顿觉耳热心闷,几乎无法呼吸。

“再看下去!”子峻强迫她。

看到论五奸时,她已双眼模糊,直至那段——笼络厂卫,缔结姻亲……嵩所娶着谁女,立可见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亲之不得……非通贿不得……

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吗?看她把子峻推进什麽样的局面来?难怪他有满腔的恨怒!

摺册由手中落下,茉儿喃喃地道:“这……这不是真的,我不信,奶奶是吃斋行善的……”

“那只不过是要补一点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愤怒地说:“而我,被逼得成瓜葛、当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赐吗?”

“不要怪我!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在淳化……”茉儿狂乱地说。

“别提淳化!我後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着打断她。

茉儿整个人僵住,轻轻吐出一句,“我……我也後悔,不该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後悔……”

那个“悔”字变成一声啜泣,茉儿霍地打开门,冷冷的风灌进来,她不分方向地跑进雪地里。

“小姐!”小萍试着拉住她。

恰好是回廊向下的阶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绣鞋一滑,茉儿便直直的摔了下去,头去撞到一块硬岩,人天旋地转的昏厥过去,血漫流在她苍白的脸上,也溅红了雪地。

“小姐——”小青尖叫着,惊动了全府。

子峻早跨阶而下,看见茉儿眼紧闭、血直流,他的心紧缩着,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请大夫来!快呀!”

她是如此的轻盈,不比一片叶子重,他却要她背负所有的沉冤血债?

悔恨如潮水般涌来,在他每个急急的脚步间!

千不该、万不该,他这才明白,伤在她,自己却更痛;他的一切落魄失意,都是因为太在乎她了,却没想到竟也同时将她逼到伤心伤身的地步!

“茉儿、茉儿!”他终於嘶哑地喊出她的名,她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强烈的痛更是缠扯不清了……

天呀!上苍给他一个茉儿,到底是恩典,还是诅咒呢?

茉儿梦见祖母,见她正在弄吸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约,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锦衣卫逼着他娶我吗?”茉儿逼问着。

“因为你喜欢他呀!”欧阳氏面无表情地说。

“但他恨我,这样我宁可当尼姑!你们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着祖母大哭起来。

欧阳氏举起吸毒石放在白乳中,白乳竟成黑色,她叫着,“我要死了,护不了你了……”

茉儿猛地醒来,黑夜中,帐外只有一盏油灯,灯下子峻正看着书。她眨眨眼,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但好一会儿後,他依旧没有消失。

她不想见他,又闭上眼,重回她迷乱的世界。

她看见姊姊和姊夫在曲廊边吵架……

“你自己没出息,还敢给我罪受!”严莺说。

“我只不过是想调职,想要更肥的缺。”袁应枢说。

接着,两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姊夫朝门外走来,她躲在圆柱外,怕被他撞见。但在他怒气冲冲的表情中,姊夫竟突然变成子峻!而子峻边走边恶狠狠地说:“哪一天我要是有办法了,一定第一个休掉茉儿,就等严家倒的时候,没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儿?!

因为太震惊,这一回她醒来,人还直直地坐起,惊喘了一声,把丫环们都引了过来。

“小姐,你醒啦!人怎麽样?伤口还痛吗?”王奶妈一面扶她一面说。

茉儿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发现自己长发披散着,额头上扎了一圈白布,人有极强烈的虚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腊梅已然不见,换成青瓷瓶和几枝带苞的桃花。

“春天了吗?”她轻声问。

“是呀!这几日天气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里大小姐送来的,说是宫中赠的。”小青回答。

“姊姊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儿皱着眉头问。

“不敢说。”小萍回答。

“小姐,你该说的!瞧任家是怎麽对你的?姑爷不与你同房,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干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说。

“我说不许就不许!”茉儿加强语气强调,又问:“我躺几天了?老觉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奶妈回答。“大夫说,额头的伤不要紧,倒是小姐心闷气塞,所以弄了不少补药,说要好好调养身子,这也是姑爷交代的。”

“姑爷”两字挑起茉儿种种的伤心记忆,因此她没有答腔。

这时,外面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说:“是姑爷呢!他方从翰林院回来,知道小姐醒来……”

“我不想见他。”茉儿平静地说,後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谁也不想见。”

她面向着床里躺下,泪沿着眼角流下来。三天後醒来,一切未变,仍有许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当个纯真无知的幼女了。

一个丧母的女婴儿,被带到祖母的身边细心地养护,和兄姊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红和读书外,就是念经和礼佛,在她被选为“云里观音”後,日子过得更清静。

