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过得太好了,宣永元死了便以为危险都没有了。

霍老四。

那张龌龊的脸都快忘光了。

也不过是不到两年前的事。

我是被贺家在外地隐匿的家将从宣永元那里救出,那战之惨烈,今日想起来尤是心悸。四十多个一等高手竟只剩下了三个。可是我还是被救出来了。他们没一个后悔这么做。也许贺盛川确实有过人之处,否则哪来这些多给他尽忠的下属呢?

那三个人历尽千辛万苦将我送到帝国边境一处村庄,那里住着贺千吉的乳母。可那是贺千吉的乳母,不是我的。

家将在外多年不认识贺家七少爷,贺家乳母怎会认不出奶大的孩子。

又怎么会认不出我这个唯一没在脸上烙奴印的贱奴。

可想而知三个幸存的家将何等悲愤。

拼死救出来当作少爷一样伺候的竟是个贱奴。

我先是被打得半死不活,他们并没杀我,这不是太便宜我了。

还能怎么,无非被干了又干。

经过宣永元那场生死煎熬,我哪害怕这些,使出诱惑伎俩,他们这些奔波已久饥渴已久的男人哪会舍得杀了我。渐渐都上起瘾,对我都变好了些。

直到二十三盗来劫掠村庄的时候,除了女人和几个白嫩些的男孩儿整个庄上的老老少少被赶到了挖好的大坑里活埋了。

贺家三个仅剩的家将竟然加入了二十三盗,跟杀了他们主人的朝廷对着干。

不过和我总算有些露水情的家将不愿我被二十六个人一起分享,与另外二十三个起了纷争。

他们本没说我是奴隶,奴隶即使在贼窟里也是最低贱的,平民好歹还能卖几个钱,奴隶不许买卖,只有死路一条。

但是,那日他们吵得太厉害,就有人说索性卖了我,免得内讧。

有个家将实在舍不下我,说出我是个奴隶,卖也卖不出去。

还是没多少人信,我没有奴印,我还识字。但他们也没打算再卖我。

我恨极,如果被卖出去,也许还有活路,至少不是奴隶。我第一次觉得恨他们,于是有一天瞅准机会挑了二十三盗把三个家将都杀了。

可就是这个如今还活着的霍老四从来都坚信我是个奴隶。

因为我太顺从太懂得讨好。

有时候我觉得,宣永元也是从这儿知道。

我已经不想以前的事情,我并不是怎么都要活下去的人了。我最想的事情是和英亢永远在一起。我想过我爱他,他爱我的生活。

有人真心眷爱的日子。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不爱我,我宁愿死。

活着干什么呢?

活着还不如死了。

也许老天还会继续眷顾我,也许霍老四想不起我是奴隶这件事情。

可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我赶到英府,找到绑着的霍老四,他笑得那么淫亵下流,我一阵阵想吐。

好多好多不堪拦也拦不住从我脑子最最底下里面冒出来。

他竟又叫我小心肝,我直直地看着他,我曾在这样龌龊的人下面苟延残喘,摇尾乞怜。

他张口想说什么,我再不要听一个字,手上匕首插入他的心脏。

泪从眼睛里狂涌而出。

却就在那一刻,我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

英亢站在外面已经很久了。他的小家伙向来没警觉性,包括这次。

他看着他将他们的定情匕首插进那个恶心得直让人想吐的霍老四的心脏。

瞬时,眼前一阵黑。

其实在听到线报的时候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可总有点侥幸的心理。

很巧,在得到线报的同一天,霍老四自己送上门。

他把知道线报的所有人都杀了。

他还在保护这个“贺千吉”,并不想别人知道他是个奴隶。

他的小贺,他的小家伙,是个冒充主子的奴隶!

奴隶!

贱奴!

天在惩罚他?

笑话他?

不准主奴行奸,是他订下的帝国法令……

他捧在手心里的是个骗子,下贱的奴隶。

好晕……

黑鹰神英亢,会有这天?

