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晨,浓雾笼罩着卓尔.扎曼这个极北之地的小村庄。天还没亮,周围的大山和森林还都沉睡在黑暗母亲的怀抱里,村子里的晒谷场上就传出了熙熙嚷嚷的人声。这里竖立起了高大的火刑台。

“真见鬼!拉曼,你不觉得今天天冷的有些过分了吗?”士兵扎斯一边扛着木头,一边不住地停下来搓手。他的手在冷雾里冻得发红,大拇指和小指肿的像熟透的胡萝卜。

“别大惊小怪的,你们这些南方佬就是多事。受不了可以滚回南方去。”旁边一个同样在忙碌的汉子浑身正冒热气。他已经脱去了厚重的鹿皮外套,只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衣。看见扎斯停下来搓手,没好气地说,“使点劲干活,就不冷了。俗话怎么说来着——冷天冻死懒汉。”

呸!蛮牛!扎斯啐了一口。硬着头皮继续干活。不对劲,这天气真的很不对劲。他瞥见自己呵出的团团白气,它们一离开温暖的人体,就立刻变成了白茫茫的雾气,和周围飘荡的冰冷白雾一样。

扎斯来北方已经六年了,这个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虽然他还没像北方人一样习惯这里冬天的严寒,可至少在这个时候,还不会冷的直打哆嗦,手脚上也不会长冻疮。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灰色天幕下高高的火刑台,心里一阵发毛。自从光明教会从东方传来,一个自称真神之子的神秘人物将这种信仰传播开后。五百年间,这个原先只有十几个门徒的小教会经历了迫害、屠杀、反抗,越来越庞大。当初只有妓女、屠夫才参加的小教会,如今成了国王、皇后的礼拜圣堂,于是,他们也开始迫害别人了。

三百年前,南方的瓦斯曼大帝国皇帝柯文纳斯一世宣布光明圣会为国教,并让出伊斯伦布城作为教宗的御息地后,这种迫害立即变本加厉。各种心怀叵测的人借口真神的圣战扩张土地,屠杀其他宗教的信徒和祭司,焚烧书籍,控制文化,愚化百姓。不到一百年,亚斯兰大陆原先的信仰已经有八成都消失了,先是瓦斯曼帝国的周边国度和地区,后来,连这遥远的北方联盟也受到了影响。而且,这还成了大多数不光彩的战争的借口。

借着神的名义谋取私利,是人类惯用的做法。它的好处是,让一切难以启齿的鄙俗行径,变得堂而皇之。

这种情况下,北方联盟的选帝侯们需要一个平静的宗教氛围,来缓解政治与领土上的争端。他们聚集在一起,下达了著名的“科伦敕令”——完全放弃这里世世代代对‘旧神’,他们称之为‘瓦拉纳斯’的神明的信仰——他是冬天,大地,精灵和生命本身的保护者。

旧的信仰被连根拔起——这也是扎斯来到北方的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贫穷)——追捕那些旧神的祭司和信徒。

这会触怒旧神的。扎斯不安地望着村庄北面如同铁壁般的密林,那里是王国北端的边境,是冰之海的起点,是旧神的圣地。我们的巴掌已经挥到这片土地主人的脸上了。他摇摇头,把这个想法甩出脑袋。虽然改信了光明圣会的真神,扎斯从骨子里还算是旧神的信徒。

“快点!快点!烧完这最后一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远处传来托利教士的声音。他是个五十岁出头的男子,瘦的活像根葱,一双小眼睛闪烁着比毒蛇还要阴冷的光芒。跟在他身后的是这里领主的幼子,艾格爵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三个月前刚刚受封为骑士。火红的头发,一脸未脱的稚气。扎斯觉得他更合适做一个跟班,而非贵族。

“真见鬼。”老教士低声骂道,甩去了黏在脚上的一坨牛粪。

“你们这些肮脏的!不信神的!没教养的!”托利教士像个老洗衣妇那样咒骂个没完,一边吆喝着像托斯这样的士兵赶快忙手中的活。

天色渐明,村民们陆陆续续地来到晒谷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三三两两,步履沉重。扎斯注意到每户人家都没有生火做饭,他们的手里都攒着冷面饼。他们本来是要参加收获节的,可他们在哀悼,扎斯想,他们在乞求旧神的宽恕。和他一样,这里的人对真神其实没什么好感,只是畏于国王的铁骑和刀剑的冷酷,不得不做出唯心的顺服。