直到前年春天,和姊姊到江南,才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见识到自己生于严家,是多麽的不寻常。在每个地方,大家都奉承他们,享受无往不利的特权。

就在淳化,她遇见子峻,才晓得这些特权不是都对的,她的一举一动,或许会造成别人的困扰,甚至不合法规,但他们权势压人,别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没有睁大眼去看清楚,姊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父的好恶,没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考试中落後,但仍逃不过娶她的命运,而她的婚姻,也是祖父一手操纵他人的生死才达到的。

为什麽她没有去一一厘清,去弄懂她背後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许她懂得,看父兄的擅权纳贿、看姊姊的霸道凶悍、看奴仆们的敛财贪污,她其实心里早就明白,只是安於那种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愿多想、多费心,便得过且过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奸,毫不留情地揭开纱帘後丑陋的真相,背负着如此多的罪恶,她怎能安然地活着?怎能每日只想着和子峻恩爱长久呢?

逼婚的结果、错误的妻子、不齿的姻亲,一道道都是难解的恶结,她该如何自处?

女人有三从四德,命由婚後才开始,这种注定不幸的纠葛,真要持续一辈子吗?

她改变不了自己是严家女儿的事实,那麽,子峻妻子的身分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离一条路,像姊姊一样,但她没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见他那该有多好?但没有他,人生又更无味!茉儿想了又想,想得头都痛了,仍走不出这揪心的迷障。

当她在窗内心灰意冷时,子峻也在窗外凝重着一张脸。

“小姐坚持不见姑爷。”小萍说。

“姑爷若是怕小姐会回严家告状的话,请姑爷放心,她不会的!”小青半带讽刺地说:“她向来对姑爷只有好话,即便是违心之论,也不讲一个坏字。”

“小青……”小萍觉得不妥的拉她的衣袖。

“本来嘛!以前薰香拜佛请他他都不来,现在天天来,是伤了人,良心发现啰?”小青欲罢不能的讥嘲着。

“你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惯的说。

“是呀!当然没有小萍温柔又善解人意啰!”小青凶巴巴,双手插腰的回驳。

小萍气呼呼的回到屋内,弄得任良也是一脸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门。三天来,他夜夜都陪着昏迷的茉儿,那种夫妻的感觉,自然得像是呼吸吐纳。

他对淳化的茉儿,始终没有忘情,即使是三个月痛苦的婚姻,喜欢和依恋仍日日加深,相思总断不了。

因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愿意自己在将心给了茉儿後,身又陷於严家的万劫不复中。

他要茉儿,好想要她,但却怕透了严鹃背後那毁灭的力量,他该如何处理这所有的混乱呢?如何在政治险恶中,和茉儿筑出一个天地,不受到外来的干扰呢?

走近她或远离她?答案的选择太难,正如他踌躇的脚步,在这场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过了三天,茉儿已能下床走动,伤口也收合,能够梳发戴簪了。

嫂嫂和小姑们都分别来探望她,连婆婆徐氏也来过两次,唯独子峻,仍被拒在门外。

起更时分,窗外下起细细的雨。茉儿又想起天步楼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韩愈诗中所写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益发得像一场梦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来的卷轴。初初打开时,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画像,画上的人儿有着纯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题着“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儿”,右上角则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个字。

他真的是画她吗?就像此刻,茉儿不知有多少次来到桌前,反覆地看着,却都有一种不像真实的感觉。

他在淳化也对她动了情,所以费心地将她入了画?

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飘浮,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彷佛映衬着青瓷瓶里的桃红。

“小姐,你这一摔,倒摔出姑爷的回心转意了,你就见见他吧!”小萍在一旁劝说。

“哼!哪有那麽容易?从新婚到今天,近四个月的冷落,怎能马上就原谅他呢?”小青不以为然的说。

回心转意?茉儿没那种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轴中,知道他的折磨和痛苦不少於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日的笔,虽有无数心事,却什麽也写不出来,只能忡愣。

“姑爷又来了!”小青在门边说:“小姐是不是又不见呢?”

茉儿丢下笔,深吸一口气说:“请姑爷进来吧!”