恍忽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把匕首弄脏了。”然后看到了那双圆睁着的弥漫着不知情绪的爱极了的眼睛和流满脸的泪水,他竟然想抱住他给他抹眼泪,问他谁欺负他了,英郎给他报仇。

可是又恨不得扑上去将他撕成一千片一万片,这个欺瞒他的背主的奴隶!

千吉看到英亢的表情,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还是抽出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拿衣服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脏了就不会干净。”

冷冷的声音。

千吉愣在那里,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说,不是那样子的,我们可以那样子的,英亢……

门口的情郎再不说话,转身即走。

千吉一下子从屋里窜出去从背后抱住他,冲得太急,一下子跪在地上。

头紧紧贴在他腰上,手紧紧绞在一起。

他突然想到当日香贞贞从闺房里冲出抱住秀正的情景。

香贞贞当日就死了。

英亢一根一根掰开千吉的手指,继续往前走,还是一句话没有。

抖颤着声音:“英……亢……”

怎么也留不住要走的人,看着渐渐消失的身影,千吉想起那顿约好一起吃的晚饭。他在饭厅对着一桌的菜等着,等着,直到热菜的师傅第三次来问,他才离开。

也好的啊,至少英亢没有跟别人说这件事情。他没把事情做绝啊!

还有希望的是不是?

他在温泉浴池里洗得干干净净,直挺挺赴死般走到英亢的卧室。

英亢竟还没回转。

他脱下衣物,钻到被窝里,静静地等着。

英亢走进卧室时,希望生命里没有出现过那么个人。他还是他,虽然寂寞虽然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爱到什么程度,但他还是他。

他现在不是他了,他竟然下不了手,这么个背主的贱奴,这么个欺瞒他的贱奴,他竟然下不了手!

看着这么个人窝在床上,圆圆大大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长长卷卷的眼睫翼动不止,翻腾的情绪直要将英亢逼疯。他扑过去一把掐住最爱的鹤一般的颈子。

死去吧,消失吧。

诅咒着,手却慢慢松下来。

千吉拼命地咳嗽,呼吸着狂涌而入的新鲜空气,两只胳膊圈住英亢的腰,心里狂叫着,他舍不得杀我!他舍不得杀我!

可只一刻,他便被重重地抛在床上。

英亢仇恨地瞪住床上昨夜还是可爱无比的裸体,从牙缝里迸出:“滚出去。”

紧紧咬住牙,千吉还是扑过去抱住他,嘴也去亲那张阔嘴,不就是昨日么,还曾那么亲密的结合的啊,没变什么啊,我还是我,不是么?

这次被推在地上。

“滚出去!”

咬住唇,狂乱地摇头。

英亢赤红着眼睛:“你想干什么?你不是害怕和我做爱的么?那个霍老四告诉我你以前——”

“不——”更狂乱地摇头,别说,求你,别说!

“怎么,不是真的么,你不是那么羞涩,嗯?我要上你的时候,你贞妇一样,结果十三岁的时候就勾引二十三个人去杀了另外三个!你那些伎俩是不是也要拿出来用用?你聪明,对我便是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对那些人又是另一套,很不错,很不错,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想到你就想吐!”

不要听,不要听,可是一字不漏地钻进耳朵里脑子里心里,他想吐,他想吐。

不是的啊,我对你是真的,不同的。

你别讨厌我。

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这么好,我只得你的。

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儿,英亢竟是一阵满足。

他知道这是最大杀伤力的话。

可不是么,那么可恨。

他英亢拿出所有对他,他什么时候拿出过所有?

他那些事情为什么从不告诉他?

他是个奴隶,他什么都不敢说。

英亢知道答案。

这个男孩什么都不敢说。

杀掉霍老四的时候流了一脸的泪。

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东西,他又那么想把他抱起来,疼惜,不管不顾地疼惜,告诉他其实他根本不会在意那些。

可是他又确实在乎他是个奴隶。

奴隶是什么东西?

他英亢竟和一个奴隶睡觉,竟和一个奴隶谈情说爱,这跟那个该死的传玉又有什么区别?