他叹了口气,将手头的最后一根木头搬上火刑台。木头‘啪’地一声从肩头落下,扎斯觉得自己的心也落下了。这是最后一个,希望别是最后一次。这个高达八尺的巨大火刑台终于完工,伫立在阴霾的天空下,好像一只狰狞的怪兽。

托利教士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他是瓦斯曼人,教廷裁判所的法官,受到教宗的直接委派,前来推行真神的荣恩。与其他执行法官比起来,这位托利教士法官尤其尽职,这点集中表现在他对于烧人的热情中,仅仅在鲁瓦地区的二十个村子里,就烧死了不下五百个异教徒,其中的一大半,都是女人。

今天,要被焚烧的这个女人是旧神的最高祭司中的一员。这个高尚的群体全部由女性担任,而且母女相传,她们被世人称为‘卡瓦那拉’,是智慧的象征。在平常人眼中,她们神秘而不可预测,离群索居,绝世独立。她们不住宫殿,不披华服,不敛钱财,云游四海。她们是学士,是医者,是旧神在世间的化身。

“这会触怒旧神的……这会触怒旧神的……”呢喃的低语声在村民中回荡。他们的眼中满是不安,但是看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剑后,人群又沉寂下来。

托利教士伫立在火刑台前,宽大的衣袍遮蔽着瘦骨嶙峋的躯体,像极了田地里用来驱赶鸟兽的稻草人。艾格爵士如同傻子似的站在老教士身后,扎斯觉得他今天来这里完全多余。

“你们这些亵渎天主的蛮族!该受诅咒的异教徒!你们生活在不誉之中,饱受女巫的蛊惑,沉沦在魔鬼的地狱里,与畜生和恶鬼相伴。今天,真神将拯救你们的灵魂,你们将沐浴着他的荣光,远离堕落,远离邪恶,远离灾难,回归他的教导,如同迷途的羔羊知路而返。”

一阵冷风从森林那边吹来,寒冷无比,锋利的尖刃切进托利教士衣料精致的袍服,叫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

“啊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皱起眉头。

原来他也很冷啊,我还以为这些得了真神守护的仆从毫不畏惧旧神的力量呢。扎斯揶揄道。

“把那女巫带上来!”他大声喝道。

二十多个士兵推搡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瘦小女人从东边走过来。那女人最高祭司的灰色祭袍已经破烂不堪,式样难辨。袍子上不仅沾满了泥迹,还有血迹,不少地方几乎看不出布料的纹路。她原本乌黑油亮的长发凌乱地纠结着,脸庞也损毁得厉害,嘴角上撕裂的口子凝固成了黑色。但她的眼睛却是碧绿的,像春天的新叶那样青翠,闪烁着永远坚毅的光辉。她像猫一样机敏,又像虎一般威严。虽然身为囚徒,却不失女王的高傲。

“瓦拉纳斯会为今天的亵渎行径而复仇!他会用严冬驱散南方恶魔走狗的火焰,他会用诅咒代替背弃之地的祝福,天将不会施舍阳光,地也不会产出食物,你们得到的只会是冰雪!寒冷!饥饿!”女祭司剧烈地扭动着身躯,大声地咆哮。扎斯望见,她的每一句话都有如寒风一般在人群中扫出一阵寒噤,让他们像海里的波浪那样起伏。

“快叫她闭嘴!”干瘦的教士挥舞着拳头,两个士兵粗暴地从她衣服上撕下布条,塞进她的嘴里。女祭司发出呜呜的声音,用脚在地面上刻画出旧神的徽号。风刮的比刚才更紧了,穿过林间空隙的时候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

“真神保佑,真神保佑。”托利教士哆嗦着嘴唇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似乎这样魔鬼就不会拖走他的灵魂了。他摆了摆手,让士兵们把女祭司拖上火刑台,捆在中间的石柱上。

布条仍然塞在女祭司的嘴巴里,她无法开口,便无法歌唱旧神的临终圣歌。

“教士大人,按照传统您应该让囚犯开口,让所有人聆听他的遗言。”扎斯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这里是没有他说话的权利的。

他疯了,扎斯听见旁边传来这样的议论声。

果然,老教士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动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放肆的东西!”他的声音都变了,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她是女巫!对待女巫还需要传统吗?”他的唾沫星子乱飞,挥舞着鸡爪似的枯瘦双手,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掐死扎斯。