子峻走入房内时,小萍又多燃起一盏油灯才阖上门离去。摇曳的火光中,有一种独处的亲密气氛。

“请坐。”茉儿客气的说。他的俊逸风采,每每教她心动,此时,在她的房里,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样子,反而一如初识时的温文儒雅,开口便说:“看过画了?虽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几分神韵,希望你不嫌弃。”

这话,把委屈、悔恨及觉悟的情绪,都推到心头,茉儿强忍着复杂的心绪说:“只可惜没画出背後的腐化,及皮相里的败絮。”

没料到她会如此坦白,子峻的眉纠起来说:“茉儿,请原谅我的鲁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许多不应该的事,就因为一直困在无奈的愤怒中,也连带的伤害了你。”

“不!没什麽原不原谅的,错都在我。”茉儿说出这些天想透後的话,“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晓得自己已是恶贯满盈的一部分,还无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结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白严家手染那麽多罪恶,我宁可去当尼姑,用青灯古佛洗净罪,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脸上的凄绝令他情不自禁地说:“茉儿,你并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谁家女儿,都有权利享受幸福,不该是青灯古佛的命。”

“是吗?但你不要我……”她说道,声音透露出些许的哽咽。

“我没有不要你,你从画里还看不出来吗?天步楼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颜如玉,你不知道我曾寻找过你吗?”他低声说。

“但你悔恨了,因为发现颜如玉其实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们不知道该把我怎麽办,对不对?”茉儿看着他。

“不对!颜如玉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妻子。”虽如此说,但子峻声音中仍流露着一丝沮丧。

“你把我当妻子?”她惊讶地说。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们不是夫妻,又是什麽?”子峻瞅看着她说。

茉儿将视线移向画,凝看着说:“但你那麼恨我。”

“我并不恨你,只是……”他的话又蓦然没了。

他会提“休离”两个字吗?那噩梦闪过脑海,她害怕地说:“我该怎麼做才对?我问过你的!既然你当我是妻子,看在天步楼那点情分上,告诉我该怎麽做,才能把所有的错误变成对的,让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妇?”

再如何错,她都已深驻在心上,难舍难弃,但子峻刻意藏住这感情,表情严肃的说:“少和严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关说和请调,做任何以严家权势来渎职的事情。”

“我再也不会了!但严家是我娘家,总不能不闻不问吧?”茉儿说。

“基本的酬酢,当然还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说:“还有,你的穿着、用器及奴仆,不要再带着严家奢侈的作风,口头称呼也要改变,好真正融入任家。”

茉儿直直地看着他,她虽愿意为爱委曲求全,但也有坚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来她的心思,随即改口说:“我不会逼你,毕竟这对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麽念头,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根本不理我,我找谁商量呢?”茉儿幽幽地说。

“我不会不理你了。”他承诺。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只有尴尬和某种情愫流动着。

烛火跳动,子峻起身来到她的面前说:“三天不见,头上的伤口好了吗?会不会留下疤痕呢?”

额头上还系着藕色丝巾,茉儿解下,让他看个分明。此刻,两人的距离好近,像是又回到书房的那一夜,有着肌肤相亲时的悸动。

茉儿望着他衣上的斜襟,抬起眼,发现他正凝视着她。

“四个月无法拥有自己的妻子,你明白那种挣扎感觉吗?”他叹口气说。

“我不明白,你原来是要娶高幼梅的……”她心跳极快的回答,“你会在意我吗?”

高幼梅?此时此刻,他根本忘了这名字,茉儿的美令他沉迷。“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许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触及她的纤腰,她一个站不稳,人跌坐在床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门外急坏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里面的人却不知谈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轻敲门说:“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们服侍呢?”

嘿!竟然没有人回答?

小青还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说:“八成是姑爷要留下来过夜了。”

小青惊讶的张大嘴。这是他们两个争吵的结果?

倚着栏杆,已睡了一会儿的任良笑嘻嘻地说:“那我今晚睡在哪里?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爷喔!”

“回你的臭窝去吧!”小青哼地一声,走向丫环的厢房。

任良嘻笑着转向小萍,瞬间变成正经的温柔。

“你最好回书房收拾、收拾,姑爷……不!是你家少爷,终於要搬回来了。”小萍愈想愈开心,“谢天谢地,希望他们从此能恩恩爱爱,再无任何波折了。”

“我们呢?”任良问。

“谁跟你‘我们’呀?”小萍羞红着脸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转身回房去。

夜寂静,烛火巍巍颤颤地快到尽头,却仍努力地燃烧着,照着床缘散落的鞋袜及凌乱的衣衫,红纱帐里隐隐的爱侣,正在他们浑然忘我的天地间缠绵销魂着。

茉儿再次感受到一种幸福的感觉,但盘据在心头的阴影已难消除。子峻接受及爱怜的是淳化的茉儿,那可悲的严鹃呢?

他并不要严鹃啊!但严鹃水远会躲在茉儿的後面,只是他们假装看不到,在彼此的谨慎及妥协中,做一对正常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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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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