爱恨疼惜厌憎在胸中东冲西突……

地上的千吉却又爬起来抱住他。

他对这具裸露着的躯体还是动心。

“英亢,你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你知道我没办法的,我不这么我就不能活下去,活不下去我到哪里去遇到你呢?你说过的对不对,我变成什么你都欢喜我的,我变成马、狗,就算是猪,你也会欢喜我,我不是假的,我不是假的,我真的喜欢英亢,我不是讨好你,我原先是有点讨好你,后来不是,不能没有英亢的,我真的喜欢英亢,那天,在浴池那天,我当是第一次的,英亢不要这么说,英亢不要说想吐,我难受得要命,你别这么说啊!”

英亢站在那里,伸出手摸摸哭得全身发抖的小人儿。

心里也酸酸,你不是贺千吉,你又是谁呢?我竟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掏心挖肝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说过你变成什么我也变成什么,可是你要我也变成奴隶陪你么?”

千吉愣愣地放开了手,看着英亢:“我是奴隶不是奴隶有那么区别么?我还是我啊,我还是喜欢英亢的我啊!”

“可是英亢绝不会喜欢奴隶,和奴隶睡觉的。”

说完这些的英亢大步跨出了房门。

千吉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第一次他这么这么恨世界上为什么要分主人和奴隶?

愣愣地穿好衣服,千吉还是追了出去,英亢不在这里睡要在哪里睡。

英亢走向久已不去的内院姬妾居住的小楼,因为千吉的缘故,姬妾散得七七八八,只剩得照清等少数几个。

看着英亢走进照清房内的千吉,这时方知万箭穿心的滋味。

他试着轻喊“英亢”的名字。

那个向他发誓不和别人行房的英亢,笑他自私爱吃醋的情郎,要和别人结合了么?

英亢在他面前关上了照清的房门。

可以想象屋内的情景,宽衣,上塌,喘息,冲刺……

“啊——”千吉大叫起来。

“英亢,你别啊,你别,我求求你,不要,不要和别人,你答应过我的!英亢,英亢,你别,我不会原谅你的,我不会的!你别——”

“啊——”

头好痛呀!

他没出来。

泪都流不出来。

是啊,自己怎么那样笨,不是早就想好的,要是英亢发现了,要是英亢不喜欢自己了,就去死。

活着干什么?

这个世上本来就没什么是自己的。

从头到尾都是贺千吉的,不是他的。

英亢喜欢的也是贵族贺千吉而不是他。

那么多那么多人那么折磨他,他这么多年的屈辱生活为了什么呢?活着承受这些么?

为了遇见英亢么?

英亢不会喜欢奴隶。

他是奴隶,英亢是主子。

他活着做什么,死了也许会好很多。

他在多年前就该和那个哥哥一起尊严地死,从头开始只是做了件极傻极傻的事情。选择活着,哈哈哈!

“啊——”他抱头大叫,手却伸进怀里掏出匕首。

杀了这个早该死的家伙。

一刀,两刀,三刀,腕子上的血四溅……

“贺将!贺将!”听到凄厉大叫的管家匆忙赶到,看到倒在血泊里的贺千吉惊得不知该说什么,难道是吃醋?英帅早就不找其他姬妾了啊!

照清的门“啪”被推开,全身上下一丝不乱的英亢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浑身是血的千吉。

猛地推开管家,将小人儿抱在怀里。

点住手臂上的穴道,英亢的心快要跳出胸腔。

他不能死,绝不能死。

管家叫来大夫,给千吉包扎。

英亢直接将小人儿搬到卧室。挥手让下人离去。

屋子里很黑,英亢静静地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千吉慢慢醒过来,转了下眼睛,看到床边的英亢,竟然开心地笑起来:“我就知道英亢还是喜欢我的。”

英亢闭闭眼睛,刚刚千吉喊着“不原谅你”,他想这么也好不是么,可竟是心疼得一阵一阵。照清淡淡地点出事实:“英帅早就堕进情关了。”

可,他是个奴隶!

可,那张笑着的脸这么炫目,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

他沉沉笑了声:“你不是不要我和别人么?”