托利教士忘记了这是北方人的土地,是旧神的土地。

扎斯把手放在了剑柄上,准备等待战斗的一刻。他注意到,其他的士兵也这样做了。

“教士大人。”刚刚一直都没开口的艾格爵士突然转过身来,“聆听遗言,这是北方人的传统,您也应该遵守。”他大概注意到了下面的气氛不对劲,提醒一下气昏了头的老教士。

想必老头儿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会儿,接着改口道:“那好吧……就按传统。”

扎斯的手松开了剑柄。

另一个士兵抽去了女祭司嘴巴里塞着的布条。女人大口地喘着气。

“你应该感谢真神的恩德,女巫!是他赐予了你这个权利。”

女祭司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以洪亮的声音宣布道:“强盗们!旧神将以另一种姿态面对世人,直到收回她原本的付出。让南方的魔鬼和他的走狗们都接受惩罚!在此之前,灾难将以意想不到的姿态降临世间!”

“快点火!”老教士的声音几乎同时喊出。

一个士兵将手里的火把塞进火刑台的柴薪里。红光一闪,只在一个眨眼的功夫后,火苗就像一群欢快的红鼠从浸满了油的木条上窜出,它们迅速跳上其它的枝头,在树杈间跳跃,张大贪婪的嘴巴舔食更多的木条,同时放射出难以接近的热量。它们扭动着,旋转着,争先恐后地往上攀爬。红亮的光辉,照亮了阴霾的天空。它在向云层示(chahua)威。光明的真神朝着阴冷的旧神发出了挑战书。

“亵渎……罪孽……”人群里回荡着这些诅咒的字眼,像北方的风一样强烈。

天色缓慢暗沉,阴冷的朔风仿佛回应似的,一阵紧似一阵,从森林的彼岸吹响温暖的大地。扎斯觉得自己的后背被泡进了冰水里,刺痛和麻木缓慢地从四肢向身体爬行。

这混蛋的教士!拿这么多木头烧人。给大家烤烤火多好,每年冬天就不会冻死那么多人!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灰中带黑,好像葬礼上悬挂的帘幕。远处,森林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已经倾頽至地面,随时都会坍塌。不好!要下雪了,或者更糟——冰风暴!如果是冰风暴,可真是个坏兆头。在北方,雪和其它寒冷的事物都是旧神的侍者,它们会把这世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报告给旧神。它们也是旧神用来复仇的工具。今天肯定会冻死人的。

火越烧越大,好似无数萤虫飞向天空。橙红的火苗跳动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之舞,它们在每一根柴薪上开出无比绚烂的赤炎花朵,现在又向女祭司的破旧衣襟拂去。

火刑台上的女人开始放声歌唱,高亢,尖锐,充满愤怒与痛苦。她拖着长调的尖叫声传出很远,飘向鬼影憧憧的森林那边。回声在天空中回荡,云层翻滚起来,低得可以触及远方的群山。

寒风吹得更紧了,打着哨子在天空中滚过。

一点冰冷尖利的东西打在扎斯的鼻尖上,仿佛虫子轻微的噬咬。

冰雨,下冰雨了!扎斯惊恐地望着灰黑色的天际处出现许多灰色的斑点。它们很小,却是冬天的死神。这些冰冷的小雨滴一黏上物体就立刻冻成冰,把一切压在一层透明的棺材盖下。

烈焰吞没了火刑台上的一切,一道数十尺高的火柱夹杂着浓烟旋转着飘向半空,爆裂的柴薪逼得周围的人群节节后退。火焰中传来女祭司断断续续的哀号声。她还活着!扎斯无比惊讶。突然,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又一口气,呜咽声停止了,随后是一声可怕的嘶号,尖锐得可以刺穿耳膜。扎斯立刻堵上耳朵,但是这声音能刺透一切,扎进脑海里。

求求你。停下!停下!扎斯的脑袋在啸叫,眼前一片漆黑。但声音比锥子还要尖利,使劲地扎进他的耳朵。那痛苦就像有人使用一根细线,在他的脑血管上来回牵拉。头痛欲裂。

该死!再下去会晕的。他两只眼睛泪如泉涌,一片模糊,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蹲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自己立刻死去,以求摆脱那个声音。

他看见了黑暗,还有光明……漂浮在火刑台的火焰之上……

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吸进了稀薄的空气中。扎斯睁开眼,发现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难以忍受那超自然的声音。火刑台上再也没了动静,只余火焰炽烈燃烧的爆鸣声。