人随话声已扑到千吉身上。

手下几下用力将小人儿剥得精光。

千吉死劲地看着英亢:“你来吧。”

热铁毫不温柔挥刀直进,大肆杀伐。千吉本来就受了伤,哪经得起这番故意为之的粗野穿插。

轻晃着纤腰,怎么努力也跟不上那种疯狂的节奏,“啊——”,似乎裂了,痛……他皱紧眉毛,却怎都不吭声。

英亢想这么撕毁身下的人,可到一半只感觉小家伙轻颤阵阵,便怎么也下不了硬手,缓缓停下来,慢慢用起两人早就熟悉的节奏。

再一会,细细的抽气呻吟和粗粗的喘息又在卧室奏响。

不知多少回,最后两人纠缠在一块睡过去,千吉手上的伤口早就重新绽开,床上一朵朵的血花,也不知有好看。

英亢看着这么的画面。

他知道他是个奴隶,却还和他睡觉。

自己是怎么啦?

他狠狠地一拳砸向墙壁。

又一拳。

再一拳。

千吉醒过来看他一拳一拳生似要将这墙壁砸烂。

心里竟不知什么滋味。只是一阵凄凉。恍忽间对上那对细长的凤眼,里面全是痛苦。

雨点般的拳击终于停下来。

千吉脸上一凉,他知道那是英亢的泪。

***

夏日炎炎,一骑黑旗军旋风般驶来。路边茶铺里的歇脚客人议论纷纷,更有大胆的指向领头的黑衣上绣着银色鹰纹的年轻将领。

“那就是贺家老七呢,才多大就顶了黑旗双鹰的位置!”

“英帅跟前的红人哪!”

“那可确凭了真本事,你说谁能一脚踢死希域啊?!”

“长得可真俊,怪道英帅都……”

“轻点儿……”

黑旗军已经在茶铺边停下来。

这队黑旗军不过二十来人,都是千吉相熟的老红鹰兵。

千吉看茶铺里剩下空位不多,便领着兵士坐到茶铺边的树荫下,黑旗军向来军纪森严,一行人坐下来,径自拿出干粮饮水也无多话。只有老油子桓福和平西冠偷偷打眼色,这个二十七也不知怎么得罪了枕边人,名头上虽还顶着奚将一庭的位置,可是实权给削得差不多了,能管的便只剩下这么二十多个!

还真没说错,伴君如伴虎啊!

宠起来能捧到云头里,冷下来就给摔到烂泥上。

你瞧,二十七那个鬼样子,黄白憔悴,都快打回刚救出来时的原形啦!

桓福和平西冠齐齐叹了口气。

千吉远远地坐在离众人三五丈的树下,默默地掰着手中的干粮,却一口也咽不下。他知道军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可又能怎样?

他这次带着手下仅剩下的二十多个人去西梁办事儿。距离上次,也不过一月而已,却仿佛天上人间,恍如隔世。

轻轻伸手到背后抚摩酸痛的尾骨和腰肢。

昨日好疯狂。

英亢喝醉了,冲到他房里,疯一样地跟他做,酒醒了后悔得不行,看都不看他一眼便离开。

还清楚地记得,临走前,他眼里的厌恶。

他厌恶了吧?厌恶这具躯体,这具贱奴的躯体。

千吉用劲握住发抖的手指,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远处,眼泪这种东西怎么来了就不会离开?

自那天,英亢就让他睡在自己的房里,再不碰他。

看到他便如无物。

呵呵——呵呵——

还能怎么做?

千吉轻抚左手腕上三道新愈的刀痕,心下惨然。求也求过了,死也死过了,还能怎么做?