旧神来过了,带走了他的女祭司。扎斯明白,所有人也都明白。

火势不断减小,火焰和浓烟向天空飘去,活像一群冲向天空的渡鸦。更多的冰雨点被火的热度从云层中催促下来,它们伸展着冰冷的死亡的触手,拥抱地面的一切。

村民顾不上士兵的阻拦开始四散躲避。凡是在北方呆过的人都清楚,这种冰雨是冰风暴来临的前兆,再等下去,不是被冻掉手脚胳膊,就是活活被冻成冰条,变成冬之死神的玩偶。

冰雨吮吸着空气中仅有的热度,一切开始附上一层死亡的白霜。很快,地面就变得像镜子一样可以反光了。人走在上面,几乎一步一个跟头。

温度在短短几分钟内降到了凡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就连火刑台上最后的余热也被冰雨毫不留情地压灭。一个白色的冰球砸向地面,发出一声脆响。没等反应过来,更多的冰球砸向地面,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它们打击着每一寸地表,尤其是火刑台。巨大的冰雹似乎要把每一点残存的焦黑木屑砸进泥土里去。

四周传来了惨叫声,一些人来不及躲避,或者躲错了地方,被碗碟大小的冰雹砸倒,很快就不动了。扎斯不断地转换着藏身的地方,他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看见了艾格爵士,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脸朝下趴在泥土里,后脑勺上有一个很大的洞,红发混着泥土和血迹粘成一团。

希望你能找到去天堂的路。扎斯吻吻挂在脖子里的护身符,暗自向旧神祷告。

冰雹奇迹般地躲开了他。

扎斯和其他五个幸运的士兵找到了一个结实的木梁仓库,虽然不大,却能抵挡巨大冰雹的打击。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这里还躲着一个人,正蹲在大木桶的拐角处打哆嗦,两只手抱在头上。

“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小个子兵抽出了自己的宝剑,用缺了口的剑刃在那人的脊背上使劲敲了一下。

“饶……饶……饶……命!”

尖细的声音,枯瘦的身影。

“是托利教士啊。误会,误会。”小个子兵插回自己的宝剑,向后退了一步。

“派克,过来!这里可没有什么教士大人。”叫他的人扎斯认识,就是那个壮汉拉曼。小个子兵一听见叫自己,就立刻过来了。

看见一群士兵站在自己面前,尤其还是受过自己气的士兵,托利教士立刻浑身筛糠似地抖索起来。“各……各位……”他好不容易挤出个笑脸来,五官扭曲地搓在一起,像个破了的布偶。嘴里还不停地小声叨念着,“真神保佑……真神保佑……真神保佑……”

“滚一边去!”拉曼根本不想和他浪费口舌。

托利教士立刻躲进了角落里,能缩多小就缩多小。一个人蜷缩在那儿,像只被赶出门的老狗,又瘦又赖。重复念叨着‘真神保佑’那句话。

“这头教会的驴真麻烦。老是哼哼。把老子闹烦了,就宰了他!”拉曼抽出自己的大剑,那玩意儿比一般的剑要长一倍,几乎有成年男人手掌那么宽。他举起剑重重敲击在身边的大木桶上,声音震耳欲聋。托利教士一惊,顺着裤管流出了很多黄色浑浊的液体,一股尿骚气。

孬种!拉曼鄙夷地撇过眼神,脸转向一边。其他的士兵也都掩鼻后退,好像躲避瘟疫一样。

“叫哪位姑娘伺候教士大人换裤子呢?”小个子兵派克打趣道,“冰姑娘?还是雪姑娘?这里就这两样!”

士兵们顿时哄堂大笑,嬉闹着开起粗俗的玩笑,并且用手比划起来。

扎斯也跟着乐个不停,老家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还要害得我们跟你一样被困在这里。他从窗口向外撇去,外面下雪了。

细密的雪花像盐粒一样从天空中抛洒下来,织成了一张密实的纱网。它们无孔不入,借着风的力量朝最隐蔽的地方飘去,迅速地改变着地面上原本高低起伏的线条。一切都在雪的作用下变得平滑,闪现出天堂才有的虹彩。

“喂,喂,下雪了。”扎斯招呼其他的士兵过来。

几个人堵在狭小的窗口,向外望去。雪已经淹没了外面的大部分建筑的轮廓,让它们全都发福了。

“糟透了。”派克嘟哝了一句,“死神的棉被!”倏地缩回脑袋。

扎斯看见大汉拉曼的脸发白了,额头上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坏的情况!我们必须动起来,这儿不能呆了。”他吆喝着扎斯和其他的士兵赶快动起来。可大家都留恋这里仅有的温暖,不愿意离开,任凭扎斯怎么吼道,都无动于衷。

“我说蛮牛,这里很好。难道你想我们出去冻死?”托利教士插嘴道。他的话,正中其他人下怀。

拉曼冲着他一瞪眼,老教士顿时一个哆嗦。

“教士说得不错,这里很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雪停。”派克身边的邋遢男子嘴里叼了根稻草,正把玩着匕首,“要是再来壶酒,有个女人暖床,就更妙了,大家说,是不是?”

他的话又逗起一阵哄笑。

然而,雪不会等待。它们以难以匹及的速度覆盖着地面,碾碎一切。

“吱吱吱——嘎嘎嘎——”木梁发出叫人心寒的呻吟声,像个不堪重负的劳工那样颤抖起来。虽然极其轻微,却牵动着每一个躲在它下面的人的心。

这是悬在弓弦上的一把锉刀,随时都会割断那根救命稻草。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都会死的!”托利教士带着哭腔喊道,他一边发抖一边祷告,乞求完真神后又开始向旧神祈祷。

真是***骑墙派!我要是那些个神,就一脚把这些家伙踢出我的教会,才是王道!扎斯突然觉得,那些神也不过如此,只要有人举大旗,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神明不就是国王的影子吗?

呻吟声越来越大,从屋顶向四周蔓延。

“喀嚓!”巨大的响声从外边传来,令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仓库颤抖不已。

“我们必须离开!房子承受不了雪的重量。”拉曼吼道。

“我们会被冻死!”一个年轻的,脸上长满雀斑的士兵跟着吼回去。

“那也好过房子塌了被压死。跟我走的举手,不想走的留下!”拉曼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如同打雷,盖过了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几个士兵齐刷刷地举起手,就连刚才不停发抖的托利教士也举着他干枯细瘦的手臂,在宽大的袖管里晃荡。

“你呢?”他指着雀斑脸士兵大声问道,对方瞥了一眼其他人,识相地举起手臂。

“好,动作要快!”他又把声音提高了一倍,震得狭小的仓库沙沙直响。几大块伸出屋檐的雪掉了下来,在墙根叠起高高的小丘。

士兵们迅速搜寻了仓库里所有的食物,御寒物,和可以燃烧的东西——两张旧毛毡;一块没有硝过的鹿皮,边缘已经发霉腐烂;一捆干草;还有一些满是蠹洞的碎布条,就是没有一点可吃的。拉曼把其中一个空木桶劈成了碎片。“我们可以做几支火把,但是没有油。”

他扫视了一周,看见托利教士缓慢地从袍子里取出个漂亮的小瓶。“我还有点,做圣礼时的油膏。”这种油膏用料名贵,平时只有贵族老爷们才用得起。拉曼这些士兵只有在领主们的婚礼,葬礼,或者骑士的册封仪式上才远远地见过,根本别想碰。

他从教士手上夺过小瓶,打开瓶塞,一股清爽香甜的味道冲了出来。妈的,我们的葬礼上就只能用臭油膏,这帮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扎斯把脑袋伸过去,又使劲嗅了一口。

“干嘛呢,南方佬?”小个子派克问。

“好好闻闻贵族老爷们的味道,这样的机会难得啊。”

“你小子恐怕是想闻闻贵族太太和小姐的味道吧!”嬉笑声立刻又传开了。

拉曼仔细地将油膏涂抹在碎布条上,香味更浓烈了,弥漫在仓库狭小的空间里。“教士,这是什么做的?”他问道。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他双手紧绞,一脸的不舍。“从阿瑟尔,遥远的南国,三百年才开一次的风暴花花瓣里提取出来的,六百朵花才能提取一克芳香油,每一克都可以用同等的黄金来衡量。加入上好的羊脂中,再加入麝香,没药,柑橘皮,还有很多其他名贵的香料,药材,装在沉香木雕刻的坛子里,埋入地下整整一年,才能取出来使用。你问这个干什么?”末了,他才想起问这么一句。

“看看我们的这几支火把值多少钱,能活着出去的话一定给卖了。恐怕寻遍整个大陆,也没有哪家贵族可以奢侈到用这样的油膏来当柴烧的地步。兄弟们,我们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贵族!”