他,自己喜欢的他,爱的是“贺千吉”不是他,如此待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自那天,英亢就削他的军权,是啊,奴隶么,迟早会得什么都没有。

早几日,他曾叫他过去,那时欣喜若狂,似乎看到了希望。结果只是淡淡的几句话,以后不准使用英族的不传武功,如有犯必重罚。

何必呢,何必呢。

看着能使出英族最神秘武功“偷天”的右臂,千吉笑得凄凉,没废他武功已是天大的恩德。

身后的密所还是阵阵抽痛。

换了以往,定是给他塞到温泉里休养,那时……

想过去做什么?昨日无情疯狂的冲插刻在脑海里,怎么都抹不掉,如今的自己和过往的贱奴又有分别么?不过压在身上的是自己喜欢的罢了。

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

等他回心转意?便是下辈子也不可能。那就是等着死的那一日。

趁现时能看他便多看几眼,至少一生人最幸福的时光是他赐予。

千吉有点想念一庭,像哥哥一样的一庭。

不知道一庭会怎么对他?

可是不能让一庭哥再为难了。

默默地发着呆,等千吉发现周围气氛有变为时已晚。

路对面草丛里突然纵出多名灰衣面具人,领先的几个直扑他而来,一看身法就知道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是谁?想干吗?杀他?

一连串的疑问电闪般在千吉脑海里转过,手上却没耽搁,拔出佩剑向身外一圈挡下其中五名。

千吉的打法纯粹是以命相搏。

反正也不想活了,这么死至少还是战死沙场。

对方显然没料到年纪轻轻看似文弱的千吉反应如此迅速,上来又这般凶悍。剑法快捷不算,招招都不给自己留后路,只管往对方身上招呼,顷刻间,千吉左臂、右腿分别中了两剑,可同时却刺死对方四人,杀得其他灰衣人都禁不住有些胆寒。本想速战速决,刺死贺千吉迅速撤离,却不料非但刺杀不成功,还给二十多个红鹰兵包围起来。

不过毕竟是久经沙场的高手,略一定神,立即有序地开始分工突围,五名对付红鹰兵,剩下六个对付负伤的千吉。

千吉在又干掉三名灰衣人后,感到后继无力,原本昨夜他就消耗巨大,这时全力厮杀下身形渐迟滞下来,另外三个对付他的灰衣人见状暗喜,略一对望,三剑直向千吉招呼过去。

那一瞬,千吉脑里竟是响起英亢冷漠的声音。

“不准使用英族不传武功,若有犯必重罚!”

冷冷的眼神。刺得浑身发寒的眼神。

那不是他能使的功夫。

不是……

想发出“偷天”神功的右手停在半空,只本能地避开要害,三剑中两剑刺中肩膀、左肋,吃痛下,眼前一阵发黑,千吉却觉得解脱,死了也好,这世界他活够了,只不知他死了英亢会不会有一点点伤心呢?

呵呵,呵呵,他也会觉得解脱吧?

闭目待死那一刻,耳畔却传来桓福的惨叫,桓福……那个一向照顾自己的老大哥,蓦地他精神一振,自己死了便死了,却不能连累手下的弟兄!

手上的剑立时挡住三人攻势,定睛看向旁边,五个灰衣人攻势仍强,红鹰兵却已倒下七八个,桓福右肩上插了一把长剑仍在死拼,形势很不妙。

他拼着身上又中了一剑,硬是挤到红鹰兵那块,替他们挡下两个,嘴里喝道:“我挡着,你们先走!”

这意思显是要牺牲自己保全他们了,红鹰兵都是感激异常,身上热血上涌,平西冠大喊:“贺将你贵重先走,只日后莫忘了给兄弟们报仇!”

千吉眼眶一热。

他一生孤苦,受尽虐待,待他稍好的人他都看得格外重、记得格外清楚。

他心中暗喊:“我便是将死的人,拼了自己也得保全他们。”

猛一咬牙,剑交左手,右臂一伸直抓向其中一个灰衣人的剑身,右手顿时血如柱流,红鹰兵们大急下正要救他,奇变已生,被抓住剑身的灰衣人脸色灰白,浑身发颤,眨眼间便倒在地上。

其他灰衣人睹状大惊,有一个惊喊出声:“偷天!英族的偷天神功!”

一时间竟没人敢往前。

其实千吉已是弹尽粮绝,强弩之末,只能赤手发功,不能借物传力,更无把握再使出第二次,于是索性又伸出满是鲜血的右手……

剩下的灰衣人都忌惮地退后,只一个胆大提剑向前一步,千吉的右掌直向剑尖迎去,剑尖透掌而入,可一经刺入想收回却再也不行,便欲撒手弃剑,那剑也好像长在手上似的,怎也甩不掉。那人吓得胆战,全身也似适才倒地的那个发起抖来,只觉得身上真气经由剑身源源不断往外流失……这时千吉的左手已同时出剑刺向他的胸部,再出步向前把他顶向其他几个灰衣人,有个不及躲避,身体和这个灰衣人相撞,一撞之下,也是再不能挣脱,两人紧紧黏在一块儿,簌簌发抖,惊恐下凄厉高喊,直至一起力尽而亡。

见这恐怖情形,莫说是灰衣人,便是红鹰兵也都惊惧万分,原来传说中的“偷天”神功真的存在!瞬间将人的功力吸光,还能借物相吸,接触到一点的人也会黏在一起通通被吸光!

剩下的灰衣人无声无息逃走,千吉也力尽倒地。

说来凶险,其实只是一刻间的事情,旁边茶铺里的客人早逃得远远,剩了几个胆大这时才敢走过来,替兵士们包扎并赶去西梁报告。

等千吉再醒来,已到了西梁。

竟是没死么?

还是使了不属于他的武功。

红鹰兵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可他心里却惴惴,英亢必会知道自己使了“偷天”,会不会怪他?会怎么重罚他?

直到这刻,他总是抱着英亢不会舍得自己死的想法,再说自己是为了保住手下那么多兄弟啊!

不过,即使重罚总也好过不理不睬。

心绪复杂,也不顾众红鹰劝他在西梁多歇几天,一定要连夜赶回大都。

拿他没法,从西梁又调了几十贺家家将随行,一行人返回大都。

还好他练了“偷天”,吸了不少功力,虽然外伤颇重,其实并无大碍。

天刚刚发亮,快进大都城门时,千吉才在马车上睡着,却被一声叱喝叫醒。

刚坐起身,车门就被拉开。

竟是久不见的雅枫。

“拜见圣公主!”千吉略略欠身。

雅枫皱皱眉:“怎么伤成这样,你相好怎么照顾你的?”

千吉尴尬笑笑,不知怎么接话:“不知圣公主有何事……”

“切,别圣公主圣公主的,如今我还圣个屁啊!”雅枫更不耐烦,“你跟我去见个人罢,再不去就见不着了。”

千吉一愣,见人,谁?有谁会要见他。

雅枫却不容他回答细想,着几个侍卫一把将他拖出塞到一边停着的她的车里。

红鹰兵正着急,雅枫喊着:“回去告诉英亢,雅枫把他弄走疗伤去了。”载着千吉的马车已经远去。

雅枫将千吉载到城中一处幽静的居处,告诉他这是她和希纤的相爱小窝,言辞中颇是得意。

进到居处的东厢房,里面一股药味,千吉本就受伤体弱,闻着那股难闻的味道身体一阵摇晃。

“不过破了几个小口,就这般没用!”雅枫骂着,一手扶住千吉将他架进东厢房的内间。

侍女掀开层层幔帘,露出的榻上,躺着个病到只剩皮包骨头的老妇人。

千吉定睛看,似曾相识,竟是那日大闹广云殿的离秋!

她要见我做什么?

雅枫推醒昏睡的妇人,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躺着的妇人激动得一定要坐起来,看到千吉更是伸出鸟爪似的手,“呀呀”地想说什么,泪滚珠般从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里流出。

雅枫和侍女默默离开。

千吉愣愣地看着激动莫名的离秋。一代妖姬竟落得此等下场,红颜薄命是一点没说错。

离秋向他伸手,似乎让他过去。千吉却是迟疑。

“呜呜……”妇人的泪流得更急,嘴里发出较清晰的声音,“小秋,小秋,小秋……”

浑身巨震,“小秋”!她竟然叫他小秋!