士兵们的嘴巴都笑得扭曲起来,雀斑脸捂着肚子,鼻涕从两个鼻孔中喷出。只有托利教士没笑,脸色煞白,表情扭曲,好像摆了几天的死尸。

扎斯只觉得眼泪多得可以浇花了。想不到这个大老粗也这么幽默,完全不像他的外表。

房子终于不堪重负地剧烈摇晃起来。几个人刚冲出去,身后就垮了。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声响,冰冷的雪末被激起数十尺高,呛得人一阵咳嗽,鼻子,眼睛都冻得通红。

暴风雪正达到它最狂暴的顶峰。铺天盖地的帘幕从高空罩下,就算是戴了面罩也不能阻止它们钻进你的口鼻和耳朵。这些闪亮如钻石的冰冷粉末正忙着掩埋卓尔.扎曼和它的一切,把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冰冻棺材。

“旧神保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说话的老兵已经七十岁了,稀疏的头发,略显佝偻的腰背,被岁月的重担压弯。

火把的光辉在风雪中显得那样暗淡,莹莹抖动如同烛光。五名士兵手拉手在低矮的枞树丛中穿行,它们现在臃肿得跟草垛似的。托利教士同他们拉开一节,走在最后。他平时坐惯了驮轿,骑惯了毛驴,怎么耐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走个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

“啊——啊——我要死了!真神可怜我,我要死了——”老教士喘息着,有只看不见的手已经扼紧了他的喉咙。

“这头教会的驴,真是烦死了,希望雪吞了他。”派克扭头报怨道。

“别理他。这些个教士们饱食终日惯了,才走这么点路就叫苦连天。”拉曼大声吼道,他走在第一个,顶着烈风,扛着暴雪。这个自小在北方长大的汉子很清楚,现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不能的就是停下脚步。

更多的雪花冲着托利教士席卷而去。它们好像个顽皮的孩子,塞满他的鼻孔,涌进他的嘴巴。一旦接触到温暖,这些雪就变成了无情的钢刀,扯裂开柔软的皮肤,肌肉。托利教士干瘦的躯体因为痛苦而颤抖不止。“呃!呃!”他发出细小的呜咽声,头向身后仰去,像个被拉扯变形的木偶娃娃。

“这头驴……”派克恼火地一跺脚。刚回过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跟随他同时尖叫的还有雀斑脸。

只见大量雪花伴随着鲜血冲出托利教士的嘴巴,一同出来的还有许多深红的肉块。这些东西全都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

“我的天,鬼雪!”拉曼惊恐得连声音都变了调。“快……快……快……”

心跳之间,雪地又开始了变化。刚刚细密无痕的光洁雪面仿佛张开了一张长满獠牙的巨口,无数冰剑从里面窜出。它们在吞噬那些洒满白雪的鲜血。

“——快跑!”

来不及了。

很多纤细的身影自雪堆后闪现,优雅无声,柔韧如水。苍白的颜面上,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反射着雪地的洁白。它们穿着冰的甲胄,有着鱼鳞般的纹路,灰蓝,墨绿时而显现,时而隐没,仿佛第二层皮肤。银白的发丝随着强风飞舞,同雪的斗篷交结在一起,难分彼此。

雪灵的到来毫无征兆。

扎斯觉得自己的牙齿直打架,腿脚也在疯狂地抗议,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

也许是恐惧甚于寒冷。

“不!不!这不是我们的错,这与我们无关。”雀斑脸嚎啕大哭起来,他挣扎着辩解。还未再度开口,一把冰雪铸成的长剑就穿透了他的嘴巴,从脑后穿出。他跪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同托利教士一样,鬼雪吞了他们。

扎斯目瞪口呆,脚黏在了雪地上,挪不动半步。

雪灵是善良的。在北方人的老故事里,雪灵是大自然的守卫者,它们通常在冬日的下雪天里庆祝自己的盛会,并将丰收的希望带给来年。上古时代,雪灵和北方人的祖先走得很近,后来逐渐疏远,直到真神的信仰遍及这片大陆——雪灵一直是善良的。

可是,它们今天带来了鬼雪。

风突然停止了,时间也仿佛凝滞。扎斯望见自己的衣服表面正迅速冻结上一层白霜,它们如白虫子一般缓慢爬行,从脚踝爬至膝盖,又从膝盖向上身攀爬。

我正在被冻成冰雕。不!不!他心里尖叫着,想叫这可怕的冰冻停下来。他望见同样在无助挣扎的同伴,望见更多的雪灵从冰雪覆盖的大地里钻出来,望见它们嘲弄的微笑……直到冰雪覆上他的眼睛。一切都停止了。

风雪再度呼啸,荒凉的雪原上多了几具僵硬的人形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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