千吉突然记起那天在比武场,离秋被拉走前嘴里发出的也应该是这两个字,那日,宣永元离她最近……他一直想不透宣永元是怎么知道他为奴时的名字,这时突然像是抓到些东西。

“小秋!”妇人极尽哀求的声音让千吉走向前。

被拉着坐在床沿的他也没问什么,只是由她看着他。

她缓缓伸手在他脸上细细抚摩,眼里的泪流得更急。

“小秋,我的小秋没死,没死,呜呜呜……”

老妇想起什么,痴痴地说:“小秋,我的小秋右腋下有块红色的滴珠痣,让我看看,长成什么样子了!”说着竟去解千吉的衣服。

千吉轻轻发颤,并不说话,心却擂鼓般地急跳。

那颗滴珠痣,被英亢多次舔弄,他还笑话他,流泪流到胳肢窝去了!

可是离秋,她怎么知道。

看到那颗红色泪痣离秋笑起来:“没变啊,和小时一样,就是变大了。小秋也变大了啊!大得娘都认不出了!让娘好好看……”

“娘?”千吉直想笑,他有娘的么,离秋莫不是想儿子想疯了。

“小秋,你不信么?”离秋病前就有些疯痴,这时说话也跳跳落落。“你真是我儿子,你不是贺盛川老婆的儿子。真的!”

见千吉不说话,离秋急道:“真的,我那天见到你就知道了,我们离家的孩儿额上都有美人尖,贺家的孩儿都没有。你看!”离秋伸手到千吉的额上,“你看,这个美人尖,你的兄弟们都没的,真的。”

千吉知道自己额发有美人尖,“贺千吉”却是没有,贺家兄弟一个都没有。

“你看,你眉毛细长,鼻子挺尖这都是像我呢,还有这耳珠和你舅舅长得一式一样,还有还有,你看这虎牙,你三个舅舅和外甥都有这虎牙!”离秋一路点指,还掰开千吉的嘴,最后指向颧骨,“唉,只这处和贺盛川像了,小秋不觉得和其他兄弟不像么?离秋真是糊涂,我以前见过贺家老七啊,怎地不觉得老七像我呢?”

千吉浑身发寒,抓住离秋的手:“你在说什么啊!”

前一刻还高兴着的老妇却又开始哭,一边哭一边咳嗽,咳得声声见血,眼看是病入膏肓不能治了。

“小秋,我没去找你,我、我是怕再坏了你的事情,英亢很厉害喔,宣永元都不是对手的……盛川为何不早告诉我呢,我不知道你还活着啊,如果知道你活着,离秋怎会要帝君杀了姓贺的全家呢?”

“这么说,盛川还算对得住离秋了。当日他和我相好,指天咒地说要爱我一辈子,可一见我怀了小秋就不高兴,硬是要我打了孩子,我怎愿意呢?我知道他嫌我们离家是蛮族,蛮族是奴隶,生出的孩儿也是奴隶,可是我想要小秋啊,小秋好大了,在我肚子里踢我,长大定是娘的乖孩儿……”离秋枯槁的脸上露出母亲才有的慈辉,“小秋可以在我们离家长大,娶我们离家的女孩儿,没什么不好,离秋才不要他进西梁贺家。贺家的人都不好!”

“啊——”突然,妇人的手指甲掐入千吉受伤的右手掌,两眼凶狞,全身发颤,“贺盛川你抢走离秋的孩儿,小秋,啊,孩儿,贺盛川将小秋儿杀了,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你好狠心,你杀死我们的亲生骨肉!”

望着千吉:“小秋,娘以为你死了,娘好恨贺盛川!我要杀了他,替我孩儿偿命!”两眼发直,“后来……宣永元找我,把我送给帝君……”又露出痴笑,“帝君很宠爱离秋……后来……帝君还向天下宣布我们蛮族不是奴隶了。”捧着千吉的手,“小秋,娘亲不是奴隶,你也不是奴隶,我们不用怕,我们不用怕了!可,可,盛川为何要瞒我,永元为何不告诉离秋贺家的老七是我的小秋呢?”

“你说为什么?”离秋蒙上灰雾的眼睛闪着疑惑。

千吉脑中一片空白,被离秋抓住的双手不能自控地微微发抖。

是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是他的母亲?贺盛川是他的父亲。

这是什么样的笑话啊。

“小秋,小秋,你不信?我真的不是不要你,我不知道啊,我天天想你,我真的天天想你,你在贺家好不好?他们对你好不好?你怎么能逃出来呢?娘真的不是故意要对付贺家的?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血从她口中涌出。

千吉心里竟是一阵揪痛,想也未想就伸手替她抹去血迹。

“孩儿,我的乖孩儿!”紧紧抱住千吉,离秋兴奋地簌簌发抖。“儿子,娘终于抱到你了,娘不是做梦吧,我把眼睛哭瞎了也盼不回来的小秋呢,你想不想娘亲,咳咳咳……”又是咳血。

屋外的雅枫和侍女进来。

离秋咳着向雅枫轻笑:“圣公主,咳咳咳……这是离秋的孩儿,离秋的孩儿没死!离秋的孩儿可俊俏了!”眼睛里那么自豪。

千吉霍地转向雅枫,一向豪爽的雅枫竟是双目微红,他还没说话,离秋已轻轻说:“贺将,离秋虽疯,可她说这个事儿该是真的,胎记都认了,娘不会认错亲儿的。她那日从广云殿出来就换了个人似的,高兴得不得了,后来忍不住才来告诉我的。”

千吉怔怔。

“唉,你一时接受不来,毕竟是她杀你父亲全家,可,贺将当年风流,他和离秋要好过,很多人都知道。谁让天下男人都是薄幸的呢,离秋真可怜,怕是活不过今朝了……这会儿是回光返照……”后面的话越来越轻,“你便对她好些吧,过了今朝,大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离秋还在絮絮叨叨:“小秋,娘带你去蛮族,我们离家,小秋,娘给你做好看衣衫,做好吃的,娘很厉害哟……小秋,咳咳咳,小秋,你还没叫我娘呢!”眼睛一亮,“叫我一声好不好?叫我一声‘娘’好不好?”

娘?

千吉,从来都以为自己是贺家的奴隶配种得来的,娘?

一时间,离秋的黑爪子变得那么温柔,丑陋的老脸也变得好看起来,她真的是自己亲娘?她会疼自己吗?不管自己是什么都疼自己?是她把自己诞生到这个世界?

自己孤苦卑贱的一生就从她这里开始么?

她——

她为何要生下自己呢?让他承受这一切。

可她又何辜?

贺盛川,贺将盛川……

千吉情不自禁叫了声:“娘……”声音轻不可闻。

离秋却听得明白。

仿佛完成了一生的宿愿,枯槁憔悴的老脸竟也散发耀眼光芒。

“嗯,小秋!”

“娘——娘——娘——娘——”

“嗯!乖,乖……”

千吉一声比一声叫得响,生似要将一辈子的份儿都叫完,叫着叫着扑在离秋身上嚎啕大哭。

离秋的眼神渐渐黯下去,却变得清澈,在最后的时刻全然清醒过来。

看着儿子这般哭泣,身上又都是伤,想他定是受了诸般苦难,都是自己给他带来,轻轻拍他背:“乖儿,小秋,你莫怪娘亲,我不敢早些认你,我怕你恨我。你和英亢相好么?那日他对你可真好,捏得我生疼,他最厌奴隶,我也不敢找你。你过了今日便把离秋忘了,过你的日子吧,你叫我娘我死得也不冤了。我也害了贺家那么多人,到地下正要问问贺盛川呢!乖儿,你别嫌弃离秋,离秋不是奴隶了,你也不是奴隶,你还是贺家少爷……你不是奴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娘亲到了地下定保你周全……你别哭了,乖……”离秋话声渐弱,手拉着千吉的手伸向自己怀里。

千吉摸出一册黄色封皮小书。

离秋朝他笑笑:“留着,会有用……”

说完便闭上了眼。

千吉伸向她唇边,竟已断气。

死了吗?

死了?

“啊——”

千吉似是没受伤般,疯了般冲出雅枫的居处,雅枫担心地想追,身后的希纤轻声说:“让他一个想想清楚罢。可怜人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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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鹤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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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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